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姓方
2016-11-26罗与之
罗与之
先生姓方
罗与之
早就听说方老先生有两大嗜好,一是藏书,一是爱漂亮的女子。当然,只要具备正常的健康的心理素质的男性,没有哪个不喜欢漂亮的女子。可方老先生已是年届花甲之人,单说喜欢,给人一种口舌,或曰“老不正经”,或言“人老心不老”。这仅仅只是听说而已,不足为凭,也有点污人清白之嫌了。
方老先生早年在县剧团工作,名为“编剧”,实则让他搞文字工作,是一种残酷的惩罚。请想一想,一个需要戴1200度眼镜的人,一个离开眼镜无异于瞎子的人,让他编剧让人于心不忍!既然不能写戏,更不能演戏,不能白混饭吃。那时的戏班子叫剧团,体现一种优越。台柱子、跑堂的,工资奖金一律平等,你唱生旦净末丑,我在一旁打边鼓,只是革命分工不同嘛。好在方老先生挺自觉的,戏虽然是做不出来,但总得面子上过得去,就在后台走动,帮演员拿服装道具什么的,做起来也不至于误事。剧团里的姑娘都是百里挑一的人儿,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段有身段,要嗓子有嗓子,好不风流!每每演出,观众台下看包装过的演员,想目睹卸了装的,就是打着灯笼够不着。这个方老先生是在女人堆里混,条件要优越得多,看的尽是不上装的。日子久了,方老先生将她们看做家眷,有那么几个风骚的,居然跟他斗嘴骂俏,说些剧中人的话儿,“哥呀,妹的”,方老先生的手脚便灵活起来,或悄悄在女演员的大腿上拧一把,或用肩碰一碰锥形的乳峰,自自然然,一切进行在有意无意之间。日子是极好打发的,到了年关,县文化局要搞年度考核,作为“编剧”你不写戏,是不好交差的,年终评选总结,你总不能说我替演员拿过多少次服装,搬运过多少次道具,就是平常时有苦有累,也说不出口。方老先生毕竟是做过编剧的人,四言八句倒会来一些。此时,方老先生当着文化局领导的面,推了推眼镜,不加思索地吟道:“前世作了恶,今生搞创作,写又写不倒,跑又跑不脱。”真可怜见的,谁还会难为这个即将退休的,而且是四只眼睛的一生没有写出个名堂来的末名编剧呢。
又是据说。文化局的创作人才奇缺,连年在地区挨批评,新任局长针对青黄不接状况,决定从社会上公开引进创作人才。我便有了机遇从农村走向县城,成了创作的接班人。
初见方老先生,我被他两方面的东西所倾倒,一幅极深度的眼镜,使人不难联想到渊博的知识和学富五车;一房山一样高的书库,让你目不暇接,数也数不清,我简直有点想拜倒在他的门下。
一天,我很虔诚的登门讨教,带着我的作品,我的未婚妻子。方老先生倒是极端的热忱,虽然接过我双手毕恭毕敬递过去的稿件,竟轻描淡写地说:“我晚上认真地看。”便丢过一边,目光和善地转向我的未婚妻子。“这就是大师的风度。”当时我这么认为,并很热情地向他推介我的未婚妻。
方老先生说他会看手相。我自告奋勇地说:“看我将来有出息么。”
方老先生终于哈哈仰面大笑,我似乎发觉那幅眼镜也在猴头似的鼻梁上颤动。
“我只看女不看男。”
我的未婚妻子很知趣,便递过一只光洁的手。
方老先生抓起藕一样白的手,抬起屁股,躬成90度的大弯,分明不是看,而是用那幅极深度的眼镜去照,并且一丝不苟。我为方老先生这种极端负责的敬业精神所感动,油然生出几分敬仰来。
我的未婚妻子终于被照得或者手被握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怯生生地问:“有什么不好,请直说吧。”
方老先生越发低着头,镜片几乎贴在那只白皙的手掌上。
我正调动着心理因素,接受一些意想不到的未卜先知的不测,加强我的承受能力,不料等待的只是方老先生忙中出错的一句话:“看错了手了!”
