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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爷子的后事

2016-11-26中篇小说唐建华

广西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鸣凤老爷子建设

中篇小说·唐建华/著

王老爷子出事的那个早上,我正坐在马荣瑞的鱼塘边欣赏草鱼吃草。

春插之后是桂北越城岭山区一年当中景致最好的季节。天气不冷也不热,山村的早上,潮润的和风习习扑面,抚摸得面颊酥酥痒痒,初升的太阳很随意地洒满全身,暖洋洋的令人心生慵懒。此时,正是万物蓬勃时节,山岭原野,遍地淌绿滴翠,绿色世界里还点缀着簇簇迟开,或者没有凋零的鲜花,生机勃勃而又色彩斑斓。

我供职的县文联是马家垌的扶贫“后盾单位”,特困户马荣瑞是我的扶贫“对子户”。我有幸成为马家垌的“扶贫干部”,完全托了县委、县政府那个文件的福。为了加快贫困山区脱贫致富奔小康的步伐,县委、县政府郑重出台了一项具有“创新意义”的扶贫政策,硬性要求每一个科局级单位承包一个贫困村,每一个科局级以上的领导干部跟一个特困户结成“对子”,帮助山区农民脱贫致富。而且,在年度考核时实行一票否决,就是说没有完成扶贫任务,其他工作做得再好再出色也是杨白劳。虽然县文联就两个人的编制,尽管我这个文联主席还指望有人来扶我的贫,可文联毕竟也是个科局级单位,文联主席也是个科局级领导干部,所以,我别无选择地要肩负起帮助人民群众脱贫致富的神圣使命。于是,县文联有幸成了马家垌的“后盾单位”。

下到村里,我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有权有钱的“后盾单位”,可以给扶贫对象批项目拨资金,分分钟可以圆满完成扶贫任务,甚至干出辉煌成就来。可是,本主席手上既无项目,也没资金,只有一帮文艺界朋友,我总不能号召文艺界朋友给马家垌写小说、写诗歌、画国画、写书法、唱歌唱戏脱贫致富吧?百无一用是书生啊,要我来带领农民兄弟脱贫致富,纯粹是扯他妈的鸡巴蛋!可是,牢骚归牢骚,任务是铁定要完成的,于是,我找到马家垌最穷的马荣瑞,与他家结成了“对子户”,千方百计筹措了几千元资金,在他家的责任田里开了一口鱼塘,指望他早日养出生态优质草鱼增加收入,不要被一票否决了。每次下村小驻,早上割草喂鱼便成了我的必修功课。把又鲜又嫩的青草扔进鱼塘,我就会痴迷地坐在塘边看鱼吃草。

看鱼吃草真的是件挺享受的事。一把一把青草在鱼塘里浮动,蓝天白云倒映在水底,悠悠晃晃,朦朦胧胧,比真实的天空更美丽。大大小小的鱼儿在水中划动着尾巴,不断扇动着腮帮,优哉游哉地游弋穿梭。有时成群结队地浮上水面,轻轻地拖住一根青草,尾巴一划便沉进水底慢慢享受去了。看得入迷时,似乎灵魂出窍,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条自由快乐的小鱼……

我正看得入迷,村支书马建设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我身边。还没待我问他有什么事,他便老鹰抓鸡般一把将我提起来,拉着我打起飞脚往村东头跑。

老马,想绑架我,还是火上房了?我挣脱了马建设的手,不解而又恼怒地盯着他,绑票没有用,没人给你送赎金,火上房也不用找我,赶快打119……

我的大主席,你还有心思磨嘴皮扯卵蛋?出事了,出大事了,我们不快点赶过去,还得闹出更大的事来!

出事了?我见马建设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心头也震了一下,快讲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王老爷子死了……

王老爷子死了?我的心落回了实处,觉得马建设有些小题大做,一个年将八十的老汉寿终正寝,本来是很正常的事,何必大惊小怪?于是责怪马建设道,这么大把年纪了还毛毛糙糙,一点也不稳重。你急什么?待会孝子会来拜孝的,我们去吊唁老人闹丧堂不就得了吗?

晓得不,这是非正常死亡!老爷子跟媳妇吵架,昨天晚上喝了大半瓶农药,早上发现的时候早就翘辫子了。现在王家族人正在往死里逼王老汉媳妇呢,弄不好还要逼出一条人命来。

啊,有这么严重?

我大吃了一惊,不敢再怠慢了,跟着马建设狂奔起来。

我和马建设跑到王家的时候,王家屋里屋外已经聚满了人,有王家的族人和亲友,有村里的邻里乡亲,只是,几乎都是老人和女人。大家在屋里屋外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堂屋左手靠墙边,摆着一口漆得油光发亮的杉木棺材。摆棺材是有讲究的,要按照男左女右的规则摆放,走进孝堂,只要看看棺材摆在哪一边,就知道死者是男还是女。棺材没有盖棺盖,棺材前面没点长明灯,也没放置香炉和烧纸用的铁锅,应该还没给老人装殓入棺。我和马建设拨开众人,径直挤进了王老汉的房间。

老汉房间里也挤满了人,大多是王氏门中的族人和亲戚,屋里吵吵闹闹乱成了一锅粥。王老汉僵硬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脸上盖着一张黄色草纸。一个少妇浑身剧烈颤抖,跪在床前烧纸钱。她埋着头不敢看人,只顾往一只铁火盆里扔纸钱。火舌在火盆里乱吐,纸灰在屋子里乱飞,烟雾在屋子里弥漫,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来,眼睛呛出了泪水。

屋子里所有人都怒形于色,像“文革”时代斗争地、富、反、坏、右分子一样,一个个指着少妇脊背愤怒声讨,逼迫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从大伙的声讨中,我听出了事件的大致轮廓。跪在床前烧纸的少妇,就是王老汉的儿媳魏爱玲,她与人通奸被王老汉抓了现行,她不但不认错,反而逼得王老汉喝农药自杀身亡……

怎么回事?是不是想造反了?

马建设看了一会,叉着腰站在床前,用身体挡住了老汉的尸体,瞪圆双眼盯住前面的王家族人和亲戚,厉声质问起来。

马建设的质问像一块石头掉进了水面,又激起了一阵汹涌浪波,大伙再次扯开嗓门嚷嚷开了。

马支书,你不应该问我们要干什么,应该问问这个忤逆不孝的淫妇贱人干了什么。一个老人抖着花白的胡子,指着跪在地上的少妇说。

爱玲,到底是怎么回事?马建设目光投向跪在地上的少妇。

魏爱玲双肩剧烈颤抖,以手掩面无声地抽泣着,不抬头也不吭声。

怎么回事?偷人养汉呗。

跟人通奸,逼死家公。

这种下贱女人,放在旧社会是要点天灯装猪笼,沉进深潭喂鱼的。

一定要惩罚她,不能让她在地方带坏了样子。

要她顶板,要她陪葬,老爷子不能这样白死了……

马建设见大伙越讲越激愤,越吵越起劲,有几个老人手里的拐杖差点戳着魏爱玲的脊梁,也禁不住生气了,挥着大手冲大家吼了起来,请问你们是不是老爷子的亲人?你们是来奔丧吊孝送老爷子的,还是来闹事的?

马建设的吼声把大伙的声讨声压了下去。过了半晌,花白胡子老人才抬起头来,把一张信笺纸递给马建设。马建设拿在手里看了几眼,阴沉着脸又递给我。白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是王老汉临死前写给儿子王有礼的遗书:

有礼:是阿爸连累了你,阿爸没有脸皮再活下去了,还是早点去找你阿妈去。阿爸本来不想把这种丑事告诉你的,可是阿爸怕你蒙在鼓里会吃亏啊。你老婆偷野汉子,还讲要跟你离婚来气我,我哪有脸皮活在世上啊?不如死了干净,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眼不见为净……

我看完遗书,转过头去盯着马建设,意思是问他该怎么办。可是马建设却铁青着脸装作没看见,不理不睬我。

马支书,请你讲句公道话,这事应该怎么办?花白胡子老头用拐杖轻轻戳着地面,轻声而又焦躁地问马建设。

怎么办?马建设抬头看着眼前的王氏族人反问了一句,这是王家的家务事,我一个外人怎好指手画脚?再讲,你们愿听我这个外人的安排吗?

哪里话,你是支书,是我们的一村之主,是我们的主心骨啊,我们不听你的还能听哪个的?

