从《岁月的泡沫》看鲍里斯·维昂的“悖达玄辩”艺术
2016-11-26喻鼎鼎
喻鼎鼎
从《岁月的泡沫》看鲍里斯·维昂的“悖达玄辩”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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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岁月的泡沫》是20世纪法国作家鲍里斯·维昂(Boris Vian,1920—1959)所创作的一部和传统小说风格迥异的现代小说。书中主人公的爱情被雷蒙·格诺称为“当代最令人心碎的爱情故事” 。作者在讲述三对青年男女之间的纯真爱情的过程中,使用了极其匪夷所思的叙述方法:时间的错乱,空间的扭曲,物体的拟人化。
【关键词】《岁月的泡沫》 “悖达玄辩” 艺术
《岁月的泡沫》是20世纪法国作家鲍里斯·维昂(Boris Vian,1920—1959)所创作的一部和传统小说风格迥异的现代小说,它在问世之初极具争议,但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得到大众认可,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和深刻的主题思想使作者得到“法国第一才子”的赞誉。书中主人公的爱情被雷蒙•格诺称为“当代最令人心碎的爱情故事”①。作者在讲述三对青年男女之间的纯真爱情的过程中,使用了极其匪夷所思的叙述方法:时间的错乱,空间的扭曲,物体的拟人化。小说的魅力还远不止于此,作者用超然物外的视角去关注现实世界的平凡生活,并以不同焦距的虚构手法描绘不同的观察物。让读者不禁想问,这是故事?是童话?还是超现实主义写作?而这个问题的回答无法绕过“悖达玄辩”②这一具有时代感的文学概念。由雅里创立的“悖达玄辩”一词,是对传统形而上学(métaphysique)的嘲讽和超越,充满不真实和虚幻感,既是揭露现实,也是表达对世事的戏谑和悲观的情绪。“悖达玄辩”在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学、艺术和哲学现象。“悖达玄辩”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荒诞玄学",它也并不是思辨性的哲学,而是一种对生存状态或批判意识的奇特展示。悖达玄辩家们在各自的领域用迥异的方式书写不同的历史,形成彻底的主观性创造,而并不是简单地颠覆传统秩序或改写客观事实,悖达玄辩试图通过想象力和主观意识来创造世界和尝试激发我们解决所遇到问题的灵感。维昂自1953年加入“悖达玄辩学院”后,便成为该流派重要的实践者。维昂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向世人传递“等同原则”③:不论是严肃的还是不严肃的,是正常的还是荒诞的,其实都是相等的,在现实生活中和文学作品中都一样。于是,作品中的真实与虚构,合理与荒诞都不再被刻意区分和隐藏,它们都自在地在文字中结合,形成一种应该被大众接受的新的“和谐之美”。
一、奇幻的叙述手法
作品的叙述时间虽然从顺序上来说是线性发展的,但在作品细节的局部构思上可以看出作者的时间观具有“变幻莫测”的风格。作者刻意地将绿茵、鲜花、枯叶、积雪这些不可能同时出现的景色融入到一个场景,塑造一个四季同在的神奇景观。作者并没有在这个细节上浪费太多的笔墨,但简单几个字却用意颇深,我们可以认为这样一个纯粹虚构的景观是对主人公幸福人生阶段的见证,也隐射了美好的心情会让无情的时间动融,四季都充满暖意。悲伤压抑的情绪会让时间变为凶器,二十九岁的厨师尼古拉,在女主人病情恶化后,居然六天老了六岁,作者完全可以用其他方式来描述这种感受和心情,但却在轻松中道出,以戏谑的方式让读者感受到度日如年的事实。
正常的房间会越变越小,光线也会越来越暗。尤其是随着克洛埃的病情加重和高兰经济状况的恶化,空间也随着感受一起改变。天花板和地板可以合拢,暖气整天烧着也无法供热,电烘炉变成了木炭炉,羊毛地毯变成了棉地毯…… 高兰说:“什么都变。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像得了麻风病。变化是从我没了双金币以后开始的……”④看似不可能的空间和物体的变化在作者不经意的表达中显得不那么突兀,客观世界再真实,也不过是在主观世界以记忆的形式留下痕迹,这些对房屋和物品的变化配合主人公特殊的心境就并不那么难以理解。
作者有时也会用加缪式的平实客观的语言来描写只出现在童话故事中的情景。“阳光渐渐烧着落下地的苹果,使它们绽开,变成青葱的小苹果树,小苹果树旋即开花,并结出更小的苹果。到第三代,它们几乎都开不出来了。成了一种翠绿嫣红的苔藓,极小的苹果珠子般地在苔藓里滚动。”⑤在这段话中,时间和空间变得错乱。太阳的威力,时间的速度,苹果的大小,这一切都违背了自然科学,但作者的娓娓道来却又显得那么自然。作者到底想通过这段话表达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这恰恰是作者“等同原则”的展现,真实与虚构之间没有距离。小说中充斥着这类毫无逻辑感的叙述,带给我们新奇的同时,也似乎在挑战“传统”的客观现实,在拷问我们所认为的“真实”是否理所当然地存在?
