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下了四十二年的雨
2016-11-26温新阶
温新阶
一场下了四十二年的雨
温新阶
电闪雷鸣,大雨如注,天地一片混沌。
操场上已经有了一尺来深的积水,密集而硕大的雨点落在操场上,激起鸡蛋大的水泡。
毕业典礼前天已经在学校的简易礼堂举行,雨太大,大家基本上没有离开。
桂住在北区宿舍,我想去看看她。
她是邻县人,因为上她们县上的高中比到我们这远,就托了人转到我们榔坪高中。
她说不上特别漂亮,只是端庄,耐看。迷人的是她的笑容,笑起来一对圆圆的酒窝,两颗小虎牙有一些露出,后来有了巩俐,便愈发想到她的好看。
我脱了鞋,卷起裤腿,准备冲向雨幕,几声炸雷,雨更大了。
雨伞是没有的,大家都没有,一把伞可以顶一个月的饭食,没有谁有这样奢侈。
已经顾不得这多,我冲进雨幕向北区宿舍奔跑。
雨水顺着脸颊流淌,根本看不清路。
一辆嘎斯车从我身旁开过,溅起几尺高的水柱,劈头盖脸浇在我头上,那一刻我几乎窒息。
望着雨幕中渐渐成为模模糊糊一个晕团的嘎斯,我骂了一句,继续向北区宿舍跑去。
桂走了,她的同学说刚才一辆嘎斯车接走的,很急,好像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我在雨幕中奔跑,向着嘎斯车开走的方向。
那辆车没有像我内心希望的一样发动机熄火或是轮胎被钉子划破,永远地开走了。
我在校医务室昏睡了三天,说了三天胡话。
我醒来的时候,天气晴朗,碧空如洗。
同学们都走了,我身边有几束野花和许多的纸条。
我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离开之前,校医送给我一个纸包,说是桂留给我的,桂说她离开后才能交给我。医务室是我俩常见面的地方,校医是一位善良的大姐姐,我们来了,她就在外面溜达,校长或是老师来了,她就咳嗽几声,我们很感激她,每次放假回家再上学,桂就给她带来花生、板栗、干土豆片,她俩无话不说。
我问她,桂为什么没打招呼就走了,她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也觉得奇怪,不过我相信一定有她的理由。”
我打开纸包,是浩然写的一本名叫《西沙儿女正气篇》的书,这是一本桂读过的书,画了许多红杠杠,有些地方还有眉批。浩然的这本书和他以往写的《艳阳天》截然不同,是用散文诗写的小说,在那个特殊年代,许多年已经没有出版过文学书籍了,突然接触到文学新书,那份欣喜真是难以形容,我记得我买过一本书名叫《冲锋在前》的短篇小说集送给她,那时她就说,我有一本书送你,不过要等我看完记到骨子里了再才能送给你。
今天总算见到了这本书,但是,她的人却走了。
我的泪水滴在书页上,洇湿了有些泛黄的纸张。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怀揣着两本书,还有一本是班主任、语文老师送给我的列宁的《国家与革命》,算是对我当了三年语文科代表的肯定和奖励。
语文科代表是在开学后一个月全班投票选举的,老师说,大家相互有了一些了解,才选得准。
我们班54个学生,第一次投票,我和桂各得27票,第二次投票,我多了三票,我看见投票前,桂跟前后的同学嘀咕着,我就知道这三票是怎么来的了。
语文科代表的工作除了收作业本发作业本,还有一项重要任务是每周办一期黑板报,国际国内形势,校园大事、优秀作文是基本内容,桂的粉笔字写得特好,每期黑板报都是我和她来办,她基本把优秀作文栏目包下来了,是她主动要求的,她说,你写的作文好,你自己不好意思往黑板上抄,这事我合适,她就常在黑板报上抄我的作文,她一边抄还一边修改,后面还有空地方的话,她还会写几句评语。我给她指出,还是多抄些其他同学的作文,可她还是抄我的多,抄别人的少。有人就给班主任提意见,说我们班上的黑板报成了“夫妻店”,班主任先找我谈话,我承认了错误,可她却跑去找班主任,说是她自作主张搞的,还说我批评过她。
我向班主任提出辞去语文科代表的职务,班主任没同意,只是把办黑板报的任务交给了学习委员,没想到他主持办了一个月,就找到班主任撂了挑子,这差事又落到了我头上,桂还是帮忙抄写,作文在全班遴选,一个作者的作文一学期最多只能出现两次,这一下得到了全班的拥护,在全校黑板报评比中,我们班得了两次第一。
