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与逃难:战时李广田创作思想与艺术的新变
2016-11-26李元元
李元元
流亡与逃难:战时李广田创作思想与艺术的新变
李元元
作为双脚永踏着土地,永嗅着人间的土的气息的“地之子”李广田,抗战后的流亡岁月,使他进一步的接触到底层人民,目睹残酷、黑暗、血腥的现实,创作视野由一己的乡土记忆扩展到大后方流亡中所见所闻,创作笔调也变得疏朗和开阔起来。“人的改造”思想是他在战时流亡的基础上的进一步的拓展和深化;他也逐步接触了马克思主义,并学会了运用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去关注世界,关注现实人生,并且对共产党也有一定的认识和了解。经历过抗战流亡生活的磨炼和大后方民主斗争的促进,他最终走上了与时代和人民结合的宽阔道路,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转变成为民主革命斗士和无产阶级文艺战士。
李广田 战时流亡 思想与艺术
环境不仅能够支配文化,能够涵养人的性情,陶冶人的情操,更重要的是,它能够不断改变人的认知,包括情感认知和审美认知,而且,它还能改变作家立身处事的生命哲学,进而提升作家自我的思想意识和道德认识,一句话:环境能够改变人格。战时流亡知识分子已经充分认识到了自己战时的角色定位和言说姿态,对于他们来说,“生存”与“灭亡”,“绝望”与“希望”,“个体”与“群体”,“孤独”与“寄托”等等不尽相同的心灵选择,都寄予着作家们几乎相同的情感体验和认知,在民族灾难加剧,外患重重的紧要关头,不仅是作家们传统意识中道德情操的坚守,更是作家们人格、思想乃至世界观、价值观在作家自我审视、关照,自我批判和反思之下的张扬和突变;他们以峻厉的眼光,在民族精神,集体意识和家国观念等等的召唤下时刻审视着自己,他们创造的作品和人生体位的现实意味越来越浓,越来越贴近人民、贴近生活。正如评论家所言:“广大作家经过战乱流离生活的磨难,开阔了生活视野,充实了思想感情,密切了与现实和人民群众的关系,写出了大量富于时代感和现实意义的作品,从而推动了现代散文的发展。”[1]
李广田,一位来自齐鲁平原的农家子弟,带着农人的质朴本色和乡野气息而踏入文坛;齐鲁大地深厚的文化历史底蕴孕育了他的朴实淳厚的素养和坚忍稳重的文化个性;他自诩的“我的脚却永踏着土地,我永嗅着人间的土的气息”的“地之子”的坚毅的形象也一直伴随着他散文创作的始末。作为深受“五四”新思想,新文化影响的北大学生,他努力在“人的文学”“平民文学”观念的启蒙下,去发现“这个极村俗画廊里的一切”[2]的健康理想的人性;他自始至终都坚信文艺的创造也是为人生而服务的。他早期的散文致力于散文艺术美的创造,在主观抒情和人物摹写刻画中,努力探索和发掘出人物本身的人性美和人情美;前期作品的题材很少有涉及时代风雨的作品,他像很多“京派”作家那样,在现实生活和审美世界里,以本身内蕴的愤世的评价和态度去“超越现实政治的方式从思想方面去探讨人的问题”[3],他们对现实的政治总是疏远或漠视的状态,但是他们并没有忘记自己作为中华民族一份子的责任和意识,也没有忘记文学与现实人生的关系,而谨记和践行着把“文学的道德力量与美学力量介入民族自救的历史进程。”[4]所以他并没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小天地”中,在时代风云变幻,特别是抗日战争的爆发,点燃了他的爱国激情和知识分子感应时事的现实主义精神。
抗战后的流亡岁月,使他进一步的接触到底层人民,在复杂多变的现实处境和光怪陆离社会生活中去揭露黑暗,并“努力地从黑暗中寻找那一线光明”[2];品读他这时期的流亡散文创作,可以发现,对土地和人民的关注一直是他写作的出发点和着眼点,中华民族灾难深重的社会现实,流亡生活的苦难记忆,都使他在艺术世界中逐渐摆脱了对理想中超脱世界的追求,而把自己的创作视野由一己的乡土记忆扩展到大后方流亡中所见所闻,创作笔调也变得疏朗和开阔起来。经过大后方的流亡体验,他更加注目于大后方的现实生活的描绘,在自我苦难的意识之外用更多的情感笔触去描绘了老百姓的善良和遭受的磨难,在娓娓道来的细说中揭露出了后方的黑暗现实。在他这时期的作品里,尽管我们读不到那激情澎湃的抗日颂歌,也看不到他作品里所流露出来的强烈的时代气息,但是我们却能深深的触摸到那一颗温情的现实关照心态,在冷静、理性的批判声中彰显着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反思意识和自省态度,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在稳步走向人民,走向时代的岁月里,他的思想,他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也都发生了变化。
