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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枝上的红背心(小说)

2016-11-26张亚宁

海燕 2016年12期
关键词:支书背心张家

□张亚宁

树枝上的红背心(小说)

□张亚宁

盛锤死了,那件红背心还在。

那天早上,太阳刚刚漫山,盛锤就开着拖拉机去拉炭,没想到,这一去就没有回来。消息一传开,沸腾的村庄顿时蒙上了一层黑纱,阴森森的。阿顺跑去叫正在锄地的盛国强,耳朵不好使的盛国强没听懂,漫不经心,不慌不忙放下工具,打算回家看看。盛国强以为毛英与盛锤闹离婚,慢腾腾地跟在阿顺后面。盛锤媳妇毛英闹离婚有段时间了,盛国强麻木了,不再当回事,反正两口子闹着说要离了,也凑合地过着了。孩子都四个了,还能离婚离到哪儿去?再说毛英不能再生了,四个女娃娃也好,国家不是宣传生男生女都一样吗,女儿也是传后人。叫他的人一句话不说,时不时抹眼泪。他继续唠叨:盛锤拉炭回来得把红背心的事澄清,不然闹得沸沸扬扬,都是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谁都不好看。

这些日子,盛家沟红背心事件闹得很凶。说这事小吧,确实很小的一件事,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红背心丢失的事;说这事大吧,也真够大真够迷的,张家借给李家的红背心,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盛家。就主人归属问题,私下里调解多次,没有人站出来承认。盛国强支书以个人的名誉也做过工作,但是没有结果。红背心寻找主人的一块疑云笼罩在盛家沟上空,有人等着飘向什么方向,有人等着什么时候消散,就像期待一场盛大比赛的隆重开赛。

盛国强进了村,老远听见自家院里传来大人娃娃的哭声,不紧不慢地骂道:“就那件烂孙红背心的事闹大了?”盛国强转身问阿顺,才发现阿顺哭着跑远了,像一支离弦的箭。刹那间,盛国强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一边小跑着奔向回家的路,一边骂道:“这群龟儿子,一件红背心能说明什么,闹得乌烟瘴气,要是出了人命我一个一个地算你们的账!”

盛国强在盛家沟说话相当有分量,话一出踩得地皮响。多年来靠的就是信誉,坐了四十年支书的交椅。他这人只认理不认人,秉公办事,铁面无私。19岁那年,盛国强就竞选书记,结果第一次落选了,很多人劝说盛国强年龄小,社会经验不足,好好务农,娶妻生子是正道。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盛国强坚持第二次竞选,要让人不得不服的是三年后的竞选就顺利当上了盛家沟的村支书。20岁的年轻小伙当了支书,出了一把风头,号称全市最年轻的村支书,披红挂彩,好风光呐。村里几户难缠户不服气,给他出了不少难题,盛国强一一克服了不算,还大大烧了三把火,一下子成了远近闻名的好支书,县里还作为典型事迹宣传了好长时间,说号召大伙向他学习哩。

这时,盛支书急匆匆上了院子,他老伴已经哭得不省人事,医生正做人工呼吸。一向嘴多的儿媳妇毛英哭得眼泪汪汪,四个孙女不停地说一句话:爸爸,爸爸。一声接一声,一声赶不上一声,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在心上剜,这种惋惜的叫喊催人泪下。盛支书恍惚明白过来是盛锤出事了。霉气是个神乎其神的东西,看不见抓不住,在我们最害怕出现的地方,偏偏就出现了,神神秘秘地缠在倒霉的人身上,谁都找不准其来龙去脉。

“盛支书,你回来了?”有人问支书,盛支书没有回答问话,反问大伙:“盛锤?”

