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媛的《跟踪》与灵魂的追踪者
2016-11-26刘克敌王昭晖
刘克敌 王昭晖
祈媛的《跟踪》与灵魂的追踪者
刘克敌 王昭晖
一
文学艺术史上大凡以“跟踪”或“追踪”为题材的小说或影视作品,差不多都是和破案、悬疑有关,但祈媛的《跟踪》虽然名副其实地写了“跟踪”,甚至在小说开始不久把公安机关还拉了进来,让读者误以为主人公应该和某些案件有所牵连,其实却只是她和读者开的一个玩笑。她从来无意于此,而是仅仅借助对“跟踪”的书写,以其出色的艺术表现力,带领读者进入跟踪者眼里的世界以及跟踪者的内心世界,这也就是所谓的“灵魂的探险”之旅。
从艺术史上看,“跟踪”与“窥视”之类所谓变态行径,不仅一直是艺术家热衷表现的“东西”,而且他们自己也往往迷恋于此。前者容易理解——因为它们展示人物的心理特别是潜意识,同时容易唤起读者的好奇,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有窥视他人隐私的企图。而后者也不难解释,因为每一个试图成为真正艺术家的艺术家都富有野心——不仅描绘世俗,而且渴望勾画从世俗到达天堂或地狱的路径。他们深知,用艺术描绘展示诸如跟踪之类的怪癖,也许就是沟通此岸与彼岸的桥梁,是尽可能消弭人与神、人与魔鬼之间界限的最好方式之一。如此,当为获取最真切的感受或者当通过艺术创作依然不能获得满足时,“以身试法”自然是艺术家的必然选择。
按照现代心理学的解释,常见的跟踪有这样几种类型:需求被拒型、怨恨报复型和掠夺型。至于跟踪行为产生的原因很多,但在现代社会中,一般都是由于跟踪者心理不够健全和成熟,在某种程度上无法适应现代社会规则。在这样状态下,他们对那些看似比自己状态好的人就会产生嫉妒、怨恨甚至报复和控制心理,进而产生变态的跟踪行为。
但《跟踪》里所表现的跟踪不是如此,其内在动机虽然也有来自外部世界的压力,但更多出于跟踪者的一种幻想——它最初之发生可能与“性”有关却不仅仅如此,到后来已经全然与性无关。男主人公所做的一切或者所想象的一切,只不过是希冀与陌生的女主人公发生一种亲密的、爱慕的关系。
遗憾的是,美术专业毕业的男主人公缺少必要的社交能力,在尚未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女主人公已经跳下地铁站台自杀。其实,对生活充满幻想而囿于行动的男主人公,之所以希望有一段浪漫而普通的恋情,不过是因为他渴望被人理解却无法实现,他渴望爱与被爱却缺少真正的或者说理想的爱。为此作品特别写了他与另一位女孩严妍的交往,但他与她的结合更多是性而不是爱情。心理学告诉我们,当人渴望而又缺失某种东西时,很容易对一些行为作出错误的解读,从而陷入无法自拔的幻想。于是,在这些幻想的引诱下,人们很容易做出极为荒诞的举动。
那么,难道祈媛在这部小说中想告诉读者的就是这些吗?
