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感空间:香港城市文化
2016-11-26薛亚聪
凌 逾, 薛亚聪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广东 广州 510006)
挤感空间:香港城市文化
凌 逾, 薛亚聪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广东 广州 510006)
香港地狭人稠,挤感是其城市常貌。从物理空间来看,香港从垂直之城发展为立体之城:早期建筑多为唐楼,既传承岭南传统建筑,又受西方文化影响,形成了多间隔空间特色;20世纪60年代后,以大厦居所为主,管道符号、穴居者和蜷缩人成为立体化隐喻。从心理空间来看,香港作家们刻画“门、窗”符号,再现因拥挤而生的窥伺、逃离主题,重觅“我城”精神。从社会空间来看,作家们呈现挤感空间,剖析由围城走向逃城,各有方式:从西西、罗启锐、许鞍华的乌托邦笔调到王家卫、潘国灵、韩丽珠的异托邦色彩,显示出港人的内心状态。
挤感香港; 垂直之城; 立体之城; 围城; 逃城; 乌托邦; 异托邦
拥挤,是香港的常态,“水泥森林”丛生,高楼林立,建筑密集。若以建筑物的常见密度表达式楼层与地皮的比率为单位,“休斯顿、伦敦、香港的平均密度分别是9.5、42.3和300.5”。①[澳]谢尔顿、卡拉奇威茨、柯万著,胡大平、吴静译:《香港造城记:从垂直之城到立体之城》,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3年版,第15页。香港的拥挤实在是非同一般。正如感冒鼻塞时才会意识到鼻子畅通的重要,失明的人才会发觉视力正常的重要,当一个城市的空间日益变得狭小,空间势必成为关注的重点。“在立体构成中,实体是指封闭的立体形态,如球体、立方体。空间是指空虚能容纳之处。实体与空间是相互依存的。实体依赖于空间之中,而空间若没有实体的浮标作为标识,也就不可能觉察到它。实体能影响空间,给人带来不同的空间情绪。”②谭力主编:《立体构成》,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6页。香港建筑实体密集,给人拥挤感。这反映到城市空间书写中,已不仅是一种现实镜像的呈现,更成为一种主题的表达,且从生存的拥挤走向心灵的挤感。由此,形成了香港城市书写中特有的挤感空间文化。
香港许多作家和导演都关注到空间的挤感问题。从乐观书写“我城”的西西,到着意将故事放在唐楼中演绎的香港导演罗启锐和许鞍华,从聚焦重庆大厦的导演王家卫,到成长于狭小公屋的香港作家韩丽珠,他们都在自己的作品中有意或无意地显示出对香港挤感空间的关注。那么香港的挤感空间文化究竟有何特质?香港再现城市挤感文化经历了怎样的变化,显示出怎样的香港性和传统性?
一、物理空间的拥挤:从垂直之城到立体之城
香港的挤感空间文化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随着人口增加、城市发展、建筑实体的日新月异逐渐形成。空间可分为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物理空间是指实体所包围的可测量、可划分的空间……物理空间是有形的,它取决于形成自身形的实体或实体组合,不同的实体或实体组合会形成不同的空间。”*谭力主编:《立体构成》,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3页。香港物理空间,即依赖于各种建筑实体所形成的有形空间。香港早期主要的建筑实体唐楼,被今日林立的高楼大厦所代替,而架空的天桥和深掘的地铁,进一步将空间变得交互相通,长、宽、高三维建筑坐标被重新定位,正如建筑学者指出,香港正在“从垂直之城走向立体之城”*[澳]谢尔顿、卡拉奇维茨、柯万:《香港造城记:从垂直之城到立体之城》,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4年版。。那么这种转变具有哪些特点?