“呜呜,呜呜。我的妈妈呀!老天爷你杀人不见血呀!”盛支书的老婆醒过来了,躺在地上放开声嚎,把院里所有女人感染了,跟着哭哭啼啼。盛支书明白了一切。晶莹剔透的泪珠顺颊而下:“阿顺,阿顺,你个挨刀子,怎么不给我说明白啊!呜呜,呜呜。”

盛锤死在一条河槽里。有人发现他,尸体浮在水面上,虚肿得像有人特意吹进去了气,可见死了不是一会儿。事实上,拖拉机侧翻后的那一刻,他已经无救了。盛家沟的路是非常宽敞的,从镇子到村上几十里路,没几个转弯的地方,一般情况肇不了事。盛锤就在距离村子不到十公里的地方出事了。拖拉机路过新近形成的一条堰塞湖坝梁时,发生了侧翻。具现场回来的人说,拖拉机刚跨过坝体,发生侧翻后横在路边水渠的两侧,头占着一侧,拖拉机斗子占着一侧。盛锤倒在水渠中,上游水把盛锤冲到了堰塞湖中。奇怪的是现场没有留下多少血,人却没气儿了,吓人兮兮的。

盛锤还没有拉回来,院子里已经乱成一团,盛国强也添进去发乱。好几个女人安慰哭鼻子的,男人忙着驾驴拉车。架子车刚架好,盛锤的媳妇毛英停止了哭泣,横在架子车前。她换掉了那件红色连衣裙,穿的是一套黑灰色的连衣裙,两个孩子拽在她身上。毛英说盛锤年轻时骑着自行车,与她结婚后开着拖拉机,这次人殁了,不坐架子车,她要花钱雇一辆小轿车把盛锤叫回来。毛英没有说拉,也没有请回来,也没有说运回来,而是说把盛锤叫回来。这话,拉架子车的人听起来感觉可舒服了,暖暖的,就像盛锤还活着一样。盛国强掉着眼泪,鼻涕也跟着来,从嘴唇流了下来。盛国强让帮忙的人把架子车卸下来,说他联系镇政府的小轿车来帮忙,众人就三三两两地坐在一块。阿顺凑在大伙旁边说:“我找盛支书回来的路上,盛支书一直念叨红背心,是不是盛锤的死与红背心在某个地方有牵连呢?”阿顺的话一落地,大伙大眼瞪小眼,好几个人从另一边围了过来,围了一大圈,互相对视着不说话,咝溜咝溜抽着烟。

“谁知道了!”有人打破了沉默,大伙纷纷散开,开始忙了。

盛锤叫回来了,没有上院子,一辆乳白色的皮卡车直接叫到发生红背心恶斗事件的空地上。村里男女老少基本都来了,迎接盛锤下了车,就忙前忙后地帮忙。太阳下山时,盛锤的灵堂搭建好了,四个壮实的后生把盛锤叫到灵堂里。盛锤静静地躺在水晶棺材里,睡着一样,和蔼而安详。理了一个小平头,洗得干干净净,衣服穿好了,一身合体的中山服,就是脸部显得臃肿一点。盛锤的死让很多人无比的惋惜,无比的痛苦,无比的无言。夜里,守灵的七八个朋友陪着盛锤,喝着白酒,每打开一瓶酒就给盛锤灵堂前的酒盅里倒酒,满满的一酒杯,过会儿又换一酒杯,感叹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盛锤是个好后生。这个评价是盛家沟村民给盛锤评选的。

盛锤娶媳妇的第二年就买了拖拉机,一时成了村里的人物。他为人处世的大道,必然地引来了更多的人尊敬他,不约而同跑来找他帮忙,而盛锤总是有求必应。一来二去,日积月累,盛家沟三百多号人的大村子,总有那么一些不守规矩的人,爱用她嫩得掐出水的身体,或者用时髦的话说是用颜值换盛锤的帮助。男人嘛!哪有不沾腥的猫。再说这些都是主动送给盛锤的,盛锤就马马虎虎地接纳了。这些人幸福地躺在蜜罐里了,可他们忽略了包在纸里的火正烧得旺,蠢蠢欲动,蓄积着力量,终有一日要爆发的,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墙上不长耳朵,不画耳朵,不写耳朵两字,可隔墙真有耳。这团火还是给爆发了,一涌而出的大火烧了很多人。首先烧着的偏偏是一个女人,盛锤的厉害媳妇毛英的两道月牙眉毛被烧得第一时间发飙。盛锤正在玉米地里卖命地耕耘,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在激情忘我的关键时刻,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毛英把盛锤和另外一个女人的衣服偷走了。毛英走一阵丢一件,走一阵丢一件,最后只藏了一件红背心。盛锤赤裸裸地跑出来捡了几件衣服,跑回去穿上,又跑出来捡衣服。盛锤就被与染在一块女人的男人挡住狠狠捶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好几日见不得人。盛家沟说是大村庄,才有300多号人;说是小村庄,真是小村庄,屁大的一点事情传得沸沸扬扬,飞一般,像无头绪的风,哪个角落都得到。比如盛锤的事,在盛家沟本来就是响当当的人物,男女缠绵之事一出来,等于火上浇油,越燃越旺盛。盛锤是一个萝卜两头切,家里媳妇闹,外面众人笑,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才好。还有一个缠心问题,就是毛英送出去的红背心,九曲黄河不知道转了多少弯多少圈,又原模原样回到毛英手中。

