蹬 布

□刘心武

蹬 布

□刘心武

那天响莲放学进家门，令她高兴的是爸爸难得在家，吃惊的是爸爸脖子上吊着绷带托着左胳膊。

响莲那天没有一挨着枕头就入睡。她听见爸爸妈妈在低声商量事儿。妈妈说：“陈老板催几次了，欠人家两个月车钱了。这下更艰难了。”爸爸说：“再艰难，也得保证响莲的开销。”

在这个城乡接合部的居民区里，尽管各家庭的经济状况相差很大，但对孩子们，供应几乎是相同的。响莲上的是城里一所挺有名的学校。他们家住的地方，离响莲的学校很远，坐公交车要坐六站才能到，家长们几乎没有让孩子乘公交车去的。若自己家没有私车，就跟别的家拼车。响莲就跟另外四个孩子，同乘一辆小车来回。车主是个搞装修的包工头，他为了多挣点儿钱，就揽了接送孩子的活计。四个男孩坐后排，响莲坐副驾驶的位置，四个男孩每月400元，响莲是450元。

但是，两个月前，妈妈被超市辞退了。爸爸晚上回到家，妈妈总唠叨，说那老板不地道，爸爸淡淡地劝：“你就再找份别的工作吧。”妈妈找来找去，不是没空位，就是时间不合适，这就更觉得失去那份工作可惜，以前每天下午4点半下班，回家正好接响莲。本来妈妈的那份工资除了供日常开销，足可应付响莲每月的拼车费、午餐费，现在可就困难了。爸爸受了伤，虽说是工伤，单位负全责，医药费不愁，但只剩基本工资，困难就变成艰难了。

第二天响莲起床后，不见爸爸，以为他是去医院换药了，就一边吃早点一边跟妈妈说：“今天我不搭小车了，我去坐公交。”妈妈大声喊道：“你老老实实坐小车去，记得系好安全带！”陈老板的车在她家门外按喇叭，妈妈和她一起出去，妈妈对陈老板说：“响莲她爸一早就蹬布去了，人家同意先预支他1500元，明天我就连着这个月的总共1350元给你。”陈老板说：“即使你们欠着，我也不能落下响莲。”

车子往城里开，路上，马路边，有排专卖建材的商店，有家店，专营再生布。再生布就是用回收的废旧衣服等纺织品，捣烂了再热压而成。那家店从厂里进大批的货，一卷一卷的，宽度从两米到八米，长度从十米到二十米。那些搞大棚养殖的，棚顶上要苫这种东西。他们的大棚往往长达一百米，那就需要把成卷的再生布先在地面上铺展开。再根据买家的需要，将其用手提缝纫机缝合成指定的长度。缝完了，再整体卷起，装车运走。在操作过程中，有个环节，就是蹬布。那家商店为了节约成本，缝合再生布那道工序，都是老板和他儿子自己操作。干这活儿需要弯腰，那手提缝纫机很重，宽度八米的布缝合下来，把人累得大喘气。但是他们也还得雇人帮忙，为他们蹬布。缝合前，每卷布要搁到地上，用脚蹬开。那还不算太难，缝合后，如果是八米宽的缝成了一百米，再用脚将其蹬卷起来，那就不仅需要极大的脚力，还需要平衡的技巧。当然装车卸车的时候可以启用叉车，但是，唯独蹬布这个环节，目前还是完全靠人工。这个活很累人，但是又不可能给很高的工钱，4个小时，管一顿粗茶淡饭，工钱50元。

响莲从车窗里老远就望见了爸爸的背影。爸爸虽然一只胳膊受了伤，两腿却仍雄健有力，只见他两脚轮流蹬布，那布卷越蹬越厚，爸爸再蹬，就有点儿跳动的意味了……车开过去了，蹬布的爸爸的身影从后视镜里消失了。响莲微微咬着嘴唇，心里发誓：一定要好好报答父母。她脑中拟订出许多的方案。

（原载《今晚报》2016年5月29日 河北史志鹏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