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二题
2016-11-26李璇
□李璇
古琴二题
□李璇
《酒狂》阮籍:以乐终身之志
古琴是中华民族最古老的乐器之一。
相传,“昔神农继伏羲王天下,亦上观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削桐为琴,绳丝为弦,以通神明,合天地之和焉”。古琴艺术经五千年的发展与沉淀,为后世积累了数千首琴曲,而其中经典传习曲目有数百首。琴曲《酒狂》便是这数百首经典中最受琴人喜爱的曲目之一,《酒狂》短小精悍,节奏鲜明,旋律流畅,特别易于记忆和演奏。
历史流传下来的这数百首经典琴曲,每一首都有百年甚至千年的历史文化渊源。琴曲在哪一个特定的时代孕育,由谁创作出来,又描述了怎样的情怀或故事,了解了这些文化背景,对理解和学习琴曲以及古琴艺术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臞仙曰,是曲(指《酒狂》)者,阮籍所作也。籍叹道之不行,与时不合,故忘世虑于形骸之外,托兴于酗酒,以乐终身之志。其趣也若是,岂真嗜酒耶,有道存焉。妙在於其中,故不为俗子道,达者得之。”(《神奇秘谱》)
《酒狂》作者是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现代人对阮籍的介绍可简要归纳为:阮籍(公元210年——263年)字嗣宗,陈留尉氏人。文学家、思想家,著有文学作品《咏怀诗》八十二首,《大人先生传》等,并写有琴曲《酒狂》及音乐理论《乐论》。然而更个性鲜明也更为人所知的描述,却是《晋书·阮籍传》中的这一句,“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历史上关于阮籍的奇闻逸事甚多,单以“嗜酒”这一爱好为例,《晋书》本传记载:“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阮籍传》中关于阮籍饮酒的描述更则为惊人,“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由此可见,嗜酒之于阮籍,是逃避现实桎梏,实现精神自由的途径;是自我批判、惩罚、嘲讽甚至是折磨的手段。所谓的“当其得意,忘乎形骸”更加映衬出了极端挣扎、苦闷的内心。其纠结苦闷的原因,则离不开他生活的那个时代和他所经历的那些故事。
公元189年,曹操于陈留招募义勇,揭竿起义,开启了一生峥嵘。20年后,公元213年,曹操以邺城为都,封魏国公。此时的阮籍3岁。著名的建安文学便诞生于这一阶段,并一直延续到魏初的十余年,多以抒发建功立业的理想和积极进取的精神为主。公元220年曹操逝世,曹丕废帝称王,刘备孙权也相继称帝,三国鼎力的格局形成。比起汉末的战乱纷扰,此时的社会状况处于一个相对稳定的时期,在位者曹丕则以仁政教化为主的儒学治国兴邦。此时的阮籍10岁。直至曹睿继位,依然时兴着“尊儒贵学,王孝之本”的社会风气。
“立太学于洛阳,诏曰,‘近之不绥,何远之怀!今事多而民少,上下相弊以文法,百姓无所措其手足。昔太山之哭者,以为苛政甚于猛虎。吾备儒者之风,服圣人之遗教,岂可以目玩其辞,行违其诫者哉!广议轻刑,以惠百姓。’”(《魏志·文帝纪》注引《魏书》)
可以说从公元210年到239年,29岁以前的阮籍一直在崇尚儒学,积极进取的社会氛围中稳健成长,《阮籍传》亦说“籍本有济世志”, 只可惜生不逢时。正当阮籍立业之年,遭逢正始之乱世,佞臣当道,夺权党政。接二连三的政治屠杀,以至天下名士减半,少有全者。司马氏集团以名教为明,烂施刑罚,诛杀名士,绞毁政敌。“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阮籍的名教理想自此破灭,他认为所谓的名教社会,表面光鲜,实则危机四伏,黑暗混乱,甚至将其比作裤管里的群虱。
“独不见群虱之处裈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处于裈中而不能出也。君子之处域内,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晋书·阮籍传》)
“于是中年的阮籍选择了“归隐”,“飘摇于天地之外,与造化为友。” 但是隐士的生活并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与自由,自我价值与人生理想无法实现的痛苦成为了阮籍心中永远的牵绊,而残酷的现实亦时时威胁着阮籍及其家族的名誉甚至是生命。司马氏集团对于阮籍及其家族采用拉拢不得必使毁灭的政策,所以阮籍必须面对现实,屈从于司马氏集团,背叛曹魏旧友以求自保。然而即使是这种表面上的屈从和背叛在阮籍的心中却也积郁成疾: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咏怀诗》三十三)
