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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和华的手杖

2016-11-26杨点墨

作品 2016年8期
关键词:麦浪社长

文/杨点墨

耶和华的手杖

文/杨点墨

杨点墨女,七零后,经济师——人力资源管理师。在外企工作多年。系深圳福田区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文学学会会员,深圳市红树文学社副秘书长。曾在鲁迅文学院广东中青年作家班学习。有中英文诗歌及小说发表于深圳晚报,深圳日报(Shenzhen Da ily),红树文集等刊物和大型文学网站。

《金陵十三钗》还没放几个镜头,麦浪就开始了啜泣。

周围擤鼻涕的声音响成一片。一派悲愤沉重的气氛里,突兀地弥漫着爆米花的甜香味。

影厅由暗转亮时,我们踏着片尾音乐到外面的洗手间门口排队,等着用水洗掉脸上的泪痕。

麦浪洗弄了很久。我明白她为什么哭得这么凶。

麦浪是南京人。

我和麦浪在白石洲村合租一套两居室房子。

我搬过来的那天傍晚,天气很冷,拖着一个大行李箱,挣扎着爬上五楼,门一打开,不大的客厅干净得令人惊讶,我站在蹭脚垫上犹豫着,麦浪明亮地一笑,一把将我拉了进来。

我说这地板……真不忍心踩。

不存在!她帮我放妥箱子,说,你来之前我特地收拾了一个下午,扔了七八趟垃圾。你叫戚然啊,好文艺的名字。哟,你的兔牙真可爱,中间还有条缝儿……

不存在——这句语音带着拐弯的南京话,顺耳又亲切。

两人一见如故,唧唧咕咕地聊到很晚,度过了相互取暖的第一夜。

我们乘地铁到了上海宾馆对面的一家专卖南京鸭血粉丝汤的小馆。

刚才麦浪在影城流下的那些泪水里,除了恨,更有乡愁。故乡的食物是医治思乡之苦的良方,尽管小馆鸭血粉丝汤的品相流于山寨。

我劝麦浪,明天还是不要去上班了吧,心里明明千沟万壑,表面上还要装作一马平川,会疯掉的。

不去上班哪行?总得养活自己呀。为稻粱谋,腰须折时必须折。不折腰,怎么能把地上的六便士捡起来呢,月亮是美,中秋节那天好好赏一回就够了,天天看,脖子还酸……

麦浪这种说话的腔调,酸腻而绵软,洋派且小资,让我不禁想起昨天和她在益田假日广场的Bread talk(面包新语)吃的酸奶油芝士蛋糕。

我侧身打量高挑丰满的麦浪,任何一个人——不论男女,只要目光一触到她的胸,应该都会有做回婴儿去的冲动。

每天早上,我们在客厅里撸掉睡衣,袒胸相向,匆忙换上职业装准备去上班的那一刻,我都不禁哀叹:麦浪啊,麦浪,妹妹你此去可是凶多吉少,羊入虎口哇!

麦浪在福田CBD的一家日本商社上班。

我翻看过她们的社刊,发现不论是商社的名字,还是各级管理层精英们的名字里,都频频出现龟,熊,狼(郎),虎(寅)等各类动物的名称。我不十分了解那个民族的文化,非常疑惑这样的起名方式究竟是想表示对大自然的无比亲近,还是想隐喻兽性的未泯。

因而,我常常为她捏着一把汗。

另外,我之所以还总把麦浪上班的地方和性骚扰,搜身,压榨,过劳死等阴暗的东西联想在一起,大概是源于我小时候看过的一部日本电影——《啊,野麦岭》,这部让我做了一宿恶梦的电影,在我完整的世界观没有形成之前,便在幼小心灵里第一次对人性的恶产生了强烈的恐惧。

麦浪能纵容我把穿过的衣服和旧杂志随意散放在客厅的旧布艺沙发上,且不在乎我穿错她的文胸,但唯独约法一章:未经获准,不得擅闯她的房间。

莫非是床上藏了个充气型男?

