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频的诗

刘 频/著

我低头

我低头

我发现了

被火焰吃剩的天空

落下来

很轻

像一张废纸，有旧法律的气味

我低头

我望着没有天空的塔影

默不作声

我心疼

我心疼

一只腐烂的乳房

还在滴着新鲜的乳汁

我也心疼那些伪装的婴儿嘴唇

正如我心疼一只羊，被剥光了皮

还在空地里埋下吃草的姿势

我照镜子

我照镜子

镜子是我的

不给你们照，你们到外面咳嗽去吧

我老了不关你们的事

关稻草人的事，它给我搬来晚稻田

搬来小药箱

一只鸟在镜子里挖水银

帮我做相框

我伤心

我伤心

全世界的青草都被喂了哑药

都沉默着，都不会叫喊

我伤心望着这个没有语言的家族

我要用我舌尖上的青草味

教它们说话，像教我女儿说话一样

我要让每一棵青草说出自己的名字

让它们在小风里嘿嘿笑

让它们在一双铁鞋下面大声喊疼

我的铁钉

我的铁钉，八颗锈铁钉

我没有把它们，撒向一个人的眼珠子

我命里的八颗破铁钉，又不是八个老婆

但我一辈子死死抓着它们，不放

我确实不知道它们能派什么用场

但我就是抓着，抓得我的手心流血

我抓着八颗没用的铁钉

一辈子腾不出手做任何事情

我抽烟

我抽烟

我用烟雾割出气象站的裂缝

长炮管也在抽烟，模仿我的姿势

这是我烂的肺叶：要么左倾或右倾

我坐在世界地图里抽烟

带火的烟灰落下来，烧出

一个个洞，那是我带焦味的肖像画

隐藏着冒烟的输油管道

我打草惊蛇

我打草惊蛇

我的真实意图是，把一个

躲在黑屋子里发电报的特务逼出来

但事实上，我的生活里压根儿没有特务

我也找不到荒草和蛇

我空有一根棍子，词语的老棍子

我挥舞着这根棍子

一次次把自己惊吓得暴露出来

一次次把自己打伤

我是猫头鹰

我是猫头鹰

我在我的坏身体外面飞

在空中插科打诨

修史官望望我

把我看成风筝

当我从旧城的雪夜俯冲下来

嘘——

我的身体里住满了敌人

把我反弹到

跳楼者的高度

我反对

我反对

——母亲不帮婴儿洗澡

——外科医生做完手术后也不开心

——小甜心，不愿躺在洗干净的被窝里

我一直反对这些

我不知道是在反对我自己

我偷窥

我偷窥

我瞄见的是，爱情很懒

1820年的宅女

蜷在相邻单元的书房里

偷吃火龙果和鸦片

我在爱情的反偷窥里

洗出一张连体怪胎的照片

我梦见

我梦见

我在树上唱歌，我的假嗓也在唱

两个美声唱法虎着脸

合伙铺设一条运煤的轨道

我用蜘蛛的新条例

在麦克风里织网。我躲在风向标里

我自己生下了

一个个不鼓掌的小观众

我欣慰

我欣慰

灯光扔走它们的死孩子，包括智障孩子

我把灯光填进我的户口本里

我用碎玻璃榨成柠檬汁给灯光喝，我望着

灯光在我的田径场里转圈跑啊跑

我给了灯光的脸，灯光的心，灯光的脚

灯光在一声呼哨里一齐猫下小腰

试探着跳过我的头发

我说的是

我说的是

提灯的孩子在收容坏木桶

死人克服了被二次毒害的眼睛

我说的是父亲从马粪里，取出岩石

为我垒起了新的婚房

我说的是，被百般折磨的万物

在故乡的白纸里安歇了

一棵树，还在水井边晚修

我 在

我在

万物在。石头搬走天空

我有人文的毒，但群山已经沸腾

更年轻的瀑布飞过汹涌的年轮

峡谷嘹亮，珍禽涌出

我用一朵野花换取新的名字

我在

红日在。我用怒放的豹子炼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