那你们呢?马建设在众人脸上扫了一眼问道。

大家见花白胡子老人带头表了态,都纷纷表示愿听从马支书的安排,我们把你请过来,就是求你为大伙做主的。

老爷子,天堂有路,一路走好啊!马建设向躺在床上的王老汉鞠了三个躬,然后回过头来,以不容商量的口气大声说道,既然大伙愿意听我的,那就给我听好了。眼下最紧要的是把老爷子装殓入棺,再打电话叫孝子赶回来处理后事。把一个耄耋老人丢在床上摆冷丧,你们却在这里吵架,像话吗?摆冷丧对后人可大大的不利啊。死者为大,哪怕有天大的事情,也没有办丧事,让老爷子入土为安大。现在什么也莫讲先,赶快安排人手,给老爷子装殓入棺。

场面很快被马建设镇住了,大家不再吵闹,纷纷忙碌起来。有人在门外点起了爆竹,堂屋里闲杂人等主动让出了路;有人在棺材前面点上一盏菜油灯,又放了一只香炉装上香,放一只火盆烧起纸钱。屋里的人七手八脚,给老人抹尸,穿戴寿服,然后用一床白布床单抬着王老爷子的尸体装进棺材,又在尸体上盖上一条绸面寿被,盖上棺材盖,留下一个口子让亲友瞻仰遗容。

忙完,马建设又打了一通电话,把几个村干部全部召集到堂屋里,神情严肃地安排丧事。

各位尊长,各位高亲贵友,在场的邻里乡亲,王老爷子不幸归天,孝子有礼又在外打工来不及赶回来,事情比较特殊,情况比较复杂,我们必须做好分工。有礼没有回来,看来这孝是拜不成了,我就给老爷子当一回孝子吧。唐主席,你和我去各村寨通知乡亲们来吊丧帮忙。王主任,你是王家族人,又是村委会的主要领导,要负起全责来。首先要稳定王家族人和亲戚们的情绪,绝对不能再逼老爷子媳妇了。再多派几个妇女寸步不离守着魏爱玲,一定不能再出事了。现在是新社会,家法不管用了,就算魏爱玲犯了死罪,该杀该剐也得由国法讲了算,轮不到我们来惩罚她。我丑话讲在前头,如果谁敢闹事,再逼出人命来,我这个当支书的跑不脱,老子也不让有太平日子过。王主任,你做总管,马上成立治丧小组,把丧事活动安排妥帖。现在压倒一切的中心,就是热热闹闹、体体面面送老爷子入土为安。大家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大伙异口同声答应道。

听清楚了就各就各位,干活去。

众人纷纷散开,各司其职去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向马建设投去了由衷敬佩的一瞥。他刚才的表现,真的跟战场上将军排兵布阵有得一比。我做梦也想不到,平时嘻嘻哈哈、口无遮拦的马建设居然有这种魄力,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状况,能够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地把局面稳定下来,难怪他能连续当上二十多年村支书。如果换上我处理这事,可能能讲道理劝大家,如果道理讲不通,就只能抓瞎了。看来,平时我是看错了马建设,低估他在群众中的威望和工作能力了。

大主席,我们也出发拜孝去。

马建设好像变成了我的领导,冲我挥了挥手,抬腿迈出了大门。我微微怔了一会,急忙紧跟几步追了上去。

四面群山环抱,一片比较开阔的田垌平静地躺在山脚,一条清澈的小河欢快地从田垌穿过。林木茂密的山岭一层高过一层向远处延伸,层层叠叠贴于天际,朦朦胧胧地撑起蓝天白云。原野绿草茵茵,在阳光下翻涌绿波。田里的禾苗刚刚返青,正沐浴着阳光雨露,顽强地舒展着嫩绿的叶片。漫山遍野都是毛竹,近看颀秀挺拔,像谦谦君子不停地向人点头致意,远观则如无际竹海,随风翻浪涌波,把天地变成一个流动的绿色世界。竹涛阵阵,更如一支天籁填满人的鼓膜,置身其间,似乎自己也变成了一个音符在天籁中跳跃。清新充足的负氧离子鼓荡心肺,把人的心情酿造得云淡风轻。在蓝天白云、青山绿水映衬下,座座农舍立于山脚溪畔,或掩映于香樟古柳之中,宁静中透出缕缕化不开的诗意。

这就是呈现在我眼前的马家垌,一个无须着墨就可直接入画的地方,与越城岭的所有山村没有二致。

我和马建设一人骑一辆摩托车,在山间公路上颠簸前行。马家垌不是马家村的全部,山下田垌里只有四个自然屯,人口不过千,而马家村却是个管辖着近五千人口,是县里最大的行政村,大多数村民都住在田垌周边的山村里。越城岭山区的村子,像是谁随意撒下的一把豆粒,稀稀拉拉散落在山山里,大的几十户,小的十几户或几户人家,甚至单家独户,数里之内不见人烟的人家也随处可见。幸好现在的所有村屯都基本通了公路,虽然公路陡峭崎岖,路况也不理想,到处是水洼泥坑,但是,摩托车还能勉强通行。如果步行,没有两天时间,莫想把所有村屯跑遍。

马建设说的孝子拜孝,是我们桂北山区的乡俗。家里老人落气归天,装殓入棺之后,家中孝子们便分头去长辈亲友、邻里乡亲家下拜报丧,请他们来吊唁亡者,帮忙办丧事。如果孝子不去跪拜下礼,不仅是对亲友邻里的不尊重,也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是不会有人迈进孝家门槛的,孝子们也将遭到娘舅和家族的严厉惩罚,子孙后代也会遭到报应。山里人对生命有自己的独特理解,一生最看重两件事,一件是出生,另一件就是死亡。谁家生了孩子,尤其是生下男孩,都得广请亲友摆“三朝酒”好好庆贺一番,娘舅至亲要吃上三天才准许回家;谁家死了老人,所有亲友邻里必去吊孝,闹上几天几夜才送死者入土。人一生可以结若干次婚,一年有一个生日,也有可能修建若干座房子,可是生与死一生就是一次。出生时不热闹一番,对不起几十年的生命;死了不热闹一番,生命的句号就没有画圆,来生会堕入畜生道。王老爷子就王有礼一个儿子,在外打工来不及赶回来拜孝,由县下乡领导干部和村里最高长官代替孝子请人办丧事,无论娘舅至亲,还是邻里乡亲都没得话讲了。干本来是孝子做的事,不是当孝子又是什么?

马建设平时骑车跑惯了山路,驾驶技术明显高出我很多,车开得比我稳当,速度也快,每次上坡下坡,我都要放慢车速小心翼翼地前行,生怕一不当心掉下山沟。而马建设却一溜烟地在前面跑了,上完坡或下完坡都得停车等我。他一路走一路跟我发着牢骚,想想也真他妈窝囊,老子大不大小不小也是个村支书,在你们机关里也算得上一个“屁股”级干部吧?可是,没有能力带领群众发家致富也罢了,村里死了老人还要我来做孝子拜孝,这干部当得嘴巴淡出鸟来。明年换届的时候,哪个还投我的票要我干,我就骂他是从婊子胯里钻出来的。大主席,请你好好看看,现在的农村还能叫农村吗?老人越来越多,孩子越生越少。多读了几本书的年轻人去城市求职谋生,没有文化的人去建筑工地卖苦力,去外地割松香挣血汗钱,把老人孩子丢在村里守空巢,把女人扔在家里守空房。老人身体棒,能做能吃还好说,万一有个伤寒病痛,连口水都到不了嘴边啊。养儿防老,防什么老?分明是老鸟辛辛苦苦抱窝小鸟,把小鸟喂大了,翅膀硬了,呼啦啦地全他妈飞走了,剩下两只老鸟守着空窝活受罪。他妈现在城市是现代化了,可是搞得我们农村空壳化了。年轻人全部出去了,死了人连抬丧的劳动力都凑不齐,今后死了人不要埋了,干脆剁碎煮烂吃掉算了……

此刻的马建设又恢复了平时的德性,牢骚满腹,屁话连篇,活脱脱的一个老愤青,与刚才安排丧事的派头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我没心情理会他的屁话和牢骚,一心一意开我的车,路况不熟,掉进山谷可是不好耍的事。

我们爬上了一座大山,又下了一个弯弯曲曲的陡坡,终于来到了一个十多户人家的小山村。我们把车停在村口,马建设昂首挺胸走在前面,我像个马仔紧跟着他进了村。村里冷冷清清,村路上难以见到人影。好几户人家大门紧闭,屋里冷火闭灶,不用问就知道全家都外出谋生了,家里没人。我们一家一家地跑,一碰上人,马建设就说,马家垌王承前老爷子老了,他儿子有礼不在家,不能来拜孝了,我和县里唐主席代表孝子请你们去吊孝帮忙,下跪拜孝就免了吧,望你们多多担待。请念在个个头上有父母、人人脚上有双膝的份上,主动去孝家帮忙。我没有通知到的,请你们相互转告一声,拜托了。

说完,又转身去另一家,一天要走十几个村子,得抓紧时间。

一连跑了好几个村,几乎没有碰到青壮年男人。马建设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嘴里不断喃喃自语,一个男人也不见,一个年轻人都不在家,怎么走得这么干净呢……

又走进了一个村子,我们刚停下车,就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背着沉甸甸的行李向村口走来,看样子是要出远门。马建设眼睛一亮,立马热情有加地迎上去,一把将他拉住,递给他一支烟,说,兄弟,你要去哪?男人见马建设给他递烟,有些受宠若惊地停下脚步笑了,啊,马支书啊,你太讲理性了。我要去建筑工地打工。马建设用不容商量的语气说,今天不能走,慢几天再动身。男人困惑不解地问,为什么?是不是村里有什么事啊?马建设说,村里有鸡巴毛的事,我告诉你,马家垌王承前老爷子过世了,过两天就要出门,你必须去帮忙抬了丧才能走。男人有些为难地说,按理讲,我是该送老爷子一程的,可是我已经跟工地那边约好了……马建设挥了一下手,斩钉截铁地说,约好了也不能走,可以打电话跟老板请假。我丑话讲在前头,如果你悄悄走了,抬丧那天没见你出力,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你家老人也是七十多岁了,万一哪天去世了,我命令村里所有人不准登你家的门,要你自己把老人背上山去下葬。好了,没有时间跟你磨牙了,走还是留,你自己看着办吧。

马建设说完,腿一抬就要进村。男人急忙追上来赔着笑脸说,马支书,莫生气,我又没讲不愿帮忙。好,我不走了,下午就去马家垌帮忙。

这还差不多,像是我们马家村的子孙。

马建设拍了拍他的肩头笑了,和男人一直往村里走。

我现在才弄明白,马建设之所以自告奋勇和我一起来做“拜孝人”,原来是为了请齐出殡抬丧的劳动力。出殡抬丧是丧事最紧要的环节,不但是个苦活累活,还是技术含量很高的危险活。一副装了死人的棺材有几百斤重,由四个人抬着,碍手碍脚地逢田过田、遇沟涉水,还得爬坡上坎。让没有几斤硬力气和没有经验的人去抬丧,是极易发生危险的。如果棺材从山坡滚落,会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不但危及扶棺抬丧人的安全,走在后面的送葬队伍也得遭殃。而今青壮男人几乎都外出谋生了,劳力便成了非常宝贵的稀缺资源,只有他村支书出面才有威力把所有劳力招齐。像跟我们走在回村路上的男人,如果换上别人,恐怕就很难留住他。

几个背着背篓的女人走了过来,一见马建设,就嘻嘻哈哈跟他打情骂俏起来。

色支书,又去哪会相好的了?