(一)早期唐楼的挤感空间与情聚符号
唐楼是20世纪初至六十年代香港市民的重要居所。“唐楼这个名称与洋楼相对,一般唐楼三至八层高,部分唐楼有骑楼,部分设有露台,楼底比现代住宅建筑位高。唐楼往往是商住混合的,地面的一层通常为商铺,其他楼层是住宅。唐楼没有电梯(升降机),只有楼梯连接各层。在香港,人们口头上习惯把有电梯的多层住宅叫洋楼,没有电梯的多层住宅叫唐楼。”*百度词条:http:∥baike.baidu.com/link?url=68cd7ClOXR9bCL7vdkGJE0MSu3VeFK62D7UQxxxgX6j72KC-OTLUAAEuycCrWyOi10sUtG2v4_C7s68FQpUHzK骑楼是唐楼的一种,即“建筑物下层以若干根石柱支撑,形成走廊或行人路,顶上就是用来居住的楼层,整栋楼宛如一位骑士‘骑’在行人路上,故称为‘骑楼’”*林蔓莉,王新源:《香港骑楼·前言》,香港:中华书局(香港)有限公司2015年版。。因此准确地说,骑楼只是唐楼的建筑样式之一,后来随着时间的推演,唐楼与骑楼变得通用起来。
1.唐楼挤感空间:传统性与香港性
香港唐楼兼具传统性与香港性。一方面,它起源于中国华南地区,是岭南传统建筑样式之一。“骑楼流行于十九世纪中后期至一九六〇年代的中国华南地区,那里城市湿热、夏季温度高、降水量大、台风较频繁,像骑楼这类具有防雨、防风、防晒功能的建筑自然而然成为主流。”*林蔓莉,王新源:《香港骑楼·前言》,香港:中华书局(香港)有限公司2015年版。另一方面,骑楼虽然最早发源于中国的广东和福建地区,但香港骑楼形态的发展还受到了西方文化的影响。香港的骑楼样式并非直接传承广东、福建骑楼形态,而是由于英国的殖民历史,在形态上,吸收了传承于广东、福建骑楼样式并加以改造的马来西亚半岛骑楼样式:为了满足英国在殖民城市的贸易需求,“莱弗士于1822年规定,房子要有走廊,以确保沿街为公众提供廊道”*[澳]谢尔顿、卡拉奇威茨、柯万著,胡大平、吴静译:《香港造城记:从垂直之城到立体之城》,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3年版,第33页。。莱弗士是英国驻马来西亚半岛槟城的负责人,其助推“连续的有屋顶的人行道在那个地区被广泛应用”*[澳]谢尔顿、卡拉奇威茨、柯万著,胡大平、吴静译:《香港造城记:从垂直之城到立体之城》,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3年版,第34页。。香港和马来西亚在当时均为英国殖民地,香港骑楼正是在马来西亚骑楼的影响下发展起来的。
此外,香港的地形狭小以及社会人口的增加,导致香港骑楼显得比其他地区的骑楼空间更为拥挤。20世纪上半叶,由于香港经济发展,而内地社会的不稳定,尤其是抗日战争爆发,导致许多人开始移民香港。香港人口从1901年的368 986人增加到1941年的1 639 000人,人数增加了1 270 014人。*张丽:《20世纪上半期香港人口研究(1901—1941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青年学术论坛2003年卷,2003年6月30日,第442页。二战期间锐减至600 000人。日本投降后,大批居民返港,1946年总人口15 500 000人,比上一年净增950 000人,是香港历史上人口增长最快的一年。直到1960年人口又猛增到3 075 000人。至1965年人口复查时,据香港户口统计署发的数字为3 716 400人。*数据来源于陈栋康:《香港的人口地理》,《经济地理》1986年第1期,第15页。20世纪上半叶,香港人口暴增,居住空间日益拥挤,骑楼内部和外部空间都被不断切割和拓建。尤其是“二战”以后,大量建筑被毁坏,而人潮涌至,一些房主将骑楼分成一个个小隔间出租,供没有住房的人租用。“‘唐楼’的基本设计是一梯二户,每一户里面有五至六个单元,每个单元十平方米左右,房间由木板分隔。为了通风,间隔顶部有三十厘米的木栏。大业主如果与居民住在一起,公共地方的清洁及照明系统的更换由大业主安排。大业主另辟新居,则把“唐楼”管理包给自己信赖的人。承包人被称作‘二房东’、‘包租公’或‘包租婆’。”*李万才、余松杰、李文浩等主编:《物业管理实务手册》,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年版,第301页。周星驰电影《功夫》里的“包租婆”反映的就是这一典型现象。
2.消逝的唐楼:传统文化的情聚符号
唐楼常见于香港电影和小说。如罗启锐导演的《岁月神偷》和许鞍华导演的《桃姐》;海辛长篇小说《庙街两妙族》的两大家族在未搬家前也住唐楼。唐楼承载着香港20世纪上半叶的历史记忆。然而随着经济的急速发展,城市不断被规划,且许多唐楼建筑年久颓败,面临着被拆迁的命运,至今仅香港岛湾仔、西营盘、九龙深水埗及九龙城一带,残存着一些尚未拆卸的唐楼,多残旧,亟待维修。
随着历史的变迁,唐楼已不仅是一座座具有实用价值的建筑的名称,还成为携带一定意义的“符号”。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指出:“符号是携带意义的感知:意义必须用符号才能表达,符号的用途是表达意义。反过来说:没有意义可以不用符号表达,也没有不表达意义的符号。”*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在香港城市书写中,唐楼作为拥挤符号,不仅仅暗示生存的艰难,还通常被赋予一定的感情色彩——作为感情凝聚的符号加以呈现。那么唐楼究竟承载着怎样的情感意义呢?
