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还是市场:城镇化进程中流动人口的市场转型偏好
2016-11-26曾迪洋
文/曾迪洋
国家还是市场:城镇化进程中流动人口的市场转型偏好
文/曾迪洋
研究背景
城镇化是当前中国社会历史巨变中的一个核心议题,国家与市场主导了城镇化动力。一方面,国家以行政手段和政策引导等政府行为对城市发展的各方面进行调控;另一方面,市场力量则通过配置资源、调节供需来促进产业发展升级。可见,“国家—市场”二元结构对形塑当前中国的城镇化模式及未来的城市形态具有深远影响,国家与市场的博弈也一直贯穿于市场转型的实践之中。市场转型调整了资本回报结果,塑造了社会分层的新秩序,使社会财富被重新分配。不同群体身处其中,各有得失,也会相应形成抵触或接纳的态度。因此,对于市场转型的认同不会是铁板一块,新的利益结构预示着我们需要重新认识和理解社会内部的态度分歧。然而,以往研究只关注了市场转型的过程及其后果,却较少注意人们对于市场转型的主观意愿。事实上,中国的市场转型从最初就充满了意识形态上的争论,并延续至今。因此,澄清有关市场转型的态度对于中国这一转型国家而言颇为重要,尤其在人口大量迁移的城镇化背景下,流动人口对市场转型支持与否的态度将对城镇化与市场化的进程具有现实意义。
中国市场转型中的国家与市场
波兰尼认为,国家与市场相辅相成,单一的“市场”并不存在,呈现何种市场形态由哪种力量起主导作用决定。基于此,倪志伟最先提出市场转型理论,指出国家与市场相对立,市场转型意味着市场能力将逐渐取代再分配权力成为市场过程中的主要获益机制,表现为人力资本回报的上升和国家权力回报的下降。但该命题不断遭致质疑,反对的理论强调了国家力量在转型过程中的角色。无论是对“政治权力贬值论”的反思,还是对“市场发展进化论”的支持,争论的核心均在于经济体制中国家与市场间的角力。中国的市场转型是以国家为主体的政治经济过程,其主要目标是通过“市场经济”模式改造原有经济增长结构和经济发展模式。总体上中国的市场转型经历了从“雏形市场”到“市场制度”再到“市场社会”的三个阶段。而中国市场演进同时也形塑了劳动力市场,使之从最初的计划安排劳动力阶段,演变至劳动力自由发展时期。
然而,完全自我调节的市场力量十分野蛮,具有破坏性,因此,西方市场经济的发展,总是伴随着建立保护性社会制度的种种相反运动。中国的市场转型带来经济高速增长的同时,也引发一系列社会后果。在计划经济时代,国家的福利供给是具有单位制特征的,而在改革开放后,国有单位所承担的福利功能却不断减少。到了20世纪90年代后期,无论是体制外还是体制内的企业都无法实现原有单位制留下的福利功能。此外,雇主掌握了劳动者的境遇,与市场化所对抗的权益保护却未发挥应有的效用,导致底层劳动者的相对收益下降和市场境遇的边缘化,劣势阶层被抛入市场的洪流之中。因此,一部分通过政治资本和体制优势维护了自身利益的群体依然享受着制度的保护,而另一部分原本在计划经济时代享有保障的群体却丧失了先前的优势,那些在市场改革中失利的群体亦会力图抵制经济在社会生活中的“嵌入”。
虽然市场转型意味着国家力量对市场的出让,但这种出让是克制的。在社会主义市场条件下,国家对关系国家安全和国民经济命脉的重要行业保持绝对控制力,对基础性和支柱产业领域也保持较强控制力,可见,市场领域里国家力量的退出并非毫无底线。国家在制造业、商业、服务业和建筑业向非国有企业开放的同时,却在另一些产业上收紧了界限,保持着垄断控制。可见,市场的逻辑本质上是追求利益,是竞争而非保护,更强调效率而不是公平,遵循的是市场分配方式。而国家的逻辑是调控与保障,但容易借助制度来制造机会垄断,形成利益屏蔽,其分配方式是计划性的。
城镇化与市场转型偏好
与中国的市场转型相伴而生的,是一个从农业的、乡村的、封闭半封闭式社会向工业的、城市的、开放的城镇化过程。城镇化表面上是城市建设的扩张与建筑群的蔓延,本质上却是人与人、群体与群体间利益关系的变化,土地、住房、资源和财富在不同人群与社会阶层中进行再分配。城乡间的劳动力迁移能够促进迁移者收入上的增长和价值观的现代化,在生活方式和文化观念上与本地居民趋同。因此,无论是从经济水平还是文化生活上看,流动人口都是市场转型的受益者。