专门来问候你们的啊。马建设涎着脸皮说,快带我回家吧。

哎哟,我们可是一群饿疯了的母狼,你一杆枪对付得了吗?

放心,我这杆枪叫金枪不倒,本人是无敌将军。

吹吧,吹破牛×要你赔。

哈哈……马建设哈哈大笑一阵,然后收起笑容严肃地说,好了,不扯卵蛋了。告诉你们一件大事,马家垌王老爷子走了,我是来请你们去帮忙。

他儿子不来拜孝,怎么派你大支书来当孝子啊?

是不是看上人家媳妇了,认王老爷子做干爹了?

哎哟,哪个女人能被色支书看上,可是她上辈子积了德哟。

你上辈子积的德最多,把色支书请回家去好好看上你一回吧……

女人们嘻嘻哈哈拿马建设开了一会涮,答应下午就去王家帮忙,又嘻嘻哈哈打闹着走了。马建设冲着她们的背影骂了一声,一群饿疯了的骚婆娘!抬腿就往村里走。

马建设年龄在四十五六岁模样,体态魁梧,虎背熊腰,走起路来两脚生风。一张宽阔的国字脸,线条粗犷,有点北方大汉的味道。我在后面盯着他宽大厚实的背影,回味着他刚才跟女人们的打情骂俏,又担心起魏爱玲来,不知我们走了,王家族人和亲友会不会再为难她。

没事。马建设用力地摇了摇头回答我说,放一百个心吧,我把话讲绝了,有王主任在家镇着,没人敢闹事的。

我突然想起了网上流传的许多村支书“关照”留守妇女的段子,联想起村里的女人都叫马建设为“色支书”,暗想也许马建设平时也好这一口吧,不由得独自笑了起来。

笑什么?马建设回头不解地看着我。

我想起了网上诬蔑村干部“关照”留守妇女的黄色段子。

我就晓得你肚子里没憋什么好屁。马建设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但马上又露出了一脸坏笑,眼红了是吧?是不是看上了哪一位?要不要本支书给你拉皮条?

去你的,以为所有人都是你色支书啊。

冤枉啊,马建设大叫起来,我叫马建设,她们叫我“设支书”,人们以讹传讹变成了“色支书”。我这个人嘴巴确实有点色,可是我的行动是绝对正经的。如果像传说的那样,所有的留守女人都被我“关照”过,我“关照”得过来吗?不被吸干骨髓才怪呢,“色支书”又不是铁打的金刚身。

不过,她们真的很可怜的……

是啊……马建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尼姑易做,活寡难熬啊!女人像花,男人像阳光雨露,没有了阳光雨露,花还开得好吗……

我沉默了,心里涩涩的、酸酸的、苦苦的……

我和马建设跑到晚饭时分才回到马家垌。把车停在村委会的小院里,马建设说,丧堂饭,火烧柴,不用请,自己来,走,去孝家吃饭去。

农村办丧事,所有帮忙的人都不收工钱,一日三顿都在孝家吃喝。吃丧堂饭的客人越多,意味着孝家人缘越好,越有面子,子孙后代也越兴旺发达。

我和马建设来到王家的时候,堂屋和小院里已经摆好酒菜准备开饭了。丧堂饭没有红喜事那么讲究,堂屋、房间、小院里到处摆了席,在地上放一只钢筋焊出来的三角撑架,在撑架上放一只铝盆,盆里放满煮熟的猪肉和油煎豆腐,旁边放了几桶煮好的白菜、米饭和酒水,任由客人放开肚皮吃喝。

王家人见我们回来了,王主任代表家族,要拉我俩去堂屋上座就座。马建设谢绝了他们的好意,有些不放心地向王主任打听情况,老王,我去“拜孝”后,有没有人再闹事?魏爱玲的情绪怎样?王主任说,放心吧,情况很正常,有我在,没人再挑头闹事,魏爱玲的情绪也基本稳定。走了这么远的路,你们也累了饿了,赶快去吃吧,有我顶着,不会出什么事的。

没事就好。马建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苦笑一下说,老王,看我们这个村官当得。唉,命苦!

说完,拉着我在院子里找了个位置坐下,筛满两碗酒,跟我碰了一下,端起来美美地喝了一大口,然后夹起一块大肥肉塞进嘴里,嚼得嘴角流油。

吃完饭,歌师开始唱孝歌闹丧堂了。歌堂设在堂屋里,在棺材对面摆上一只足有两尺多高、一人合抱不拢的牛皮大鼓,鼓边又放了一只火炉,炉子上架了一口烧着茶水的铁锅,给歌师和歌手们解渴润喉。歌师端坐鼓前,先叫歌手在门外放了一串鞭炮,嘴里念念有词,抓起两根鼓棍在牛皮鼓上面胡乱画了些什么,又在鼓边烧了一把纸钱祭拜歌仙祖师爷,鼓棍随即落到了鼓上咚咚咚地敲起来。接着,孝歌便从他嘴里飞出:

鼓打一棰歌便起,

鼓打二棰歌便来,

鼓打三棰鼓打三,

起鼓容易倒鼓难。

鼓声孝歌声一起,头顶孝巾的满堂男性晚辈便排成长队,逐一向每一个宾客跪拜行礼,表示感谢。所有女性亲人则拥到灵柩前,拍着棺材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数着死者生前的种种好处,痛诉死者生前所吃过的苦,引得旁人流泪。鼓声、歌声、哭声和鞭炮声混杂在一起,几乎要把屋顶掀翻。闹丧堂,真是闹得名副其实,一点也不夸张。

在我们桂北山区,老人过世摆歌堂唱孝歌可是一件非常庄严神圣的事。有钱人家要唱上三旦三宵,再穷的人家也要千方百计唱上一旦一宵。人们认为,没有孝歌引路,亡者会找不到天堂之路误入地狱的,来世不能转世投胎,即便侥幸转世,也会堕入畜生道里去。唱孝歌有专门歌师,必须严格遵循固定仪式进行,其他歌手在歌师的引领下做帮腔。开唱叫起鼓,接下来有立寨、安圣、起五云等程序,要唱完程序歌,歌手和旁人才能唱其他的“散歌”。唱至五更停声寄鼓,白天,歌师和歌手们睡觉休息,晚饭之后继续开唱,一直唱到最后一晚的下半夜,开始拆寨、辞圣、拆五云、辞丧指路……最后,边唱边抬着鼓走到庙宇前倒鼓,一场丧堂才算闹完。

马建设前后左右看了一眼,然后对我说,主席啊,我们要多留点心眼,看来今晚的觉是睡不成了,你我的首要任务,就是时刻防范王家族人和亲戚们再闹事。我们一直坐在歌堂里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半点不敢懈怠。好在我二十多岁才从老家出来进城工作,当年曾经跟歌师学过唱孝歌。歌师唱完仪式歌开始唱“散歌”的时候,我的眼皮有些打架了,也扯开嗓子接过歌手的歌声唱起来:师尊歌声停了音,晚下接音唱一轮。鸬鹚出水歇口气,我来做个换气人……我唱完一段,马建设接着唱了起来。歌师和歌手们见我这个县里来的“大领导”也会唱孝歌,一个个像打了鸡血,精神都为之一振,唱得更卖力了,歌堂里掀起了一个小小的高潮。

半夜时分,王主任又叫人摆好了酒菜,安排守夜的客人吃半夜饭。丧事期间,每天四顿饭,白天三顿正餐由儿子负责,半夜饭则由女婿招待。如果女婿家里经济条件好,又讲脸面舍得花钱的话,半夜饭往往比正餐还要丰盛。

吃完半夜饭,马建设笑着对我说,主席大人,没想到你的孝歌唱得这么好,本支书陪你过足瘾,怎么样?