中国文化中向来有亲密生活传统,与西方小家庭分散式居住方式不同,高密度的家族式聚居是中国社会的典型居住方式,农耕时邻里之间需要相互协作,更使密集的居住显得十分必要。如《红楼梦》中荣国府和宁国府的比邻而立,交互相通,贾母与贾蓉四代同堂,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相互通婚,亲人之间密切往来。因此,在香港作家笔下,唐楼的拥挤总是带着怀旧的意味,并呈现出温馨的感觉,小小的一方空间往往凝聚着家人邻里之间的浓浓亲情。
香港电影《岁月神偷》中,大耳牛家居住在巷头的两层唐楼里,巷尾则是他的伯伯家,他家卖鞋,伯伯家理发,街头街尾,包办头脚。大耳牛家的唐楼为木质结构,一楼前面是店铺,硕大的布檐为顾客遮风挡雨,里面是大耳牛父母的居室和厨房,布满了摆在鞋架上要出售的鞋子。二楼是大耳牛罗进二和哥哥罗进一的卧室,阁楼的高度只能让八岁的大耳牛站起来,而哥哥罗进一则需要蜷缩着身体或坐或卧。整座唐楼的两层高度只相当于旁边楼房一层多一点。每日放学,一家人在房前的树墩上围坐,吃完晚餐后,兄弟两个便搬出独梯,爬上阁楼写作业,爸爸再将梯子直立贴墙以节省空间。小小的一方天地,哥哥和弟弟合居,虽然偶尔吵闹,但是很快就能和好如初。哥哥会在弟弟受到爸爸责备时,将他抱到一边安慰。小小的一栋唐楼,一家人相濡以沫地生活着,虽然苛捐杂税让生活十分困难,但是爸爸妈妈却十分相爱,有着相视一笑的甜蜜默契。在这里,唐楼的拥挤更让人感受到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温馨,正如电影前半部分结束时,俯瞰镜头所展现的,黑暗夜空下,一盏红红的牌灯,一间不大的透漏出昏黄光线的房子,天地静谧,充满脉脉温情。
《桃姐》是2012年许鞍华导演的文艺电影,讲述成长于大家庭的少爷罗杰,与自幼照顾他并在他家服务了60年的老佣人桃姐,两人之间的温情故事。该片取景于深水埗,典型的香港唐楼旧区。许鞍华说:“这是不为人所熟悉的香港,我觉得这地方的居民和商户之间充满温情,很有人情味。有些人会觉得这里节奏懒散,但我偏爱它的人情化。”*http:∥travel.hsw.cn/system/2012/03/16/051274086.shtml。正如电影有个细节:罗杰陪生病的桃姐去一家老字号餐馆吃饭,拥挤的空间里,罗杰正要找座位,就有人让座,墙上贴着纸条:四人座位,敬请合作。《岁月神偷》根据导演罗启锐的真实经历改编,讲述香港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一家四口的故事。《桃姐》也根据真人真事改编,讲述现代温情。两部电影都充满浓浓的怀旧味道,但生存空间拥挤窘迫,不仅代表香港走过的“那些年”的艰苦岁月,也彰显出凝聚家人相亲相爱和邻里守望相助的动人情感。
(二)近期现代与后现代大厦:港城空间伸缩术
“二战后”,香港人口急剧膨胀,唐楼已经无法满足城市发展的需求,于是被越来越多的高楼大厦取代。20世纪60年代,香港屋宇建设委员会推出公共屋邨,简称公屋。“在香港,由政府兴建后用优惠价格出租或出卖给市民的房屋统称为公共房屋。其中,出租的叫公共屋村(也称廉租屋),出卖的叫居者有其屋 (也叫廉价屋)。”*陈翌:《香港的公共屋村和居者有其屋计划》,《中国工商》1993年第3期。无论是新落成的豪宅还是公屋,普遍都是40层以上,部分更达70多层。据2014年世界主要城市平均高楼数量的统计,香港因在1 053平方公里内有7 773座高楼大厦而排名世界第一;每栋楼按所含楼层数评分,*每栋楼按照其包含的楼层数进行评分,分值如下:12~19层=1分;20~29层=5分;30~39层=25分;40~49层=50分;50~59层=100分;60~69层=200分;70~79层=300分;80~89层=400分;90~99层=500分;100层及以上=600分。香港得130 576分,远超排名第二位纽约的41 284分。*http:∥www.civilcn.com/news/jzxw/1440038389253804.html。
大厦是现代化建筑。如果说,古典和浪漫主义建筑基于农业文明,以砖、石、木为材料,属于手工的、少数贵族象征的场所,那么,现代主义建筑则基于工业文明,伴随着城市中产阶级、机器流水线、批量标准化生产的工业化运动而出现。现代主义建筑以实用简洁、标准化、集约化为特点,强调焦点透视,以玻璃、钢、钢筋混凝土为材料,考虑广大市民的居住需要。现代建筑大师柯布西耶强调建筑的功能主义,建筑成为居住的机器。*凌逾:《搭建建筑空间的后现代文学》,《香港文学》2015年8月号第368期。西西的《美丽大厦》描写过现代大厦,给人冰冷感,但是电梯停摆月余,住户之间的人际关系反而亲密起来,相濡以沫,冷感大厦于是有了暖意。
