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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的女性迷思

2016-11-26崔明路

小说评论 2016年6期
关键词:白鹿白嘉轩陈忠实

崔明路

《白鹿原》的女性迷思

崔明路

《白鹿原》的生命之源和它刻意植根的神话学构思密切相关。在巧取风水地、恶施美人计、孝子为匪、大革命、日寇入侵、三年内战等一系列事件的纯粹扩展之上,沿着上世纪五十年上下这一“时间主轴,某种事件之外的、某种主动的、动态的东西”(威廉姆斯语)被“纯粹叙述”着,这就是陈忠实所奉献给我们的当代神话。陈忠实在小说的叙述和对话中,尤其是在继开篇叙述之后的两三章节的叙述语言中自觉与不自觉地运用了“迷思”这一“讲故事”的手法取向,描述了白鹿原的初始形状、凌空一跃的白鹿动态,以及主动显现的神灵,这些不但使得《白鹿原》 “这个带着神话色彩的真实故事千百年来被白鹿原上一代一代人津津有味地传颂着咀嚼着”;从而成为一个故事性强的故事、 “一个耐得咀嚼的故事”、一个“中国故事”、 一部力的民间神话;同时也更使得《白鹿原》成为除此之外的聚集着白鹿狂野、灵敏、不起眼等一切特性的一个神话。

一、白鹿原的迷思

白鹿原是陈忠实笔下优美的事,是白嘉轩在第七个新婚之夜腰间系着六个桃木棒槌水色十分的女人仙草,是那些写起来看去更好的东西:冬天“整个原野里白得耀眼的雪被”、秋天斑斓驳杂的田野犹如前七个神采各异的女人又换上了另一种姿容。但更是神秘而怪诞的事:原上“白色怪物的形状+”“一层白色的炭灰” “厚厚的白色土布门帘”和“雪地下奇异的怪物”,无一笼罩着深厚的东方神秘气息。

神灵把白鹿的吉兆显示给了白鹿两家中的白嘉轩而不是那块土地的主家鹿子霖。白嘉轩把白家祖宗心头肉的河川里的二亩水地卖给了鹿家,以此换来鹿家原坡上那二亩原坡地。就这样,他巧取风水地,这块藏着白鹿精灵的宝地终于属于白家了。这“白鹿精灵”就是《白鹿原》中的神话成分,其根源和核心在于陈忠实对现实生活的思考、感受以及观察,既包含着一种自然神话的成分在内,也包含着一种灵魂神话的成分在内。“白色怪物的形状” + “一只鹿” +“白鹿精灵” 就是陈忠实利用的白鹿原的三个正面迷思,也是白鹿原的正面愿景。

但是,白鹿原的迷思在于它的超然物外。它既不是一个“白色怪物的形状” , 也绝非“一只鹿”,更不是 “白鹿精灵”。它只是一种象征和存在,是一种“叙述语言”,是一种叙述取向,是一个马尔克斯式的中国“网状迷幻小说。”(陈忠实语)由此可见,《白鹿原》这名字本身颇具神话意义,它关乎一切,其实讲的就是“白赵氏”与“鹿贺氏”在原上祖祖辈辈的故事。白鹿原是个虚构的场景,总体来说是很方正的,恰如一座长安城。其中白嘉轩的姓名更特别。“嘉轩”二字中的“嘉”本意指美好,引申为赞美、赞许;“轩”则是敞亮的,又引申为在争斗中或较量中凭借飞扬、高举的优势战胜对手。白嘉轩是个不同寻常的姓名,形声字,听起来铿锵有力,气节不凡,跟白鹿原一样宽广深厚,充满了宏阔之气。籍此陈忠实显现了小说《白鹿原》的精神底色。

二、白鹿原的隐秘传说

陈忠实观察到白鹿原有几个隐秘的传说:

一是:宋朝年间,一位河南地方小吏调任关中,……忽然看见一只雪白的小鹿凌空一跃又隐入绿色之中再不复现。急问对面的原叫什么原,轿夫说:“白鹿原。”

二是:姐夫朱先生说怎么发现那一坨无雪的慢坡地,怎么挖出个怪物,……你画一画你见到的那个白色怪物的形状。“你画的是一只鹿啊!”