这件红背心是毛英买的,但不是送给盛锤的。毛英送给一户张姓人家的,严格地说是随礼随出去的。张家有位八十岁的老爷子过寿,过了大喜事,那场面特大特大了,估计是盛家沟有史以来最为隆重的寿宴。张家人有钱,只邀请村里人吃喜酒说吉祥话,不收一分钱。张家给村里人面子,热情地把大伙一个个客客气气地请过来,村里人也热心啊!商量着每家送一件小礼物,但是不能重复,有人送毛巾,有人赠脸盆,有人拿梳子。毛英买了一件与众不同的礼物,当场就得到了表扬,毛英沾了红背心的彩。转眼,张家把一天未穿的红背心借给李家,张家也披了红背心的彩。李家光景十分不好,娶媳妇花了很多钱,新郎要穿一件红背心接喜纳福,实在拿不出来钱了,干脆借来张家的穿一穿,事后还回去也不影响什么,还沾喜气。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张家十分乐意。这件红背心借出去多日,张家不好意思要,李家也没敢多穿一日,结婚第二天就藏起来了,准备找个合适的机会还给李家。事实呢?事实就是没有及时还给张家,还是很长很长时间没给张家还去。在这个铁定的事实中,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儿,说可笑不可笑,说惊奇还真奇怪。山不转的水在转,水不转来人在转,三倒两倒,红背心又回到毛英手中。这件红背心的出现,许多人浑然不知,意外的红背心从天而降,对其他人来说不知道是喜还是悲,可这已经不可避免地渗透着盛锤死亡的潜在危险。

盛锤的葬礼办得很冷清,很冷清。盛锤在盛氏家族中辈分最小,自己的孩子又小,孝子没几个,除七八个小孩子披麻戴孝外,其他人胳膊上挽了一块白毛巾。毛英和婆婆哭得伤心,盛家四个千金,一个比一个大一岁,一会儿记起就哭,不记了就与村里的孩子混在一块玩耍。盛国强哭是哭,悲伤是悲伤,还得料理里里外外的事。本来毛英提出要等公安人员查清拖拉机侧翻的事故原因才准备下葬,可盛国强没有那意思,给毛英做了工作,三日之内,就把盛锤埋了。毛英一辈子好强,不知道这次什么原因,听了盛国强的话。盛国强对这次胜利挺满意的,有了一次至高无上的尊严。自从毛英进了盛家的门,自己在外面风风光光,家里却让着儿媳妇三分,盛锤的话更不要说了,大小事情,毛英一个人说了算。结婚至今,算起来,盛锤在毛英面前最厉害的一句顶嘴话就是:你不能给我生儿子了,我就和别人去生,一夜又一夜给你交粮贡税,等于白白送了,劳民伤财。毛英便偃旗息鼓。