随着经济发展和技术进步,香港大厦也日益走向后现代。美国后现代建筑师罗伯特·文丘里在《建筑的复杂性和矛盾性》中写道:“后现代建筑要素在于,混杂而不纯粹,折中而不要干净……宁要平凡的也不要造作的,宁可迁就也不要排斥,宁可过多也不要简单,既要旧的也要创新,宁可不一致和不肯定也不要直接的和明确的,多者兼顾超过非此即彼。”*[美]罗伯特·文丘里著,周卜颐译:《建筑的复杂性与矛盾性》,北京: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2006年版,第16页。现代主义多从实用角度设计建筑;后现代建筑从景观生态整合角度设计。1965年,香港建成第一波隧道后,天桥、地铁、地下通道也日渐增多,空间贯通,变得更加立体起来,现代建筑转向后现代建筑,垂直之城日益走向立体之城。
如果说,香港的作家和导演呈现唐楼,着重再现亲人友邻和谐的传统关系,那么,再现近期现代和后现代大厦的挤感空间,则真正地让人感受到“存在之难”。有数据显示,香港人均居住面积161“平方尺”,而同样以蜗居出名的上海尚有194“平方尺”。侣伦1952年的长篇《穷巷》,写过香港租户猪笼式的生活。西西的《我城》《美丽大厦》再现拥挤,市民蜗居于现代大厦,一栋铅笔式建筑。一家人的居住空间只有300“平方尺”,相当于33平方米。西西50年代随父母移民香港,经历过从唐楼转居现代大厦的变化。或许是动荡岁月的洗礼,她作品中多展现对“我城”的乐观,大厦住户们的互相帮助,充满了传统中国社会的人情味。黄碧云的长篇小说《烈佬传》写主人公阿难,像阿Q 一样,一生无家无室,厕身憋屈的物理空间,实在是无立锥之地。*凌逾:《重构中西文化因子——从非虚构的虚构看文学大势》,《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8期。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末期的韩丽珠,童年居于现代大厦公屋,青年居于后现代大厦,她用冷涩而荒诞的笔调,反复书写挤感体验,读者触目所感都是空间的逼仄与窒息。相比于西西笔下现代大厦的垂直感,一部电梯连接一栋大楼,韩丽珠笔下的空间走向立体,管道、穴居与蜷缩,让香港城市变得可以贯通和伸缩起来。那么,韩丽珠书写大厦的挤感空间,有何特质?
1.管道森林
从第一本小说集《输水管森林》开始,“管道”符号便成为韩丽珠小说中的重要隐喻,它蜿蜒曲折,连接着房间与房间、大厦与大厦,包围着整个城市。它的流通系统,使香港从垂直之城走向立体性存在。在其笔下,“管道”符号不断变形,有多样化形态。《输水管森林》和《宁静的兽》写实存的输水管,《输水管森林》也写人体内被看做是管道的“肠道”;《林木椅子》写假期,仿佛“一条清凉的管道,人们通过那里,再走出来,就会到另一个从未踏足的地方”;*韩丽珠:《林木椅子》,《香港文学》2006年8月号。《窗户》写道:“阿米认为,流动的水具有某种力量,使阿米的说话汩汩地从身体输出,形成一根管道。”*韩丽珠:《窗户》,《香港文学》2011年1月号。与此相类长篇小说《灰花》的下水道则是“管道”符号的又一表征。
如果说,现代大厦呈现垂直感,后现代大厦则走向着立体化,城市空间切割不再是直上直下,而是屈曲盘绕,流通变得至关重要。管道,便承载着这“流通”的意义。《输水管森林》讲述叙事者眼中的输水管:“我看到对面大厦的输水管像一堆肠子,弯弯曲曲地缠在一起,那之前,它笔直地爬上楼顶,然后走进每所房子里。它从厨房的窗子进入,首先在天花板上纵横交错,跟着横过厨房的底部,以碗盘底下为第一个终点。之后,它会沿着客厅的墙壁伸展至屋外,直至走廊拐角处看不见的地方。”*韩丽珠:《输水管森林》,《香港文学》1996年6月号。叙述者形容输水管仿佛肠子,有意并置对比城市的输水管与身体的肠道,如此联想,起因是外婆肠道生病:“消化系统完全失去作用。我可以想象她的肠子塞满了黄黄绿绿的食物渣滓。”*韩丽珠:《输水管森林》,《香港文学》1996年6月号。拥挤会造成淤积,当管道过于拥挤而无法保持畅通时,就会出现问题。外婆终于住进医院,并在不久后死去,而“我”所住的小区也因输水管爆裂而停水。那么,香港城市的流通系统是否也会出现消化不良等问题。外婆的去世很难说不是作者对外在空间过于拥挤的隐忧的表达。如果说外婆的病症只是对外在空间的隐晦的暗示,“我”的内心变异则是作者的忧虑所在。