好奇心和窥探欲向来是一对默契的双胞胎。

有一两次我趁着她去厕所或在阳台晾衣服,飞速地溜进她的房间,仅停留数秒就被她杀回来揪住。我谄媚地露出兔牙,她鄙夷地一撇嘴“这招不好使!”无奈,在她美丽单眼皮的寒光下,偷窥狂猥琐现形。

麦浪的房间里其实并无异样,不过在床头插了两面小红旗而已。

麦浪她们商社在福田CBD一栋高端写字楼里占了一整层。一出电梯,迎面正对商社的logo墙,墙的左上方,是一小幅亚克力板镶嵌的日本国旗。

麦浪不止一次地说,撇开一切个人好恶以及民族过节不谈,纯粹从美学的角度来讲,那面旗子横竖看起来都像一块沾满了鲜血的白色绷带。

此般偏激的比喻让我忧心忡忡。

在某些特别的日子里,尤其是八月十五,七月七,九月十八日等等和历史特定相关的日子,我都会担心麦浪他们会在商社里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

但是自从麦浪给我细述了她的职场3P原则后,我就不再杞人忧天。

3P原则的内容原来非常简单,就是三组“P”字母打头的单词(词组):

1. Patriotic(爱国)

2. Professional ethics(职业道德)

3. Personal emotion(个人情感)

我大赞这三个P总结得精辟,应该将其在外企职场大面积推广。

麦浪说,在商社工作的这几年里,她从未打乱过这三个P的先后顺序。如果哪天这三个P排错了位,那就会感觉自己真成了个屁!

所以,每天麦浪都要耐心地抹撒顺三个P身上的绒毛,让它们小兔乖乖待在该待的位置上。

给员工培训是麦浪工作的一部分。培训的内容大到商社的宏伟愿景,小到厕所的正确使用。她的职责就是让每个中国员工都详细了解并严格遵守商社里大大小小的规矩:用完会议室后要随手关灯关空调,离开座位或会议桌后,座椅要归位,禁止代刷考勤卡,用完马桶后切记冲水,切勿站在马桶上方便,那样其实很不方便……如果你们还有一点民族自尊心的话,就不要让别人因为这些细节轻视你!

终于还是出了状况。

那天刚好来了个日本客户,在会议的间歇去如厕时,一推门,马桶座沿上两个触目的黑脚印把他逼退回了会议室,然后他支吾着向商社的日籍同胞询问附近酒店的位置。

客户走后,麦浪被叫进社长办公室。她奉命召集全体员工马上到大会议室开会。格子间里的工作即刻间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社长拨通了驻香港的大中华区行政总监办公室的电话。这次远程电话会议的主题便是:加强商社的办公室管理,提高大陆员工的素质。

麦浪有口难辩,她不能怨日本客户小题大做,又不是只有一个厕位,换过一间干净的来用不就行了,干嘛矫情地要去酒店上厕所?她也不能质疑社长,凭什么就认定了马桶上的脚印是大陆员工留下的,那无异于自取其辱。麦浪更不用奢望她的间接上司行政总监能帮大陆同胞的腔。回归后的香港同胞看待大陆同胞的目光里,仍摆脱不了一种生分,在有钱地主家寄养大的孩子回到亲生父母的穷家时的那种生分。

麦浪对社长和行政总监解释了一直以来,她在管理厕所上所做的种种努力——在培训时放映如何正确如厕的幻灯片;把如厕条款写进员工手册,让员工阅后签字;定期群发提醒邮件;安排清洁阿姨每隔十分钟进入厕所检查并清洁一次;训导员工时动之以情,晓以名族大义……

当然,最后这一条“晓以民族大义”只能是压在心里不能说出来的话。

在此刻,如果说麦浪涨红了双颊是为自己同胞的行为感到负疚和羞愧,而在社长说出了如下一番话后,麦浪涨红了双颊或许就是因为出离愤怒了!

社长说,这本应该是在家庭教育中完成的最基本的东西,为什么中国员工屡教不改,难道是中国文化里某些负面的顽固的东西影响了你们吗?你们中国古代的思想家还说——道在屎溺,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伟大思想,让你们在如厕方面的态度如此马虎!

