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也会疼痛〔组诗〕
2016-11-26邓诗鸿
□邓诗鸿
一滴水也会疼痛〔组诗〕
□邓诗鸿
大江东去帖
大江东去……聚吴风楚韵于长江之腹
夏商殷周,赋“乾道变化,各正性命……”
秦皇汉武,铸“野无遗贤,万邦咸宁”。
吴楚的风,汉唐的月,眉批着诗经、周易
楚辞和汉赋;吐纳千年,内外兼修
又上善若水,厚德载物——
此去:长风浩荡,千山渺渺,万物俱寂
君子随流赋形、澹泊明性,百姓潮起潮落、
逆水行舟,黯然于一江烟火……
楚辞作为河床,汉赋是适合凭栏的后院
《九歌》、《天问》、《离骚》、《九章》……
巨浪掀起,令群峰俯首、万世吟咏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但壁立千仞,群峰高耸,万壑危崖
让屈子形销骨立、浮世独醒,领受
旷世的孤独与悲愤;离去,又怆然顾盼,
怜惜苍生;傲骨和泪水拔节的声音
让江水,又悄悄抬高了几分——
江水继续在涨。它从雪山奔来,劈开浮世
携带着朝露,去日苦多;打湿杏花春雨江南
打湿英雄的铠甲,和王冠;打湿青铜之尊
五行之器、兴亡之鼎;也打湿浪遏的飞舟
青花的祭酒,虚拟的故国,和凌霄一赋的诗篇
故垒西边,小乔的羽扇,缠绵着周郎的纶巾
舟自横,人伫立,剑自空蒙……
有爱焉识,雨雪纷纷;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词语的硝烟,压弯了流水,和三国
内心的暗伤,在哪一片浪花中蛰伏、闪躲
江面上还有什么在放浪……?一叶苏子的醉舟
踏着虚无的韵律,借一曲《念奴娇》怀古、讽今
一定还有不为所知的命运,被一条江无限拉伸
半江弱水,目睹你华发早生。入地千丈,
却无处藏身;红尘千年,却入世无门
只好寄居于半江渔火,一身清霜
和一劫余波,吟诵着《水调歌头》
谈笑间,失手将一江宋词和惊涛打翻
而一场浪漫主义的宿醉,是否约等于
两行秋雁,一枕遗恨,和一弯残月?
千年的长风,吹动乡愁的雁阵,炊烟的马蹄
也吹动金盔甲胄、铁马征衣
吹动缤纷的月色,和星辰;吹动一座山
嶙峋的傲骨,一首诗的典雅,与怜情
让一条大江的柔波,从此空留遗恨
“极目山河空泪血,伤心萍浪一身愁。”
殊不知千古英雄,早已被江水一一眉批——
君不见大水汤汤,烟雨微濛……
关于流水与天门的纠纷,这属于千古闲愁
一阵阵温柔的碧波,于天门中断处
未经许可,便纵身一跃,慷慨赴死
仿佛闪电,和雷霆。中断的流水
在楚江次第打开……;惟楚有才,于斯为盛
这是荆楚大地的气魄,与胸襟;孱弱的流水
泣血的嘶鸣,仿佛词语锻造的黄金
——在低处提炼真身。它的铮铮铁骨
和石破天惊,从此认识了渺小的巨大
山水即吾心。多少青山和诗句,踉踉跄跄
扑向流水,抵达一个个看不见的内心
就像此刻:我感到大地微微颤动一下,一颗心
也跟着颤动了一下,润物无声的力量
成就边塞笙鼓,汉字的马群;成就
渔舟唱晚,和苏子的词牌;也成就了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一朵浪花轻轻跃起,又复归于平静
大地上依然人来人往,不惊动一片月色
一阵涟漪与一片惊涛,被安排在途中相遇
他们手牵着手,从不分离,构成了辽远的故国
和大地;波光潋滟,岸芷汀兰,当时光轻启
万物俱寂,美与美在交织,心邂逅心