那时的学校多数是学生自己在家里带粮食带菜,学校炊事员负责蒸熟,每到开饭的时候,几大排的案板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饭盒,琳琅满目,为了便于辨认,有的在饭盒上用油漆写了名字或是做了记号,有的用不同的绳子把饭盒捆着,还有的干脆用了网兜把饭盒套住,又好辨认,又不怕烫。尽管有了各种记号,但几百上千个饭盒,难免还是有认错的时候,直到打开盒子看到内容时才辨认出来。我的饭盒是在盖子上用红油漆写了名字的,没有认错过一次。有一回,我打开饭盒,看见饭盒里有几篇腊猪肝,我连忙喊,是谁拿错了饭盒,刚喊了一句,桂过来了,“你饭盒上不是写着名字吗,错得了吗?大惊小怪。”我一下子晓得这猪肝是桂给我放的,我饭盒上的名字为她提供了方便,我把饭盒送到厨房,她去送饭菜时找到了我的饭盒,给我拨拉了她的好菜,以后,几乎每周都会有一两次我饭盒里会多出菜来,比如一两片猪头肉,两块鸭蛋,或是一勺腊肉豆豉,每每吃到这些菜,我总会想到,桂的家虽在农村,条件还是比较好的,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聪明耐看的女孩,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只是我没敢把她和我的命运联系起来,我家里困难,父亲又是四清下台干部,而且,我们还不是一个县,那时觉得另一个县是多么遥远,我们不可能往前走得很远。
我开始躲避她,尽量不和她有单独见面的机会,黑板报我也给她说明了,不要每期一起办了,一个人一期来,元旦全校汇演,班主任要我和他搞个诗朗诵,我死活推掉换成了学习委员。当她和学习委员在耀眼的灯光下登上舞台时,我的内心像打翻了五味瓶,她和学习委员配合得很好,他们的目光不断交流,脸上洋溢着幸福和喜悦,好像天生的一对。朗诵结束,掌声经久不息,还得了一等奖。
学习委员本来跟我是一个大队的,以前周六放学周日来上学常常是走在一起,梨子成熟时我们从盛产梨子的青林头过,还一起偷过老乡的梨子,他把打杵(鄂西背背篓时用来做短暂歇息的一种丁字形的工具)扔到树上,打下来一些梨子,我们就在树下捡,第三次扔上去后,打杵挂在梨子树上了,没有人敢爬上树去取,下一周从梨子树下路过时,打杵还挂在树枝上,跟梨树树枝浑然一体,旁的人还真看不出来。从元旦汇演后,我再没有和他一起走过,他走大路我抄近道,他抄近道我走大路。
这天课外活动,打扫完卫生,桂给我一张条子,让我马上去教工宿舍503房间,有人在那等我。我迟疑了一会,还是去了,开门的是学习委员,我正想退出来走人,桂跟在我后面,堵住了我,然后关了房门。
从挂在墙上的白大褂我判断出这应该是校医的宿舍,她俩在这幽会还要我来欣赏吗?我站起来想走,桂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一下子把我摁在椅子上,劈头就问:“你觉得学习委员人怎么样?”
“你慧眼识珠,选上的人肯定不错。”
“他确实不错,比你大度,比你有胸怀,特别是懂配合会表演。”
“什么意思?”
学习委员说:“我们诗朗诵表演达到效果了吧,凭你现在不和我碰面,我知道达到效果了,这都是桂的主意,她是导演,我是演员,现在演出结束,我退场了。”
学习委员刚一出门,桂就抱住了我,他的嘴唇光泽温润,有一丝淡淡的甜味,她的泪水流到我们的唇间,又有几分苦涩。
我荒芜的内心突然鲜花盛开,我干涸的情感之河突然涌起了汩汩清泉。
柑橘花的芳香从窗棂飘进来,那样醉人,小鸟的歌唱格外清脆,学生食堂那根粗大的烟囱此时也没有吞云吐雾,天空一片湛蓝。
诗句从我们心中流出,有小令的清新,有排律的汹涌,有元曲的摇曳多姿,有《女神》的奔放。
时光飞快地流逝,我们让情感像溪流一样汩汩流淌,像蒲公英一样悄然开放。爱,成为了我们学习的助推器,虽然那时并不特别重视学习成绩,大学也不招生,我们学习的动力是回到乡下争取做一个民办老师或是乡村医生,再次一点,做一个兽医或者是劁猪佬,多少也是靠知识吃饭,也能够在乡下的山山岭岭挺直了腰杆走路。
至于未来能不能走到一起,我们没有多想,走一步看一步吧,为什么要用明天的担忧冲淡今天的绚烂色彩呢?