我说,好啊,有大支书奉陪,熬上三天三夜也不会打瞌睡。

马建设接过歌师手上的鼓棍,自己敲鼓自己唱起来:

多谢酒来多谢茶,

粗言几句谢孝家。

谢得孝家家兴旺,

麻雀进屋变鸡鸭。

马建设歌声一停,我就接着唱起来:

多谢酒来多谢茶,

几句吉言谢孝家。

谢得孝家家豪富,

堆金积玉平屋脊(音jia)。

机智风趣的歌词引出了满堂笑声,满堂宾客纷纷开口,争相唱起来。唱完“谢”字歌,接着又唱谜语歌。马建设用我的姓氏打起趣来:

一点一横长,

一撇撇南方,

肚里生得丑,

口在屁股上。

哪个猜对这个字,

给他讨个丑婆娘。

歌声一停,就有人猜到这是“唐”字,引得歌友们哄堂大笑。我也立马一报还一报回敬他:

一物长了四只脚,

长了耳朵不长角,

屁股高高朝天翘,

喜欢人拍轻轻摸。

哪个猜对这玩意,

给他义务做媒婆。

我的歌声没落音,就有人高叫,马,马支书的马,拍马屁的马。再次把大伙笑得前俯后仰,歌堂气氛越来越热烈,把丧堂闹成了娱乐场。在山里人眼里,老人过世闹丧堂不完全是悲伤之事,而是“白喜事”,尤其是耄耋老人撒手人寰,不叫死亡而是寿终正寝,叫作“喜丧”。所以,唱孝歌也是半庄重半娱乐的事,一是陪伴亡灵,二是娱乐宾客。孝堂没有孝歌相伴,谁有耐心彻夜守灵而不打瞌睡?下半夜,歌师歌手们都困顿疲倦了,唱唱风趣幽默的“耍谈歌”醒瞌睡,把上半夜的庄重肃穆变成了欢快喜乐。

我和马建设一问一答唱得正起劲,门外却突然乱了起来,传来了女人惊恐万状的惊叫声。马建设脸色突变,惊叫一声,完了,出事了。叫完就扔掉鼓棍,飞身冲出了堂屋。我也丢下歌师和歌手,跟着马建设冲了出去。

屋外,魏爱玲房间门口聚满了女人,一个劲地往屋里挤。我们奔过去,马建设在门口拉着一位中年妇女问道,牛嫂,是不是又有人来闹事?

没有闹事,是出事了。牛嫂说。

出什么事了?

魏爱玲上吊了。

什么?马建设大惊失色,一把抓住牛嫂的手,没有吊死吧?

哎哟……轻点好不好?想捏死老娘啊?牛嫂挣脱马建设的手,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说,你是辛(心)丑年生的,怨人家死啊?人家吊死了,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臭娘们,等我出来再收拾你!

马建设骂了一声,扔下牛嫂带着我挤进了魏爱玲的房里。

魏爱玲房间里聚了一屋子女人,哭闹声、劝慰声混杂,乱哄哄的像一锅煮开的滚粥。我和马建设挤到前面,看见魏爱玲披头散发地坐在沙发上哭泣不止,旁边坐着几个女人,正在劝慰开导她。

我以前没见过魏爱玲,上午她又跪在王老爷子床前不抬头,始终没看清楚她的脸。此刻终于近距离地看清这个神秘的女人了。她应该算得上颇有几分姿色的少妇。瓜子脸长得清秀端庄,皮肤也算白皙鲜嫩,眼睛虽然红肿,但是可以看得出几分妩媚之态来。身材也不错,丰腴而不臃肿,成熟女性的韵味十足。如此风韵出众的年轻女性,肯定会抢男人眼球,夫妻长期分居,寂寞孤独中闹出点风流韵事来,完全是想象之中的事。

我没脸活了,哪有脸皮见有礼啊……

旁边的女人越劝,魏爱玲哭闹得越伤心。她摇头晃脑,把后脑勺拼命地往沙发上撞,一副寻死觅活的样子。

爱玲,想开点,是老爷子自己想不开,又不是你逼死他的。

是啊,你也不容易,完全算得上孝敬的媳妇了。你平时对老爷子的好,大家都看在眼里的。放心吧,等有礼回来了,我们会跟他解释的。

老爷子已经走了,你再悔也不能把他悔活了。如果你再闹出个好歹来,孩子怎么办啊?

是啊,你不为自己着想,总得为孩子想想吧。孩子还小,不能没有阿妈啊。

没事,有礼要是敢对你怎么样,我们大家一起来收拾他。

讲得有道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些臭男人,自己没有本事养家养女人,当初干吗要讨老婆?把老婆扔在家里守活寡,自己跑到外面去逍遥,谁稀罕他们赚回来的那几个破钱?

老娘是女人,不是物件,能随便扔到哪就不管了?

讲得好,嫁了男人守活寡,当初又何必嫁男人?给他们戴绿帽子,是他们活该……

身边的女人七嘴八舌地劝导魏爱玲,可是,渐渐地,劝导变成了怨恨和发泄,一个个跟着哭泣起来。我的鼻子也开始发酸,眼睛渐渐模糊了。我出身农家,对这些农家留守女人还是比较了解的。她们的确可怜,丈夫长年在外打工,她们或者孩子没有人带,或者家有老人没人照顾,不能跟男人一起外出,被迫留守家园。丈夫过了年出去,过年才回家,一年到头就那么几天的厮守时间,平日里真的与守寡没有半点区别,甚至比守寡还要难熬。寡妇没有男人,没有希冀和念想,心里可能还平淡些,而她们却一个个都有男人,既想要男人温存,又要为身处远乡的男人担心,一家分两半,心挂两头忧,身心的双重煎熬真的不好受啊……

马建设一直阴沉着脸站在魏爱玲前面,没有半点表情。待魏爱玲哭声弱了些,他才皱了皱眉头,轻轻扯了一下正在劝导魏爱玲的村妇女主任刘鸣凤的衣角,示意她跟他出去一下。

刘鸣凤会意,悄悄地退出房间,跟着我们走到了一个僻静处。马建设停下来,转头问刘鸣凤,鸣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险,差一点就出人命了。刘鸣凤一脸惊魂未定,我本来派了几个人陪着她聊天散心的,她的情绪也一直稳定。吃半夜饭的时候,她讲没有胃口吃不下,要陪她的姐妹去吃饭,自己累了想眯一会,讲完就躺到了床上。几个姐妹见她真的想睡觉,就出去吃半夜饭了,吃了饭又听了一会你们唱孝歌。等她们回到门口的时候,发现房门反锁了,喊破嗓子也没有反应,赶紧叫人把门踢开,一进门就看见爱玲吊在后门的门框上。幸好发现得早,放下来还有气,大家又是压胸又是掐人中,好歹把她救活了……

万幸,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感叹道,她的这种情绪很危险,如果不想办法打开她心里的疙瘩,迟早还会出事的。

是啊,我也这么想。我估计她是怕没法向王有礼交代。刘鸣凤叹了口气说,可是,我也不晓得怎么劝她。主席,支书,你们见多识广有文化,快给我出个招,好帮助她打消这个可怕的念头。

这个……我语塞了,有些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屁话,哪个有这方面的经验?一辈子碰上一回就算倒霉透顶了。马建设没好气地呛了我一句,皱眉想了一会说,鸣凤,我看这样吧,你把其他姐妹们都赶出来,你单独和她好好谈谈,一定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越详细越好。啊,不要误会,我对女人的八卦新闻没兴趣,是想把事情来龙去脉弄清了,明天王有礼回来,好有办法对付他。俗话讲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不管有多难,我们也要想办法把他两口子劝和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了。刘鸣凤点了点头。

明白了还不快去?马建设又起了高腔,这是你这个妇女主任的分内工作,难道还要我一个大男人陪你去?

啊,不,不,不……我马上就去。

刘鸣凤忙不迭地答应着,一阵风似的卷进了魏爱玲的房里。不一会,屋里的女人们交头接耳出了门,门又严严实实地关上了,只有窗口透出神秘的灯光。

马建设凝视了一会窗口,然后回头向我挥了一下手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天掉不下来。走,我们唱孝歌醒瞌睡去。

马建设说完,就背着双手微弯着腰,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堂屋。不一会,堂屋里传来了他那有些沙哑的孝歌声。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马建设刚唱完一段孝歌,唱得有些口干舌燥了,便把歌抛给歌友,自己倒了一大碗热茶慢慢地喝着。这时,刘鸣凤走进了歌堂,冲我和马建设努了努嘴,马建设会意,放下茶碗,和我一齐跟着刘鸣凤出了堂屋。

你怎么出来了?一出门,马建设就急切地问开了刘鸣凤。

我来向你汇报啊。

魏爱玲情况怎样了?情绪稳定些了吗?

这下没事了,刘鸣凤神秘一笑说,她已经睡着了。

她还睡得着?马建设笑了,看来没什么事了。

什么叫没什么事了?刘鸣凤又神秘一笑说,是我叫人熬了一碗姜汤给她喝了才睡着的。

你是说,她喝了姜汤就睡着了?我有些不解地看着刘鸣凤,姜汤还有催眠功效?

大主席,我讲你们读书人的脑子就是一根筋。刘鸣凤冲我扮了个鬼脸,不是姜汤能催眠,是在姜汤里加了点料。

加料?加了什么料?马建设说,喂,你不要乱来啵。

人命关天的事,我敢乱来吗?刘鸣凤把握十足地说,姜汤是村医江大发熬的,我要他在姜汤里加了安眠药。江医生讲,没有大半天,雷公也打不醒她。

呵呵,这办法好!马建设拍掌笑起来,哎呀,你太有才了,真是足智多谋的女诸葛。

什么女诸葛?这叫没有办法的办法。

哎,魏爱玲跟王老爷子到底是怎么闹的?