二、逻辑与思维错觉
从小说人物上来看,小说描写了六个不同的人物,他们对爱情十分执着,对爱人的情谊溢于言表,但似乎他们又十分抽象,无法看清。这些小说人物从而具有一定的相似性。Jacques Duchateau认为,这六个人物可以互换:“六个人物像是他们思维方式相同,爱好相同,因相同的原因发笑,又因为富有同情心而饱受痛苦的折磨。”⑥在Duchateau 看来,维昂在书中所描述的,实际上是一个不羁少年的灵魂,他渴望友谊与爱情,却又不得不向现实世界低头。读者可以认为,这是六个各具特色的不同青年的性格,或者是一个人具备的不同性格侧面?最后小说人物的奇幻人生和残酷的现实世界在无法协调中向前发展,小灰鼠的命运以自杀而结束,再次将矛盾的剧情推向必然的悲剧结局。看似不合逻辑的童话故事却未以童话般的美好结局收尾,也反映出了作者在荒诞中内心的无奈。
在小说中的描述部分,也不乏让人感到离奇的情节。与其他小说不同之处在于,维昂在不同的位置使用了完全不一样的抽象度,有些描写还在可以理解的范围内,而有些则完全超出了合理的逻辑范畴。“……有一个五分钟来一直在做速度滑冰表演的特别长的家伙,极度前倾着从他胯下穿过,由此产生的气流把高兰掀到离地面数米高的高度。……”可见,“特别长”是在快速滑冰时让会让人产生的一种画面幻觉,还在可以理解的范围,而气流将高兰掀起数米高就显然脱离现实,但这种不可实现性却很巧妙地突出了“速度”产生“力量”的生动性。而在明确指出面前的是“小麻雀”后却立刻转向“那些鸟儿用翅膀刮起一股很大的风。”“而克洛埃把她无边的女帽扣紧,……”小麻雀可以刮起如此大的风,而后面克罗埃的反应让读者瞬间感受到其实作者烘托的是人的渺小和无力。荒诞性用最简练的方式营造出了最立体的效果。
三、“虚”、“实”结合
“岁月”的“泡沫”,作品的名称已经彰显了某种矛盾性,“岁月”真实,“泡沫”虚幻,作者在一开始就留给读者遐想的空间。“小说之说服力全然来自于故事的千真万确,因为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故事是杜撰的也是真实的,作者从文章的前言就鲜明地铺垫了这种矛盾性,似乎在告诉读者,不要被即将看到的荒诞手法所迷惑,但要相信,这不是哗众取宠的文字游戏,而是立足于现实的真实表达。
“虚”与“实”的对立统一从全书开头一直延续到结尾。年轻人炙热的情感却无法敌过死亡,虽然在小说前言中,作者说:“世上只有两样实在的东西,那边是与漂亮姑娘们的不管什么方式的爱情,以及新奥尔良派或艾灵顿公爵的音乐。其他事物均应销声匿迹,……”这样一个极具浪漫主义风格的开头,却演绎了一段段不幸的爱情故事。睡莲对克罗埃生命的无情侵害正是作者想表达的无奈。整本书告诉人们只有活着,一切才有可能,爱情在生命面前那么渺小,一切光怪陆离的戏剧性情节却无法挽救死亡,对现实的回归是小说最后的选择。但对“死亡”这一现实主题的表现仍然使用了诸多怪诞的手法,用“不可思议”来烘托死亡的残忍性,作者匪夷所思地发明了一些现实中不存在的杀人武器:摘心器( l’arrache-coeur) 、杀警刀(le tue-fliques ) 、死亡投掷器(la lance-mort)等等。不论是睡莲的隐形伤害,还是虚构杀人武器的威慑,作者在让死亡具有童话特征的同时,依然让故事最终回归现实,爱情因为所爱的人的离去而以悲剧收场。
另一方面,在大量虚构的故事背后,作品又用一些看似不真实地情节来对现实世界进行隐射。希克的恋人为了把希克从有些病态的疯狂迷恋之中解救出来,用摘心器杀死了帕特。而批评家一致认为“帕特”应该就是在影射二十世纪知名作家萨特,小说中对帕特讲座的大篇幅描写也和现实世界中萨特的讲座场景十分类似。在讽刺萨特的同时,维昂也间接地对当时青年人对文学偶像的盲目崇拜进行了讽刺和批判。此外,作者自身一直没有摆脱疾病的困扰,饱受风湿病和伤寒病的折磨,心肺功能也不好。这些在《岁月的泡沫》中都有痕迹,克洛埃得了肺病,肺上面开出一朵睡莲。阿丽丝用一个摘心器把帕特杀害。这些情节与疾病一直困扰维昂的生存问题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母亲的过度溺爱使得他极度敏感。而维昂自幼学习的小号和爵士音乐在《岁月的泡沫》中,也通过各类音乐有所体现。由此可见,小说中的“虚”以各种不同的方式与现实连接,故事在“虚”、“实”交汇中不断演绎,整个故事让人有“不真实”,但无法离开真实的感受。
