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的献礼:德里达、列维纳斯与解构的伦理
2016-11-26王嘉军
王嘉军
(华东师范大学)
文本的献礼:德里达、列维纳斯与解构的伦理
王嘉军
(华东师范大学)
列维纳斯在其思想晚期对于“言说”和“所说”的区分深刻触及了语言、书写和文本层面,在这其中蕴含丰富的伦理思想。对于文本的运动,也即书写、阅读和行动而言,列维纳指出作品应是一种从同一朝向他者的运动,这一运动将永不回归同一,为了实现这种永不同一,作品苛求的是一种他者的忘恩负义。遵循列维纳斯的这一教导,德里达在其献给列维纳斯的《就在这一刻这部作品中我在此》一文中,践行了一种“忘恩负义的感恩”策略。他一方面通过sériature等概念指出了列维纳斯作品中的“言说”最终可以超越“所说”,故此说明列维纳斯文本中的伦理是可能的;另一方面,他又通过阐发在列维纳斯的文本中被掩盖的女性她异性而说明了列维纳斯文本中的伦理最终被封闭在了男性同一性之中。这种“忘恩负义的感恩”本身充满了悖谬,就此德里达也带我们以解构的视角深刻思考了献礼和文本中的伦理问题。尽管答案在德里达那里悬而未决,但借鉴于克里奇利的阐释,我们可在其中发现一种解构与伦理合流的可能性。
列维纳斯;德里达;克里奇利;文本;解构的伦理
列维纳斯与德里达均是当代法国的重量级思想家,二者维持着良好的友谊,在思想上也颇多互动。列维纳斯可谓解构最为重要的思想来源之一,德里达在其思想的不同阶段,都曾受过列维纳斯的影响,并书写过不少有关列维纳斯思想的评论。而德里达对于列维纳斯的评论,尤其是其对列维纳斯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总体与无限》(Totalité et inf ini: essai sur l’extériorité)的长篇书评《暴力与形而上学》(Violence et Métaphysique)又极大地提升了列维纳斯的世界性影响,更为重要的是,这篇评论中对于列维纳斯存在论语言的批评,还促使列维纳斯在其另一本最重要的代表作《别样于存在或越出本质》(Autrement qu’être ou au-delà de l’essence)中进行了一次“语言学”转向。列维纳斯和德里达亲密的思想关系已经引起了一些学者的关注,不过目前的研究还主要集中在哲学史、伦理学和政治学等层面,从文本、阅读和文学等角度的切入还不多见。本文试图从德里达晚期评论列维纳斯的重要长篇文本《就在这一刻这部作品中我在此》(En ce moment même dans cet ouvrage me voici)出发[1]英译的标题为At this Very Moment in this Work here I am,其中“我在此”(here I am)由于是习语,并没有表达出原文中me voici中的宾格me(我)受动的意思。,结合英国著名批判理论家西蒙·克里奇利(Simon Critchley)的评论,分析德里达和列维纳斯的文本思想,阐释文本与解构的伦理,并以此为入口来探讨文学与哲学和伦理学的关系。
一、 列维纳斯晚期思想中的语言和文本观
列维纳斯在《别样于存在或越出本质》中最为关键的创想之一在于对“言说”(Le Dire)和“所说”(Le Dit)的区分。[2]言说(Le Dire)和所说(Le Dit)各自的法语原文分别是法语“dire”一词的直陈式现在时和过去分词形式。在列维纳斯的论域中,没有他者也就无所谓语言,语言总是为他者所准备和发生的,语言在诞生之初总是一种向他者说话的语言,也就是一种“言说”。这种“言说”本身包含了伦理意涵,它代表的是一种与他者亲近的意向,也是一种对他者的袒露和表白,这种袒露和表白是不设防的,是要把自我毫无保留地展露给对方看,因此它是一种根本的“真诚”。它“先在于那些它所连结的语言符号,语言学系统以及语义学的闪现……它是一己对他者的亲近,是对接近的承诺……是意义(signif ication)的意指过程(signif iance)本身”[3]Emmanuel Lévinas, Autrement qu’être ou au-delà de l’essence (Paris: Le Livre de Poche, 2004), 17.。这一对他人的袒露和为他人的奉献同时也就是一种好客,它以此而迎接他者的到来。就此,它其实已经超出了语言学范畴,而完全可以是一种没有言语的亲近他者之意向、姿态和行动。不过,随着时间的进展和他者的增多,也就是共同体和社会的形成和不断扩大,言说最终会脱离其与他者的直接“面对面”—一种直观而感性的状态,而逐渐演化为一种中性的传播媒介,一种“表象”内容和信息的语言。这种演化是不可抗拒的,因为社会的建制和此社会中人们对于客观性、真实性以及公正性等的诉求,需要一种中立客观的语言,一种可以像货币般流通的语言。而这种语言就是“所说”,它不像“言说”那样直接亲密地面对他者,而是需要客观有效地面对一群匿名的众他者。简单地说,所说是我们可以作为一种知识或内容所把握的陈述或命题,而言说则是构成所说的条件,因为任何语言在成为一种可以把握的内容之前,总是一种说给别人听的语言,总是一种朝向和让渡给他者的语言,这一“朝向”和“让渡”就是言说。也可以说,言说正是那个与他者相遇的场所,而非其说出的内容本身。因此,“言说”和“所说”在功能上是相辅相成的,但在其客观化或中性化的过程中,“所说”很可能会遗忘“言说”,遗忘他者,而成为一种什么也不面向的语言,成为一种只为知识、法则或其他“客观性”本身所服务的语言。因此,尽管“所说”是必需的,然而,人们要谨记的是它终究只是言说的一种变异,甚至退化,按照列维纳斯的说法,它是对于言说必要的翻译和背叛,但这种翻译和背叛本身却是为辅助言说所服务的,“所说”乃是“言说”的仆人。