麦浪心底的三个P吱哇乱叫,上蹿下跳。她死死摁住最后面的那个P ,以免它蹿到最前面去坏了事。

麦浪是最后一个从大会议室里出来的。高跟鞋重重地踏在地毯上,那些长而软相互错节的纤毛,水草般纠缠不清,她每走一步都如涉水,艰难而迟缓。两侧办公区的小格子间,密密麻麻地填满了黑压压的脑袋,好似滔滔的海水向她涌压过来。

一股悲凉漫上心头,她感觉此刻的自己,就是《出埃及记》里衣衫褴褛的摩西,风餐露宿,艰苦跋涉,一心要逃离埃及。而渺小的她,手中并无一把耶和华的手杖,只能无助地面朝巨浪……

我在罗湖嘉里中心的一家英国公司上班,每天下班回到白石洲后都好晚了,体贴的麦浪一般都会给我留一份儿饭菜在锅里。

那天,商社马桶上那两个丧权辱国的黑脚印,严重地影响了麦浪晚餐厨艺的正常发挥。过烂的米饭和油盐失当的菜,是她一整天恶劣情绪的蔓延。

同住的这些日子,垃圾桶角色是我的不二选择。晚餐时分,她便把在商社积攒的各色垃圾悉数倾倒予我,每每找她讨要垃圾清运费,她好看的单眼皮一眯:不存在!

就着商社的“马桶门”吃完晚餐后,我突然灵光乍现:麦浪为何在房间里放上小红旗,或许,那便是她的魔力手杖……

麦浪听后颇不以为然,循例说了句“不存在”,但眯起的好看单眼皮里却没有了循例的笑。

我的心里突然没了着落,犹如餐桌上一碟被粗心厨子呈上的潮州卤水拼盘,忘了附放白醋蒜汁。

七月七这个有特殊历史意义的日子,似乎也是民间保卫XX岛的爱国人士最活跃的日子。

一时间,电视报纸各路媒体紧密跟踪报道和保卫XX岛相关的新闻,全民同仇敌忾,翻数老账与新账,对日本恶邻轮番口诛笔伐。

晚上我们匆匆填饱肚子后,便在小客厅的电视机前,迫不及待地补上爱国功课。

——他们对二战的侵略行径装聋,选择性失忆! 这会儿怎么不提武士道精神了?

——XX岛明摆着是中国的,他们却要耍各种无赖,想给霸占了去,有本事还不如研究发射一个什么“全玩丸”号,飞到火星上去抢地盘嘛,干嘛非得老惦记着我们的XX岛。

……

捉襟见肘的历史知识阻碍了我们继续发表更深刻的灼见。于是两个人出到小阳台上,望着远处的路灯和车流发呆。

目光所及之处,居然见有丰田汽车和夏普电视的巨幅广告戳心戳肺地杵在流光溢彩的深南大道旁!

于是我们眯眼瞄准,举“枪”远射……嘭!嘭!嘭!

少顷,麦浪冲回卧室,把床头上插的两把小红旗拿了出来。我们笑闹着朝夜空挥舞旗子。

麦浪凝神地看着我的嘴巴,大赞我的兔牙。然后,她好看的单眼皮下,闪烁出了几星泪光……

原来,麦浪的恋情,便始自一次声援保卫XX岛行动的大游行。她和同学走失了,却意外地在队伍中发现了本商社的同事陶逸。他举着一面小国旗走在队伍边上,打了发胶的头发在太阳下黑亮黑亮的,挺括的白衬衫被汗水濡湿了一大片。

麦浪笑着走到近前,我说陶逸君,再系条领带就齐活儿了,哈哈,整装待发的,又不是要去见客户。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也笑了,还不是被你们总务部调教的,执行着装标准都执行出惯性了,周末都煞不住。

队伍中前后左右的人在跟着队首喊口号。为了能听清彼此的话,他们不得不贴得很近。

走到一家寿司店门口时,出现了骚乱,有人从队伍里冲出去砸店招牌。陶逸连忙把手搭到麦浪的肩上,护着她避到深南大道旁一栋大厦的骑楼里。

陶逸等下准备回商社加班,建议两人先去吃午饭。直到进餐馆里坐下,他的手才从麦浪的肩上放下来。

两个人回到写字楼,心猿意马地敲了一会儿电脑,然后又不约而同地跑到了茶水间。陶逸只冲了一杯咖啡,自己先呡了一小口,犹豫着递给了麦浪,她接过来犹豫着端到嘴边。陶逸突然问了一句,这里有红外监控摄像头吗?她摇了一下头,陶逸抬头望了一下天花板,你确定?她用力点了下头,陶逸才一把拽过她的手,在手背上飞快地吻了一下……

今天是二○一二年的最后一天。

节前的写字楼里,连电脑键盘的敲击声听上去都要比平时欢快几分。空气中不时飘来兴奋的低语,那是同事们在交流假期计划:省内短途旅游,香港购物,家庭聚餐等等……

冷不丁地,不知打哪儿窜出一股有碍和谐的味道来!