2.穴居者
穴居者,是韩丽珠笔下另一个值得探索的符号。长篇小说《灰花》写多种多样的穴居形式:马来西亚橡胶园中,为了躲藏日本的侵略,米安躲进了一个真正的洞穴之中;在香港的大厦中,米安蜷缩在沙发里,黑暗的空间营造出穴居的氛围;为了抵挡猛然袭来的瞌睡症,香港市民纷纷接受在地窖中安睡。2015年5月,她出版最新短篇小说集,更是以“失去洞穴”作为书名,虽是集子中首篇小说的标题,但却似乎暗示着集子九篇小说的共同主题。该书扉页上写道:“九则短篇,九则关于失去的故事。疏离晶莹之笔,刻画现代城市寓言,人与动物搁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以及逃离。”*韩丽珠:《失去洞穴》,新北:印刻文学2015年号。从地底下一个人的洞穴,到沙发里众人俯视下的蜷缩,再到大厦中人们用水泥营造一群陌生人胡乱堆叠躺着的地窖,城市空间不断向下延伸,但个人空间却不断地失去,现代城市走向地下,人们却失去了可以安心的“洞穴”,立体之城依旧充满拥挤。
3.蜷缩人
韩丽珠早期创造的人物,总渴望将自己隐藏起来,可灵活地蜷缩在任何一个地方。如《宁静的兽》所写,“他走到柜子和柜子之间,那些空置了的壁橱、洗衣机、浴缸,把身子挤进去,示范了自己蜷起甚至隐藏的能耐”*韩丽珠:《宁静的兽》,《香港文学》2003年第7号。,《亚当与夏娃的N天里》则说:“箱子里的人是幸福的,不幸的是那些无法进入纸箱的人,只能像鬼魂那样,在箱子之间徘徊。”*韩丽珠:《输水管森林》,香港:普普工坊1998年版,第45页。用蜷缩将自己安置下来,人们丧失了空间权利,不再是空间的主体,而成为了它的附庸。这是香港挤感空间对人的“异化”。
事实上,现代香港存在大量的“物的异化”,如“将桌子和椅子设计成折叠样式,而折叠门或移门则代替了占用更多空间的平开门。床铺会设计成三层高,每层提供一个台灯,一个外伸的储物架和帘子”*[澳]谢尔顿、卡拉奇威茨、柯万著,胡大平、吴静译:《香港造城记:从垂直之城到立体之城》,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3年版,第76页。。楼梯设计成占用面积最小的剪刀梯,双层电车和巴士,空中快速人行道,“借用库哈斯的术语来形容,这其实是现代主义的‘拥挤文化’”*[澳]谢尔顿、卡拉奇威茨、柯万著,胡大平、吴静译:《香港造城记:从垂直之城到立体之城》,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3年版,第76页。。人们将物体折叠,以获得占用空间最小的最大使用价值。韩丽珠通过写人的蜷缩来暗示城市空间的拥挤以及生活方式的物化,显得尤其震撼人心。这与日本近年来提倡的“极简主义”截然不同:香港以加法形式来不断挤出空间,而日本则通过减法舍弃一些不需要的东西来为生活留白,明显受日本禅宗的影响。不难看出,香港城市生活更多受到现代生活方式的影响,而日本则在回归传统,寻找内心的平静。
二、心理空间的挤感:从围城到逃城
物理空间的拥挤导致了心理空间的挤感,香港作家们纷纷自造异托邦,如,可以伸缩的子宫、气球成为空间的隐喻,“门、窗”符号在小说中不断地出现,而逃离、窥伺和隐藏成为显在的主题。如西西小说《我城》,“城”建构与“门”符号相映成趣:不仅写那古老矮屋的十七座古扇门,还提到瑜家的玻璃门;不仅写居于古屋的阿果、阿髪等人,还写阿北这个看门人;不仅写家门、房门,还写城门、城籍;不仅作品反复写“门”,1996年素叶增订本《我城》还直接将一扇“门”放在封面的左上角。而韩丽珠的《失去洞穴》《灰花》,更是集中再现“门”和“窗”符号。自古以来,与门相关的名词有许多,范围小的如房门、家门,大的如城门、国门,动词典型的则是开门、破门、关门、锁门,由此推及,门的存在其实是领域的象征。吴裕成认为:“国门之大,它区别了海内和域外。家门之小,它区别了主人和客人。这区别使得一部分人获得属于自己的领域感,另一部分人获得不属于自己的领域感。”*吴裕成:《中国的门文化》,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 2001年版,第70页。因此,门是空间及其分割的一种标志,门,见出一个城市的空间特征。那么“门”符号如何呈现出香港挤感空间呢?