毫无疑问,列维纳斯在《别样于存在》中的伦理学构想非常倚重于“言说”,但这并非说明“所说”就不重要,实际上,“所说”对于我们日常的生活是不可或缺的,因为我们毕竟还是在一种存在论的境遇中生存,而且“别样于存在”和“言说”的显示都还依赖于“所说”,尽管它们是作为一种“例外”在所说中显示的。[4]刘文瑾总结了“言说”与“所说”之间的复杂关系,这些包括:翻译性关系、背叛性关系、还原性或解构性的关系、历时态或启迪的关系。参刘文瑾 Liu Wenjin,《列维纳斯与“书”的问题》Lieweinasi yu “shu” de wenti [Levinas and the Question of the ‘Book’],(上海[Shanghai]:上海三联书店[Shanghai Joint Publishing Company],2012),177—179。归根结底,哪怕是列维纳斯正在写作的《别样于存在》最终也是以一种“所说”的形式而呈现,并为我们所接受的,尽管列维纳斯在整本书中都试图逃脱“所说”的樊笼。因为,毕竟,这还是一本哲学著作,而如列维纳斯所承认的,哲学总脱离不了那种希腊式的存在论(本体论)话语,它还总是要把一些问题论题化,而我们要对其进行理解,也脱离不了这种话语,这种“所说”。这一点也得到了德里达的认同,他将这种“言说”视作一种给予礼物的过程,但他同样指出,在这一过程中,“逻各斯仍然是不可缺少的,不是附属的,正如卷起礼物的折叠物是不可缺少的一样,当我们从自己的嘴里拉出面包再喂给他人的时候我的舌头也正是这样。我的身体也是这样”[5]Jaques Derrida, Psyché: Invention de l’autre (Paris: Galilée, 1987), 160.。不过,列维纳斯并不为此而忧虑,在《别样于存在》的尾声,他说道:“在写下来的书面文字中,言说实际上成了一种纯然的所说,成了言说及其条件的一种同时性。不连贯的话语重新弥补其固有的断裂,这就是这本书。但书有它们的命运,它们属于一个它们并不包括的世界,但通过被书写和被印刷,通过被加上序言和前言,它们认出这个世界。它们被打断,召唤其他一些书,并且最终在一种有别于所说的言说中被解释。”[6]Emmanuel Lévinas, Autrement qu’être ou au-delà de l’essence, 264—265.也就是说,尽管作为成品或存在物的书总是难免被“所说化”的命运,但当它向读者打开,向众声喧哗的解释打开时,其封闭在“所说”中的“言说”的力量就会再度释放出来,而且,这种携带着他异性的解释本身又会成为一种需要被重新解释的解释,重新言说自身的言说。于是,列维纳斯最后就把文本的伦理诉求引向了文本之外,引向了读者和现实。
从某种角度说,德里达献给列维纳斯的文章《就在这一刻这部作品中我在此》,已经接近于列维纳斯希冀的一种解释,一种“言说”。在这篇收录于1980年的著作《献给列维纳斯的文本》中的文章中,德里达对于列维纳斯在《全然别样》和《别样于存在或在本质之外》中的回应作了进一步的回应。这个长达数十页的文本与《暴力与形而上学》《永别了,列维纳斯》等一起构成了德里达论列维纳斯最重要的文本,然而,由于该文本艰深复杂的思想和晦涩曲折的语言为解读制造了极大的困难,以致它并没有受到像其他文本一样的重视。确实,这个文本走得如此之远,以致连德里达早期的《延异》《暴力与形而上学》等已经颇具解构气息的文本都显得中规中矩。在其中,德里达不只在操弄他擅长的文字游戏,还借鉴了许多文学式的表达,如时态和人称的频繁转换,以及最后乔伊斯式的省略标点和大小写的语句,文学对于哲学的侵入几乎达到了极致。这种写作风格其实从文本的题目中就可见一斑,“就在这一刻”“这部作品中”“我在此”三个短语不含标点的并置产生了一种拼贴的效果,每个短语都代表了文本中的一个维度,它们之间又相互渗透、难以拆离,形成了一种共振式的联合。三个短语不断的重复则又造成了一种意义的错位运动。在其中,“就在这一刻”代表的是作品在工作时难以回避的在场化和共时化,及其失效;“这部作品(ouvrage)”则一语双关,既指涉正在写作的作品,又指涉这部作品的“工作”或“运作”;最后,“我在此”这一列维纳斯常引用的圣经典故,则既表达了一种激进的承认,一种受格的自我和自我的失位。同时还在语言学上,“描述和说出了在所说之中干扰着它自己、并一举使所说和言说历时、最后在所说和言说之间调停的东西”[7]Jaques Derrida, Psyché: Invention de l’autre, 159.。
这三个短语都引用自列维纳斯本人作品,并且正好在他思考他的作品如何工作的时候发生,也就是说,在他把思考转向正在书写的文本本身时发生,因此,《就在这一刻》这篇文章既可以看作是德里达对于列维纳斯从文本角度的阐释,也可以看作是德里达对于列维纳斯之文本理论的延伸。[8]在《永别了,列维纳斯》一书之中,《就在这一刻》中的诸多主题再次得到了重申,这其中“就在这一刻”,作品、“我在此”、打断等概念都开始以一种更为简洁的方式回归。这也预示,以“文本”为入口,列维纳斯和德里达可能走向一种融合,新晋的解构思想家克里奇利致力于完成的正是这项工作。在其代表作《解构的伦理学》中,他通过“文本”这一中介,将德里达的解构解读为一种伦理,将列维纳斯的伦理则解释为一种解构。这尤其体现在对于《就在这一刻》一文的解读中。在其中,通过对德里达在该文中论列维纳斯的最后一个词“喝”(bois, drink)的深刻阐发,克里奇利为我们打开了理解列维纳斯和德里达的一个新维度。在本文中,我们对于“就在这一刻”的解读将依傍着克里奇利的解读而展开,并对克里奇利的解读进行解读,希冀通过这种多重叠加的方式,既深入德里达与列维纳斯的争议之处,又超乎这种争议之外,而思考一种“解构的伦理学”的可能性。