写字楼里本身就是一个“大气(味)场”,电脑味,复印机味,咖啡味,香水味,荷尔蒙味,马屁味,硝烟味,铜臭味……可以说是味味俱到。

但这股冒冒失失的味道比较原始。

麦浪带着总务部的几个下属猎犬一般到处闻,终于找到这股味道的源头原来是在logo墙处。在logo墙左上方,那块镶嵌了日本国旗的亚克力板上,粘了一小坨粪便,人畜难辨。粪便表面已变得暗黑,触目地踞在一片红色的中央,仿佛太阳上一颗叛逆的黑子。

麦浪跟我描述“太阳黑子”的时候,我们正在华强南的重庆德庄火锅吃晚饭。麦浪自知今天要清理的精神垃圾分量太重,用她技术飘忽的厨艺难以把我糊弄过去。

麦浪说,社长先生独自在“太阳黑子”前默立良久。然后一整天,脸都是臭臭的。

我说,还当日企里的中国员工都是光会点头哈腰说“哈伊”的病猫呢,敢情也会发威嘛,而且还匠心独到,颇具创意。哈哈……

麦浪说,凭什么你就妄下断语是中国员工干的。要知道商社的安防措施严密得很,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红外线监控摄像头的。

那有啥,红外线摄像头再牛,它能难得倒智勇双全的海娃雨来还有小兵张嘎们吗?

哈哈,那你赶紧跳槽吧,在英国公司整天看男同事们装绅士多累,还不如来我们社客串地雷战过瘾。

我说本小姐还真有这个想法,正准备把老子的道德经仔细研究一下,好亲自去给社长上上中国国学课: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便——不臭!哈哈!

麦浪笑得眼泪和鼻涕飞了一脸。

然后她突然趴到餐台上,大哭:我好想陶逸!每天都想!

我绕过氤氲的麻辣蒸汽,搂住她耸动的肩:陶逸现在在哪里?他到底怎么了?

二○一二年的岁尾,一个辞旧意味的日子,可能是麦浪刻意选择好用来讲述一段旧事的——

当初,他们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加入商社的,她在总务部做行政管理,陶逸是技术部的FAE(技术支持工程师)。

陶逸的名校背景和出色表现赢得了核心管理层的青睐,很快便被选派去日本总部接受进一步培养。培训协议里标明,培训期为一年,培训费折合人民币约三万元。培训期满后他必须继续为商社服务至少三年方可离职。否则,就要将培训费全额返还商社。在协议的深圳户口担保人一栏里,填的是麦浪的名字。

麦浪为陶逸做担保,显然会暴露他们的情侣身份。在许多外企,都有一条被戏称为“棒打鸳鸯”的规则,地下恋情发展得怎么如火如荼都好,只要修成婚姻正果,夫妻中的一方就得离开公司。

麦浪说把名字填进协议里去的那一刻,一股神圣的仪式感在心中陡然升起,还伴有一丝自我牺牲后的莫名愉悦。她时常回味这个举动背后的勇气和力量,尔后便陷入深深的感动之中。

他们平时上班很忙,且几乎要天天加班,没空约会。而周末,又被“出国口语强化班”和MBA课程等这些给职业生涯加分儿上保险的名目占去了一大半。最后,两个人只能在被挤剩下的少得可怜的一点儿时间里偶尔亲热一下。

陶逸常抱怨说他很厌恶这种生活:根本感觉不到周一和周五的区别,还没到下午就想不起来中午吃的是什么饭——土豆焖鸡还是咖喱牛肉?更记不住麦浪的月经周期,亲热的时候总要诚惶诚恐地问,是安全期吗?要不要戴杰士邦?