(一)从围合到挤感
同为香港居民的日常居住场所,如果说矮屋代表着香港古老建筑的特色,板间房则具有鲜明的香港现代建筑的特征。在《我城》中,矮屋是座古老的大屋,是主人公阿果的姑姑的父亲在世时就有的,它与周边建筑明显不同:“大屋它独个儿凹在一个角落上,别的房子高,它矮;别的房子瘦,它胖;别的房子开朗活泼,它笨,又呆。”*西西:《我城》,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0年版,第8页。它最大的特色是有17扇门,同样以一户家庭为单位,这与悠悠全家从前居住的仅有33.33平方米的板间房的“无门”形成鲜明的对比,门的存在显示出城市人生活空间的不同。
矮屋是中国传统的群居式建筑风格,不仅有房间,还有长廊,桥道和天井,17扇门显示出开阔性。而板间房却给人逼仄的感觉,它占据着一座大厦的一层,只有300尺的房间,不仅包括一个厨房、一间洗手间,此外还放着三张硬木床、两个衣橱、一张六人饭桌、两个樟木杠和两个肩着一座电视的抽屉橱。因为它的拥挤又被戏称为“棺材”和“鞋盒”,更有甚者,这类房间会被分割成许多笼子大小仅能躺卧的“小房间”出租,被称为“笼屋”。空间的拥挤难以负荷门的存在,房门的从有到无显示着现代香港人的生活空间不断被挤压,从围合到挤感,这显然与现代文明带来的日益膨胀的经济和人口有关。
(二)窥伺主题
外在空间的挤塞带来内在心理空间的变异,在香港,空间拥塞所造成的心理问题也为一些作家所关注。住在握手楼,想不偷窥都难。如潘国灵短篇小说集《病忘书》,有篇《合法偷窥》讲述一座公共屋邨的看更,因为喜欢偷窥别人的生活,而选择了保安职业,作者称之为“合法偷窥”:“屋邨人口密度高,一座住上几百户几千人,六部升降机。”个人的生存空间十分狭小。同样居于公屋的,还有韩丽珠的短篇小说《输水管森林》,叙述者“我”喜欢窥伺对面大厦的一个住户,无论是视觉,听觉的直接描绘,还是对输水管道中水声的反复描写,都暗示出人与人之间窥视的愿望。最为典型的是《宁静的兽》:耳朵本来是一个派传单的陌生人,后来却和“我”同租一个房间,“有很多时间,他闲着什么也不做,像一个影子那样附在我身旁,监视我的一举一动”*韩丽珠:《宁静的兽》,《香港文学》2003年第7号。。生存空间的拥挤,导致人们不自觉地窥视着别人和被别人窥视,而这成为韩丽珠笔下的重要主题。
(三)逃离主题
拥挤的房间,让人生逃离之心。“铁屋子”不再只是鲁迅对20世纪30年代中国社会的象征性寓言,呐喊也不再只是对启蒙的渴望,潘国灵在《城市学》中,曾以K-box的密闭空间作为现代香港的隐喻,事实上盒与笼早已经是香港草民居住空间的隐喻。在现代香港,韩丽珠发现了一座座更为密集的“铁屋”——人们居住的现实空间。大厦平地而起,日渐成为“无大门”社会。寸土寸金,使现代香港城市草根生活在无门无窗的空间里。
因为无门,所以造门。长篇小说《灰花》写道,因为瞌睡症在这座城市突然爆发,执法者为了减少混乱和可能出现的事故,将主人公陈葵居住的大厦封锁了起来,每日提供饮食和满足一些简单要求,每个人只能待在自己的房子里,禁止走出房间和大厦。于是陈葵开始造门:“只有在存在门的地方,人们才能找到出口。”*韩丽珠:《灰花》,香港:联合文学出版社有限公司2009年版,第75—76页。大厦住客们似乎都和陈葵一样,向执法者要来造门材料,然后开始制造一扇门,并在完成后一起逃离了那栋被封锁的大厦。门既是人们用来作为保护自己的盾牌,也是逃离大厦寻找出口的隐喻。正如《失去洞穴·锁匠》一文所说:“人和人之间,只要隔着至少一扇门,便能安全无恙地相处或分离。”*韩丽珠:《失去洞穴》,新北:印刻文学2015年版,第174页。从相濡以沫的危机时刻,到相忘于江湖的自由自在时刻,门,让人有距离感和安全感。
在《灰花》中,当执法者7310要求陈葵和自己一起生活时,陈葵也提出了一个条件,她要求执法者7310在白天与自己保持7扇门的距离。执法者企图用一起生活作借口,将陈葵留在身边。但7扇门保护了她,囚禁的目的反而成了陈葵逃离执法者最好的途径。而执法者居住的公寓,73谐音“7扇”,预示了他和陈葵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距离。假若执法者作为英国殖民者的隐喻,与陈葵之间的关系似乎颇值得琢磨。