二、 他异的文本运动:忘恩负义地感恩
列维纳曾指出作品(the Work, L’Œuvre)是一种从同一朝向他者的运动,这一运动将永不回归同一。“作品,如果被尽可能远地推演的话,苛求的是一种从同一走向他者之运动的极度的慷慨。结果,它苛求的是一种他者的忘恩负义(ingratitude)。”[9]Jaques Derrida, Psyché: Invention de l’autre, 152. 德里达指出,列维纳斯曾在《他者的踪迹》(La Trace de L’autre)和《指称与意义》(La Signif ication et le Sens)这两个文本中都使用过这同一句子。因为,感恩往往会成为一种回归其起源的运动,一种对恩主的亏欠和归还。因此,按照列维纳斯的说法,为了使得朝向他者的伦理运作(作品)不回归自身,他人就必须不怀感激地接受他的伦理馈赠,这就是《就在这一刻》这篇文章产生的“伦理”背景。在这本将其收录的名为《献给列维纳斯的文本》文集中,包含了布朗肖、德里达、利奥塔、利科等诸多名家献给列维纳斯的文章。这些写作者有的是列维纳斯的密友,有的则是其晚辈,在思想上,他们都有受惠于列维纳斯之处。因此,按照惯常的做法,在他们献给列维纳斯的作品中,一般应该包含对于列维纳斯作品的回顾,也包含向列维纳斯的致敬和感谢。在书中,不少作者确实也是这么做的,然而,德里达却使得这一“致敬”的工作复杂化了。他提出的问题是,如果致敬的文章中只包括总结、敬意和感谢,那这不就成了一种向列维纳斯偿还的方式吗?这种偿还不就使得他异之物又回归它的发出者吗?列维纳斯本人所反对的不就是这种偿还吗?那么,问题就变成了:到底如何使一篇献给列维纳斯的作品不变成一种偿还呢?或者说,如何使这篇献礼文变成一种列维纳斯所期待的“言说”?一种“为拒绝礼物而承认礼物”的礼物赠予方式?[10]Jaques Derrida, Psyché: Invention de l’autre, 153.
为了达成这一目标,德里达坚决地执行了列维纳斯“忘恩负义”的教导。他所想要献给列维纳斯的是“一种逃离偿还或‘相遇’(rendez-vous)之循环的东西”[11]Ibid., 152.,为了实践列维纳斯有关走向他者的教导,为了不使得自身的敬意回归同一,或归还给列维纳斯,他将要怀着一种绝对的忘恩负义和毫无亏欠的心情来打破这种偿还和回归的经济学。而这种忘恩负义必须以一种过错的方式来实践才是可能的,或者说这种过错几乎是执行列维纳斯朝向他者的教诲无可回避的代价。因为不犯错的话也就意味着在其中没有他异性发生,“如果我不带过错地偿还的话,我就是过错的。如果我不通过超过认同的给予来偿还,我就冒着犯过错的风险”[12]Ibid., 153.。
但这如何做到呢?德里达这篇献礼文首先是充分遵照了列维纳斯的逻辑的,哪怕他引以为该文之写作原则的“忘恩负义”也得自列维纳斯的教诲,因此,这已经是一种承认,也就是承认列维纳斯的作品之有效性。但这种承认又必须以一种“不承认”的方式进行,否则就会让他异又回归同一。因此,不承认是为了承认,承认是为了不承认。而“不承认”就是要指出列维纳斯思想中同一走向他者之运动中的失败之处。要指出在列维纳斯的伦理他异性中,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同一性持存,支撑着这种朝向他者的运动,而它最终会导致回归。指出这种失效,德里达才能以一种感恩的方式忘恩负义,或者以一种忘恩负义的方式感恩。
在指出德里达如何实现这种失效之前,我们需要从另外一个角度—名称的角度,来思考这种向列维纳斯致敬的正当性问题,因为它与德里达将要指出的列维纳斯作品的失效之处息息相关。既然列维纳斯毕生的努力都在于脱离自身而走向他者,那么,这篇献给列维纳斯的作品也不能仅仅是献给列维纳斯,献给列维纳斯这个专名,或者签名,它应该献给,或者说走向的是超过列维纳斯这个名字更多的东西,它应该走向的是,列维纳斯的他者。因此,列维纳斯的名字,在这里应当是他者的一种指示。所以,在德里达的文本中,列维纳斯成了列维纳斯的他者,他故意使用了列维纳斯全名的简写E.L,来使其与列维纳斯的专名形成区别。于是“名字”成了《就在这一刻》这篇文章中的重要问题。这首先是一个“代词”(pronom)与“专名”(the proper name)之间的问题。克里奇利首先回顾了德里达在《就在这一刻》一文中的第一句话il aura obligé(他将负有义务)[13]在这个句子中il是人称代词“他”,aura是助动词avoir 的简单将来时变位,obligé则是动词obliger(承担任务)的过去分词,而aura 和obligé放在一起则构成了法语中的先将来时(futur antérieur),先将来时主要用来表示的是在另一个将来动作以前完成的将来动作,它接近于英语中的将来完成时(future perfect)。德里达的这句话暗含了列维纳斯的伦理观点:伦理义务是先于一切判断而存在的,“偿还”先于“借贷”之前就已到来。,这个句子中的“il”是法语中的人称代词“他”,然而这个“他”是谁呢?它指的就是列维纳斯吗?