陶逸不愧是理工男,把亲热当技术活儿来做,认真细致,无可挑剔。麦浪每每眩晕过后智商骤降,便侧着小脸问一些“你爱我吗?”“你有多爱我?”之类的问题。

这本应是床笫之欢过后的柔情余韵,但陶逸听后,理工男思维模式即刻开启,在其解析下,他们目前这种状态,其实是“生理需要”多过“情感需要”,但好在无论是哪个“需要”,皆发端自“爱情”,既然有“爱情”做基石,便会对彼此负“责任”,但如果“责任”成了枷锁,久而久之又会导致“爱情”的缺失,一段缺失了“爱情”的关系,最终便势必可悲地只剩下“性”……

麦浪无一例外地对这些狗屁推论赌咒发誓:下次若再问这种白痴问题就咬舌自尽!陶逸则较真儿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摔门而去。

当然,过不了多久,心理和身体上对对方的依恋又会卷土重来。上述的程序难免不会再次重演。

如此几番反复后麦浪觉得自己快要气息奄奄了。

所以,陶逸的外派很令麦浪兴奋,她憧憬着生活将被注入新的内容:等待和思念。而不再只是“需要”、“爱情”、“性”和“责任”这几个乏味的旧车轱辘。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陶逸培训结束之后,没有如期回到深圳,究竟是被箱根的温泉烫死了,被右翼分子绑架了,还是吃河豚鱼中毒死了,总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讲到这里,麦浪失声痛哭起来。

……事件发生后,法律顾问进驻商社,将员工手册,劳动合同,各类规章制度文件等通通都重新审核了一遍。商社内的气氛变得紧张而诡秘,失踪中国雇员的安危似乎在其次,以全球最高职业忠诚度为傲的日本商社,似乎更偏向于把事件定性为一起职业背叛,一起对职业忠诚极端藐视的恶性范例!他们要在各个管理环节严加戒备和防范!

麦浪悲痛之余还要履行担保人的责任。她要为前男友——一个职业忠诚和爱情忠诚的双料背叛者善后,偿还那三万元境外培训费。

商社为了减轻麦浪的经济负担,准许她分期偿还,每月扣除薪水的百分之二十,直至扣满三万元为止。依此扣法,要大概三年才能偿讫。

商社里有几个关系好的同事主动为麦浪凑齐了三万元,好让她一次性还清给商社。男朋友生死未卜,还要待在这块伤心之地为他月复一月地还债,无异于钝刀割肉。只要跟商社两不拖欠了,麦浪就可去留两便。

和麦浪同住的这段时间里,我这个超大容量垃圾桶颇感不堪重负,希望新年伊始,角色能转换成花瓶,只盛装清水和鲜花。

元旦短假过后,春节就不远了。

商社Logo墙处,新摆了一圈橙红的年桔,喧闹而喜庆地环绕在枝叶繁茂的招财树周围。

办公室里仍是一派繁忙,但那繁忙里多了些许欣喜轻松和期待。

突然间,社长办公室里一阵骚动,社长和两个正在开着会的日籍员工冲了出来。只见社长办公桌正上方的天花板上,中央空调的出风口松开了,一大群蟑螂狂泻而出……

尖叫和混乱持续了十多分钟才止住。

写字楼管理处主任带着空调维修工和保洁员火速赶到,帮总务部收拾狼藉的场面。

喘息甫定的麦浪坐在办公桌前。不多会儿,社长就打来了电话。

通向大会议室的路那么漫长,脚下的高跟鞋重若千钧。逃亡的摩西呵……麦浪虚握起拳头,多希望此刻耶和华的手杖就在手里,只需举起朝红海轻轻一指,海水便即刻分开,她从容逃走,把追兵远远地甩在身后……

社长走到主席台上,肃穆地扫视了一遍全场,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有一些诧异难掩的骚动和窃窃私语。

社长的话极简短——

今天想借此机会告诉诸位,我申请调到中国工作,并非仅看重可观的海外补助。日本国过去的某些行为对贵国人民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我深感歉意。我没有能力改写历史,更不是政客,不想在办公室里表演下跪秀。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扩大商社在中国的运营规模,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并使日本人的认真和敬业能对中国员工产生一些积极的影响。我恳请诸位能捐弃前嫌,专注工作。拜托了!