显然不是。
读者应该会注意到,小说是以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背影的注视开始的,由此男主人公开启了“他”跟踪“她”的历程。自然很多读者会联想到朱自清的名篇《背影》,但读下去之后,我们会发现,除却“背影”这个视角相同点外,它们再没有任何共通之处。在我看来朱自清的《背影》讴歌的是有些作伪的父爱,我一直不明白这样的作品怎么会成为传世名篇。而祈媛在《跟踪》中所写的“背影”不仅内涵丰富而且本身就是一个象征或者对现实世界的隐喻。我以为,仅仅从对维纳斯雕像背面的描绘这一点,就足以看到祈媛的眼光毒辣与老到,虽然美术专业出身对她这样处理有很大帮助,但来自艺术家本身对世界思考的能力与超越现实的本领,才是促成祈媛有如此精妙构思和描绘的根本所在:
当我把画架支在那里,开始观察打量背面的维纳斯的时候,我得承认我有些失望。
背面的维纳斯显得有些臃肿,腰也过于浑厚,那双薄腴秀美的脚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小脚拇指,果然没什么值得画的。虽然老师说模特儿的任何角度都是可以入画的,但我并不以为然,是我个人的偏见?那为何大家都不选我这个角度呢,周围就是我自己一个人在画。自己就自己吧,我开始沉下心动起笔来……
或许你也有这样的体验,就是记忆里的,或者印象里的美好特殊的事物人物,一旦说出来或写出来,常常不是那么回事,它们无可奈何地变得平凡无奇了。那次画维纳斯石膏,我就再次体味了这种经验。
也许是我孤陋寡闻,不知道是否还有哪位作家,曾经对维纳斯雕像的背面有这样的描绘。我想起了去巴黎罗浮宫的情形,为了不能免俗的看上一眼维纳斯雕像,是排了很久也挤了很久的,最终我来到距离维纳斯雕像只有两三米的近处,却发现眼前这“真品”与我经常在地摊上看到的十元一件的粗劣石膏像似乎没有多少区别。如此没有艺术鉴赏力的我这样说自然会遭到很多人的轻视,不过我想如果我能看到罗浮宫维纳斯原作的背面,也许会发现与那些赝品的些许不同?但说不定还是发现不了什么,因为祈媛已经告诉我们:“完美的维纳斯是不完美的,她的缺陷就是她的背影。我在想那个不知名的有着精湛技艺的古希腊雕塑家,怎么会忽略维纳斯的背影?莫非故意,还是美人的背部本来就不是那么美的?”
是的,尽管我们十分愚笨,但祈媛在这里所发出的弦外之音还是多少能够体会——从女主人公的背影到农民工妻子的背影再到维纳斯雕像的背影,作者想展示给我们的就是我们当下生活的“背影”,那人生的另一面。我们的世俗生活不就是如此么?再美好的生活,如果让我们始终囿于其中,大概也会厌倦的,此其一也;那些美好的生活,往往存于回忆或想象之中,一旦付诸现实,则常常令人失望,此其二也。不过,这样的感悟我们已经看过很多,而祈媛也无意充当传教士的角色,她还是有她更大的野心,并且很大程度上得以实现,使得作品呈现出深重复杂的人生况味。这是与她的年龄不大相符的,她年纪轻轻,似乎已经历了太多的沧桑。所以她看世界,就不仅仅是看到欢乐和苦难,更能看到这些背后的虚无与苍凉,她大概最清楚的就是,所谓生活的意义其实就在于没有意义,就在于从所谓的“有”中发见“无”然后再把“无”当做“有”来体验和赏玩。至于那些跟踪者和被跟踪者灵魂的去处,其实非常简单——既然当初是“从来处来”,如今只需“到去处去”。
自然,除了上面所谓作品的主旨,我所欣赏的还有小说散发出的带有淡淡忧伤的美丽,这美丽就是小说中女主人公带给读者的想象。尽管女主人公的悲剧结局令人惋惜,却并不会让我们多么悲伤,而是更愿意去思考文本的深层意蕴,并由此想起了自己正身处其中的平庸乏味的生活,应该放弃还是继续?写到这里,我又很自然想到了蒲宁的那个名篇《轻轻的呼吸》,有意思的是,蒲宁也是让他笔下美丽的女主人公命丧火车站台,加上老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我在想火车站台的寓意——那是去远方的起点,那是“诗与远方”的象征,如今成为这些美丽女性生命的终点,这究竟是为什么?