答案在《就在这一刻》所引用的《别样于存在》的最后一段文字中得到了揭晓:
在某位上帝的死亡之后,居住在“之后的世界”中,人质的替代发现了不能被拼写的踪迹,这一永远的已经过去和永远的“他”不能进入任何当下,对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指定给存在者的名字是适合他的,也没有任何这些名字的本质在其中回响的动词是适合他的,但是,代词,通过封印万事万物来指示的代词能够承担一个名字。[14]Emmanuel Lévinas, Autrement qu’être ou au-delà de l’essence, 284.
所以,德里达第一个句子中这个“他”,可能指的就是他性之踪迹的代词。而另外两个词aura obligé则正好是与这一他者之踪迹相搭配的时态和动作,它们构成的“先将来时”用一种将来时aura和过去时obligé的组合,逃离了当下的时间。它既不可被化约为德里达所说的“在场的形而上学”,又不会被化约为列维纳斯所指的“存在论”,正如克里奇利所说:“先将来时就是他性之踪迹的时间性:它或许就是伦理的时间。”[15]Simon Critchley, The Ethics of Deconstruction: Derrida and Levinas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08),117.然而,这个“他”同时也并非与列维纳斯毫无干系,因为这毕竟是一篇献给列维纳斯的文章,这个“他”,是匿名的,但也应该是专名的。一种超出列维纳斯之外的归还,“总应该与他无关,或者与任何人相关而发生:所以,它同时要求这种无名性,这种无限地等价交换的可能性,要求个殊性,不,要求专名的绝对唯一性”[16]Jaques Derrida, Psyché: Invention de l’autre, 154.。在这里,矛盾再次出现了,一方面,为了抵抗一种他者向同一的回归,德里达这篇献给列维纳斯的文章最终是要超出列维纳斯的专名的;然而,另一方面,德里达又不得不围绕列维纳斯的专名进行讨论,否则不但这篇献礼式的文字就没有意义,而且它还有一种以普遍性来取代列维纳斯的特殊性的风险。鉴于我们一开始就提出的德里达这篇献礼文在“感恩”与“忘恩负义”之间的矛盾,这一名称的矛盾也是不可避免的,实际上,正是这种矛盾在推动着德里达这篇文本的生成。
虽然这种指涉产生了难以避免的矛盾和歧义,但反过来说,这也恰恰证明了“他”可以承载这种矛盾。然而,为什么一定是“他”,而不是“她”呢?这就转向了德里达认为列维纳斯作品的失效之处,也即其作品中同一不能通向他者之处。在德里达看来,男性身份就是这样一种列维纳斯朝向他者之运动中挥之不去的同一性,在列维纳斯那里,他者,无论是作为上帝,还是作为儿子,总是以一种男性的形象而显现。而在德里达看来,女性,却可能成为这一他者的他者,因此,在《就在这一刻》的后面部分,女性开始频繁出场。[17]女性问题伴随着德里达对列维纳斯的思考,从《暴力与形而上学》开始,直到《就在这一刻》《论好客》等文章莫不如是。“女性”本身也是列维纳斯思想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在《时间与他者》《总体与无限》等著作中对其都有深入阐发,这种阐发曾受到过波伏娃、伊丽格瑞、蒂娜·钱特(Tina Chanter)、夏利耶(Catherine Chalier)、桑福德(Stella Sanford)等人的批评、研究或维护,至今,列维纳斯的女性思想还是一个其研究中的重要领域。在这里,名称问题又开始浮现出来了,德里达将列维纳斯的名词简写作E.L.,然而这一E.L.却有超过列维纳斯名字的多重意思:首先,E.L.除指代列维纳斯之外,还可以指代列维纳斯思想中的那个他性之他(il),il aura obligé 于是就变成了E.L aura obligé;其次,列维纳斯在其文章《塔木德文本之后的上帝之名》中(“就在这一刻”也提到了这篇文章)还曾经指出过“El”在塔木德传统中也可以作为上帝之名;最后,法语中的“她”写作Elle,因此,E.L.也可以指代这个“她”。所以,文章的主题最后就又从E.L aura obligé变成了Elle aura obligé (她将负有义务)。也就是说,通过列维纳斯的名字简称,通过上帝之名el的过渡,他(il)变成了她(elle)。对于此,德里达又特别构思出了一个巧妙的文字游戏,他指出法语“Entrelacement”(编织,交织,交错)一词中的“el”正好位于“entre”(之间)和“lacement”(系紧、系牢)之中,它将诸名称编织在了一起。
最终,德里达指出“列维纳斯将性别差异隶属于伦理差异之下,这就将‘他’和‘她’都封闭在了同一的经济学之中”[18]Jaques Derrida, Psyché: Invention de l’autre, 170.。因此,女性他异性的声音在德里达的作品中就拥有了一种打断列维纳斯本人作品之工作方式的任务,它与男性的声音一起在德里达的作品中形成了一种复调。男性他者和女性他者随后则具体变为了男性读者和女性读者,克里奇利认为,在其中男性读者构成了同一的声音,他不断重复着列维纳斯的文本,而相反,女性读者则变成了他者的声音,她不断打断列维纳斯的作品,并说出异于其思想的东西。于是这两位性别化的读者就构成了德里达的重复与打断,同一和他者,克里奇利认为,这种分离却并不构成一种“对立,或自相矛盾;相反,它们维持着我们在上面提到的‘编织’关系,这是一种尊重性别差异之不可化约性的伦理关系”[19]Simon Critchley, The Ethics of Deconstruction: Derrida and Levinas, 120.。
概而言之,为了完成一种忘恩负义的感恩,德里达对于列维纳斯这篇献礼文实际上包含了两个步骤。第一,他首先要承认列维纳斯的思想和观点,并展示其是如何有效地进行的,它们如何对抗了同一的经济学或逻各斯中心主义。简言之,他要指出列维纳斯作品中的伦理何以可能。第二,他又要指出列维纳斯的思想之失败之处,它们在哪些方面又回归了自身,落入同一的经济学之中。也就是说,他要指出列维纳斯文本中的伦理何以不可能。为了指出这一点,德里达求助了一种女性主义的视角。接下来,我们就从两个阅读步骤出发来解读德里达对于列维纳斯的解释。
三、 列维纳斯文本中的伦理何以可能
要指出列维纳斯的作品的功效性,德里达就需要指出列维纳斯的作品之名副其实的地方,也就是指出其作品切实地执行了他自己的意志,并且与其理论旨归是一致的,这种旨归追求的是一种他异的、不将所述之物论题化的写作。为此,德里达指出,列维纳斯的文本是一种异质的组织,是由不同部分组成的实体,在其中每一个部分都维持着其自身与他异性的关系。列维纳斯的文本性允许对立的元素维持着一种绝对的他异性,并与此同时编织它们,且把它们置入一种关系之中。那么,列维纳斯如何产生这种异质文本性?既然逻各斯中心主义或存在论的语言是铭写无法逃避的基础,那么完全外在于它们的全然他者,或他性的踪迹,又是如何进入它们之中的呢?