因为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的拥挤,“逃离”变得迫切起来。潘国灵新作《写托邦与消失咒》*凌逾:《“写托邦”与消失美学——评潘国灵首部长篇小说〈写托邦与消失咒〉》,《文学报》2016年6月16日第20版。,写女子四处寻找消失了的作家。原来,作家从现实世界隐退,逃入写托邦,即写作疗养院。写托邦是作家们的理想之地,在这里他们可以实现自己的写作执念。写托邦之门是一道会变形的门,只对属意的人开放。其实,写托邦在香港是不现实的。香港经济高度发达,文学却艰难立足,从事文字工作的人,不免感到落寞。潘国灵用消失咒回避香港现实的挤感城市空间,逃进文学空间,自造理想空间。作者创设写托邦这样虚幻的空间,与其说是一种物理空间的“逃离”,不如说是作家心理上的“逃离”。
(四)重寻“我城”
如果说,门是空间进出口,那么窗的意义则在于透气透风、透光透景。韩丽珠的小说《失去洞穴·假窗》,创造了十分独特的绘窗者木的形象。在木的眼中,真实的窗展示的只是“灰暗的外墙,或,车辆严重挤塞的道路”*韩丽珠:《失去洞穴》,新北:印刻文学2015年版,第129页。,当她沿着城市的街道走,便会发现“整齐地困在大厦上的窗子,如同许多无法发出声音的,呐喊中的嘴巴”*韩丽珠:《失去洞穴》,新北:印刻文学2015年版,第130页。。所以她认为自己只是把困在大厦中的窗子画下来,它们其实一直都存在在那里。然而这个城市似乎越来越不需要窗子,住房中介说,“在人们愿意承认,他们确实需要一种完全隐蔽的私人空间以前,窗子还是会可有可无地存在。但长远来说,无窗是一种必然的趋势”。*韩丽珠:《失去洞穴》,新北:印刻文学2015年版,第130页。窗子意味着开放,无窗的空间是封闭的,城市中的人们似乎越来越难以打开心扉:“我们的心门、脉门、面门、脑门和顶门,全都密不透风地紧闭,那毕竟都是隐藏的门,而一无所知的状况。”*韩丽珠:《失去洞穴》,新北:印刻文学2015年版,第174页。现实中的门愈见减少,精神上的门却越来越多,人们用层层的心门将自己锁起来,充满着隔膜,却似乎并非真的想要如此,城市与人在这里得到了神奇的呼应,所以木才会看到城市中那么多的窗,她将它们绘下来,似乎是在努力打开现代城市中人们的一扇扇心灵窗扉。如果说,西西20世纪70年代再现的温馨而乐观的“我城”精神,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而失落,韩丽珠写开窗,何尝不是在当今时代下对“我城”精神的一次重新寻觅?
除了重寻乐观向上的“我城”精神,香港作家还试图通过空间书写,来溯源“我城”历史文化记忆。香港经济飞速发展,城市空间日新月异,拥挤更趋严重,新建筑挤掉旧建筑,新事物挤掉旧事物。陈智德写《地文志》,将文学中典型的香港空间一一拎出,以评论、散文、诗歌等多种文体,追溯所选空间的历史文化。如著名的九龙城寨曾经有过宋皇台、启德机场,作者找回侣伦、陈伯陶的诗文描述,为这些已经消失了的历史遗迹进行文字造影。同样的城市空间还有维园、北角、旺角、虎地、调景岭等。曾经盛极一时的香港二楼书店、二手书店,今日也变得萧条凋敝,往事历历在目,今朝沧海桑田,作者结合自己的真实经历,不免唏嘘感叹。
三、挤感社会文化:从乌托邦到异托邦
香港的挤感建筑已经成为典型的城市标识。有摄影师专拍港岛各地的天际线,仰拍高楼林立的天井口,因此成名。港片镜头中也随处可见涌动的人流和狭窄的小巷,如《花样年华》,周慕云与苏丽珍两家租屋外的公共走廊,仅能容一个人站立,令搬家看起来举步维艰;《重庆森林》着重表现的重庆大厦,是香港的地标,坐标性建筑,万国租户居住在被铁丝网所切割的狭小空间之中。外地人第一次去香港,往往被城市密集的建筑所震惊,即便只是在天水围等远离市中心的地区,若行至太平山一带,内心震动则更是强烈,建筑挤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这种拥塞感显然不止外来人才能够觉察,生活在本土的香港人,亦能时时处处感到空间的拥挤。然而对于香港挤感空间的书写,作家们却有着不同的态度,“我城”再造也经历着从乌托邦到异托邦的文学镜像变化。那么这些差异的背后又显示出怎样的思想变迁呢?
