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诗刊》诗选

《海子诗刊》诗选

丰溪

一度

从流水中听剥茧声，听丝竹声

听过往的反复纠缠

微风里，听久病的小外公

他的预见。即将消逝的生命之声

听自己崩溃掉，烂在湿地的

滩涂。再也不会因为

一块瓦片，坐在灰蒙蒙的石桥上

哭，看灰蒙蒙的邻人

如何走远，吞下烟囱上的落日？

听笔直的乡间小径，没入荒凉

在房顶，那些不肯睡去的人

抱着久散不尽的薪火，听丰溪一路奔腾

服药记

吴少东

我依赖一剂白色的药

安度时日

每天清晨，我漱清口中的宿醉

吞下一粒，化解经络里的块垒

让昼夜奔跑的血液的马

慢下来，匀速地跑

有力的蹄声，越过

倒伏的栎树，明确自己

又过了一程又一程

药片很白，像枚棋子

掀开封闭的铝箔，提走它

在体内布下两难的局面

无所谓胜负手，提子开花

以打劫求得气数

每走一步，都填平陷阱

我想以你入药，融于肉身

陪我周旋快逝的时光

制我的狂怒和萎靡

唤我跃出每日的坑井

我视你为日历，一板三十颗

日啖一粒，月复一月，忘了盈亏

像技艺高超的工兵，排除雷

排除脑中的巨响

其实我依旧在寻求

一剂白色的药

用一种白填充另一种空白

独以（外一首）

黑光

树林独以一树花呈现时间

精神振奋与自我爱乐

他在行走中建立孤独

诸般念头纷纷萤火虫般出走幽暗

他诚恳招待自己

以一地草绿擦洗眼睛

以一泓溪水涤洗唇齿舌头

以落花香清洗鼻子

以叶上风摩洗耳朵

他庆幸！他已钻出书屋，逃脱车声

避开脂粉缠缚，针管追捕

看呐！他在草尖上跳

他，多么无垠

有衡

狮子不懂鲨鱼

云朵不懂石头

你照镜子，我写诗

我低头看月，你抬眼观花

你穿旗袍倾述民国

我开窗户速写今时

旧蝉

柏羊

我一直在吃力地跟她交谈

我用很多句号来提示她夜已深了

而偶尔的一声蝉叫

让我产生白天和黑夜的错觉

秋天的蝉，刺激睡眠的

身体里的动物。这个经常尖叫的小丫鬟

坏透了。湿淋淋的声音里

裹着我的酒兴。

她总是无所事事地跟我

谈论秋风，雨后，露水，落叶

和烈日下的小舟

风好像停了，早该停了

堤岸越来越远。我听见哗啦一声

这只蝉在下一个季节里

通体透明。从树梢上掉下来散落一地

黄河颂（外一首）

刘年

源头的庙里，只有一个喇嘛

低头饮水的牦牛

角，一致指向巴颜喀拉雪山

星宿海的藏女，有时，会舀起鱼，有时，会舀起一些星星

鱼倒回水里，星星装进木桶，背回帐篷

羚羊走过的山冈

这里的农民都是花匠

种着大片大片的荞麦花、油菜花、洋芋花、蚕豆花

这里的寺庙，对着村庄

在这里，我空腹喝了两大杯青稞酒

倒在金黄的苏鲁梅朵中

上一次，离天这么近，还是在父亲的肩上

在这里，鹰，依然掌管着天空

天太凉快了有点冷

张执浩

从北方来的云遇到了从南方来的云

它们在天上推推攘攘

它们是我最早见过的大象、老虎和神

已经下过雨了

风把树叶掀开就能看见杏子、桃子和李子

我从一棵树上蹿到另一棵树上

我在变幻的云朵下面模拟过

一切遥远之物的影子

神秘的不是它们，是我自己

我们仿佛是水面上漂浮着的几片树叶

路顺

简单点，我的朋友。我们

先喝一杯。上次你送给我的茉莉

枝头上已经挂了几个小花蕾了。

你在北京，还好吧？

一个人住在地下室，每晚

还有月光能照进来。总会想起

老家的房子和杏树。那时的夏天

我们在池塘里洗澡，扎一个猛子

能抓几条小鱼儿。有时

我们就在水里面撒尿。我们仿佛是

水面上漂浮着的几片树叶。饿了

我们爬上杏树坐在树杈上吃杏子。

晃一晃，我们到了中年。每次

相聚急匆匆，说不了几句话

我就已经在动车上了。好了

干了这杯，不用再兜转

终究有一天是句号

那一片野蒿子花——给吴汝纶

苍耳

把远和近，生和死加在一起

如今只剩下这片野蒿子花了。

它们在无边际的雨云下面拥抱自己

飞自己。风吹草声填满了

仍是灼热的。你为之疼痛的细小黄蕊儿

一触即碎。一世的雨水淅沥不止

沿着茎叶仍流回你的瞳孔——

你看见的，世界未必看见。

地底的钟声响了。一九○三年正月的雪

突然打断随后而至的早春。

义津的苍鹭凝止在空中，像拒绝朝廷的

一个姿势。桐琴弦断。

命蹇梦长。伢子们该上学了

灌木丛长久地围困你的阴宅，它们要试试

你的遗骨是否仍是硬的。

哦，把红和灰，此和彼加在一起

最后只剩下这片野蒿子花了。

踢着一只空空的易拉罐

宋烈毅

你在路上发现的一只

空空的易拉罐

试试看，你踢着它回家

你一直踢着它

专注地踢着

不要和路上其他的事相干

踢着它

你发现月亮在你童年的时候

比现在还要圆还要大

踢着它

一路回家

回到有一棵漆黑的塔松站在门口等你的家

以上均选自《海子诗刊》2016年创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