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夜
2016-11-26石建希
□石建希
最后一夜
□石建希
十五的晚上,月亮躲在云里。
黑色堵在坷垃的眼前,习惯地望出去,分不清屋顶透光的亮瓦的边缘。
村子融在黑色里,没有鸡鸣狗叫,连一只蛐蛐的呻吟都没有。
都等着明早天亮的车来搬迁呢,千里之外的鱼米之乡。坷垃抗不住了,是最后搬迁的移民,明年的这个时候,屋前深深的沟谷就要蓄水,蓄住的水不是坷垃灌田用的,要跑上万里路到大都市去。
不是自己灌田的水,再好再远跟自己都没有关系。
抗不住。坷垃从一周前开始收拾家里的物什就不落实,心里乱麻麻的,不晓得还有哪些物什需要收拾,好像一切都需要收拾。进村帮扶的干部说,基本都用不上了,客车也带不去那样多的物什。
他们肯定是不需要带多少家什去的,干部嘛。
坷垃想,到时候要找一把尖锄都一定没有自己趁手的。
都收拾了?收拾了。干净了?干净了。
香火牌牌,锅碗瓢盆,还有那一抔锅台下掏出的灶心土,都是要命的家什。
坷垃猛地一家伙坐了起来,屋后半坡上的豌豆苗还没有摘。
婆娘骂道:“哪路祖宗又来撅你的耳巴子了?”
坷垃照着婆娘的身影就是一巴掌:“你狗日的嘴碎,皮子痒是不是?”
婆娘没有做声,在床上窸窸窣窣一阵靠了过来,说:“天亮就走了,这房子36年,垒墙那年雪好大,你站在上面浑身发着热汗,劲可足。”
坷垃一把扒开婆娘的手,粗皮翻翻的,刺人。
听着坷垃下了地,婆娘伸出手,在空中划了一下,再划了一下,却没出声。
坷垃走出门,熟脚熟路往地里走。豆苗咋了?那也是汗水从地里砸出来的。豌豆苗苗掐了一茬,要不了三五夜又是一茬,早年那就是灶上的盐巴,娃娃嘴里的零食。
“可惜喽,他们早记不得了,做不得主了,不是我忘了你们啊。”坷垃哼哼唧唧,自己哪天早上不出来围着这房前屋后的土地转转?
要走就都走吧,坷垃想把豆苗都掐了带走。好大一块地,怕是半夜都忙不完呢,也怪自己早没有规划。也不是没有规划,绿油油一大片看着就眼气人呢,一看就知道是好把式种的。
伸手掐了一根豆苗,嫩嫩的,粗粗长长,手指尖一碰就从豆蔓上脱开,一大股翠翠的清香随着断口浸出的汁液弥漫开来。
捏着一大把豆苗,坷垃身上紧绷绷的肉松散开来。摘吧,摘吧,这块地这就是最后一季收获了。鱼米之乡的那块地听说也出豆苗,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味道。
很快就摘了大大的一把豆苗,手握不住了。坷垃叹口气,算了,摘多了派不上用场也是浪费,一大早就出发了,这些土地上的豆苗就留给土地,让它们自生自灭,也不用搬迁了,末了总是肥了土地,也算是个念想。到时候随着水淹没上来,这些豆苗还有那些细细平整过的土坷垃也许都会留在原地,变成水库的底子。
躺回床上,篾席下面的新鲜谷草松松软软,哗哗作响。这谷草换上去没有几天,还有点干净清香的味道。婆娘用手摸一摸坷垃,没有做声。
银晃晃的月亮终于从屋顶的亮瓦上爬了出来,坷垃的眼皮开始习惯地重了下来。
虚掩着眼,晨雾起来了。从屋前的沟里升腾起来,悄无声息,从沟底涌上来,涌到窗前,涌过屋顶,涌过屋顶上面的电线。
是咧,今后水漫上来,会像雾样把村子也淹没在下面,一切都看不见了,好似村子从来没有过,人也没有过,鸡没有过猪没有过,一切都没有过。
而在另外的一个地方,楼房也会像水一样漫上来,那些土地退潮一样收缩,最后悄无声息。
屋里静悄悄的,偶尔浮过几丝细细的鼾声,若有若无,似乎就从来没有过的那样。
(作者地址:四川成都龙泉驿区蔚蓝路2号蓝色理想8号楼一单元3201 邮编:61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