《大人先生传》中,阮籍以自身为原型再加以抽象化、理想化,创造了一个生于远古,长生不老,四海为家,天地等寿,独求大道的“大人先生”:
“超世而绝群,遗俗而独往,登乎太始之前,览乎忽漠之初,虑周流於无外,志浩荡而自舒,飘颻於四运,翻翱翔乎八隅欲从而彷佛,洸漾而靡拘,细行不足以为毁,圣贤不足以为誉。”(《大人先生传》)
大人先生的精神境界,超越一切肉眼所见,与天地相融合,消融一切矛盾纷争,是绝对的自由超脱。然而《大人先生传》里的境界越是高远,阮籍心里求而不得的纠结与挣扎就越是激烈,因此他所表现出的行为也就更加激烈无端。于是阮籍用“嗜酒”来摆脱现实与肉体的束缚,躲藏在酒醉的混沌里,享受片刻安宁与自由。同时,这种嗜酒到吐血的自我折磨,也是阮籍发泄与挣脱的极端表达。
在了解了阮籍所经历的故事和他内心的挣扎与苦闷之后,再来品读这一句:
“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
无需赘言,我们可以感受到千年前阮籍醉酒、呕血、痛哭等等情状下的心境。此时再去聆听或演奏琴曲《酒狂》,或许我们依然会听到自由与欢快的旋律,只是这份自由与欢快已然多了许多无奈与沉重,似乎更加飘渺,也更加遥不可及了。
《鸥鹭忘机》借了《忘机》之名
《礼记·曲礼下》曰,士无故不撤琴瑟。琴作为中国古代文人四艺之首,不仅是文人雅士身份地位的象征,更是文化与精神高度的代表。在古代,古琴是文人生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始终保持着高古清冷、“不使俗人闻”的特质,因此也使得古琴文化艺术纵然深邃精妙,却一直曲高和寡,到了近现代甚至成为了濒临灭绝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随着当代传统文化的复兴,古琴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大众视野中,例如文学作品、影视剧、摄影作品等,甚至成为了一个新的商业投资热点。随着古琴文化在社会各个领域的加速传播与使用,其准确度及精深度却一直得不到关注,而这直接导致了古琴艺术文化在多数领域中的应用与传播均出现了明显错误,且没有得到及时纠正。错误信息的传播会对大众产生广泛的错误引导,而这已然成为了阻碍古琴艺术文化发展的一种羁绊。
在当下的古琴琴曲教学、音乐会、雅集等古琴文化传播活动以及网络搜索中,关于琴曲《鸥鹭忘机》的介绍通常如下:
“曲《鸥鹭忘机》,一名《忘机》,宋代刘志方所作。曲谱最早见于明代朱权所编的《神奇秘谱》(1425年刊行)。”
再结合《神奇秘谱》中记述的琴曲《忘机》题解:
“…仙曰,是曲也,宋天台刘公志方之所制也。或谓按列子海翁忘机,鸥鸟不飞之意。以指下取之,大概与坐忘意趣同耳。”
于是,多数的琴人琴家便得出或接受了如下结论:
“其内容原出自《列子·黄帝篇》,其中《好鸥鸟者》说:‘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这首琴曲规劝人们要心地善良,不要存有害人之心。‘鸥鹭忘机’一词即来源于上述寓言的前半部。‘忘机’是道家语,意思是忘却了计较、巧诈之心,自甘恬谈,与世无争。‘鸥鹭忘机’ 即指无巧诈之心,异类可以亲近。后比喻淡泊隐居,不以世事为怀。”
然而只要我们稍加对比就会发现,《神奇秘谱》中的《忘机》曲与现在为大家所喜爱的《鸥鹭忘机》是截然不同的两首琴曲,二者并无相似之处。
翻阅典籍,《神奇秘谱》所载之《忘机》曲,短小精悍,曲风高古晦涩,不为人熟知。而《五知斋琴谱》所载《鸥鹭忘机》,曲分三段,曲调流畅婉转,空灵悦耳,为现今流传最广的版本。
即使不听两首琴曲的对比演奏,只单单对照两首琴曲的琴谱,便可知道《忘机》与《鸥鹭忘机》从琴曲长短、段落篇章、指法、曲音等方便均无相同之处。可是后人在学习和传播这首琴曲时,却如此粗心大意、不求甚解,以至于以讹传讹,把错误信息硬是变成了广泛普及使用的 “常识”。而像这样显而易见的错误在琴学中又何止一处?
《好鸥鸟者》的预言,本是描述《忘机》曲的题解,后来竟直接被套用为琴曲《鸥鹭忘机》的琴曲题解,古谱中慢慢也出现了多种雷同曲名,例如《忘机引》《鸥鹭》《海鸥忘机》。而这些不同名称的琴曲有的是与《五知斋》版本的《鸥鹭忘机》相同,或有少许修改,而有的则是与《神奇秘谱》的《忘机》曲相同,或略有所改。那么从《忘机》到《鸥鹭忘机》琴曲、题解甚至作者的混淆,以至于多种别名的出现,这其中经历了怎样的过程,其原因又是什么呢?