这事啊,真的不好讲……

刘鸣凤长长叹息一声。所有的真相从她嘴里缓缓道出……

我们县跟湖南的×县是邻里,从马家村到×县地界不到二十里路程。湖南的纬度虽然比我们县高一些,但是,那儿是平原和丘陵交错地带,季节比我们高寒山区要早一步,他们种植双季稻,我们山里只种一季中稻。我们这里开秧田门插田的时候,湖南的早稻已经分蘖遮水了。每年春插期间,都有湖南男男女女成群结队来我们这里帮工插田,魏爱玲的噩梦也是从湖南人帮她家插田开始的。

魏爱玲是从湖南×县嫁过来的媳妇。十年前,她与王有礼在广东同一家工厂里打工自由恋爱上的,瓜熟蒂落时结了婚。结婚一年之后,魏爱玲生下一个胖儿子,她在家待了一年,把刚刚断奶的儿子交给公公和婆婆带,自己又和王有礼一起去打工了。在家种田赚不到钱,不出去打工没法把日子过得滋润。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魏爱玲出去不久,婆婆突然病倒了。夫妇俩回来四处给母亲求医问药,把家里所有的钞票都翻出来,又借了几万元债全部扔进医院,可惜舍得花钱却救不了命,婆婆熬了一年多就撒手西去了。王有礼和魏爱玲因此获得了孝子孝媳的好名声,可是家里的日子却因为负债过得越来越艰难。公公年纪大了,手脚不灵便,身体状况也不太好,已经干不动农活,没人照顾不放心,儿子又幼小,更加得有人照看。魏爱玲没法再外出打工了,只得让王有礼继续打工挣钱还债,自己在家种田种地照顾公公和孩子。一晃就做了五年留守女人。

家公王承前老爷子本来就是个脑子不肯转变的倔老头,树老皮多,人老话多,近年来对魏爱玲越来越看不顺眼了,媳妇干什么他都要唠叨一番,尤其老是怀疑媳妇与别的男人有染。只要魏爱玲跟哪个男人打个招呼,或者讲几句笑话,他就会恼羞成怒地认定她与那男人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要逮住那男人审问老半天。魏爱玲才三十出头,还是年轻爱美的年龄,经常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在女人堆里一坐一站,便成了抢眼球的角色。王老爷子又按照他那套奇特的逻辑来推断魏爱玲的打扮动机,女为悦己者容,女人打扮是给自己喜欢的男人看的。儿子有礼长年不在家,媳妇打扮得如花似玉给哪个看?这不是耐不住寂寞想勾引男人,又能是什么?

魏爱玲对王老爷子的胡搅蛮缠,当然很生气,但是没有过多地计较,最多自己关上门生生闷气就作罢。公公是快八十的人,老懵懂了,过一天少一天了,犯不上跟他太较真,他想怎么讲就由他讲去,反正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歪。当然,魏爱玲也不止一次向王有礼倒过肚里的苦水,王有礼是充分信任自己的妻子的,多次打电话劝父亲不要捕风捉影,胡乱猜疑会影响家庭和睦。在王有礼的劝说下,王老爷子表面上好了一些,可是心里的怨气却越积越多,暗暗责怪媳妇告黑状,又暗暗责备儿子耳朵软,老是倒向老婆一边,还警告王有礼,要不采取果断措施,总有一天老婆会跟别人跑了的。公媳之间关系变得更加微妙敏感起来。

去年冬天,邻居马小力父亲去世了。父亲去世反而让他没有了牵挂,过完年就夫妇双双跟王有礼去广东打工了。可是,家里的几亩高产水田,哪怕不要任何报酬也没人肯种。魏爱玲不忍看着好好的肥田抛荒,再者也想多打些粮食多养头猪,多养些鸡鸭,把日子过好些,不能老指望丈夫打工挣回的那几个血汗钱。于是,她把马小力家的田接过来耕种。

田种得多了,靠魏爱玲一双手肯定忙不过来,便把犁田耙田等技术活包给村里两个六十上下的老人干,插田秋收等紧要功夫都得请湖南小工帮忙。今年插田的时候,魏爱玲也请了几个湖南小工插秧。谁料,其中有个叫刘得意的湖南小工和魏爱玲是熟人,当年还在县城同一所中学读过书。虽然刘得意比魏爱玲高两个年级,但是,他们都是学校的文体活跃分子,所以彼此都很熟悉。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何况他们还是校友,自然感到惊喜而又亲切。插田的时候,刘得意与她你追我赶,有说有笑的,几天下来相处得非常愉快。

“洗秧田”那天下午,魏爱玲早早地收工回家,杀了只大公鸡,炒了一大碗腊肉,还特意抱出过年时酿的一坛米酒款待老乡,庆祝插田农活胜利结束。大家吃得高兴,喝得尽兴,王老爷子也喝了一大碗酒,吃完饭就早早地睡了。刘得意喝得有些脚打飘,魏爱玲安排他在自家的厢房里睡下,其他三个次日要给邻里家插田,得赶早扯秧,到雇主家过夜去了。送走客人,魏爱玲收拾好屋子,又洗了碗筷,然后洗了澡准备睡觉。

魏爱玲正要关灯进房,刘得意走进了堂屋,说口渴想喝水。魏爱玲热情地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陪他喝茶聊天。

刘得意捧着热茶,边往茶杯里吹气边慢慢地喝着,一脸笑容看着魏爱玲说,爱玲,我记得你当年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的,我还以为你考上大学到外地工作了,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你,真是太意外了。

唉,还不是因为家里穷,没钱送我上大学?我连高考都没参加,就哭着去广东打工了。不想那些伤心事了,一切都是命……

魏爱玲长叹一声,眼里闪着泪花苦笑起来。刘得意的询问,勾起了她对往时校园生活的回忆。她清晰地记得,当年刘得意是学校的体育尖子,每次学校举行篮球比赛,他都打中锋,只要有他在,肯定会赢。他好像还代表县里参加过省里举办的青少年体育运动会,获得过好几项冠军,她断定他能考上理想的体育学院。学校每次比赛,魏爱玲都要带着女生啦啦队给他们助威加油。刘得意高中毕业,好像考上了一所体育院校,没想到他上了大学居然还在乡下务农,还来山里挣插田这份辛苦钱。想到这里,她禁不住好奇地问,你不是考上体院了吗?怎么又回家修地球了?

情况跟你差不多吧。不,应该更加糟糕!刘得意也苦笑了一下说,我进体院一个学期没读完就退学了。因为父亲去世了,两个弟妹都在上中学,学习成绩都比我好,我只好退学牺牲自己成全弟妹了。你讲得对,一切都是命。上学那阵我也是不相信命运的,可是现在我信了,人再强也强不过命……

一同求学的经历,同病相怜的命运,让他们找到了共同语言,彼此心生惺惺相惜之感,心灵距离越拉越近,话语不知不觉地多了起来,而且越讲越投机。刘得意说他退学一年后,母亲又不幸去世,他便扛起了家里的生活重担,种田种地,打工挣钱,咬紧牙关送弟弟和妹妹上学。好在弟妹都争气,先后都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别考上了公务员和事业单位专业人员,现在都混得不错。可是,他帮弟妹改变了命运,他自己却陷进了命运的谷底。眼看就奔四十的人了,至今还是孑然一身,光棍一条……

没想到,你还真的不容易……魏爱玲流下了心酸的泪水,觉得眼前的男人与自己一样可怜。弟弟妹妹都大了,你也应该成个家了。

怎么讲呢?还是命……刘得意有些无奈地笑了,人就像一棵草,该冒芽的时候就该冒芽,该开花的时候就得开花,该结果的时候就得结果,错过时间就什么都没有了。不讲这些了,讲了只能白白伤感,听天由命吧,不信命不行啊……

我们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

其实你比我更不容易,可以想象,一个女人在家里忙里忙外,又要带孩子,又要照顾家公,你一定吃了好多苦吧?

没事,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了。

是啊,人就得学会习惯,学不会习惯就没法活下去。刘得意无声地笑了笑,转了另一个话题,有礼长年在外,你不想他吗?

能不想吗?可是想又能怎样?

呵呵,我没结过婚,可能体会不到这种滋味。啊,爱玲,请你不要介意,我给你透露一个过时的小秘密吧。当年在学校的时候,你是我最喜欢的女生,每次比赛,只要有你在场当啦啦队,我就浑身是劲。我曾这样想过,等我上了大学,就向你表白……可惜我退学了……

啊……不要胡说……魏爱玲脸红了,急忙用眼光轻声制止他,酒可以喝醉,醉话可不能乱讲的。

呵呵,都是陈年皇历了,我当笑话讲,你也当笑话听吧。唉,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是,我一闭上眼睛,全部是当年上学的情景,经常梦见你带着啦啦队为我们球队鼓劲加油的情景。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人生可以重来该有多好啊!