麦浪带头鼓掌。印象之中,这是她听到的最好的一次社长新年致辞。

这回,麦浪把 “蟑螂惊魂”事件的讲述地点安排在了南园路的潮泰牛肉火锅店——一家与陶逸拍拖时曾光顾过的餐馆。

火锅店的牛筋丸筋道爽脆,据说摔到地上会像乒乓球般弹起来。我忙不迭地捞起各种丸子,蘸上香浓的沙茶酱,大快朵颐。

麦浪话音一落,我放下筷子,使劲儿拍了两下巴掌。

麦浪,我不想再听你编故事了,就此打住吧。

麦浪的筷子定在了火锅边。

“马桶门”那个故事的可信度还比较高,我就不深究了。但后面那两个故事,“太阳黑子”和“蟑螂惊魂”瞎编的痕迹太明显了。

麦浪愤怒地把丸子扔回火锅汤里。不存在!谁瞎编了?

我拿纸巾揩去脸上溅到的油汁。

麦浪,我知道,你心里头装了很多的苦。

陶逸很爱你的,这我很清楚,等下你会明白我为什么清楚。

事实上,为陶逸做担保一事,你在签担保协议前就去咨询过律师了,那份东西的意义其实不大。真正约束陶逸的,是劳动合同,培训协议以及竞业禁止协议。如果陶逸违约,商社可以走法律程序起诉他,而你的责任在法律层面是可以不严格追究的。

但是,陶逸十分介意你在签担保协议前去咨询律师,在他看来,那是瞻前顾后惧怕承担责任的表现。

他失踪了大半年杳无音讯,你焦虑、痛苦,备受煎熬和折磨,这恰恰印证了一个事实:你深爱他。

麦浪放下筷子,眼里慢慢地升腾起一层薄雾……

你把商社臆想成桃源了,职场毕竟是职场!陶逸一失踪,得有多少人幸灾乐祸呀。你找同事借钱偿还违约金时,他们仍个个都面目可亲吗?

麦浪,你编出这么多东西来哄自己玩儿,是心里装了太多的苦……

代陶逸赔偿违约金,是因为你不想商社借机大做文章,贬损中国员工的形象。违约金偿讫后,你本可以离开商社的,大把洋猎头在挖你,但你选择了坚守,你要用坚守昭告你的Loyalty (忠诚)!

麦浪听得泪眼滂沱。

戚然,少给我扣道德高帽子,不稀罕!你这个混蛋,什么都了解得清清楚楚的,为什么还要装成忠实听众的样子,害我搜肠刮肚编故事!

每次听故事都有大餐福利,不装白不装,哈哈……

我一呲兔牙,麦浪破涕为笑。

戚然,最能瞎编的其实是你呢!你说你真的叫戚然吗?

我不叫戚然那叫什么?

你应该姓陶,你是陶逸的姐姐,你这个混蛋!每天呲着和陶逸一模一样的兔牙,在我面前装!

唉,既然被你识破了,我就做回陶然吧。

我起身去抱住麦浪。

陶逸的名字可能起得不好,他从小就爱离家出走,每次都是靠他姐姐我无比的智慧和神勇,把他给找着了哄回家的。

公司下个月会派我去日本出差,我让麦浪请年假跟我飞一趟去找陶逸。

麦浪说她才不要去找那个“出走狂”, 他根本不在乎我!他爱在哪儿待着就在哪儿待着好了。

他真的很在乎你。你知道吗,去日本培训前,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无论如何要搬过来和你一起住,他怕你孤单。

哼,不存在!他要是真怕我孤单,就不会……

培训快结束时,陶逸发了一封电子邮件给我,他用攒下来的差旅补助去买了一对婚戒,想给你一个惊喜。

哪来的惊喜?只有惊,没有喜!钻戒都买了,为啥又落跑了,后悔了不是?

我刚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昨天又收到了陶逸的另一封电子邮件后,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啊?

整个事件似乎是个商业阴谋,他的失踪,应该和商社的竞争对手有关……

天呐!我的陶逸哟……受了不少苦吧……啊?听着都玄乎!你该不会是在编故事吧?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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