就这样,我们毕业了,就这样,毕业的那天开始下起滂沱大雨,大雨的第三天,桂没有跟我告别坐着一辆嘎斯车走了。
我在医务室昏睡了三天醒来,同学们都走了,我只能走了,我怀揣着《西沙儿女正气篇》和《国家与革命》回到老家开始了一个回乡知识青年的生活。
我是知道桂的地址的,我给她写了很多信,却没有收到一封回信,起初,我以为信寄丢了,后来我就寄挂号,隔几天一封,为此我和乡邮员成了好朋友,但是依然没有收到回信。
那一次,我把乡邮员叫到家里喝酒,我问他,那些挂号信你真的帮忙寄了?他说,你不信去邮电所查寄出的登记,说完,他把一碗酒一口气喝了。
我没有去邮电所查挂号信寄出登记,乡邮员请了几天假,借了我一些钱,和我到桂的老家去找她。我们不知道她当年来上学走的那条小路,只能沿大路去寻,坐了一天车,半天船,又步行了几个小时,赶到她住的地方,问桂住的房子,一位老大娘说,去年夏天,大雨瓢泼桶倒,桂的房子后面山石滑坡,把一家都埋了进去,是常住他们家拉木料的一个司机把她从学校弄回来的,这姑娘回来就傻了,后事都是那个司机张罗的,埋完人,姑娘就跟司机走了,这个司机再也没来拉过木料……
“司机是哪里人呢?”
“我们也不知道,可怜啊,姑娘走时只托我要是有她的信帮忙收着,她要是还能回来就找我取,你看,有好大一摞哟。”
大娘要给我拿信看,这些信,每一封我几乎都能背出来,“我们就不看了,您还是好好替她收着,她说不定会回来的。”
回家的路上我们默默不语,回到乡上,乡邮员请我在酒馆喝酒,我说:“你借我的钱不知道啥时能还上,还有钱请我喝酒?”
“这顿酒要喝,喝了这顿酒,断了过去的念想,该干啥营生干啥营生,信,我以后也不给你寄了。”
我回到家里,背了背叉,上山背柴,下河割草,已然一个农民样份,没过多久,乡里就通知我做了民办老师,后来大中专恢复招生,我报了湖北中医学院,政审没通过,县师范录走两个去了省幼师,我被补录到县师范,毕业后做教师,做校长,从乡里调到县上,又调到市里,业余时间写写豆腐块文章,得过几个不大不小的奖,就常被邀参加一些社会活动,退休后,又应邀到一家教育集团做了顾问。
往事似乎从我记忆的屏幕彻底褪色,其实,我的内心深处一直在下着一场大雨。
去年,我收到一份李花节的邀请,邀请函写的很有诗意,说万亩李园,花白如雪,一方热土,情浓似海,我一看,正是桂的老家,我马上给组委会回电话说准时赴约。
开幕式上,欢迎我上台发言,我的发言结束走下台,一个头发花白的人向我走来,想不到她竟是桂!虽然老了,脸上有了皱纹,一笑还是有两个酒窝。
滑坡埋掉了桂的一家,她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姑娘,举目无亲,只好跟着那个好心的司机去了孝感,后来跟他成了亲,十二年前,在桂的顽强坚持下,一家人从孝感迁回了老家,这万亩李园就是他儿子带领乡民们弄的,这邀请函就是桂撰的稿。
“你的那些信隔壁大娘都给我了,放在保险箱里,我经常会在夕阳下拿出来读一读,直读得我眼泪哗哗的。保险柜里还有我能看得到的发表你的文章的报刊,我一直在关注你,你退休后去了天问学校我也知道,我的孙子就在那所学校上高二,下半年就高三了。”
一切都是这样突然,一切又都是这样合乎情理!
在我心里下了四十二年的一场大雨,终于停了,天放晴了。
我想见见当年那个嘎斯司机,桂说,他负责几百人的生活安排,这会儿正忙,下次我们去市里找你,来个正式的见面。
我想,对过去的过分沉溺,对命运的无尽感叹,都没有多大意义,好好地面对今天和明天,才是我们应该做的,所以,我向桂做了保证:我不会打扰你孙子的生活。
从此,我一直默默关注着桂的孙子,真是个不错的孩子,我从他语文老师那里要来了他的作文本,为了不被怀疑,我每次还会同时要另外四本,说是做一个课题的需要,我认真批改这些作文,眉批写得密密麻麻,总批比他们的作文还要长。
因为我所在的学校是一所国际学校,桂的孙子申请了美国的加州大学,我是写推荐信的人之一,我以一个中国作家的身份郑重地向加州大学推荐这个优秀学生。
拿到录取通知书时,他来向我这个推荐人告别,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漂亮女孩,她去了加拿大,我问:“你们还会在一起吗?一个美国,一个加拿大。”
“这有什么?世界都成为了一个村庄,我们还不是村头村尾呢!”
是啊,同样是分别,如今跟四十多年前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们从我的办公室出去了,一片阳光灿烂。
窗外的美人蕉开放得火红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