在竭尽全力思考之后,在我们依然不舍得放弃继续在红尘中折磨他人和被他人折磨的念头后,我们只有勉力为这世俗赋予些许诗意的徽章——这正是祈媛所愿意看到的罢。她不希望读者在阅读她的小说后内心被无聊和空虚占有,而是仍然会有对爱与温暖的渴望,最终所有这些都化为对美的追求,即便这美丽依然不过是镜中花和水中月。她曾经说过:“文学的特质,除了叙事,讲故事的功能之外,我觉得它们的最高境界恐怕还是审美的境界,审美境界的意思我想就是:它不是哲学上的说理论道,不是世俗层面的排疑解难,也不是社会百态和异国情调的浮光猎影,而是一篇能够被持久欣赏的文字,这个欣赏不需要理解,不需要解释,它只需要美妙的体验,就像一个美人具有天然的魅力,在你还不了解她的时候,就已对她抱以好感了”。
二
对于“跟踪”这样的题材,如果不是用于侦探和悬疑小说,而是致力于书写跟踪者的幽暗内心,其实写起来相当乏味,用当下流行语就是“既不好玩也不好读”。祈媛的聪明在于,她很懂得身为女性,如何在作品中把自己隐藏起来,而设计为从男性的视角看女性、看人生。同时,《跟踪》中还特别设计了跟踪中的跟踪以及跟踪者本人反被前女友严妍跟踪等情节,使得“跟踪”这一行为本身,已经超出一般行为的范畴而具有形而上的意义。而作者始终处于隐身状态却又无处不在,这正是前面所说的俯视人生,同时反观自身。
不过,具体到故事的讲述本身,如何让男主人公开始其跟踪生活,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动机,这动机如果简单地归于外在压力,则就是一般侦破悬疑小说的庸俗套路。事实上小说也告诉我们,跟踪的最初目的在于完成公安机关交给男主人公的任务,但显然这不过是精心设计的圈套或者陷阱。而祈媛真正的选择是展示男主人公的孤独与无聊:“是的,大部分时间是这样的,但麻叶的效果是这样,有时它又能使那个孤独变得不太乏味,甚至相反,尽管你还是自己一个人,可你觉得你不算真的孤独,而当你习惯了一种生活方式的时候,生理和心理都自然地默认了它,在每天忙碌的同时,也体会到自由自在的存在感。”深处闹市却无所事事的男主人公,百无聊赖之余居然逐渐养成了观察路人的习惯,并由此进而养成跟踪路人的嗜好。这样的情节发展动机看似简单直接,其实不太容易发展,因为读者很容易就会猜到以后的情节,甚至会提前想象男女主人公的第一次相会。
面对这样的压力,祈媛显示了她的才华以及美术专业出身带来的优势,她抖出的第一个“亮点”就是 “背影”,跟踪者观察了无数路人,唯独在遭遇女主人公时,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由此必然激发出读者对女主人公美丽面孔的想象,这种希冀一睹芳容的念头不仅一直存在男主人公内心,也一直被读者挂念,故事因此可以正大光明地发展下去。祈媛的厉害在于直到女主人公自杀,她也极为吝啬地拒绝让男主人公和读者看到其面孔,这当然不是一般作者能做到。
其次,祈媛所设计的男女主人公相遇的场面在小说中总共只有三次,尽管第一次时男主人公声称已经是第三次跟踪。出乎意料的是这三次相遇他们居然没有一句对话,这样的安排远远超出一般读者的想象,更远离所谓“一见钟情”的俗套。这样处理的巧妙在于不仅促使读者关注跟踪者的每一次行动、希冀奇迹的出现,而且在故事中也是促使跟踪者继续跟踪行为的动力。可以想见,如果被跟踪者可以轻易地被发现和跟踪,也许跟踪者就不会有持之以恒的努力了。至于这三次的相遇,其实都是真正的“擦肩而过”,我怀疑祈媛这里是有意对这个几乎已被用滥词汇的“反讽”或“戏仿”。诚然生活中确实有这样美丽的邂逅,也出现过真正的一见钟情,但那又会怎样,又能怎样?对于无处不在的平庸和乏味,这么一点点激情的美丽浪花,注定只能回归日常。所以作者才写了男主人公与严妍的一段以相爱开始以仇恨结束的生活,写了男主人公与农民工混迹一起的一段生活——作者想告诉我们,其实这才是真正的生活、真正的日常,而告别这些乏味与平庸的尝试有很多,“跟踪”也许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还有,我很佩服祈媛的大胆与吝啬,居然可以让女主人公在整篇作品中不说一句话,甚至连一个正面也不给读者,留给读者的只有“她”的背影和侧面。这大概有些类似中国书画作品中的“留白”吧,祈媛不愧为美术专业出身,很懂得虚实相生、无中生有的妙处。其实,女主人公的面貌和声音等等,不是已经通过严妍和小说中其他女性被描写过了?理想的美女或境界当然只能让她或它存在于我们的想象,而不能出现于凡尘。
