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光芒

吴 斌

钻石光芒

吴 斌

母亲住院期间，耄耋之年的父亲执意每天到医院陪护。

父亲不时俯首贴面地在母亲耳边絮叨，给她擦洗身子、更换纸尿裤。像是只有他亲自擦洗，亲自更换才妥帖，母亲才会更好受一些似的。做完这些，他才安心地坐在母亲床头，一手托着母亲的头，一手揉搓着母亲失去知觉的胳膊，双眼深情凝望着相濡以沫了六十年的老伴儿，满眼里都是疼惜。妹妹用手机偷偷拍下了病房里的场景，放在她的朋友圈。她的微信好友留言：这场景只在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中见过，没想到现实生活中也有这样闪现着钻石光芒的爱情。

说这话的朋友不知，母亲出事的当晚，正是全家给二老庆贺完结婚60周年之夜。60周年，按西方的说法，就是钻石婚。

父亲担心母亲，也心疼母亲。一向不多给我们言说过去的父亲，在母亲的病床前讲了很多往事。我们也渐渐明白了儿时楔在父母争吵声里的隐秘。

解放前，祖父在潜江街上开勤行铺。祖父最拿手的是千层饼、麻花、猪油锅盔，在小县城的同行里颇有名气。父亲十岁那年，也就是1940年，四十多岁的祖父被日本兵强行拉差做苦力，再也没有回来，据说是因病死在了路上。祖母没办法，为了三个儿子，为了生计，就为身居老大的父亲招了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大脚童养媳。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可见祖母的良苦用心。父亲名为老大，排行实为老七，前面六个哥姐都夭折了。

父亲的童养媳进门后，事实上就是个帮祖母干活的童工。这个童养媳白天顶着簸箕卖千层饼和猪油锅盔，晚上卷着袖子和面、洗衣服，还要侍候婆婆和包括自己男人在内的三个鼻涕小孩。想当初情形，童养媳的内心该是何等凄苦无奈，那顶箕叫卖和挥汗如雨的场景犹在眼前。如若将画面依时展开，那就是中国独有的童养媳生活纪实，一部冗长而沉重的女性命运史。

解放了，父亲参加了工作，祖母就逼着父亲圆了房。后来，因为父亲工作的特殊性，在父亲的抗争和相关部门的协调下，解除了这桩令父亲不满的包办婚姻。再后来，父亲遇见了母亲，有了他们60年相伴的开始，有了我们。

儿时，我们从父母争吵声中隐隐感到母亲在为某个神秘的事物纠结。在母亲的病床前，在父亲的讲述里，我们才明白母亲当年的纠结来源于父亲与当初的童养媳之间有一个不知下落的儿子。

但命运容不得她纠结。一张大字报，一封状告父亲在反特斗争中贪生怕死的匿名信，彻底终止了父母双亲的争吵，也彻底改变了我们家庭的境遇。父亲被宣告为右派，开除了党籍，接受劳动改造。接踵而至的是三年自然灾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每次父亲都是首当其冲的众矢之的。居无定所、开批斗会、办学习班是家常便饭，上山、下乡得随时准备。每一次运动过后，母亲就会带着我们随父亲“学习”的变迁搬一次家，经受一个新地方的另眼相待，面对无休止的刨根问底。来自老人、小孩吃喝拉撒睡的生存压力，来自社会、工作的精神压力，母亲早已无暇去纠结。反而是无论搬家到哪里，母亲都想尽办法照顾父亲、照顾我们一家老小。生命里不能独自承受的灾难和困苦尘封了母亲对父亲心理上的罅隙，生活的动荡和磨难升华了他们的爱情，成就了钻石般珍贵的相依相助的亲情。

父亲平反昭雪时，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又遇上干部人事制度改革，于是提前退了职，才过上了与母亲朝夕相守的日子。

半个月后，母亲病愈出院了。父亲每日研究营养菜谱，亲手煨汤滋补大病初愈的老伴儿。趁父亲在厨房煨汤，母亲把我叫到床前，吩咐我要尽力找到我那同父异母的哥哥。母亲将掌管了几十年的家庭财经大权也交给了父亲。

六十年的相濡以沫继续着，六十年的晚风夕阳沐浴着，在柴米油盐的主题里，父母间的唠叨中多了些比原来更浓的体贴。老父亲甚至说哪天要给我们做他最拿手的千层饼。

散文责任编辑：田芳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