他们互为锦瑟,和琴弦;如果我按下心跳
长江就停止惊涛,诗词中的留白
必将被一行白鹭所替代,一行白鹭
不知楚汉,和魏晋,代替壮阔的高天
拍打着唐诗的帝国,和宋词的落日
如果我说到乡愁,江水便停止汹涌、浩荡
一尾鱼,深陷于一汪古典的流水,探出头
露出浅浅的酒窝,和受惊的双眸
于苍茫暮色中,劈开潮汐,溯流而上——
请原谅我的迟到和无知,一条江已经代替我
守望千年;我来时已躯壳残破、满目苍凉
风吹江山,风吹浮世;也吹动你,和我
一颗逝去多年的心,开始定神
在词语中,调试着吴风楚韵;我试图模仿流水
闪了几下;当红日跃出天门,一缕霞光
瞬间就洞穿内心的红尘;随后又拐了几个弯
踉跄一下,但灵魂在不断漏水,伤口在崩岸
我已然无处藏身……幸好有私自下凡的明月
陪我品长城、登泰山;沐长江、临瀚海
“白云深处宿,一枕玉泉声”;偶尔桂花沽酒
竹林结庐,独钓寒秋,坐等远游的归人
我知道:“朋友,要用一生才能回来……”
这高天壮阔之地,我生来是你的浪花、倒影或梦境
借此明月东升,鱼跃夔门;作为冒名顶替者
多情应笑我,华发早生;当我捧着你的楚辞
或者汉赋,深深地跪下去,上阕仍然姓唐
下阕依旧称宋;秋风犹在,芳草纷飞
苏轼的大江,依然在拥吻着李白远去的帆影……
星垂平野阔,一望大江开……;大江
被我从窗外一抹桂花的馨香中,轻轻推开
落霞折叠着帆影,流水倒映着白鹭
碧波摇曳着月辉;仿佛大梦初醒,美人初妆
——多么美妙的恩赐,和馈赠
巨大的阖闾背景之下:任贤使能,施恩行惠,
高让雄图。我不配成为隐士,内心的裂缝
被她的美一一抚平;尾随着一株桂花
或者楠竹,进入你不朽的中流
借此凤凰涅槃,众鸟高飞,大江奔腾……
飞翔的姿势,掀起潮水,卷起飓风
推开千山,推开大江,与天空
我反复听过它的声音,热烈、丰盈、饱满
高过惊涛,低过谦卑,恒久而坚韧
再一次被大地深爱和喜悦;一定有更微小的事物
值得我们热爱和赞美,比如一颗螺丝,
一枚铁钉,一朵浪花,或者修辞
他们用汗水洗濯了美,向万物感恩,和致敬
让饱受污染的灵魂,重新受洗……
盈袖的暗香,在长风中生长着,茂盛着
温润而明净,并在碧波中,荡漾——
万物自有其低垂之美,那些挥汗如雨的词
构成了荆楚大地上,千年不改的巍巍之志
和远方,或者更远方,一座不断流动的城
并于黎明前,隐身于一首诗细小的偏旁
我确定没有再次眺望大江,大江
已在诗篇中,次第打开——
滔滔江水东去,文明在吸附、吐纳……
美与美在弹奏、追逐;当我乘风
穿过诗经、楚辞和汉赋……领受着
万物变迁之美;一江逝水,托举出山川、大地
田园和村庄,我必须再次向你躬身
请允许我汹涌、战栗……剔除风暴和雷霆
世界弱水三千,作为其中一滴
你是我恒久的河流,永世的今生,与故土
时光浩荡,岁月静美,风屏住了呼吸
我必须以楚辞为梯,汉赋为栏;唐诗为柱,
宋词为檐,在心中重铸一座望江楼
让汗水和比喻高过目光,穿过风雨
一并汇入永流,从此脱胎换骨——
大江东去……大江盛放出安邦之鼎,瑰丽之珠
大地上的王冠,引领着东方的吟诵,与飞天
外省的月亮
当暮色轻启,万物俱寂
让我指给你,一轮隔世的轻愁
这身披银光的尤物,它不说一句话
也不为谁所独有;秀唇一吐
就是一打江山,半个盛唐
一轮新月,它俯瞰过无限江山
却无法照亮内心的裂缝
和籍贯不明的乡愁,我的部分青春
还安然于摇曳的月辉,另一半
却在同一个世界形神松动,独自细碎和忧伤
外省的月亮,这孤独的小兽
于万木霜天中,探出受惊的双眸
——它仿佛不认识我了?
