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要建立自己的规则
——从《无死的金刚心》谈起
2016-11-26雪漠
雪 漠
创作要建立自己的规则
——从《无死的金刚心》谈起
雪 漠
一
我的长篇小说《无死的金刚心》出版后,引发了很多争议。它远远超过了人们对小说的理解,但它却是雪漠的小说中最应该看的“小说”——其实,它更应该称之为“大说”。所以,你不要按“小说”的标准来要求它,你应该按“大说”的标准来欣赏。在我写的“大说”中,有大量的一般小说没有的智慧、思想和“说法”。它有时虽也有言情小说的缠绵,但更多的章节,却像用斧头劈下的根雕,非常粗砺,但有力量。
一家出版社的编辑也读过此稿,他用忍辱的耐性读完此稿之后,说小说不能这样写,说里面不该有许多他没法理解的智慧。还有一些对我很好的朋友,甚至劝我悬崖勒马,紧急刹车,马上回到《大漠祭》《猎原》和《白虎关》上去。但我想,要是真的回去了,那我的写,不就是在重复自己吗?与其那样,我还不如扔了笔和电脑,去干一些更有意义的事呢。
在我们的人生中,许多事情,其实是没法设计和照应的。许多时候,我们根本不需要“匠心”,但仍然不影响我们人生的精彩。许多时候,有为的“匠心”反倒显出了匠气和狭小。大道是朴素自然的,它没有说这不行,那不行,而是随缘而为,顺势而作,浑然天成,毫不造作。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就有许多没有照应的情节和人物,虽然被屠格涅夫斥为“痢疾”,却一点也没有影响作者的伟大。不精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比强调“精致”的契诃夫更伟大。因为我们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所有文字中感受到的,是他喷涌的天才、思想和大爱。
《无死的金刚心》就是我这种思想的产物。
《无死的金刚心》粗糙得十分有力,简朴得像块陨石,粗砺得像猿人用石斧劈出的岩画,神秘得像充满了迷雾的幽谷,要不是其中的爱情还算得上缠绵的话,读者会以为作者是个修了千年枯禅的干瘪罗汉。但只要你耐了性子读完,肯定会发现雪漠笔下的风景,真的是“无限风光在险峰”的。只要你认真读完它——要是读不懂,你为啥不多读几遍呢?——你定然会长舒一口气,说,我没有白读它。它确实有着一般小说绝不能给你的东西,这就够了。
二
《无死的金刚心》是我的小说中最不像小说的“大说”,也许它犯了很多小说不能犯的忌——比如充溢于字里行间的真理和思想。对于传统的小说规则来说,写思想是犯忌的,都说思想会腐朽,生活之树却可以常青。但我的书中那些思想,却正是我着力想宣扬的东西。要是不犯那些“忌”,我也就不写作了。因为,在我眼中,那些“忌”正是我作品的“魂”。要是没有那些“魂”,我就找不到写作的意义了,还不如扔了笔或电脑去晒太阳呢。我写的东西,一定要对人的心灵有用,甚至有大用。无论啥规则,要是做不到这一点,我便要打碎它。
再说了,对于某些思想来说,当然很快就腐朽了。但有些思想,却应该能伴随人类存在下去,如老子的,如庄子的,如佛陀的,如基督的,要是哪天它们腐朽了,人类也该没了。
我写的思想或是智慧,在我眼中,正是这种死不了的东西。以是故,我的文字定然会比我的肉体长命。雷达老师甚至认为,我的《光明大手印》系列的影响,定然会比我的小说大。嘿,还真叫雷老师说准了,那书一出,真的是好评如潮。我的《光明大手印》系列,也真的为我赢得了更多的“雪粉”。它甚至还改变了许多读者的心。要知道,许多时候,能改变心就能改变命。
对写作,我有自己的标准。我不愿意浪费自己的生命去遵遁别人的标准,哪怕这种标准已得到举世公认,已成为文学不得不遵循的规则,我还是想建立自己的规则。我眼中的小说,它必须是我说话的一种方式。哪怕这个世界不认可它,但只要它能让我快乐或是充实,我就愿意写它。
北京大学文学硕士、人民文学出版社某报主编陈彦瑾曾在《中华英才》杂志撰文说,雪漠在文坛是个“异数”,因为他总是“不合时宜”——不能和时代“合拍”。先锋叙事在上世纪90年代中旬即已没落,随着市场化进程的突飞猛进,如今,文坛盛行的早已是欲望混合着猎奇的商品化写作。雪漠在这样的环境下仍坚持先锋式的纯文学创作,尤其是在全民唯经济论、唯世俗享乐的时代,将目光投向被大多数人遗忘的西部贫瘠土地上的农民,书写他们‘牲口般活着的’存在,探讨他们从泥泞中倔强升华的‘灵魂’,甚至探讨整个人类对世俗欲望和历史罪恶的‘灵魂超越’——这一追求,无疑是与时代潮流格格不入的。”
是的,我承认,我的写作确实“不合时宜”,因为我从来不在乎“时宜”——“时宜”便是这世界的好恶和流行规则。这世上,已有了那么多符合规则的作家,也不缺我一个。我写的,并不是好些人眼中的小说,我只写我“应该”写的那种。它也许“不合时宜”,但却是从我心灵流淌出的质朴和真诚。这世上的一切,从本质上看,都是一种游戏。不同的群体建立不同的游戏规则,再由不同的人去遵循它。小说创作也一样。那么,我为啥要去迎合别人的规则呢?