三是:很古很古的时候,这原上出现过一只白色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莹亮剔透的白。白鹿跳跳蹦蹦像跑着又像飘着从东原向西原跑去,條忽之间就消失了。……这就是白鹿原。

四是:那块蕴藏着白鹿精灵的风水宝地已经属于他了,只等片刻之后老秀才写完就可以签名了,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此项买卖土地当中的秘密。……白鹿精灵的隐秘再不扩大给任何人,当然也包括打得他牙齿出血腮帮肿胀的母亲。

五是:白鹿原上的平原和白鹿原上下的河川已经成为罂粟的王国。

六是:传说又一年三伏天降流火,大如铜盆小如豆粒的火团火球,房屋化为灰烬;人和牛马猪羊鸡犬全被烧焦,……村庄的历史又一次成为空白。……

七是:白鹿原这个神秘而热烈的原坡的最后一个名称是咱陕西的。而且有白嘉轩、鹿子霖、田小娥、朱先生、冷先生等相当大一部分东西南北的原上人曾“活”在这面积偌大的关中平原上,沉静地讲述着有关白鹿原的一切。白嘉轩被说成“白鹿原学堂的学懂”、鹿子林被说成“白鹿原学堂的学监”。白鹿原扑面而来的三个震撼是:白赵氏、鹿贺氏、以及两大家族跨世代的、划时代的恩怨与争斗。

由此看来,白鹿、白鹿精灵、白鹿原等神话是白鹿原神话的基础。

三、关于七个女人之迷思

这七个依次成为白嘉轩媳妇的真实经历远比传说中的更引人入胜、不同寻常,也使得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

迷思之一 “死于难产”的“头房媳妇”。 “头房媳妇” 是男人的第一个女人,广泛流行于西北的叫法。“是西原上巩家村大户巩增荣的头生女,比他大两岁。……一年后,这个女人死于难产。”作家陈忠实在小说《白鹿原》开篇中如是写道。其实,女人死于难产在那个年代是司空见惯的。

迷思之二 “有点任性” 的“第二房”。第二个女人“是南原庞家村殷实人家庞修瑞的奶干女儿。这女子又正好比他小两岁。时间尚不足一年。是害痨病死的。”但事实上,如何从 “有点任性” “变得没有节制的任性,”都不是害痨病死的直接原因。

迷思之三 “沉迷”的“第三个女人”。第三个女人“是北原上樊家寨的一户同样殷实人家的头生女儿,十六岁的身体发育得像二十岁的女人一样丰满成熟。……最后吐血而死了,死了也没弄清是什么病症。”但事实上,这“沉迷”本身就是个解不开的谜团。

迷思之四 “毫无反应” 的“第四个女人”。第四个女人“是南原靠近山根的米家堡村的。……她死得十分痛苦,浑身扭蜷成一只干虾。”可怎么就能“毫无反应”?

迷思之五 “生来就命苦”的“三姑娘” 似的“第五个女人”。第五个女人是 “木匠卫老三的三姑娘。……最后一次到涝池洗衣服时犯了病,载进涝池溺死了。”怎么排行为三的女子就命苦?

迷思之六 “光彩和艳丽”的“第六个女人”。第六个女人是“传说中的美女”,所有人都被震到了。经过闹鬼,“直至流产下来一堆血肉,竟然卧炕不起,不久就气绝了。”怎么 “没有见到过死掉的任何一个女人,而胡氏她说出的那五个死者的相貌特征一个一个都与真人相吻合!”?

迷思之七 “十分水色得带着六个桃木小棒槌”的第七个女人。第七个女人也是“他娶过的七个女人之中唯一在婚前见过面的一个”—— “山里的吴仙草。……虽然是山里人,却自幼受到上流家庭严格的家教,待人接物十分得体,并不像一般山里穷家小户的女子那样缺规矩少教养。……”。可为何腰带上系着六个同样大小的桃木小棒槌?

前五个女人各个都没有自己的姓名,也就是说她们本身是没有意义的,至少没有生养过的。第六个女人也就是有个姓,直到第七个女人才有了姓名。这对白嘉轩似乎尤其重要,因为这是他“形象”的关键部分。所以,作为族长,白嘉轩得以使长门白姓的子孙承袭下去。但更关键的是,在先前有记载的六娶六嫁中,尽管白嘉轩出于各种各样合乎常理的原因而成婚,却没有藏着白鹿精灵的风水宝地的庇佑、男女合一的棒槌神的守护。由此看来,这七个女人之迷思是白嘉轩之迷思的基础。

与迷思在此紧密相连的,还有“大迷信”。这是迷思的合理而深入发展——迷信即迷思到让人信以为真的地步。它呈现在迁坟这一具有仪式感的行动上,呈现在出嫁六个桃木小棒槌这一特殊行为上,呈现在族人们婚嫁娶丧这一幕幕具有隆重仪式感的行动上,更重要的是,呈现在白鹿原这一怪诞的命名感上。前一和前三都很隆重而热烈,第二和第四都很怪诞而神圣,因为白嘉轩认为自己的迷信行为能够带来人財两旺的好运,因为经过了六娶六丧,他不再想重蹈覆辙。也因为仙草认为自己的迷信行为能够打鬼辟邪,因此而备受宠爱;还因为白嘉轩的前族长认为白鹿原的命名以及以鹿命名或再命名的各村占尽了白鹿全部吉祥,因此而倍受珍视。这一仪式果真有完全效果:从此白家生生不息,与同一血脉的鹿家也代代不已。这 “大迷信”赋予白鹿原如盘古开天地之震!一句话,如果说前六个女人之迷思出自于实体性的白鹿似的原坡,第七个女人之迷思出自于白鹿原所仰仗的“男女合一的棒槌神”这一隐喻上的、地域神话意义上的大背景。