作为它们之间的协调者
和私密信使,我愿意承受蛙鸣声中
高低不平的愁怨。在这样的夜色中
我们沉默、对视,不说一句话
一滴晶莹的泪水,它温柔的蹄印
“哗”的一下,就将我们淹没
脚手架上的乡愁
当我用汗水,搭建好汉语的江山
和修辞的花园,撤下秋天的背景
一片浮云,穷尽了孤帆远影碧空
深一脚、浅一脚,
在美学中,修正着潦草的偏旁
用暗涨的江水,清洗遗失的词牌
向脚手架上,荡漾的乡愁致敬
除了汗水,没有比这更高贵的骨朵
更珍贵的丹青,美在摇晃、在吐纲
它跌落地面的声音,清冽、温润
让返乡的江水,悄悄暗涨了几分
当一路风尘,最终被它的美
一一抚平,我开始定下神
调试着秋风的冷暖,乡愁的浓淡
稍有不慎,就可能用力太深
让欲说还休的乡音,怀抱着内伤
一把就洞穿,我遗失在身后的灵魂
红尘渺渺,一点点拔节的
脚手架,是什么在汹涌、战栗……
它轻轻的摇晃,让我触碰到
骨骼里的欲说还休的乡愁,与怅望
——那含泪的惊惶的,召唤!
苍茫是我一个人的事
必定有一行大雁,要剪开无边的蔚蓝
而落单的那一只,是我前世遗落的哀怨
但无知的白云,却轻描淡写地把它缝合
必须借一双虚拟的翅膀,在你离开之前
认领一片苍茫;以此恢复与上苍的美学关联
而在我认领之前,神早已端坐其间
必定要把心掏空,接纳这无边的蔚蓝
借以修补离别之后,你带来的闪电,和决绝
天空如此深邃,却无我的安魂之所
只有凭借虚无的彩虹,来掩盖思想的孤单
如果苍茫还不够辽阔,我将独自赞美
上苍,也承受这命定的黑暗……
苍茫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你无关
它一寸一寸地,侵蚀、漫延……
恰如我一寸一寸地,为你生病
在红尘之上,恍若隔世——
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时光漫漶。生日,退守于一首词
的上阕和下阕;此刻,我被恩准
卸下内心的翅膀,和高处的闪电
蒙受着时光的微凉,和命运的馈赠
内心枯槁,却怀抱着万物……
独守古卷青灯,胸无大志却肆意苍茫
“如果没有知己,不如直接遇上你。”
而你只是虚拟,虚空还在扩散、漫延
如果加上灰烬,就足以支撑内心的落日
和离别后美学的疼痛,与哀伤
但一首词在逃,它丢弃上阕和下阕
徒留下蒙尘的翅膀与落日,和逝水经年的你
而我还在世,依然在不停地回望、转身
面对古老的黄昏,和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在内心,缓缓地,修筑天梯……
爱玉者说
此去经年,终于把生活过成了生存
把生存过成了生,并且在红尘中
一点一点,减少自己……
这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
至少可以慢下来,等一等被自己不经意间
远远甩在身后的灵魂……
再慢一点,屏住呼吸
看看岁月这个并不高明的工匠,
如何在润物无声中,悄悄谈起了革命
将顽石,偷偷打磨成碧玉
抑或在孤寂污浊的炼狱里,孕育出粒粒珠玑……
我一直在琢磨,自己是遗落千年的某粒细沙?
千山过尽,这破败的躯体,除了骨骼、盐
和少许铁质,已经全是碎石,和沙砾……
微型的国度,河道在不断塌陷、崩裂、流失
心底的沉沙和卵石一再暴露、冲刷
——沉渣泛起。前清遗落的工匠
不知所踪,现有的改行疯炒土豪金
而我尚未沐浴、濯洗、更衣;我知道
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工匠
无法将破败的躯体,稍微扶正
只能为一粒细沙,纠正潦草的偏旁
同时在心中,设下旷日持久的祭坛,在遗恨里
让饱受污染的灵魂,重新受洗……
落日将落,我已经宽恕了自己对万物的责任
且已安天命;但面对碎石和美玉
细沙和珍珠,这万物变迁之美,如此尖锐而具体
如此惊鸿一瞥,我找不到领受的理由
——请恕我此刻的惊惶失措,和怆然无助
珍珠赋