其实,这也是列维纳斯在《别样于存在》中不断向自己提出的问题:
这一话语之力量的所有争议和打断之处立即为话语所连接。因此在被打断了之后它又立即重新开始……这一话语将会将自身确认为一种连贯性和整体性。在话语的打断和我被其的掠夺中,我又重新接起了绳线……并且我们,就在这一刻(德里达加的斜体)不是处在一个堵塞出口的过程中吗?这一出口是我们整篇文章都试图找到的,并且让我们的位置从所有方位环绕于它的。[20]Emmanuel Lévinas, Autrement qu’être ou au-delà de l’essence, 262.
话语的打断,恢复并在所说的内在性中相连,它们被保存为在一条重新连起的绳线中的众多结扣(les nœuds)……但是那所有话语都在其中被表达的最后的话语,我依旧通过将它告诉那一个听它的人而打断了它,这一个人在话语诉说的所说之外,在所有它拥抱的东西之外。这就是我就在这一刻(德里达加的斜体)所身处的话语的真相。[21]Ibid., 264.
第一个引用告诉我们,本质或存在的打断发生在存在论所说向伦理言说还原的时候,但当他阐述这种打断的时候,他就又终止了这种打断,将伦理的言说论题化进了存在论的话语之中。因此,任何论题化伦理打断的企图,都将重新连接起哲学话语的绳线。所以列维纳斯才自问,在该书的存在论“所说”论题化伦理“言说”的时候,是否他就在这一刻也否定了别样于存在中的伦理突破。不过,第二个引用又向我们描绘了另外一幅打断的画面。在那里,其一,虽然对于本质的伦理打断被重新连接在了存在论所说的绳线之中,它们却作为这绳线中的结扣而得到了保存;其二,那一在其中所有话语都被表达的最后的话语,终究被一种言说打断了,因为这一言说发送给的是那一倾听他的人,或与其对话的人。此人被定位于所说之外,我与他则处于一种伦理关系之中,因此他不会把我的言说论题化。因此,在第一个引用中,就在这一刻,我将对本质的伦理打断封闭在了本体论所说之中;然而,在第二个引用中,就在这一刻,我最终打断了所说。
在“就在这一刻”的重复中,一种微妙却关键的他异性维度敞开了,并解开了传统的语言。对于本质的伦理打断,虽然会被论题化的语言重新连接成了一条绳线,但这是一条挂满结扣的绳线,每一个结扣都代表一个伦理打断的时刻,都代表了一条“裂缝”,而且为了让结扣不被重新连接为绳线,还需要一种裂缝的裂缝,“在打断之间的打断”。按照德里达的说法,这是一种对于结扣的增补(supplément de nœud)[22]Jaques Derrida, Psyché: Invention de l’autre, 170.,这种增补不能被再重新连接到所说的本体论绳线上。这一对于结扣的增补并不是独一的,单一的打断是不够的,结扣必然是多元的。克里奇利说,这就是德里达所谓的“系列”(série)。[23]Ibid.这是一系列结扣与绳线的连接,在其上,每一个结扣都是增补性的一个节点。在其中,对本质打断的修复本身又被一个不可还原的伦理优先时刻所打断,而这就是列维纳斯的文本中伦理得以可能的工作方式。为此,德里达引入了“sériature”这一新词,来解释这种复杂的文本结构。
这是“一个打断的系列,一系列交织的打断,一系列裂缝……从此以后我将称呼它,使其以经济学的方式形式化,并且使其不能分裂在这织体中不再能分裂的东西,sériature”[24]Jaques Derrida, Psyché: Invention de l’autre, 179.。
sériature一词,形象地指示了列维纳斯文本的伦理运作。在其中,系列的连续性和重复被一种伦理打断连续地擦除(erasure),事实上,sériature这一词就是由系列(série)和擦除(rature)两个词构成的。所以,sériature的观念描述了一种文本在被绑定在存在论语言或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同时,又被从中解除绑定的关系。列维纳斯的文本作为一种sériature,因此得以维系着在绳线(存在论所说)、结扣(伦理言说或打断)与裂缝(打断的打断)之间的张力,并维持着伦理责任的绝对优先性,从而使得伦理得以可能。
四、 列维纳斯文本中的伦理何以不可能
上面我们提到了德里达解读列维纳斯的第一个步骤,即指出列维纳斯的文本中的伦理何以可能,现在,我们要进入第二个步骤,即指出列维纳斯的文本中的伦理何以不可能。这是德里达这一“忘恩负义地感恩”的献礼文所必需的,女性在这种忘恩负义的过程中,承担了举足轻重的角色。如果说第一步骤中的评论和重复是一种将文本归还给列维纳斯的方式的话,那么女性则使文本离开了评论的秩序,并使得《就在这一刻》成为一种双重的阅读。这一女性是以一种读者的身份到来的,女性读者成了那个将要负有义务的人,而这种义务正是要打断第一步骤中的伦理言说。
这位女性读者以列维纳斯作品中的一个例子,开启了性别差异与伦理差异之间的关系问题:
—我将举一个与之相关的例子。可能不止是一个例子,那就是在《总体与无限》中的儿子,那个“独一”的儿子或儿子们:“儿子不只是我的作品,不只是一首诗或一个目标。”[25]Ibid., 183.
