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纪 80后
2016-11-26主持人赵目珍徐钺
※主持人:赵目珍 ◎徐钺 卷
诗纪 80后
※主持人:赵目珍 ◎徐钺 卷
【主持人语】
到现在为止,我对诗歌的观点仍然是:诗是存在之思向美与哲学的无限靠近。其实80后的诗人中,许多人的写作都在朝着这一方向努力。徐钺便是其中的开拓者之一。首先,徐钺的诗中充满了存在之思,他注重从事物的隐性构成中提炼出饱含根源性的生命哲学。其次,他的许多诗歌深受古希腊哲学和神话的影响,从而将哲学的深度和神话的思维带入诗歌。再次,徐钺是一个有着“酒神意识”的诗人,在“心”与“物”的关系中,他更侧重以“心”来观“物”,而不是透过“物”来见证“心”。如此,他的诗歌常常以“主观”的狂放意识来统驭“存在”, 努力追求自由和对现实的超越,从而将“心性”的无边发挥到极致。同时,徐钺的诗也十分强调语感,注重语言的“及物性”和审美价值,注重个人化诗性气质的传达,从而使语言更好也更恰切地为表达生命的体验效命。
【徐钺诗选】
晚祷
谁在此刻听到我的沉默,愿他也解下我所有沉默的行李。
愿他紧握河水,将瓶子的重负拾起
未完成的声音就将等来分娩
建起风和城门,将囚禁的墨水高声释放。
愿我登上最荒芜的石头,可以碎成无数沙粒的石头
它们不会弃置我在树根中完整
独自为天使歌唱幼鸟,冷的三月,有泥沙的贝壳。
愿你找到这所房子,在许多年后,走进这里古旧的森林
我会把手掌留在你坐下的地方
你会用我的声音在日记前低语:“祝福我们。”
那么,当他质问:谁曾解开荆棘丛中的预言
愿我将那名字想起——爱与自由
毕竟是这里所能带走的,最重的行李。
敌意
我背着自己螺旋形的房子
畸形的姓氏和使命
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
从一堵墙,到另一堵墙的阴影。
我用柔软遗忘凹凸不平的过往
震惊,无助地爬升
近在咫尺的微小死亡探出洁白的手指
被沉重濡湿的阳光倒在身后
变得粘稠。
我回到将眩晕止息的房子
回到重新归还的起点,令时间
坚硬的敌意:
身体——使命和自由的白色涡流。
夜晚,第二十五个荷马
我多么希望
这首歌唱完,让你
像海伦一样回到长老们惊叹的眼前。
手中酒杯已在海中干透。
星光在黑暗中被放下,如大船上的小船。
又一个赫克托尔在遥远的城墙下站立,——等着
被凌辱。我的兄弟。
(一滴新鲜的蜡冷了;第二滴。)
古老的苹果梦着。月光的锈正啃噬果核。
我在礁石的盾牌下苏醒,走过雅典娜的面具
默诵英雄和毁灭的名字。默诵:
你的死者,你的金色的高贵,你未成熟的沉重和轻柔。
她们在我怀里呼吸如同帆和后冠,如同我曾歌唱的船队
和远方天空的青铜。
而特洛伊的静脉正再次战栗,酿着血:在盐的杯底,在热的沙上
在你从未退败的玫瑰之中!
啊。今晚,我多么希望你做我愤怒的阿喀琉斯——我的仇人!
我的眼睛还烙在你注定经过的沙滩,像被取走珍珠的贝壳,或是
被箭射穿的脚踵。
我瞎了,又一次。你的形象在长矛和金色的果肉之间涨落。
我不知道:命令我歌唱和命令我孤独的,哪个
才是你致命的面容。
爱琴海边的国王和母亲,他们睡了——冷了。
那只木马依旧不倦地数着尸体。十年。三千年。
可是。今晚,我多么希望这首歌可以唱完!