魏爱玲脸突然发起烧来,心也怦怦跳得厉害,有些慌乱起来。她急忙站起来,想进房间逃避尴尬……

哪能呢……啊,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你明天还要下田干活呢……

爱玲……

刘得意突然丢下茶杯,站起来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

你……魏爱玲大惊失色,想挣脱刘得意的手,你不能这样……

爱玲,爱玲……

魏爱玲越挣,刘得意抓得越紧,并且把她往自己怀里拉。慌乱中,魏爱玲觉得自己心中也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焦渴,开始有些把握不住自己了。慌乱的目光碰到了刘得意燃烧着烈焰的双眼,立刻迸出耀眼的火花,脑子轰的一声巨响,身子一软,整个人倒进了刘得意的怀里……

完事后,他们像两条被海潮冲上沙滩搁浅的鱼,仰面躺在床上,张着嘴直喘粗气。直到刘得意的手臂再次伸过来,想把她揽入怀里的时候,魏爱玲才渐渐清醒,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轻轻尖叫一声,惊恐万状地推开刘得意,扯着被子欲遮掩赤裸的身子。

刘得意用力掀开了被子,有些粗鲁地把她抱进了怀中,泪水顺着面颊流到了魏爱玲的脸上。

得意,我们错了……

魏爱玲也开始流泪,回归的理智把她推进了负罪和惶恐之中。

不,爱玲,我是真心爱你的。刘得意反复爱抚着魏爱玲,我这么多年一直没结婚,不是没有人给我介绍女人,而是我一直把你当作我心中找对象的标杆……

莫讲了,你快走吧……

就在这时,房门被粗暴地擂响了。紧接着,公公愤怒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

狗男女,给老子滚出去!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公开在家里偷情,不怕天轰雷劈遭报应啊……

魏爱玲像遭了雷击,从刘得意怀里挣脱出来,翻身就跳下了床,把衣裤扔给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刘得意,急忙打开了后门,奋力把他推了出去。推走了刘得意,魏爱玲穿好衣裤,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房里急得团团转,不晓得应该打开门接受惩罚,还是从后门逃之夭夭。

公公擂了那通门,吼了那一嗓子之后,就没有了声息。魏爱玲更加害怕了,公公本来身体不好,万一把他气出个三长两短,如何向有礼和世人交代?心中一激灵,担心老爷子出了什么意外,急忙打开了房门。门外没有人影,堂屋里却亮着灯。魏爱玲明白了,公公肯定坐在堂屋里生气。自己犯下的可是不可饶恕的罪孽,除了向公公道歉忏悔,乞求他的谅解,已经没有别的路走了。于是,她硬着头皮,蹑手蹑脚地出门走进了堂屋。

果然,公公正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地像一尊菩萨,坐在堂屋里抽烟。浓浓的烟雾不断喷出来,在他头顶缭绕。

魏爱玲轻手轻脚走过去,在老爷子面前站了一会,老爷子只顾吸烟,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魏爱玲双膝一软,扑通一声重重地跪了下去。

阿爸,我糊涂啊……

我……我这张老脸皮……

王老爷子大吼一声,霍地站起来,然后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气得胡子都颤抖了,五官变了形。

阿爸,我错了……你打我吧……

魏爱玲捂住脸,开始哭泣。

这事跟我没关系,我也没有脸管你的事。我明天打电话叫有礼回来,你跟他讲去。

王老爷子用力磕掉烟锅里的烟灰,起身就要离开堂屋。

阿爸……求你不要……不要告诉有礼好吗?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还有下次吗?王老爷子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这种事还瞒着他,我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后人!

老爷子说完,抓起拐杖就要离开堂屋。魏爱玲惊慌失措了,急忙扯住老爷子的裤管叩起头来。如果老爷子真的把这事告诉王有礼,事情就更复杂、更严重了。可是,王老爷子是个出了名的倔老头,任魏爱玲如何哀求,就是不肯松口,还用力一脚踹开了她。

魏爱玲绝望了,多年的压抑、孤凄、委屈和怨恨,被公公的粗暴引爆了。她想起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在牵挂和相思中度过,一年三百六十五个长夜,夜夜都在孤独和苦寂中煎熬。青春年华在这漫漫日夜中打磨得干干净净。她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凭什么要忍受这无穷无尽的凄苦和孤寂?想到这,她激动的心反而慢慢平静下来,最后平静得像一湖死水了。眼里的泪水止住了,她缓缓地站起来,目光直直地盯着公公,用平静得自己都感到可怕的声音肆无忌惮地说起来。

阿爸,我不会再求你了,反正我错了,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我也在这讲句心里话,这种没油没盐的日子我过够了,我不想再守活寡了。劳烦你老人家把有礼叫回来,我答应跟他好合好散去离婚。

说完,魏爱玲转身就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起来。堂屋传来老爷子暴跳如雷的骂声。

你这不是想逼我死吗?好,好,我去死,老子就去死给你看……

魏爱玲不再理睬老爷子,她清楚老人的脾气,你越理会他,他就越跟你没完没了,你不理睬他,冲自己发通无名火就没事了。果然,老爷子的脚步声离开了堂屋,接着进了房间,又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魏爱玲坐在房里发呆,她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现在开始悔青肠子了,脑子浑浑噩噩,一直呆坐到天明。

早上七点多钟,魏爱玲出门做饭。可是,饭菜做好了,一向早起的老爷子还没起床。魏爱玲知道老爷子肯定还在生气,于是装作没事似的去敲老爷子的门,叫他出来吃饭。她觉得自己昨天晚上那番话讲得太过头了,自己做错了事,还气他老人家,实在有些过分。她已经决定真诚地向老人道歉悔过,乞求他的谅解。讲句心里话,她还是爱着王有礼的,根本没有想过要跟他离婚。

王老爷子屋里死一般寂静,任魏爱玲如何敲门如何叫喊都没有半点动静。魏爱玲心头一惊,马上预感到可能出事了。于是打起飞脚去叫邻居帮忙。邻居想方设法弄开了老爷子的房门,进屋一看,床前地上扔着一只农药瓶,枕头边放着那封简单的遗书。老爷子躺在床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张脸,微微张着没有门牙的嘴巴,身子已经冰凉僵硬……

刘鸣凤讲完,掏出纸巾擦了一把满脸泪水,接着就沉默了,脸上笼罩着一层令人心生疼痛的悲戚之色。可以想象,她肚子里也装满了苦水,因为,她和魏爱玲一样,也是一个留守女人。

马建设一边听一边抽烟,待刘鸣凤说完,狠狠地扔掉烟头,又伸脚将烟头狠狠地踩熄,骂了一声,妈的,这是什么日子……然后无力地向刘鸣凤挥了挥手。

去吧,我晓得了。辛苦好好照顾爱玲,有礼的工作我来做。

刘鸣凤没有吭声,低着头,默默地回了魏爱玲的房里。

真他妈的窝囊!我这支书是怎么当的?我们这男人是怎么当的……

刘鸣凤一进门,马建设就狠狠扇了自己两个嘴巴,然后痛苦地抱着头蹲了下去。我很理解马建设此刻的心情,伸手轻轻按着他的肩头,想安慰他几句。

老马,不要难过了……

不要安慰我,廉价的安慰有鸟用!马建设突然目光凛凛,回头盯住我,情绪失控地咆哮起来,我能不难过吗?我不难过还是人吗?也许,在别人眼里,这是一个偷人养汉的色情故事,可是对我来讲,却是一把铁钩,在我心头剜肉,痛啊!我是村支书,被人称作全村的当家人,大会小会牛皮吹得呼呼响,讲什么要全心全意为村民服务,要带领群众奔向全面小康天堂。可是,我做了什么?我能做什么?我做得了什么?狗屁,我平时讲那些话,都是他妈又臭又响的狗屁!大主席,兄弟啊,这些女人难啊,太难了!她们正是当年,一个个日长月久没有男人陪着,都熬成了干柴,掉进火种哪有不燃烧的理?我们能怪她们不守妇道吗?我们忍心让她们从少妇熬成老太婆吗?不,她们不出事才不正常呢!要怪也只能怪我们这些男人太他妈的窝囊,太他妈的没用了,活该戴绿帽子,天生的乌龟王八命……

我还从来没见过马建设如此失态过,有些茫然四顾,不知所措了。心里也在暗暗问自己,魏爱玲错了吗?王老汉错了吗?如果他们都错了,到底是谁让他们犯的错?如果他们都没错,又是谁错了……

这时,天空已经泛出了鱼肚白,歌堂已经寄了鼓,响了一夜的鼓声和歌声突然平息下来,世界立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使人顿时觉得失去了存在感。

马建设的手机突然爆响起来。他慢慢站起来,掏出手机接电话。电话是王有礼打来的,他说已经在县城下了长途汽车,喊了一辆的士正往家里赶。马建设叮嘱他说,有礼啊,不急,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要催司机开快车。王有礼还想问马建设一些什么,马建设打断他的话说,不要浪费电话费了,你的电话是广东的号码,长途加漫游,蛮贵的,还是等你回来了再当面跟你讲吧。

说完,马建设挂了机,伸了个懒腰,又点上一支烟说,但愿莫再出事了……

我从县城到马家垌下乡是骑摩托车往返的,知道从县城到马家垌的里程。如果按正常时速算,汽车从县城到马家垌要一个多小时,但是山区公路路况不好,车速不能太快,王有礼至少要两个小时才能赶到家。

快吃早饭的时候,王有礼终于赶了回来。

王有礼一下车,就给所有在场的亲友邻里跪拜下礼,然后哭叫着冲进堂屋,看了一会父亲的遗容,然后拜在灵柩前哭成了泪人。他使劲地往火盆里扔纸钱,烧得堂屋里烟雾弥漫,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有礼,起来吧,不要哭了,人活一百岁也有这一天,你家老爷子也算高寿了。马建设把王有礼扶了起来说,你赶了一天一夜的车,也累了,先休息一会吧,吃了饭还得去给老爷子选阴地呢。

王有礼抹着眼泪,跟马建设出了堂屋。马建设走到小院里找了条板凳,和他一同坐下来,又叫一个小女孩给王有礼倒来了一碗热茶。王有礼喝完茶,木然的脸上开始有了表情,抬头问马建设,马支书,到底怎么回事?我阿爸干吗要喝农药?真的是魏爱玲逼死的吗?