说到底,女主人公不过是世间美丽女性的一个影子,或者说一个镜像。这让我想到了狄兰·托马斯“你是谁,你,影子里的偷窥者”这句堪称经典的诗句。我不知道祈媛是否接触过这位诗人的作品,但看到作品中这一段时,突然感觉到两位艺术家的内心应该是相通的:“她在一家咖啡馆前停了片刻,然后走了进去。那家咖啡馆的墙一半是玻璃的,所以我能从外面看到她,她走到台前看了看,向店员说了什么,然后走到那些桌子前选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了下来,似有心事地看着窗外。虽有玻璃窗的反光支离了里面的影象,透过它我还是终于看到她的正面了。我至今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字来形容她的美貌,只记得自己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咖啡馆,小心翼翼地在桌子边坐了下来”。可怜的男主人公终于看到了女子的面容,却仍然只是镜中的影像。
看来祈媛自己就是一个跟踪者和偷窥者,只不过她所追踪的对象就是生活、艺术,以及二者的神秘勾连。同时,她也是善于描绘这镜中影像的艺术家,只不过没有用色彩和线条而是用文字。诚然,她的文字有鲜明的画面感,对此已有评论家指出,也就不用我再饶舌。而写作对她而言,其实如绘画一样,都是出于“自然”,出于艺术家的本能。诚如她自己所说:“在写之前,我不知道会写成什么样,也不知道能不能写好,听天由命,就像张爱玲说的那样语言好比夜行灯,写作对我来说就是走夜路,照亮一段走一段,再照亮一段,再走一段。就像草原上的那些牧民,谁会知道他们明天要去哪里安家呢,他们唯一知道的可能就是:天地是大的。”
当我读到接近收尾的时候,有些担心祈媛该如何处理男女主人公了。尽管我已经预感到女主人公的死亡,却不知道如何让她进入天堂比较美丽。祈媛的处理显示了她作为优秀小说家的功力,以及敢于向经典致敬的勇气——读者该会猜到,我指的是托尔斯泰老头的《安娜· 卡列尼娜》,安娜卧轨自杀一段早已被公认为经典,而祈媛的这一段描写竟然在震撼力方面不输于老头。也许这女主人公的跳下站台自杀,也只是对于安娜之死的戏仿?也许控制和压抑了几乎全篇的力量,只能在这时才被全部释放:
她的高跟鞋根稍微停顿片刻后,又轻轻地敲击了起来,我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隆隆的地铁车进站了,当地铁车呼啸进站的一刹那,她忽然往那车轮下纵身一跳。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能想起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她跳下去了。她的背影像蝴蝶一样轻盈,似乎想要去扑向什么,又似乎要去拥抱什么。她的肉体几乎没有给车子的行驶造成任何影响,哪怕是让车轮稍微癫动一下呢,没有,一点也没有,车平缓地喘着气地开过去了。我记得她被车轮吞噬的瞬间,她那套玫瑰色的衣裙一闪而过,那瞬间,我分不清其中的血色和玫瑰色了。
祈媛这一段的巧妙在于,在写女主人公结局的同时,也写了男主人公的反应——没有反应,只有“心乱如麻”的内心活动。这样的表现是真实的,也极富震撼力。这样的结尾,堪称大家手笔。至于男主人公接下来会怎样,显然已经没有必要交代,就这样结尾 “刚刚好”,能够忍住不再写一个字,其实并不容易。
祈媛的写作告诉我们,所有优秀的作家和艺术家都不仅仅是他们所处时代的跟踪者、窥视者,同时也必须是一个预言家,一个透过背影或影像揭示生活真相的预言家。透过写作,作家可以重现世俗的一切,让读者回到历史,回到他们曾经做过的梦境。而作家的使命就在于把那些黑暗的、丑恶的或者悲伤的一切,转化为美好的经历——只是这种美好只能通过背影或镜像呈现。在这个意义上,祈媛此篇小说的意义就在于它很大程度上可以改变读者对日常生活的态度及感受。尽管我们无法摆脱,我们还不能逃离这样的生活,我们身处其中,对自我的存在价值产生了深深的质疑。只有借助我们对记忆的修复和美化,才有可能确认我们的身份、我们对自我的认同。这就是写作的意义、阅读的意义。
值得庆幸的是,天地是大的,是写不完的,祈媛没有理由不继续写下去——尽管她的写作永远不能布满天空也不会铺满大地,但成为在天空漫游的一片云或者大地上盛开的一片鲜花,还是很有可能。
刘克敌 杭州师范大学
王昭晖 山西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