列维纳斯在《总体与无限》中,将繁衍作为一种突破巴门尼德式的存在之整体性的途径。[26]这一主题也出现在列维纳斯的《从存在到存在者》和《时间与他者》等著作中。在列维纳斯看来,西方哲学传统,从巴门尼德到海德格尔,一直都将存在设想为“一”。列维纳斯对于多元性的思考则设法通过建立一种“多样的存在”来打破这种单子式的存在论。在其中,我既是我的儿子,又不是我的儿子,在其中,我的存在被分割成了我自己和他者。在繁衍中,通过性别,存在变成了二,而不是一。我的儿子既来自我,又是一个具有独立实存的存在者。于是,繁衍成了上面提到的一个sériature的例子,在其中,我既被绑定于我的儿子,又不被绑定于我的儿子。[27]马里翁在献给列维纳斯的“The Voici without Name: Homage to Levinas”一文中结合自己的“吁求”概念对这一问题进行了进一步的发挥。在繁衍中,我的存在既被打断,又被双重化了,我而且还获得了一种多元化的存在论条件,因此,从某种意义上,在《时间与他者》和《总体与无限》中,列维纳斯的伦理学是通过儿子才得以实现的,它使得自身得以生长和长存。
在《总体与无限》中,列维纳斯同时还将儿子说成是一件作品,这一作品在存在中获得了一种多元性,他进而用“孩子”替换了“儿子”;因此,“我的孩子是一个外来者,但他不只是属于我,他就是我”。[28]Emmanuel Lévinas, Totalité et Inf ini: essai sur l’extériorité (Hollande: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2008), 299.然而,正是这一暗中的替换行为,引起了德里达文本中女性读者的警惕,她问道:“儿子就是孩子的另一种说法吗?孩子可以是其他性别的吗?”[29]Jaques Derrida, Psyché: Invention de l’autre, 183.如果“孩子”一词能够很好地描述中性的作品,那么,为什么儿子一词能够比女儿一词更好地表达这种无差别或中性呢?如果列维纳斯作品中作为他性踪迹之“他”是性别中立的,它如何又被以一种男性代词的方式标记呢?说到底,列维纳斯作品中假定的伦理差异的中立性,其实是为某种男性的优先性所标记的。也就是说,列维纳斯论域中的性别差异首先是附属于伦理差异的,而他又用男性代词标记了这一伦理差异,那么这样一来,性别差异对于伦理差异的依附,就近乎于一种女性对于男性的依附。所以,假定的伦理差异的性别中立性似乎最终导向了对于性别差异不可避免的掌控,一种男性对女性的掌控。既如此,列维纳斯的伦理学又如何被视作是伦理的呢?
在揭示这一问题的答案之前,德里达首先反转了上述对于列维纳斯思想中女性地位的解释,他指出:通过将性别差异附属于伦理差异,并通过使得这种性别差异的地位等同于女性的地位,女性就变成了全然他者的全然他者。如果“她”就是“他”的他者,而“他”又是全然他者,那么“她”就是全然他者的他者。问题于是变成了:作为全然他者的他者,作为比全然他者承担更多他异性的存在者,“她”不是可以要求比“他”更多的伦理尊重和优先性吗?“作为女性(我)的他者,远远不是派生的或附属的,将变成全然他者的言说的他者。”[30]Ibid., 187.如果“他”,全然他者,“将迫使”我们去负有一种绝对的责任,那么,她,全然他者的他者,或许已经将我们置于一种更大,更原初的义务之中。
然而,列维纳斯的文本却因为其对女性的忽视,使得女性他异性被封闭在了同一的经济学中,从而压抑女性他异性之优先性。因此,可以说,女性他异性,作为全然他者的他者,通过它不能为“他”所工作的方式,“预先密封”[31]Jaques Derrida, Psyché: Invention de l’autre, 191.了列维纳斯的作品。列维纳斯的作品只有在女性他异性被圈定或被埋葬的时候,才能走向全然他者。这也就使得列维纳斯的文本,最终不能从自身的封闭性中突围。
以这样一种方式,德里达在指出列维纳斯的文本以一种sériature的方式来工作之后,又指出了如繁衍这样的sériature是如何遮蔽了女性他者的他异性,从而不能有效工作的。对于女性读者来说,女性的主题构成了一种在列维纳斯的作品中的sériature 的“不可说的他异性的过度”。[32]Ibid., 187.就在这一刻,一方面,一个男性作者编织了伦理文本精美的织体;另一方面,一个女人的手又瓦解了其工作。