(一)情造乌托邦
提到拥挤,似乎本身就带有贬义色彩,但是在“我城”的一些书写者笔下,却有着温馨而乐观的味道。西西关注香港这座城市建筑空间,主要见于《我城》《美丽大厦》,阿果居住的矮屋,悠悠生活的板间房,“我”定居的梅丽大厦,都被作者精心描绘。美丽大厦是一座铅笔式高楼,家家户户都蜗居于不足34平方米的房间,高楼上下全凭两座电梯。然而,电梯故障好长一段时间,导致大厦住户只能走路上下楼梯。这对于生活在高层的住户尤其不便,但大家却变得更加和谐,互相帮忙买菜扔垃圾。年迈的麦婶旧疾复发,一群人争相帮忙,丝毫没有现代人们惯言的都市冷漠病。台风即将来到,麦婶从前的老邻居来投奔她和儿子阿牛,麦婶热烈欢迎,晚上一起打地铺,大厦的住户生活在狭小的空间之中,却仍然处处乐观,人心美丽,所以拥挤的“梅丽”大厦也变得“美丽”起来。
罗启锐电影《岁月神偷》取景于中区永利街,典型的唐楼建筑街区。当时,唐楼正面临被拆迁重建的命运。2010年,《岁月神偷》上映并获奖,该片触动了香港人的集体回忆,越来越多的市民呼吁保存影片的取景地,最终得到了香港市建局的同意,决定不拆卸永利街的12幢唐楼,而将其保育成为展现香港旧日风情的旅游项目。一部电影拯救了12幢唐楼,成为佳话。无论是西西笔下的新式大厦,还是罗启锐和许鞍华镜头下的传统唐楼,挤感空间中的民众对于拥挤并不抱怨,而是抱着知足常乐的态度,相互帮助,“一步难,一步佳”,俨然乌托邦时代的温馨与和谐。
(二)再造异托邦
与西西、许鞍华、罗启锐的创作不同,王家卫、潘国灵和韩丽珠聚焦的香港挤感空间则充满了人与城的异化。有趣的是,王家卫的两部电影《重庆森林》和《旺角卡门》,片名就直指香港特色城市空间,都是著名的拥挤之地。重庆大厦是林青霞饰演的毒贩活动的场所,充斥毒品、性交易和暗杀;而旺角卡门是黑道人物活跃的区域,时时有斗殴和赌博事件。在这些城市的边缘地区,藏匿着城市的边缘人物、异化了的现代城市和现代城市人。在潘国灵的长篇小说《写托邦与消失咒》中,主人公游幽和悠悠居于一个空间极度狭小的生活房,游幽消失后,悠悠在寻找他的途中,走进了写托邦,并开始自己的书写与解咒旅程。潘国灵在小说世界内,用文字创造了一个写托邦,而在小说世界外,则用思想创造了一个城市文学异托邦。
韩丽珠笔下,异托邦的创造则更具有荒诞色彩:长期缺眠的市民,因患上猛然袭来的瞌睡症,而不得不住在地窖中;这似乎是对不夜城的现代都市的寓言:人们企图对抗睡眠,却最终发现了睡眠的无力对抗。短篇小说《电梯》讲电梯吃人的故事:“我”乘坐升降机时,突遇故障,爬上电梯槽后,开始回忆童年:“从第一次看见升降机时,我便希望能住进去”*韩丽珠:《电梯》,《输水管森林》,香港:普普工作坊1998年版,260页。,这在一般人看来简直是十分可笑的想法,但是作者随之给出了原因,“我们的房子被火烧光……我们搬到一个五十多尺的空间内,同住的还有另一户人家,一共七人”*韩丽珠:《电梯》,《输水管森林》,香港:普普工作坊1998年版,260页。。七个人生活在一个只有五十多尺的空间内,可以想见每个人活动空间之狭窄,简直毫无隐私可言。因此也就能理解,叙述者为什么想要居住在电梯里。然而“我”三岁的儿子却是在独自乘坐电梯时丢失,有人说“你的儿子大概是给升降机吃了。他说他看到过很多升降机吃人的事件。那些挤在升降机内的人莫名其妙地消失”*韩丽珠:《电梯》,《输水管森林》,香港:普普工作坊1998年版,260页。。电梯吃人,这在现实生活中显然并不可能,但作者以这种魔幻现实主义的方式,书写城市寓言:空间的拥挤对城市中人们生存的威胁。
从西西、罗启锐、许鞍华的乌托邦笔调到王家卫、潘国灵、韩丽珠笔下的异托邦色彩,香港挤感空间书写,经历了由温馨、和谐向冷落、暗化的转变。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巨大的反差?一方面,西西、罗启锐和许鞍华创作之时,城市拥挤程度与当今香港相比,显然不可同日而语。时移世易,香港挤感日趋加重,随之出现一系列相关问题,为新一代年轻作家所捕捉。另一方面,唐楼作为回忆的承载物,记忆历经岁月淘洗,让苦难变得云淡风轻,让曾经的相濡以沫变得愈加温情,而大厦承载的是当下,人们生活其中,自然容易发现它的弊端,并为之忧心忡忡。相对来说,后面三位创作者比较年轻,尤其是潘国灵和韩丽珠都是20世纪70年代前后出生的作家,他们对当代香港挤感空间更感揪心,笔下常见隐忧和焦虑,这或许是生活在当代香港的市民心理的典型写照。
香港是一座充满了挤感的城市,这种挤感,同时意味着它是一座被掏空的城市。空间被掏空,所以只好蜷缩,只好折叠;心理被掏空,所以要去窥视,要去开窗。富余的空间变成奢侈品,变成高档产品,挤感无处不在,这成为香港城市文化的一个特色。作为当代著名的国际大都市之一,香港民众提前体验了切实的挤感空间文化。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挤感会成为全球城市共同关注的话题。
[责任编辑 闫月珍 责任校对 池雷鸣]
2016-09-03
凌 逾(1973—),女,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华文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比较文学研究。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华文文学与中华文化研究》(批准号:14ZDB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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