我的“大漠三部曲”,虽然在题材上吻合了曾经盛行的“乡土风”,但写法上却远离了评论家眼中以故事情节取胜的小说规则。曾经有一位名编辑读我的《大漠祭》时,读到十万字时,说我还没有进入正题。我说:“小说一开始,就进了正题呀!”原来她想找的,是一个故事;而我想写的,是一种存在。我的《猎原》和《白虎关》,想定格的,同样是马上就会从人类的视野中消失的生活。我的《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也一样。这三部作品,因为都涉及了灵魂和信仰,人们称之为“灵魂三部曲”。它们让人们看到了一个新的雪漠。它们不是时下评论家眼里中规中矩的小说,它们只是我想说话时,从心中喷出的另一个生命体。
《西夏咒》出版后,引来很多的争议,有叫好的,也有骂的,《西夏的苍狼》和《无死的金刚心》亦然。不要紧,对于它们,骂者骂,夸者夸,各随其缘,我也没时间去在乎了。生命太短了,我们没必要太在乎世界对你的看法。我说过,哪怕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在乎和赞美你,等这一茬人死后,你仍是下一茬人的陌生。重要的,是你是不是真的能留下能让下一茬人也记住的东西。——当然,我甚至也不在乎“留下”了。因为我最在乎的,是当下的快乐和明白。我写字和做文的要诀,便是“去机心,事本觉,任自然,明大道。”
我研修大手印的目的,也为的是消除自己的欲望,让自己没有任何心机,没有任何功用,只是让文字质朴地流淌出自己的灵魂。当你把欲望、贪婪、仇恨,以及外界对你的束缚打碎之后,让自己心灵的光明焕发出来,不受世间流行的各种概念、理论的束缚时,你就会进入一种自由境界。
真心光明的写作,是能够“以心换心”的,即能用我的真心去激活读者的真心。所以,很多人读我的作品时,总是会感到非常清凉。
究竟地看来,我的所有文字,其实是一条通向读者心灵的数据线,我想传递的,便是那份清凉和智慧。我说过,语出真心,打人便疼。从真心里流出的文字,丢到读者的心上,会引起共振的……你不妨试试,只要你有颗真诚的心,你就能在阅读我的作品时,触摸到文字后面正在激昂跳动的那颗真心。
三
正是因为大手印智慧能打碎概念对人的束缚,所以,在创作中,我从来不在乎啥“主义”。我不想让任何枷锁,束缚住我真心的光明。
怪的是,我不要主义,反倒像是有了许多“主义”。比如,对我的《白虎关》一书,不同的专家有不同的看法:复旦大学文学院副院长、著名评论家陈思和认为是它是象征主义小说,雷达老师称之为现实主义小说,《文艺报》副总编木弓先生认为是浪漫主义小说。在第三届“甘肃小说八骏”北京论坛上,中国作协副主席高洪波先生说我是“神性写作”,李建军说我是“咒语叙事”,还有人说是“通灵叙事”。一些批评家也针对我创作的巨大变化发表了不同看法,艾克拜尔、胡平等先生也为我出谋划策,期待我有新的突破。选载于《中国作家》杂志上的《无死的金刚心》成了那次研讨的热点话题,或褒或贬,争论不休。在中国作协创研部举办的《白虎关》《西夏咒》研讨会上,评论家也分为几派,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晓明先生说我是被“严重低估”的大作家,有人却说我“文化犯罪”,其争论的激烈程度,为近年来少见。
虽然我理解并感谢那些批评我的人,也明白他们主观上是为我好,但我还是不想轻易放弃自己的追求。因为我明白,一切规则、一切话语的本质都是游戏。游戏短命,真心永存。世界本来就是一个戏论。所以,我并不在乎世界的价值体系——当我们在乎世上流行的价值体系时,就会被它所“控”。当我们洞悉那些游戏、并能保持心灵独立时,就能远离戏论,得到自由。我有两句话表达了这种远离:“静处观物动,闲里看人忙。”我的所有作品,也是为了享受和传递那份快乐和明白。
陈彦瑾在发表于《中华英才》的那篇文章中写道:“雪漠的写作从不考虑世界的脸色,他只想贡献出他的所有,唱出最美的歌——他说,‘世界,我不迎合你’,因为,‘在乎世界的人,就会被世界所束缚’。而当他不管别人的脸色写作,只在乎自己是否给世界带来了明白和清凉的时候,他反而赢得了世界。”
信然。
我确实想走一条我想走也定然能走通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