“人的改造”思想是在他前期散文追求健康理想人性的基础上的进一步的拓展和深化;在前期,对健康人性的探索,李广田多采用忆旧的形式,努力发现人性中的光辉;而在抗战中,李广田由“圈内”走向了“圈外”,现实的处境让他感同身受,他不仅发现了民众的善良淳朴的性格,而且也发现了民众的愚昧、迷信和物质生活的匮乏进而随之带来的精神生活的极度空虚;他不仅发现了劳动者的建设的力量和强度,也发现了反动统治者的剥削压榨、自私残暴;正因为如此,他才发现和警醒国民性改造的艰巨性和长久性,他高喊“人应当把握自己的生活,作生活的主人,而不应任生活在忧郁中浸着,人的改革之开始,此其一端也。”[5]他希望人们去努力改造自己的客观的生活,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并要时刻关注自我的主观世界改造,他也坚信“‘人的改造’应当是长期抗战中的一大收获”,并断言“假定根本没有这一收获,则抗战胜利恐无希望,即侥幸胜利,也保持不住”。[2]
在政治态度上,他也摒除了早期的超然静观的态度,而是以主动参与的意识批驳了国统区的黑暗和封建集团的相互倾轧;在与共产党人的接触(主要有方敬和陈翔鹤)以及阅读进步报刊等过程中逐渐对共产党人有了更多的了解和认识,进而转笔歌颂共产党领导的敌后根据地的政治清明。在逃亡郧阳途中,观壁上所书“实行土地革命”及“取消国民xx……苛捐杂税”等标语,知是红军所写,且“云共产党曾住此,公买公卖,不但不拉夫,吾人欲为之帮忙,彼不肯,故与居民甚相得,至今人民尚甚念之。”这是李广田在作品中描述其对共产党的印象,与国民党的政权的贪污、腐败、互相倾轧相比,共产党领导的政治清明更令他赞许和钦佩,他后来在日记中多次记录着有关西北延安的情形,在他笔下,共产党领导的“军队发展迅速,绝无拉夫情形”“实行工作,参加开荒,(不论等级高下)”[5]以及“政治清明,后方组织严密,则出征军人家不但可以不挨饿,而且也可以有人去替代耕种”[5]等举动与国民党的强拉征夫,不顾人民生计与死活的做法有了强烈的对比,爱憎之情一目了然。
李广田在流亡途中接触了大量介绍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书籍,涉及《辨证唯物论》《新民主主义文化》和俄国社会主义理论研究者普列汉诺夫《社会科学的基本问题》等著作;这些著作中所涉及的马克思主义的一些理论的基本内容,比如说阶级论以及“唯物史观”中强调的“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的论断等等,逐渐被他所理解和接受,并在他的流亡作品中留下了鲜明的接收印记。在《流亡日记》中,他记载了自己大量阅读马克思主义理论书籍和文艺作品后思想上的认识;他在读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后,认为主人公是逐渐被革命的现实生活所锻炼,而且作者采用的是“在典型的环境中的典型性格”(恩格斯语——引者著)的创作方法,他把可却金(现译保尔·柯察金——引者著)与特里亚感情的决裂归结为“不是偶然的,因为他俩是不同阶级的人啊!”[5]他极端赞成无产阶级革命家和文艺家高尔基先生的“在猛烈的斗争与革命的阶级中,没有知识是不行的,没有丰富的知识也是不行的。”[5]而且他还高度推举《高尔基论》中的一些观点和论述,比如,“高尔基出发到communism的路,是一个强烈的人类个性”,而且“不将革命看作单是经济关系和政治组织之整理——而以革命底完成,乃是人类个性底,即从内部的人类变革”的观点,认为这是“站在生活的立场上看,这话实在是大可寻味的。”[5]这些都是符合马克思主义学说的经典论述的。在现实流亡见闻中,他不断地去发现人民群众的建设力量,歌颂他们作为历史创造者所表现出来的民族信念和抗战热情。