然而,我们在这里要辩护的是,这并不构成对列维纳斯作品的毁灭性打击,相反,用一种德里达式的视角来看,这恐怕恰恰是对列维纳斯作品的一种维护。这是因为:首先,比起一些对列维纳斯进行更激进批评的女性主义者,德里达在这里指出列维纳斯对于女性的盲视,并非要揭露他是一个男权主义者[33]事实上,在《就在这一刻》一文中,德里达指出列维纳斯其时在《从灵异到圣洁》(Du Sacré au Saint)表露的一个新观点,即指出,女性高于男性,但却是后来者,后来性即女性性,这代表了一种女性对于男性的附属,但附属却并不代表低劣;Ibid., 185。,而是要指出,女性作为一个潜在的因素破坏了其整个伦理哲学的完整性,而这种对于完整性的破除,不正是列维纳斯毕生所追求的吗?其次,德里达的整个推论其实都是根据列维纳斯关于绝对他者的逻辑推出的,如果他成功证明了自己这种解构的正当性,那它恰恰也证明了列维纳斯之伦理学的正当性,解构和伦理在这里开始合流,这正是克里奇利提出“解构的伦理学”的用意所在;再次,事实上,在德里达的阐述中,列维纳斯的文本本身,已经确认了女性作为他者之他者的身份,正是她驱动了列维纳斯之作品的生成,“于是为代词‘他’所显明标记的作品,被使得女性处于依附地位的欲望所命令、激发和吸纳了,也就是说,被她所命令、激发和吸纳了”[34]Jaques Derrida, Psyché: Invention de l’autre, 188.。于是,女性就此真正成了列维纳斯文本中那个不可被论题化表达,甚至不能被展示,但又驱动了整个伦理学生成的绝对他者,尽管这种生成是以一种被压迫的方式完成的。列维纳斯所阐述的他者不是一直是低微脆弱的吗?正是由此,它才会比我更高,要求着我绝对的责任。就此,我们可以说女性确实是列维纳斯文本中隐秘的他者。
五、 献礼文的可能与不可能
当然,这是一种列维纳斯本人恐怕不会接受的维护,因为毫无疑问,在德里达的阐释中,列维纳斯的文本已经对女性施加了暴力,而这并不是列维纳斯的伦理学可以接受的那种暴力。但在德里达看来,这种暴力又是必需的,伦理的不对称性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暴力。如果说,列维纳斯的文本对于女性他者施加了一种暴力的话,那么德里达的文本中的女性读者又何尝不同样以暴力进行还击。在《就在这一刻》中,女性读者也坦然承认了她阅读中的这种暴力:“我在这里想要说的并非不含暴力”[35]Jaques Derrida, Psyché: Invention de l’autre, 188., “这是相对于他的名字和他的作品的暴力过错”[36]Ibid.。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德里达在这篇献给列维纳斯的文本中,如何在犯下过错,并且已经实施暴力之后,又将这一文本给予(而非归还)列维纳斯呢?女性如何消除她的过错,并将她的文本以一种伦理的方式给予列维纳斯?就在这一点上,文本再次回到了名称的问题。列维纳斯曾指出,塔木德传统明令禁止对任何上帝之名的抹除。如果人们因为某些过错,抹除了他的名字,如果一个人的手在印有他的名字的一页手稿上改动过,“那么那一整页被错误揭发而抹除或擦除了名字的书页,都必须被放在地上,就像一具尸体”[37]Ibid., 189.。在这里,托拉就像篇章的身体,受到像活人的身体一样的尊重,当文本的身体被侵犯或玷污,它必须跟随人的埋葬仪式一起被埋葬。
女性读者在这一塔木德典故与她现在所处的文本之间发现了一种相关性。通过用“她(Elle)”替代“他(Il)”,她伤害或侵犯了他性的踪迹,从而构成了一种擦除或抹除的行为。女性读者抹除了上帝的代词或首名,并用“她”取代了它。现在,为了弥补这种过错,献给列维纳斯的文本必须放在地下,并使之腐烂。因此,过错的文本是通过将其埋在地下而给予列维纳斯的,在其中它可以在缓慢的腐烂过程中得以保存。然而,埋葬文本并不能减轻它的过错,相反,过错是不能被擦除的;它在腐烂的过程中得以保存。伦理他异性因为其过错而得到了保存,虽然被下葬,但依旧持存,并且因此,文本被归还给了她—ELLE,而不是E.L.。而这一被埋葬又永生的伦理他异性当然就是“她”,她将自己的尸体给予了列维纳斯,并希望以此来抵偿自己的过错,但她的过错反而通过这样的方式得到了持存。她希望向他的抵偿反倒变成了一种他向她的抵偿:他此时需要对她进行哀悼,这一献给列维纳斯的文本最终变成了为女性而哀悼的作品。[38]Ibid.但在一行分隔之后,一个新的声音又再次打断了文本:
我再也不知道,你是否正在说他的作品所说的东西。也许那回到了同一。我再也不知道,你是否正在说相反的东西,或你是否已经写下了某种全然他者的东西。我不再能听到你的声音,我很难把你的声音从我的声音,和其他任何人的声音区别开来,你的过错对于我来说忽然变得难以认清。打断我。[39]Jaques Derrida, Psyché: Invention de l’autre, 191.