这还真是毛英一个非常大的弱点,盛锤一下就击中要害部位了。那年,毛英怀了第四个孩子,去城里做了B超,盛锤要提前把孩子堕了,日后身体恢复了再生一个,说不准能怀上男孩,毛英坚决不同意,盛锤好话说了几河滩,说服不了毛英也就默默无闻忍了,自我安慰生五个孩子也得生出来儿子,大不了多交些罚款嘛,毛英要生就生下来吧。谁知道,事情的结果不是按照盛锤的想法发展下去的,也没有向盛锤理想化方向进展。毛英生下第四个女儿,盛锤好几天不高兴,怨过几次毛英,但没有一点办法,更不敢面对面厉声斥责。一向厉害的毛英,偷偷地跑到县里竟然做了节育手术,从此就不会生了。气得盛家一大户有苦难言,对毛英这个人打个不是打,骂个不是骂,像火盖上的一只只蚂蚁,措手不及。毛英一直以为自己生不出儿子没什么大不了,只是盛家老少在急躁,给她本人带不来一点影响。不是太阳不照,而是时间不到。有一天,盛家老少还没一个人遭人当笑柄来讽刺,毛英倒碰了一鼻子灰,气得七窍生烟,无地自容。毛英与村里一位有儿有女的妇女因为地界的事情闹翻了,争着争着就对骂开了,对方竟然骂毛英没儿小子,断子绝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忙来忙去都是给人家忙。这话一下重重击中了毛英最疼痛处,偃旗息鼓,除过疼痛之外,彻底理解了给盛家生不出儿子来,盛家人是什么感受。往后,盛锤埋怨她不生儿子的问题上,毛英自知理亏,不但不反击不争长论短,不自找多式多样的理由打击盛锤,而且心里感觉十分不顺畅,怪怪的难受,还偷偷地抹眼泪呢。

盛锤的死,无疑给盛家沟带来了难以想象的事来。盛锤下葬的第二天,派出所的民警带着不知道哪里的警察住进了村主任家,说来调查盛锤拖拉机肇事的。几个年轻后生,英俊挺拔,衣服穿得整整齐齐,每人戴一顶白色的大檐帽。村里人像成了一群正在上学的娃娃,一个接一个地被来的警察叫到村主任家问话。有人回来说,来的这些人倒不像是警察,他们的理由是问话的警察问了些与盛锤拖拉机肇事不沾边的问题。有人说这些人是通过问话,谈话,测试谈话对象的心理素质。反正问什么话题的有了,说什么话的人有了,前前后后大约忙了四五天之后,警察就带走了那件红背心。

公安人员走了,村里议论纷纷。有人说毛英搅乱了盛锤和那个女人的好事,狐狸精女人脸没地方藏,与盛锤商量的一块吃了安眠药,盛锤开拖拉机迷糊了方向,结果那狗日的女的活了;有人说毛英雇凶杀人后扔在堰塞湖,故意制造了肇事假相;有人说,李家借来的红背心莫名其妙地丢了,以为自家的媳妇与盛锤有染,暗地里报复了盛锤;有人说盛锤生了四个女娃娃,生不出一个儿子来,自寻短路提前一步安然地走了,不一而足。反正能想象到的可能性问题村里人都给想过了。人啊人!长着个大脑,真是什么都能想得出来。想好的,能想得天花乱坠,锦上添花;想不好的,能想得一塌糊涂,一落千丈。日后,村里人多了一道话题,何止是茶余饭后议论,一个个像侦探家,分析各式各样的疑云,假设千姿百态的可能,但他们都是事后诸葛亮。可惜,这一切都是假设,与事实相差甚远。到底是怎么回事?除过公安人员和盛国强以及村主任亲临一线检查过肇事的拖拉机,其他人一点不知。那天拖拉机出事了,听到消息的人纷涌而至,当时根本不在乎拖拉机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急着救人,几十号人把拖拉机直接抬得翻正,迅速推到一边,把盛锤从水中打捞上来盖上一块红细绸布,紧接着撒着买路钱将盛锤叫回村里,就开始忙着帮忙办葬礼。

随着公安人员进进出出村子,果然有一天,红背心引发的天机也开始秘密传播开来。这在许多人的意料之中,对好事者来说,都盼着真相大白于盛家沟。可事实并没好事者得意的那样接着发展下去,盛支书抹去悲痛站出来,谁劝也不行,拉也拉不住。红背心捅开的窟窿,被盛国强处理的妥当得称妙,就像四分五裂的云块,突然计划要包围太阳一样,从四面八方赶来,慢慢缝合,一步一步将太阳全部吞食。

盛锤的秘密盛锤带走了,盛锤死因不明的疑惑却留下来了,忧得好些人心不安。就在盛锤下葬不久的一天,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神奇的红背心,挂在盛锤家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上,摇曳的红背心好像极力想挣断树枝的束缚,却怎么也逃脱不了,格外显眼,像是威武刚毅的盛锤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有人突然想起盛国强说的那句话:我失去了儿子,我可不能让孙女失去母亲的爱。

实习编辑 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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