流亡行程中,作者曾穿梭在悬崖上硬凿成的两条公路上,他敏锐地发现即便是万仞壁立、奔流湍急的险恶环境也不能阻止住建设者的建设热情;看到打石子的工人“身体都极壮伟,而一丝一挂的褴褛却更显出那骨骼之坚实”,作者不禁发出“想想这样大的一片山都是用人力一点一滴开凿成的,这虽然表示着落后,但也表示着我们人力之伟大”[2]的感慨,并且在随到之处,即使是在荒僻的小城还是在污秽的大街,即便是“褴褛的,腥臭的,红眼睛的,秃头顶的,缠小脚的,拖发辫的,拿长烟管的,编织着草鞋的……老的,少的”,这些形形色色的民众在“要有好日子过,一定要先打走我们的敌人”的强烈民族信念下,作者发出了“这就是我们民族的基础,这就是代表我们大多数的老百姓”[2]的论断。他高度赞扬了青年人“急于分清仇与友”及“急于把新理论、新方法应用在实践上”[5]的革命精神和实践精神等等;这些都可以看出李广田受到马克思辩证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影响的痕迹。
但是李广田的世界观人生观的转变并没有完全淹没了自己原有创作的艺术个性,他依然“从乡土出发,稳步走向时代和人民,在保持自己主导风格的基础上丰富发展,较好地将自己的生活、思想和艺术协调起来”[6];在他的流亡散文代表作《圈外》中,他的审美趣味和诗人气质依然未变,他始终忠实于散文的艺术表现形式,“追求散文的自然美、本色美,追求个人的独特风格。”[6]也正如他所说的“我始终对于文学还是忠实的”[5],所以他这时期的散文创作,无论是破败、凄凉、惨淡意境的营造,还是晦涩阴郁意象的选择,或是人物塑造的简洁生动,人物性格刻画的饱满丰富,以及语言的“‘清楚,明畅,自然有致’”[6]都保持了他的一贯作风。
在思想转变的过程中,李广田也曾有过矛盾和徘徊;自抗战以来,凌乱的思绪和没有写作要求的欲望都在限制着他的创作,然而,作者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向另一个方向转移”,也正是要在“另一方向充实自己”,这便是作者重新发现的创作欲求,“生活的力量——世界观与人生观”[5],一旦确立了自己的人生信念,他便矢志不渝的去践行,并把这种理论转化为抗争的武器。后来,在流亡到达罗江,作者回顾这段历程时还充满着感激之情,他说道:“我们这一次从敌人的炮火中来,在六千余里的‘冥途旅行’中,使我认识了从前不曾认识过的事情,但是我并不悲观,反倒更觉得强健起来了,我得谢谢这一段生活,因为只有在这种生活中一个人才能学到斗争的方法,最低限度也可磨炼自己”[2],他彻底打破了自己小圈子的生活,也逐步接触了马克思主义,并学会了运用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去关注世界,关注现实人生。在经历过抗战流亡生活的磨炼和大后方民主斗争的促进,作者的生命“无时不在烈火里燃烧”,他已经告别了“日边清梦断”的境界和“日色冷青松”的感觉,在面向现实,拥抱生活的状态下,作品已经满载了人间的烟火。他最终“逐步突破个人生活的小圈子,不断拓展自己的艺术视野,走上与时代和人民结合的宽阔道路,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转变成为民主革命斗士和无产阶级文艺战士”[6]。
[1]俞元桂主编.中国现代散文史(修订本)[M].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359.
[2]李广田.李广田文集(第一卷)[M].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109,292,377,375,457,486.
[3]秦林芳.李广田评传[M].天津教育出版社,2001:99.
[4]李俊国.三十年代“京派文学”思想辨析[J].中国社会科学,1988(1).
[5]李广田.李广田文集(第五卷)[M].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262,223,222,79~80,74~75,262,119,111,111.
[6]汪文顶.无声的河流——现代散文论集[M].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204,210,215,203.
(作者单位:亳州职业技术学院)
李元元(1986-),男,汉族,安徽亳州人,亳州职业技术学院教师,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