在此我们“猛然发现”迷思概念在《白鹿原》中是怎样在叙述着一个古老的故事、一个虚构的故事、一个信以为真的男性至上的故事、一个想象中用以解释自然与历史交相辉映的故事。如果说陈忠实为白鹿原这一民间传说的演化过程勾勒出一幅总体的图景,那么白鹿原的的多重隐秘以及白嘉轩和七个女人的迷思则可以进一步从西原、南原、北原及东西南北各个向度充盈这个轮廓,以秘密而真实的笔触描绘出渭人一族的雄奇图景。陈忠实告诫我们:追溯民族历史,追溯自然史在中国当代文学成果、传统的相继出现和发展过程中,“强烈地意识到”民间传说自身“的历史地位和当代价值”。 一部饱含白鹿精灵的隐秘及七个女人之迷思因素的民间神话观念,无论看上去多么神秘,多么古老,多么原始,其实都是以大地和天空、乡村和田野为背景的;它们并非源于白鹿原般漫无边际的幻化想象,而是在沿循感觉和概念的轨道运行着,“白鹿原素有的生活秩序”这一切神话或准神话都是对自然秩序和历史的的有力解释,因而是一部充满原力的民间神话。

白鹿最初并不是一只精灵,而是一只雪白的神鹿,只是“几百年后的今天化作一只精灵显现了。”精灵显现之前,它就已经溶进白鹿原。夜里落下一场罕见的大雪之后,它就把白鹿的吉兆显示给白嘉轩,而不是那块土地的主家鹿子霖。这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白色神鹿既不是土神,也不是河神,但它却通过大地,“对纷纭的世事洞若观火。”在此,一个作家,一个思想家,带着他在创作中的文学思考即对传统文化的思考,与神话相撞了。陈忠实不仅仅提出了一种新的创作角度,并且坚持不懈抵达了终点;他运用了 “急骤转换组合的丰富的汉语语言”“最耀眼的汉语文字”、 特别是“属于他自己的句子”和中国陕西农村的民间神话、民间传说——“白鹿精灵的隐秘”,特别是对白鹿原名称的记述和描绘能够提供给他的所有,朴素地记述了由白嘉轩上溯五辈 “白鹿原素有的生活秩序。”试问,如果丝毫没有把握这类文学神话学资源,小说是否能够有如此厚重深邃的内容?小说将汲取何种思考源泉来攀向另一座高峰?陈忠实本人也明确地说:“什么制约着作家不能进入一个新的创作境界?就是思想。”这就假定了,如果“没有一种对生活和人的规律性的思考”, 没有一种厚重深邃的文学思考,没有一种哲人+超人的结论式的哲学化思考,没有神话学思想,特别是上古神话学思想和儒家神话,他就不能写成《白鹿原》这样一部震撼的中国当代民间神话的宏篇巨制。与此同时,这也仰仗于陈忠实《白鹿原》小说中对白鹿原这一词语“精确绝妙的安排”(陈忠实语)以及对白鹿原这一“错综复杂的意象微妙的安排。”(卡罗琳·勒温语),“而这一切都溶解在生活场景和人物形象中。”(肖云儒语)这“属于他自己的句子”则正是构建这一中国陕西农村的民间神话的核心所在,因为它是汉语“语言句法规则”,权威性地传达出了陈忠实对生活的观察,有力地体现了现代语境下对东方叙事传统的恢复与再生:他的遣词造句都有明确的目标,叙述了女人、家族史、战争和历史的吸引力等复杂主题。

四、结论

借用《华盛顿邮报》书评家迈克尔·迪尔达的话语作此文的结尾:陈忠实的小说《白鹿原》“浸透了历史、血和模糊性,对读者提出很高的要求但它同时也展示出如此的光芒、性感和含蓄力。相比之下,其他的诗大多显得苍白……”更为贴切地,正如美籍华人作家哈金给伟大的中国小说所定义的那样,《白鹿原》不愧是“一部关于中国人经验的长篇小说,其中对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丰富、正确并富于同情心,使得每一个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国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认同感”,白鹿原不仅是陕西式的灵感,更是中国式的灵感。而最为值当的是,《白鹿原》不仅是作家本人对过去五十年的个人回忆,更是掌握了文化话语权或革命话语权的陈忠实本人“开始介入历史,促进文化记忆阶段”(引自《走进上古神话历史》刘跃进),从而也将作品本身定位于东方审美传统较高的文化上和意义上。

崔明路 西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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