然而,流动人口虽然实现了一定程度的向上流动,但他们仍然面临以户籍制度为基础的城乡身份隔离和社会排斥。相比于城镇本地居民,流动人口的工作环境较差,更换工作的频率更高,并且主要从事经济回报和职业声望较低的职业,难以提升阶层地位。许多地方政府还制定了就业规定来保护本地居民,以免他们在与外来劳动力的竞争中失利。此外,流动人口还被排除在与本地户口相关联的福利保障制度之外,其子女的教育也难以保证。可见,“流动人口”并没有享受与“城镇居民”同等的市场化红利,在中国当前“传统粗放的城镇化”模式下,国家体制隔离反而扩大了“流动人口”与“城镇居民”间的经济地位差距,强化了二者间的隔膜,流动人口也因此产生相应的剥夺感受。
人们的立场和观点不仅与阶层归属、群体关系和制度环境等结构性因素有关,还会被社会主流价值观和其他特定信念等认知性因素所塑造,总体上反映了人们对自我利益的考量。从这一基本逻辑上看,由于城镇内部的体制隔离,流动人口与本地居民间存在结构性差异,他们在收入、单位所有制和社会经济地位等结构性因素上存在分化,这会影响到他们关于市场转型的偏好。另一方面,体制隔离也使流动人口无法与本地居民享有平等的流动机会和社会保障体系,使之容易产生相应的剥夺感,导致流动人口在对国家、再分配、社会公正和机会平等上的态度与认知将与本地居民不同。而市场转型的背后是国家力量的收敛和再分配方式的改变,是体制利益结构的松散。因此,这些维度的认知性因素对于市场转型偏好而言尤为重要。
总结与讨论
依托城镇化的背景对流动人口的市场转型偏好,进行数据分析,本文获得如下发现:
首先,流动人口与本地居民在市场转型偏好上存在显著差异,表现为流动人口更支持产权市场化,更倾向于市场转型。其次,流动人口的市场偏好存在“世代效应”。具体表现为,对于早期世代来说,流动人口与本地居民之间没有显著差别;对于中期世代而言,流动人口与本地居民间的态度差异初显;在晚期世代中,流动人口明显比本地人口更支持市场转型。再次,流动人口存在内部分化,与“乡—城”流动人口相比,“城—城”流动人口更倾向于市场转型。
我们认为,结构性因素与认知性因素是市场转型偏好分化的重要原因。换言之,个体在“国家—市场”结构中的利益获得和现实感受共同构成了是否支持“市场转型”的选择机制。在一般经验中,市场的逻辑本质上是追求利益,是竞争而非保护,更强调效率而不是公平,遵循的是市场分配方式。而国家的逻辑是调控与保障,但却容易借助制度来制造机会垄断,形成利益屏蔽,其分配方式是计划性的。如果市场转型中的“国家”与“市场”只是单纯地按照以上逻辑各行其是,那么便可以更容易地澄清个体身处其中的立场。然而,中国的市场转型是由政治主导的社会过程,国家规制作用使得许多市场制度安排是按照政治逻辑组织起来的。这一复杂现实说明中国的市场转型在很大程度上仍受政治制度的钳制,许多市场规则无法完全抛开体制因素而独立起作用。户籍制度中城与乡、内与外的“双二元性”构成了城镇内部二元分割的基础,以此为首的一系列城乡和内外分割政策成为当前粗放式城镇化与市场化的关键性因素。因此,市场转型确实有助于流动人口的向上流动,但他们却没有享受到与城镇居民同等的城镇化与市场化红利,在社会经济地位与福利保障水平上均处于劣势。他们也因此产生“相对剥夺感”,在机会平等、官民关系上的看法都偏向于消极。因此,消除城镇内部的体制分割将有助于缓和流动人口与本地居民在市场转型偏好上的分化。
上述逻辑亦可用以理解“世代效应”和流动人口的内部分化。随着世代推移,流动人口从市场转型中获得的绝对利益是逐渐增加的,但他们却开始从自身的纵向比较转变为横向的社会参照。因此,晚期世代组群中的流动人口虽然收入水平和教育程度较高,待遇及保障条件也越好,但他们在与相应世代的本地居民进行参照时,却会形成更强烈的剥夺感,也因此会更倾向于市场转型的态度。同样的,“城城”流动人口在迁入地的经济融入情况优于乡城流动人口,但在文化融入上呈现出滞后性。城镇内部制度藩篱下的高期望是这种滞后性的主要原因,相比于城乡流动人口近似于“白纸”的文化初始状态,前者更容易激发出强烈的剥夺感,也因此产生强于后者的市场转型偏好。
总之,在当前中国粗放型的城镇化模式中,体制优势仍然是获得利益的关键。流动人口与本地居民之间的差距表面上是由市场化造成的,但本质上却应归咎于国家的体制保护。这正是本地居民会更倾向于国家,而流动人口更倾向于市场的根本原因。因此,如果不打破当前的体制隔离,任由粗放式的市场化和城镇化模式延续,那么无论是客观上的地位结构,还是主观上的社会态度,流动人口与本地居民之间的差距都将越拉越大,而这将不利于社会的稳定与和谐发展。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社会学院社会学系;摘自《社会》201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