莫急,莫急。马建设拍了拍王有礼的肩头,笑笑说,你先歇口气,我再慢慢详细跟你讲。

魏爱玲呢?躲哪去了?王有礼突然发怒道。

她……她在睡觉呢。

睡觉,她还睡得着觉?这个贱女人,够心宽的啊,看老子怎样收拾她。我要掐死她,要她给老爷子垫板!

王有礼咆哮着跳起来,气急败坏地往他和魏爱玲的房里跑,我和马建设拦也拦不住。我们怕他做出过激行动,急忙追了上去。

王有礼吼叫着冲进了房里,吓得守在房里的刘鸣凤大惊失色,急忙上前去拦阻王有礼。王有礼推开刘鸣凤,一步冲到了床前。

安眠药还没失效,魏爱玲躺在床上睡得正香。王有礼气不打一处来,骂了声贱人,伸手就要去抓她的头发。马建设眼疾手快,抢前一步,张开双臂拦腰把他抱住,王有礼抓了个空。

不要拦我,我要掐死她,要她给老爷子偿命……

王有礼情绪已经完全失控,双手在空中拼命乱抓乱舞,嘴里歇斯底里地狂吼着,可是,睡在床上的魏爱玲还是没有反应。我暗暗庆幸刘鸣凤聪明,做了一件大好事,如果不给魏爱玲吃下安眠药睡着,王有礼这一闹,不知又要掀起多大的风波来。

你们是来看戏的啊?马建设见在场的人看着他跟王有礼纠缠,没人出手帮忙,没好气地大叫起来,快搭把手,把他架走。

我第一个冲上去架住了王有礼一条胳膊,马建设腾出手来架住另一条胳膊,几个力气大的女人在刘鸣凤的带领下,也一齐拥上去,七手八脚抬起了王有礼的两条腿。我们一路半抬半架,把他弄到了隔壁的王承寿家里。王承寿是王有礼的叔叔,见我们把王有礼弄到了他家里,热情地把我们迎进了堂屋。

王有礼的情绪还是很激动,大家一松手,他又要往外跑,口口声声要去跟魏爱玲拼命,不管我和马建设怎么劝也劝不住他。马建设生气了,用力一推,把他推到沙发上,又把大伙拨开,给他让出了一条路,点着他的鼻子大吼起来。

大伙不要拦他,让他去杀人,他杀的是自己老婆,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统统回家,让他杀了老婆,把老婆和老子的尸体背到山上去埋葬,然后杀人偿命去吃颗花生米,让他的儿子变成孤儿去流浪吧。

真是一物降一物,马建设一阵怒吼,反把王有礼镇住了,王有礼像傻了一般在沙发上呆坐着不动弹了。

马建设还是不依不饶,由怒吼变成了痛骂。

你不要只想着自己悲痛委屈,你想过爱玲吗?她的心情比你更悲伤更沉重!你每年过完年屁股一拍就走了,一年到头没有个影子在家,人家一个女人家里里外外一把手,又要侍候家公,又要照顾孩子,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赚回的那几个钱算个屁啊!年轻女人守活寡,是什么滋味?难道你从来没有将心比心地想过?人家偶尔出点事还是轻的,没跟别人私奔就算看你天大的面子了。要不让爱玲去外面打工,你留在家里试试?你能把家里搞得这么有条理,我把我的马字倒着写!我晓得你会讲不外出打工去哪赚钱,赚不到钱日子怎么过,但是你想过没有,我们这些男人太没出息了,不能把家,把自己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好好养起来,我们心里应该有愧啊,我这个支书也有愧,我没能带领大家脱贫致富,才让大家受苦了……

王有礼眼睛直直地看着马建设,见马建设骂着骂着就泪流满面,声音哽咽骂不下去了。马建设一哭,王有礼也捂住脸,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我就这么一个阿爸,他养大我吃了多少苦?不容易啊。他怎么就死了呢?怎么能这么白白地死了呢?他一世一天福都没享过啊……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马建设长长地透了一口气,抹了把眼泪坐到王有礼身边,点上一支烟递给他。

抽支烟,冷静一下。

王有礼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接过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瞪圆双眼看着马建设。我知道他想询问事情真相。我正要讲话,马建设却挥手阻止了我,他的手顺势又落到了王有礼肩头,轻轻拥着他拍了又拍。

冷静,冷静,再冷静,只有冷静下来才能处理好事情,冲动是魔鬼,冲动只能坏事。你是一家之主,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你呢。你只有一个阿爸,养大你吃了不少苦,不容易,快八十的老人这样死去,你心里悲痛难受,我们都理解。可是,你想过没有,是为死人出气要紧,还是为活人找活路重要呢?爱玲昨天晚上已经上过一回吊了,要不是鸣凤发现得早,堂屋里就摆着两口棺材了。鸣凤怕她再出意外,骗她吃下了安眠药才睡着的。你这么大了失去阿爸痛苦,你总不希望再闹出一桩人命来,让你几岁的孩子失去阿妈吧?

我……王有礼嗫嚅了一下,低下头轻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能冷静对待,我就把事情来龙去脉告诉你。

你讲吧,我不冲动……

马建设字斟句酌,把魏爱玲跟刘得意的事情,和王老爷子赌气喝农药的事简单地讲述了一番,又把老爷子简短的遗书交给王有礼。

讲句实话,爱玲跟湖南佬发生那种事是不应该的,可是,她并没有逼死老爷子。你家老爷子的牛脾气你也晓得的,就一个字,犟!一时想不开走了这条路。爱玲平时待老爷子怎样,老爷子又怎样待爱玲的,乡亲们都看在眼里的,你也不可能一点都不晓得吧?讲句掏心窝的话,爱玲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错了,她是一个好女人,而是你家老爷子亏待了她。现在什么都不要讲,先把老爷子平平安安送上山才是正事,把丧事办砸了,对你对后代都没好处。把丧事办完了,你能原谅爱玲,就心平气和地跟她讲清楚,今后好好过日子;不能原谅也没事,好合好散总比打得你死我活好吧。

我……讲心里话,我真的挺愧对她的……

王有礼长长地叹了口气,抱住头沉默了。

马建设招呼大家说,没事了,先去吃饭,吃完饭去给老爷子选阴地。

马建设的话音未落,魏爱玲就哭叫着,披头散发地冲进了堂屋,刘鸣凤在后面叫喊着追了上来。魏爱玲一进屋,扑通一声跪在了王有礼脚下,哭得死去活来。

有礼,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阿爸,我没脸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了。你有气有恨尽管朝我发,骂我打我把我赶出家门都行,哪怕把我打死,我也没有半句怨言……

魏爱玲的突然出现,像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把大伙打了个措手不及,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气氛又骤然紧张起来。马建设生气地责备起刘鸣凤来。

鸣凤,你是怎么守她的?

我……我……刘鸣凤内疚地说,我在沙发上打了一会瞌睡,她一醒来就跑过来了……

王有礼脸上的肌肉剧烈颤抖了一阵,然后站了起来,伸出双手,弯腰扶起了魏爱玲。

其他事以后再讲吧。马上要吃早饭了,我们还得给客人下礼道谢呢。

说罢,王有礼抬脚出了门。马建设朝刘鸣凤努了努嘴。刘鸣凤会意,急忙上前扶着魏爱玲说,走吧,去给客人下礼去。

我心头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王有礼应该不会再闹出大的情况来了。

山里人把屋场叫阳地,把墓地叫阴地。阳地主财气,阴地主人丁,所以,选阴地也是一件不能马虎的事。必须请来地仙架罗盘看风水,还得按照五行生克、八卦卦相仔细推算哪方吉利,哪方犯了凶煞,若不避开凶煞,下葬后会给孝家带来祸殃。

王主任代表家族,早就把一个熟悉的地仙请了来,吃罢早饭,带着一干人马去选墓地。王主任热情地邀请我和马建设一起去,地仙也谦虚地跟我说,主席是有大学问、见过大世面的人,请给我好好参谋参谋。

首选阴地当然是夫妻合葬。夫妻任何一方先去世,挑选阴地的时候都要留足余地,按照男左女右的规矩给后面去世一方留下一块墓地,夫妻合葬并非夫妻共穴,而是夫妻并排永久地安眠。如果这里山头不开,不能动土或者犯了无法规避的大凶大恶煞,或者五行与孝子生辰八字相克,就得忍痛割爱另择阴地了。

王老爷子老伴的阴地离村子有三四里地,而且上岭下坡、过沟迈坎很难行走,是当年王老爷子执意要把妻子安葬于此的。马建设走在我后面,一路上紧皱的眉头一直没有展开过,不知他又在想什么心烦的事。来到墓地,地仙先焚香烧纸,然后把罗盘架在准墓穴处调整方位,掐着手指算了又算,最后打了几卦,便笑着向王有礼拱手作了一揖说,恭喜孝家,贺喜孝子,今年这方大吉大利,百无禁忌,令尊大人入土为安,能保佑子孙兴旺发达。

地仙一前一后插了两根棍子,确定了墓坑方位,又用锄头挖了一个框架确定墓穴位置,然后抱拳对马建设说,马支书,下午就可以安排劳动力来挖坑了。

回家吃完午饭,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把山村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平添了几分悲伤韵味。

我和马建设坐在王有礼家的仓楼上,有些哈欠连天了,于是对马建设说,老马,我们回去睡一会吧。

马建设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忧心忡忡地抬头看着漫天飞舞的雨丝,眉头皱得更紧了,嘴里不停地念叨,春雨贵如金,可是这场雨下得不是时候啊。

春雨贵如金,干吗又下得不是时候?