当然,维昂的作品最终被文学界接纳,被读者大众所喜爱,还是因为其怪诞的写作风格中存在着高于现实、但也与现实无法脱钩的密切联系。悖达玄辩是在刻意制造荒诞的效果,还是通过搭配的错位实现思维错觉,进而完全打开受到束缚的想象场?不论是叙述时空的错乱,还是作者刻意造成的思维错觉都是在用一种极其特别的幽默手法实现对现实的嘲讽,而这些嘲讽看似千差万别,但在文字之下是统一的,都是某种特殊心理过程的真实再现,从精神分析学来说,这也是人类所特有的一种能力。在弗洛伊德看来,人的心理过程是“本我”、“自我”、“超我”三股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受本能驱使的“本我”是要尽可能地让原始欲望和冲动得到满足,它对现实是敌对态度,而“自我”用理性来保护“本我”,只有“超我”是理想的化身,将现实视为有待完善的整体,在人受到现实的威胁时,对自我的迷恋会导致向现实妥协,从而自保,思考也都是“现实主义”色彩的内容;而如果不迷恋自我,用理想与现实抗争,就出现在二者冲突中的嘲笑、讽刺维度。维昂的“悖达玄辩”式幽默可以看作是“超我”不向现实妥协但又无法脱离现实而形成的表现手法。因此,维昂作品在饱受争议之后最终获得读者的认可,成为文学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
维昂通过《岁月的泡沫》向我们展现了一个经第二次世界大战摧残的被异化了的荒谬世界,在笑声背后隐含着略带绝望的忧伤。作品给人的艺术感觉从不真实感,梦境感,到彻底进入象征世界,让读者游弋在不同层级的虚幻迷宫之中,读者每每形成一个抽象度,进而希望推理出适合的寓意时,故事又用新的荒诞层次将其覆盖,使得读者在不断追逐寓意但又不可得的道路上徘徊。到最后,读者似乎略有所悟,却难以统一抽象出某个为大众所认可的整体寓意。作者精湛的构思和离奇的叙述手法正是维昂在履行自己的“等同原则”,将我们笃行的真实世界打碎,与虚构的世界融合,当我们习惯于这种虚实共生的世界,也就进入了维昂的“悖达玄辩”世界,在“不真实”的真实世界感受文字的艺术魅力。
注释:
① Duchateau Jacque, Boris Vian, Vienne : Presse d’Aubin Ligugé, 1969, p.116.
②Pataphysique,周国强老师在《鲍里斯 维昂之谜》中将其翻译为“悖达玄辩”,也被称为“啪嗒学”
③Vian Boris, mission radiophonique, mai 1959. Cité dans La Pataphysique, de l’album Boris Vian, l’incandescent, 23 mars 2015.
④鲍里斯·维昂:《岁月的泡沫》(周国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146页.
⑤鲍里斯·维昂:《岁月的泡沫》(周国强译),第82页.
⑥Duchateau Jacques, Boris Vian, op.cit., p.72.
参考文献:
[1] DUCHATEAU,Jacques. Boris Vian [M]. Vienne : Presses d’Aubin Ligugé,1969.
[2]ARNAUD, Nol. Les vies parallèles de Boris Vian [M]. Paris:Christian Bourgois Editeur, 1981.
[3]周国强译.岁月的泡沫[M].鲍里斯·维昂著.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
[4]罗国祥.二十世纪西方小说美学[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1.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法语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