我多么希望:
你能吻我,像海伦一样回到
我看不到你的眼前。
城市
失眠和冰川时期的城市,我认得他而一切已为时太晚。
环线公路的光勒紧,慢慢注入
紫禁城的面具
我害着饿病的大衣口袋,在咀嚼手指。
一辆车到站,像冻僵的节肢动物,咬着柏油树皮
眼睛在透明的硬壳中四下张望,等门打开。
不远处,戴皮帽的人正挥舞锁链,把报纸和面包的价格关起。
摩天楼的玻璃幕墙爬满雌蛾,冷的灯管。
执行安全的男人站着,用手电自慰。
我和路灯和车牌和街道的姓名对弈,每晚,小熊星的棋子落败
又在第二个第三个或第七个晚上摆回原处。
我在从硬壳涌出的人群中点烟,年龄在肺中起伏,试图
理解死亡
理解女人随身携带的王后,甜食,前门和后海,性。
一个我曾认识的孩子从身边走过,没有看我
或者
装作没有看见。
序曲
为着每一个高傲的凯撒,我们都要寻找
一座新的罗马。
寻找:一个新的,吃美和男人的
克丽奥帕特拉年轻的面庞。
每一年(无论死亡何时饱满)
海燕都从九月飞来,衔着未知的武器滑向法老王们永恒安睡的尖顶。
当我们醒着,闭着双眼,——用身体观看
命运的黑色蜂房正怎样闪亮。
永恒:这被置于诗句肺中的名字,沐浴着
珍珠一年一度纯白的呼吸。
我们,却像还未爬入贝壳的沙石,在甲板上
在星座和海潮腥涩的汗水之间痛响。
当弓耸起,当亚平宁半岛扯动南向的风
别管三桅战船锋利的弦月。——让我们等待
彼此年龄中最为缄忍的声音
转动视网膜上黑夜那巨大的重量。
因为命运仅只是
岁月在我们头盖骨上发光的涂鸦。而心
永远像刚刚降生的幼小野兽
用梦咆哮,用尚未长成的牙齿咬住夜空的乳房。
寂静,让白床单上的阴影反复聆听
这在胸腔中反复习练的跳动。——直到
一个更加
接近恒星的(却并不更加高贵的)词烧穿九月蜡制的欲望。
爱,并不能使我们相拥而卧的身体
拥有对方。而当那个词,像弓箭手的指骨一般
扣住死亡的睫毛,我们就醒来
就在床头数出将我们自身染黑的波浪。
别管阴云拼写怎样的占卜,——让我们等待
那破晓的石灰燃烧
那匿名的风暴把太阳浇灌
那依旧踟蹰的海爬上堤岸尽头的城墙。
因为(无论何时我读出你的嘴唇)
为着每一座梦中的罗马,我们都必须找到
那个凯撒。那个词。那一束
在克丽奥帕特拉年轻的心脏之中轰响的
尼罗河般的辉光。
低语
此刻,是那过于阴郁的穹顶
使你开口。
此刻,你是我
你躺着,把我放进你睡梦的身体。
仍然像昨天,你在一块红色石头之中找我
我则在它消失不见的地方寻找声音。
你受了伤,在想象的废墟里。
此刻,你关闭空间,猎人般潜进死亡筑巢的所在。而词打开,如一只鸟翅膀下迅速拔出的高度。
另一种低语
你醒了,又一次,黎明像无家可归者窥探梦的锁孔。
你收起钥匙,你带着我尚未完成的身体走出。
时间低矮,光的舌尖在我们口中相互交换
语言则以胚胎的形象在肺部悚动。
把我刺在泥土里吧,把我放进你酿造岁月的石头
用溺死者的声音问我:谁活着?——谁
正用阴影熔炼天空。
这里,田野是一百万年前海洋柔软的化石。
这里,词被喝尽,你怀抱我的血走向沉默深处。
握着闪电,我们
站在风暴到来前命运巨大的呼吸之中。
午后
天空像慢跑者的灵感膨胀着
它偶尔停步,几秒钟,把过度发酵的东西丢掉
我们被这凭空而至的眩晕击中
瞬息,云影变得急躁
而具体:那不见的在者正压出它的重量
一个黑色的生命买了四只翅膀,没有尾翼
它摇晃着逼近并超越我们
落后,又跟随我们
像此刻狂烈的光那醉醺醺的思想
秋日
远行者像清晨,跨过我们
在过去的路上并肩躺下的身体,并以此刻
趋向落下梦的树冠。
我们是我们尚未醒来的地方,光是更多光在追赶的姓氏。
最早诞生的星辰,用衰老的速度读着丰饶之词。
有一天,来自隐忍的云朵的土地测量员
会说出我们互不知晓的相像。
而此刻。每面镜子,每个来自露水的公主。
我们在此刻做着关于树冠的梦,而更多
不会醒来的我们仍在落下。屋顶上,那洗着树影的
蓝得发亮的风。
徐钺,诗人,酒徒。1983年生于中国海滨城市青岛,2001年考入北京大学计算机软件系,两年后转中文系学习。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博士候选人,方向为鲁迅研究及现代主义诗学研究。患抑郁症至今逾十年,其间开始写作诗歌、小说、随笔及评论,2008年获“未名诗歌奖”,2010年出版长篇诗体小说《牧夜手记》,2013年出版诗集《序曲》,获2013年度《诗刊》“发现”新锐奖,及“2013年中国星星年度诗人(大学生诗人)”奖等。另从事英文文学著作的中文翻译,曾翻译的重要作品包括Eugene O’Neill(1888-1953)的戏剧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Hart Crane(1899-1932)的诗集White Buildings和Key West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