克里奇利指出,这里的“我”指示了代表“同一”的男性声音的回归,其中,第二人称代词“你”指示的是女性读者,而“所有代词”“他的”则指示的是“列维纳斯的”。[40]Simon Critchley, The Ethics of deconstruction: Derrida and Levinas, 139.男性的文本声音不再知道是否女性读者正在说列维纳斯的作品所说的东西,而那就会回到同一。同时,他也不再知道是否女性读者正在说与列维纳斯的作品对立的东西,或是否她已经写出了某种全然他者的东西,他也不再能认出她的过错。克里奇利说,此时文本的声音变得多元,但在笔者看来,这更像是一种精神错乱的声音。“我”再也不能分清自己和他人的声音,同一和反对的声音,正确和过错的声音,而实际上这一症状的爆发是必然的,无论是“感恩的忘恩负义”,还是“忘恩负义的感恩”,本来就是一种悖谬,它是以赞同的方式反对列维纳斯,又是以反对的方式来赞同列维纳斯,列维纳斯文本中伦理的可能与不可能也在这里交汇。
最后“打断我”的召唤,迎来了文章近乎不可阅读的最后一段。事实上,抛却它的晦涩,最后一段中有许多我们已经讨论过的主题在回响。克里奇利指出,我们可以将其看作是列维纳斯意义上的一种礼拜仪式—“这一礼拜之事”(La Chose De Cette Liturgie)[41]Ibid., 191.,可以被看作一种leitourgia,这一希腊词描述了一种从同一到他者的工作。这是一场在葬礼上、在女性他者葬礼上的礼拜仪式。女性读者卷起了交织着声音的文本的身体,她通过将文本埋入地下而向列维纳斯给予了文本,并召唤他者斜躺在礼物被埋葬的地方。然而,这一礼物却 “是我们暗哑的婴儿也许一个乱伦的死产的女儿”(C’EST NOTRE ENFANT MUET UNE FILLE, PEUT-ÊTRE D’UN INCESTE MORT-NÉE À L’INCESTE ...)。[42]Ibid., 192.这一死产的女儿,其实也可能是这女人本身,因为按照列维纳斯对于父亲和儿子的解释,女儿和母亲也可以处于一种多元又合一的关系中。在这里不同的是,儿子因为繁衍而既来自父亲,又离开父亲,既是父亲,又不是父亲,而女儿在还没诞生之前,就胎死腹中,由同一向他者的过渡,没有得以展开。但与此同时,她也以这样的方式对抗着凌驾于性别差异之上的伦理差异。跟儿子一样,这一女儿同时也是作品,即此时这一被埋葬的过错的文本,她开始腐烂,这使得她的过错不再能被认清,但也得以保存了其伦理差异。不过在埋葬她的地窖之上,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编织又抹除自身,并召唤他者靠得更近并接受那一礼物,拿走她那正在吃的东西。那正在吃的东西是她仅有的东西,她也因此而宣告了她的伦理姿态。[43]Simon Critchley, The Ethics of deconstruction: Derrida and Levinas, 192.“这拿走了我在此吃~靠近我~为了给予他/她~喝。”(... CECI TIENS ME VOICI MANGE~APPROCHE-TOI~POUR LUI DONNER~BOIS.)列维纳斯在诸多地方都曾经说过,我给予他人的“不是心灵的礼物,而是一个人自己口中的面包,一个人自己的那一点面包”[44]Emmanuel Lévinas, Autrement qu’être ou au-delà de l’essence, 120; Ibid., 93—94, 105, 116, 119, etc.,这既代表了一种责任的紧迫性,但更代表了这一责任的毫无保留。文章的最后一个词“喝”(Bois),通过把“吃”转换为“喝”无疑既代表了这种紧迫性,又代表了这种慷慨性。而她,那个既感恩,又忘恩负义,犯过错,又埋葬了自己和她的女儿的女人,什么都没给自己留下。这是极致的给予,既给予他,也给予她。
Bibliography
Critchley, Simon. The Ethics of Deconstruction: Derrida and Levinas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08).
Derrida, Jaques. Psyché: Invention de l’autre (Paris: Galilée, 1987).
Lévinas, Emmanuel. Autrement qu’être ou Au-delà de L’essence (Paris: Le Livre de Poche, 2004).
—. Totalité et Inf ini: Essai sur l’extériorité (Hollande: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2008).
刘文瑾 Liu Wenjin,《列维纳斯与“书”的问题》Lieweinasi yu “shu” de wenti [Levinas and the Question of the ‘Book’](上海[Shanghai]:上海三联书店[Shanghai Joint Publishing Company],2012)。
The Gift of the Text: Derrida, Levinas and the Ethics of Deconstruction
Jiajun Wang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Levinas’s later work on “the saying” and “the said” examines language, writing, and the text, and their relationship with ethics. Levinas demonstrates that the movement of the text, which contains writing, reading and action, is a movement from One to the Other that can never return to the One. In order to achieve this movement, the work demands an ingratitude of the other. Based on this, Derrida published an article dedicated to Levinas in which he wrote “at this very moment in this work here I am” in an “ungrateful”way. In his piece, Derrida used terms such as “sériature” to indicate that “the saying”transcends “the said” in Levinas’s text. Thus we can understand Levinas’s text as ethical. Onthe other hand, he argued that the ethics in Levinas’s text are enclosed in the male identity, which neglect female alterity. Through a paradoxical “grateful ingratitude”, Derrida led us to think about the ethics of the gift and the text. This paper suggests, then, that according to Critchley’s reading of Derrida’s text, we can f ind a means to build an ethics of deconstruction.
Levinas; Derrida; Critchley; the text; the ethics of deconstruction
Jiajun Wang is Associate Senior Editor in the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Language at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His research focuses on French contemporary literary theory and Judeo-Christian theology and aesthetics. He has publishedSchopenhauer and the Sublimeand translatedEmmanuel Levinas.
王嘉军,文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编审,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为法国当代思想与文艺理论,犹太—基督教神学与美学思想。著有《叔本华和崇高理论》,译有《导读列维纳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