主席,用你的高科技手机查一查,看看后天是个什么天气。

好嘞。我打开手机查了一下说,明天后天都有小到中雨。

坏了,坏了……马建设急忙掏出手机打王有礼的电话,有礼,你和王主任快过来一下,我在你家仓楼上,有紧要事情跟你们商量。

老马,是不是又出什么情况了?我有些不解地问。

你没看见这些帮忙办丧事的人,不是老头就是女人吗?马建设指着满堂宾客说。

这跟下雨有什么关系?

大主席,你是不是在城里待傻了,有些五谷不分,拿着麦苗当韭菜了吧?你难道不晓得,后天是抬丧出殡的日子,王老爷子把阴地选得这么远,路又这么难走,如果下雨满地泥泞怎么办?靠这些老弱妇孺能把老爷子抬上山吗?万一路上出了事谁负得起责任?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也觉得事态比较严重,问马建设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我叫老王和有礼来,就是商量办法的。

说话间,王主任和王有礼都走到了我们面前。马建设开门见山地道出了自己的忧虑,建议再派王氏家族的晚辈们去每个村跑一趟,一定要找上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劳力凑齐抬丧队伍。

王主任说,老马,我们想到一起了,我也正在为这事犯愁呢。可是,你昨天已经跑了一天,每个村子都跑遍了,有年轻人在家,他们不敢不来,问题是没几个年轻人在家,我们挖地三尺也没法把劳力凑齐啊!

这个老爷子真不省心,当初干吗选那么远的阴地呢?马建设眉头打成了一个大疙瘩,山高路陡,又这么远,下雨路滑,怎么才能把丧抬出去呢?

我见大家长吁短叹没有了主意,突然想起一个办法。当下县城也没有实行火葬,过了老人也要请人抬丧土葬。于是,县城一家搬运公司成立了一个专业抬丧班子,行当行头齐全,县城所有丧事都请他们来抬丧。于是建议请他们来帮忙,有了这个专业班子作班底,再加上村里的劳力,应该万无一失了。

那就请啊。马建设眉头一展说,难道还要我去拜啊?

可是,他们是要收费的。我犹豫着说。

办法我们想,钱要孝家拿。马建设转向王有礼,有礼,你的意见呢?

没问题,那就请吧。王有礼爽快地答应下来,这是最后在老爷子身上花钱了,只要平安顺利把他送上山,花几个钱买安全,值。

那好,就这么办了。马建设一锤定音,回头对我说,县领导,你对县城熟悉,麻烦你给联系一下。

好,我马上就打电话联系。

我马上掏出手机,打通了我的下属,文联秘书长小季的电话。小季说他马上找人联系,尽快找到抬丧队的电话。

过了二十多分钟,小季把抬丧班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我正要给抬丧班打电话,那边的电话却先打了过来,看来他们招揽生意的效率还是蛮高的。对方说,他们派两组人马八个壮劳力来,保证把老人安全送上山。同时还报了他们的工价,每人三百元工钱,再加来回每人二十元车费,总共二千五百六十元。

没关系,干脆给个整数,二千六百块,六六大顺。王有礼表态说。

我把王有礼的话跟对方说了,对方很高兴,答应保证按时赶到,还讲了一番恭维孝家的吉利话。

好的,压在心头的这块石头终于落地了。马建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打了个哈欠说,心里没了牵挂,瞌睡虫出来了。主席,晚上还得熬通宵,到我家去眯一会吧。

去睡吧,吃晚饭我叫你们。王主任说。

好的。我也像被传染似的打了个哈欠,伸个懒腰站了起来。

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电话是我的高中同学,县扶贫办主任老江打来的,向我报告了一个特大喜讯。国家财政给了我县一批扶贫项目,其中有个项目比较适合马家垌的实际情况,就是帮助农村架设自来水,要我赶快回去找他,一定给我想办法申报立项。我在下马家村扶贫之前就跟老江打过招呼,他有了扶贫项目,不要忘记给我通个气,哪怕费再大劲,也要给马家垌拿下一个,要不然,我就无法完成扶贫任务,会被一票否决掉。当时老江拍着胸脯打过保票,说这个面子他还是给得起的,扶贫村上扶贫项目天经地义,又不是同学间搞钱权交易搞腐败,只要是扶贫,扶谁都是扶。没想到这小子还讲点义气,没有忘记自己的许诺。我兴奋得有些心花怒放了。

哥们不错,够义气!

我兴奋地感叹一声挂了机,马上眉飞色舞地把这个特大好消息告诉了马建设他们。

马建设、王主任和王有礼听罢,乐得脸上笑开了花。

马建设一个劲地对王有礼说,有礼啊,你家老爷子显灵了,保佑我们马家垌呢。接着催促我快回城拿项目,村里的事就交给他和王主任好了。王有礼拍着胸脯下保证,要是马家垌闹出半点乱子,你只管拿我是问!

待雨小了些,我披上雨衣,冒雨骑车赶回了县城。

一个月后,马家垌的自来水项目顺利落实了下来。真是官场有人好办事,如果没有同学暗中助力,仅凭我这个文联主席的能量,恐怕很难把这个项目拿下来。我马上给马建设打电话,要他和王主任赶快来县城办理立项手续,请技术人员去勘测设计。

马建设和王主任提着大包小袋的土特产,屁颠屁颠地赶到县城,送给每一个有关人员两大袋,又把大伙请到酒馆好好撮了一顿表示感谢。

办完立项手续,马建设特地打了个的,接我和技术人员去马家垌。

一上车,马建设就开始发牢骚,说这年头真的不公平,为老百姓办事还得拉关系走后门,这就是腐败,是地地道道的腐败!大主席,实在不好意思,你给我们搞自来水动用了同学关系,等于卖自己的脸皮给我们谋福利,叫我们怎么还得起你这个大人情啊?

我也深有同感,但是,我作为县里的下乡干部,不敢像马建设那样口无遮拦地跟着发牢骚,我一路上只当他的听客,不发表任何见解。快进马家垌的时候,我想起了王承前老爷子的后事,便打断他的话头,问王有礼和魏爱玲两口子的事处理得怎样了。

没事,小两口讲和了。马建设一脸炫耀地说,有我老马在,天掉下来也不会出任何事情。

不吹牛会死啊?我笑着瞪了马建设一眼。

呵呵,吹习惯了,一天不吹就喉咙痒。马建设呵呵一笑说,不过,全靠你帮忙联系了城里的抬丧队,要不然,我真的不晓得如何把老爷子抬上山呢。乡下死了人,去城里请人抬丧,真是天大的笑话!

王有礼还在家里吗?

早就走了。王主任说,待在家里没钱赚啊。

不过,这小子被我骂聪明了。马建设补充道,他把老婆孩子都接走了,夫妻进城打工,孩子进城上学,这才叫生活。魏爱玲临走的时候发了誓,一定要把孩子培养成大学生,决不让他再像自己一样打工了。

好,这事办得漂亮。一直压在我心头的石头落了地。

的士在村口停了下来,下车后,先去马荣瑞家的鱼塘前看了一眼,见鱼塘里草料充足,鱼苗长势不错,我放了心,然后又走到王有礼家门前站了好一阵子。王家已经人去楼空大门紧锁,屋里冷火闭灶,隐隐透出一股阴冷之气。我站了一会,暗暗叹息了一声,马家垌又多了一座没有人住的空房子!

这天夜里,我被马建设逼着喝了不少酒,有了一些醉意,马建设安排我睡在他家的厢房里。我做了一个恐惧而又奇怪的梦,梦见自己走在一个美丽的山村里,正是春暖花开时节,北归的燕子在空中飞翔呢喃,成群的蜜蜂蝴蝶在花蕊中飞舞歌唱,山村的空气里弥漫着化不开的花香和诗情画意,我有些陶醉了,认定这就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人间天堂!

突然,一声巨响震撼鼓膜,刹那间惊天动地,天昏地暗起来,浑浊的洪水呼啸着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滔滔恶浪把村子包围了,村子像一艘大船慢慢地向洪水深处陷落。我又惊又怕一路狂奔,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头发拼命往上提,想把自己提起来逃离绝境……

我惊叫一声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还躺在马建设家厢房里的木床上,这才惊魂稍定,翻了个身面对窗口躺着。窗外月色正浓,清凉的月光水一般从窗口洒进屋里,很柔和很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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