我的未婚妻子一派茫然。
“男左女右!”方老先生提醒道。
于是我的未婚妻子便换了另一只手。
方老先生终于在极端负责地审视过后,竟用双手握着我未婚妻子的手,说了句高深莫测的话:“娇嫩得很呐。”
我的未婚妻子的脸蛋立马飞红一片。
我顿觉脸蛋被人扇了一巴掌,一片热辣,但这并未影响我对他的崇拜。有一天,我便找了缘由,送还一本借读的外国名著。方老先生接过书,信手翻翻,问这是从哪家书店买的?我说:“你忘啦,是我未婚妻子上星期从你家借的。”方老先生听后一派茫然,说:“真记不得了。”
文化局搞创作居然动起真格。为出人才出作品出好戏,居然破天荒组织县剧团的编剧、文化馆的创作辅导老师出外观摩学习。
首选之地便是南昌。那时南昌正上演革命现代戏《八一战旗红》,风靡全国,不但演出成功,而且在南昌起义的革命圣地上演,显然有着特殊的意义,我们便从九江乘上火车赶赴南昌了。
这次是我与方老先生相向坐着。说直话我那时对他有种崇拜心理,不单是他那满室的藏书,光看鼻梁上那幅极深度的眼镜,该是多少知识的结晶啊。还有种心理,我毕竟是个年青小伙,便有体恤老人那层意思。可偏偏方老先生大意这些,说了声“方便”,起身走了。
列车依然是“哐当哐当”向前呼啸着。渐渐地,我已对窗外一晃即逝的山水阡陌丧失兴趣,有些疲惫,不意昏昏小睡。
“方老先生呢?”突然有人问。
我从睡梦中惊醒,跳将起来,便沿着走廊寻找方老先生。一节车厢又一节车厢地寻找,竟未发现方老先生的踪影;不难想象,我那时焦急万分,用手一摸,鼻梁子直冒汗。方老先生毕竟是个年迈之人,而且眼睛极端的不好,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但不好交差,而且良心也会受到谴责的。于是我像发疯一样,再一节车厢一节车厢的找寻。从车头返转到车尾,从车尾复寻到车头,正当我绝望地打算请求广播找人,来到列车广播室时,却让我大喜过望:原来我的方老先生正在里面替人看手相呢!
那个姑娘眉清目秀,皓齿红唇,我的方老先生再不会说“娇嫩得很呐”吧?当时我想。
我分明是在寻找方老先生,不料他竟有些愠怒了,他放了那姑娘的手,说:“你走吧,我又不是个孩子。”
我只好怏怏地退出广播室,并将方老先生的行踪如实禀报大家。
同行的学究们哄的一笑:“我们早就料到了。他有这么点爱好,哈,哈,哈!”
被他们这么一笑,我竟感到自卑,端坐在位置上,许久没有抬起头。
列车终于“哐哒”一声,我的身子往前一倾,便抬了头看。窗外漆黑一片,车厢里人头攒动,纷纷携着行李,走下车来。
走出站口,开始清查人数。一共去了6个人,偏偏不见方老先生。
“等吧。”大家不约而同。
直到站台完全没有人了,还是看不见方老先生的踪影。我们都感到闷闷不乐,尤其是我更加焦急不安。分明我曾见到过方老先生,但他却无端的走失了,嗨,怎么让那群老学究相信我呢?
我们就在车站一家简陋的旅馆下榻,到了晚上10点钟,还不见方老先生的踪影;又过去一点钟,还是不见。老学究们纷纷哈欠连声,禁不住上床睡去了。而此时的我却翘首以盼,睡意全无。又过去60分钟,90分钟,120分钟,当我完全丧失等待信心的时候,楼下传下一阵脚步声。
此刻我的心怦怦乱跳,无论是来报讯的,抑或是方老先生的突然出现,都将会给我带来宽慰或放心!
果然是方老先生。
我正要张嘴叫喊,不料方老先生竟打着手势,示意我不做声。
我忙将方老先生引到两人间的宿舍里。
我闩上房门,小声地问:“你真让人好找!”方老先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我忙陪小心地说:“我没有及时去找你。”边说边递过一杯茶:“让你受苦了。”
方老先生接过茶,仰起脸,一饮而尽,将空茶杯猛地往桌上一掷,忿忿道:“上当了!”
我立即警觉起来:“你丢失了东西?”
方老先生慢悠悠地架好眼镜,然后摆摆手,压低嗓门说:“我只对你个人讲,你千万别告诉他们笑话。”
我摸不准地问:“什么事啊,神秘兮兮的?”
方老先生站起身,俯着柴棍般细瘦的身子,靠近我的耳朵说:“你是看见了的。就是那个姑娘,那个漂亮的广播员,我上了她的当了!”
“她骗了你的钱?”
摇了摇头。
“她欺侮你?”
紧接着摇头。
我一眼茫然。
方老先生终于道:“看来你确实猜不准。我看她有培养前途——我指的是文学创作,就想去家访。”
“你怎么知道她是文学青年?”
“她在阅读《红楼梦》。你想想,能看懂这本伟大著作的人一定是有培养前途的。”方老先生越说越激动,嗓门大了许多。
“你当时就有了家访的打算?”
“对。”
“她本人带你去了?”
方老先生声音突然小得可怜,在我听来,简直如蜜蜂的嗡嗡声,但我毕竟离得近,并听得明白。
“她倒是没有去。不过她给我写了张便条。”说到这儿,方老先生犹豫了片刻,还是接着讲了下去:“我便按图索骥,谁知找去竟是一家疯人院。”
“疯人院?”
“她给我留下的地址。”
这一夜,不知是在陌生的地方,抑或是旅途的颠簸,我一直没有睡着。方老先生和衣而卧,不时听到他的翻动声和床头发出的“吱吱呀呀”声。
后来,因我写了几篇所谓上好的文章,被县里头头看中,便离开了文化馆。也许是因为忙,我一直未见到过方老先生。有人说他从藏书中发现了秘方,后来发了大财的,也有人说他家里失了火——全是那库藏书引起的,还有说他与卡拉OK里的小姐厮混一起,被警察当场逮着的,反正都“人道是”,并无确切的消息。然而我确实未见过方老先生,已有好长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