这破败不堪的躯体,我已经无能为力
心力憔悴、却技艺不精,习诗多年
未得半阕好词,对此我一直羞于说出
也曾想偷师河蚌,把胸中郁积的块垒,和沙砾
打磨成珍珠,——多么美妙的恩赐
去意徊徨,却一直没有与污秽同流合污的勇气
只好将碎片交付流水,去讨论成为珠玑的可能
相对于流水,我还没有准备好成为珍珠
坍塌的躯壳,已经磨了又磨,洗了又洗
除了圆滑世故的碎石,剩下的是一盘散沙
这泥沙俱下的暗伤,何年何月才能清洗、淘尽
我试图模仿流水,闪了几下
露出的却是刀剑,随后又拐了几个弯
踉跄一下;仍无法找到美玉
更无法打磨出珍珠;只好将流水,付之于天涯
而我不配成为隐士,我圆滑世故、沉渣泛起
偶尔养玉和私藏珍珠,并偷偷暗喻为肤若凝脂
吹弹可破的西施;但我贼心不足、色字当空
零星的一点沙金,都换成了诗经,和绝句
躯壳在不断漏水,伤口在崩岸
我已然无处藏身,幸好有私自下凡的明月
偶尔陪我茗茶、饮菊、醉看风云
恍如一粒隔世的轻尘,一钱白酒到天明
大梦醒来,躯体里惊涛拍岸,红尘中刀光剑影
——我已然是被囚的前朝遗老,无可救药
美玉是我想要的,珍珠也是我想要的
两者我还想兼得;但大水汤汤
在破败的躯体里肆意流淌、汹涌、泛滥
我不敢抽刀断水,惟恐猛挥一刀
骨骼里所剩无几的珠玑,瞬间就变成沙砾
钻石吟
我承认,红尘喧嚣,空耗了余生,和血脉
翅膀很轻,血肉很软,但骨头很硬;我试了几次
再没有多余的血液,点缀、附和、谄媚或俯首称臣
英年未逝,却华发早生,看不到源头也无法预知归宿
我无心进取、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直至人仰马翻
但内心温润、明净、沉郁而悲悯;我瘦骨嶙峋
身体破败;像隔世的废墟,身无片瓦、四处漏雨
我显然不是个隐士,也上山点豆,下地种稻
同时拔去田间患软骨病的稗草,寻遍《黄帝内经》
《本草纲要》,这弥漫的病菌,已然无可救药
未补的羊圈中,我是惟一的羊羔;红尘渺渺
请允许我汹涌、战栗……当万物各安其道
一切复归于沉寂,我已然失手将自己打翻
我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派遣一钱月光,二钱小诗
代替我,前来恰谈各自防区:你走你的阳关道
我过我的独木桥;举目红尘,处处都是你的庙宇
挤满了朝觐的圣徒;我依然守护着唐诗的落日
宋词的废墟,品味着春天之伤,轻轻擦拭着
蒙尘的经书;——信仰源自于心,而非信
偶尔红尘策马,却在一首绝句中,马失前蹄
人生若只如初见
以梦为马,却未携带蝴蝶
遇见一生中,最大的一场雨
但我拒绝闪电,和雷霆
以便挽留住残梦,不至于猝不及防地
马失前蹄,这关系到鸳鸯蝴蝶的安全问题
以梦为马,在哪朵云彩之下
留下暗香盈袖的吻痕,这舌尖上的马蹄
是隐忍的相思,和众神目眩千年的谜底
一个偏执的朝圣者,已成你前世今生
最后一个守陵人,在比黄花还瘦的月下
刺血写诗
人生若只如初见
见,与不见;梦永是空想的帝国
未及转身,我已是香火尚未燃尽的余温
突然觉得生是如此苍凉
赣江缓缓地回过头来,望了望两岸的人民
那些漂浮其上的枯枝败叶、死鱼烂虾和臃肿的表情
绝非它的本意,它眼含热泪,忍俊不禁
它的人民,那些拉煤球、摆地摊、擦皮鞋的人
那些农民、渣滓、苦力和贩夫走卒
他们起早摸黑,风餐露宿,咬紧牙关
或者打掉牙往肚里咽,他们连脸上的血和泥
都来不及擦拭,目光在风中无力地翻卷
如果他们能够趁黑歇一歇,释放三两声久违的鸟鸣
——哦!那是不是还可以被称之为乡音?
或者是不是能够像我一样,在滨江大道的江堤
遥看着醉醺醺的落日,醉了、老了、沉了
一点点地葬身水底,它的浩大、悲悯、壮阔
恰好震动了一个人寒冷的内心,都三十多岁的人了
还被那些枯枝败叶、死鱼烂虾的事操纵,锈蚀
此刻,默默地等待着落日平静地降临,他看见
江水流经之处,群山都缓缓地俯下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