据《存见古琴曲谱辑览》载,从古至今约有42本琴谱收录了《鸥鹭忘机》,认为《忘机》《忘机引》《鸥鹭》《海鸥忘机》都是《鸥鹭忘机》曲的别名。上文已经说明了《忘机》与《鸥鹭忘机》是两首不同的琴曲,可见《存见古琴曲谱辑览》中的描述也不甚严谨。
笔者翻阅了这些琴谱,发现第二本收录《忘机》的是《风宣玄品》,跟《神奇秘谱》所载无异。到了第三本,1549年《西麓堂琴统》,曲名变成了《鸥鹭忘机》,而曲谱依然是《神奇秘谱》的《忘机》曲,书中并没有任何关于琴曲命名的文字说明。
《西麓堂琴统》编者汪芝为何要修改《忘机》的曲名为《鸥鹭忘机》呢?笔者对此做了如下猜测:
根据列子寓言,语言中本身就有鸥鸟的存在,故而在曲名中加上鸥鹭,当琴人拿到琴曲时更有画面感,容易引发联想。但是, 列子寓言中却只是提到了鸥鸟,而鸥鹭,是鸥鸟和白鹭的合称。“鸥鹭”并用的含义以及将其加入到琴曲名称中的用意,不禁使人联想到了宋代的隐逸词风。
北宋中后期,党争激烈,很多文人被贬失意、仕途艰难。及至北宋灭亡,大批文士随朝廷南渡,建立了南宋,无奈佞臣当道,屠杀名士,忠正之士不得不挂冠归隐,以远祸全身。于是宋代归隐之风兴起,隐逸文学也因此而生。
隐逸文风最大的特点就是意象的使用。文人们常常以自然景物为意象,并赋予它们美好的向往或特殊的含义。如月亮、蝴蝶,以及鸟类如鸥鸟、白鹭(合称为鸥鹭)、仙鹤等。例如:
“无限沧浪好景,蓑笠下、且遣余生。长歌去,机心尽矣,鸥鹭莫相惊。”(晁端礼《满庭芳》);
“日长几案琴书静,地僻池塘鸥鹭闲。”(朱敦儒《鹧鸪天》);
“唯有汀边鸥鹭,不管人间兴废,一抹度青宵。”(吴潜《水调歌头…焦山》);
“鸥鹭眠沙,渔樵唱晚,不管人间半点愁。”(李曾伯《沁园春》);
“自古。儒冠多误。悔当年、早不扁舟归去。醉下白苹洲,看夕阳鸥鹭。菰菜鲈鱼都弃了,只换得、青衫尘土。休顾。早收身江上,一蓑烟雨。”(陆游《真珠帘》);
“镜湖西畔秋千顷,鸥鹭共忘机。”(陆游《乌夜啼(其四)》)……
在词人们看来,鸥鹭是洁白美好的化身,是隐士的知音和良伴。它们恬淡自是,逍遥洒脱、无忧无虑,冷眼旁观人世间的熙攘纷扰,而这一份情怀正是当时的文人们所追求的人生境界。
当我们了解了“鸥鹭” 一词被赋予的含义,就可以猜到《西麓堂琴统》的传谱者将它加入到标题中的用意了。“鸥鹭”一词的加入,突出了传谱者对于琴曲《忘机》的解读与演绎。由于“鸥鹭忘机”内涵清晰,情景明确,而这一内涵与情景也十分受到琴人喜爱,从而激发了他们的琴曲创作,于是一首婉转空灵,意境悠远的新曲就慢慢地取代了原来的《忘机》曲,但是新曲的创作与完善也历经百年,辗转流传,并非一时、一人、一地而成就,这也就是《存见古琴曲谱辑览》中42本琴谱中不同名称和版本的《鸥鹭忘机》的由来。
成书于1620年的《思齐堂琴谱》,距《神奇秘谱》的编辑已经过去了近两百年。这两百年中琴曲《忘机》还经历过怎样的转变,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思齐堂》中记载的《鸥鹭忘机》已经完全颠覆了《神奇秘谱》的《忘机》及《西麓堂琴统》中的《鸥鹭忘机》(实为《忘机》),曲风温婉清丽,成为了我们现在弹奏的版本的雏形。
而从《思齐堂琴谱》所载《鸥鹭忘机》里,我们可以看到,那个时候的《鸥鹭忘机》还没有开头和结尾的泛音,而主曲旋律较现在也更为简单,乐句的划分也与今日不同,但是主要的乐音已具雏形。而在此之后,接踵出现了在开头和结尾加入泛音,以及加入厚重散音的两种改编曲本,并行流通于琴界百余年。直到1721年,《五知斋琴谱》中收录的《鸥鹭忘机》曲本才基本完成了改编创作的定型工作。此版本不仅丰富了开头与结尾的泛音,主曲部分更加丰富。特别是左手的指法富于变化,余韵更加绵长,乐曲性也更强,因此也为更多人所接受,并成为主流版本,一直流传至今。今人演奏多在此版本的基础上继续进行着个性化的改编创作,琴曲《鸥鹭忘机》的发展还在持续。
经过以上分析可以得出,《忘机》与《鸥鹭忘机》是两首不同的琴曲,产生于不同的时代,由不同的人创作。《鸥鹭忘机》是琴人借用《忘机》之名,引出“鸥鹭”之意,在原题基础上丰富了曲名及含义,经由后世数代琴人之手,依照“鸥鹭忘机”之意不断创作改编出的一首完全不同于《玄机》的琴曲。
责任编辑 董晓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