镀金贵族的孩子 (外一篇)
2016-11-26廖莲婷
廖莲婷/著
1
在夏天,这一家人从南京路的某个弄堂搬到了郊区的别墅。那里没有上海外滩的时髦与繁华,没有十里洋场的灯红酒绿。这些他自己看见就好了,至于孩子,他们应该专心学习,朱先生说。这个尽职的父亲,要尽可能地让他的孩子晚点知道享受物质的繁华和时代的热闹,以免玩物丧志。他年轻的时候白手起家,也并非天生是富人和城里人,他相信虽然出身低微,但是他身上有优秀的基因和卓越的品质,因而他的孩子也应该像他一样:奋进,成功。
一个生意场上的成功人士,有这样的意识是可喜的,这多少都有点超越了那些炫富摆阔之流。中国并非全富全贵,上海也是,他那一类人组成了先富起来的阶层,但下面还有为生存挣扎的贫苦底层,不断往上冲与他并肩的中层,所以不能松懈,不断奋斗是现今所必要的,更何况还有那条富不过三代的箴言,因而无论如何,孩子们一定要接受良好的教育,成人成才。
只要还要为破产担忧,为后代担忧,他就觉得他那个富商的身份就是个镀金的身份,这个时代也只是一个镀金时代,那个郭敬明喊的什么白银时代、黄金时代都是华而不实的、不确切的,“他是个温室里的小毛孩,什么都不懂,我不能让我的孩子那个样子”,朱先生常对自己说。“让孩子们养成专心学习、勤于锻炼、敏捷思考的习惯,以便长大后成为正派的、成功的人”,这是他常对家庭教师说的。他和他妻子极力小心照管他们,也这样要求着请来的教师,在我被请到他们那所大宅子之后,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拜托了”。要做到认真上课并不困难,但是要养成一种品质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且,尽管朱先生有很好的展望和期待,可是在教育中注重哪部分的内容,如何在纷乱复杂的中西方思想文化中抽取想要的部分,把哪一些具体的知识教给孩子,朱先生并不明确。我教过许多孩子,朱先生也请过许多家教,这期间由于种种因由,我并没有带一个学生超过两年的,朱先生也没有聘请一个老师超过半年的,我喜欢接触不同的学生,他多半是因为不满意。在一番电话咨询之后,我得到了他家的那份酬金不错的家教工作,也介入了那个宅子的周末生活。
他的孩子从来不会离开宅子太远,总是在能听到保姆呼唤声的范围。另外需要交代的是,照顾孩子的责任是落在保姆和家庭教师身上的,朱先生忙于生意,朱太太有许多宴会要参加,虽然有心,但总也顾不上,才花大笔钱请专职保姆和教师。保姆不太放心孩子跑太远,因此总要每隔一刻钟呼唤孩子的名字,确保那些稚嫩的回答声都能响起时,才会安心地做家务。“廖老师,你帮我的忙,你把他们教好,我不用这么累地看着他们,先生也高兴。”我去上课的时候,胖乎乎的保姆总是甩着大袖子边擦汗边喘着气对我说。
那两个孩子很可爱,男孩叫朱力,女孩叫朱安。由于从生下来就过着富足无忧而又有条不紊的生活,长得健康而漂亮,皮肤明净,气色极好,眼里闪动着一种富于自信的动人光芒。他们是快乐的,知道别人会毫无条件地爱他们,除了父母很少有人会批评他们,别的孩子也不敢欺负他们,即使打架了其他孩子的父母也会让着他们,这种优越自足的感觉从小就一直存在于他们脑中了。
上课的时候,他们不屑于通过努力得到老师的认可,从第一天看到他们时,我就知道这不是个轻松的差事。他们上的是重点学校,在学校里虽然没惹事(鉴于父亲的威严),但是学得也不是特别用功。但尽管有诸多毛病,他们也还不失为可爱的孩子,有着一样的童心和好奇。他们顽皮捣蛋,但是脾气还算好,有很快成为一个集体的中心的能力,这多半是继承了他们父亲的领导才能。他们的眼神明净,没有蒙上山区穷孩子、留守儿童特有的一层迷雾,也没有那种因物质匮乏而带来的“饥渴”或“幻想”的阴影。生活中的大部分人是经常需要妥协的,而他们只需要学会谦让以便更好地进取。
我这样分析他们,思索着我应该设计的课程。我没有把握朱先生能否赞同我的做法,要知道很多人被他辞退过。面对一半天使一半魔鬼的孩子,你需要引领他们天使的部分,而同化他们魔鬼的部分,那么你必须要有一个足够强大美好的精神。
我这么想只是因为我并不了解富人,当然或许我也并不了解穷人,我们谁都无法了解别人,只是按照我们认为的那样去想。我从没在豪宅住过,即使我从小就在电影和书上看到过无数的豪宅,我对那富丽堂皇掩盖下的生活也知之甚少。我在上海待的时间不过才几年,我不能说我能够观察到这部庞大的机器如何运转。
不过说真的,这一家人对未来的规划,就像农民种棉花一样,顺时顺势。有一次朱先生问我擅长什么。我说是观察和书写。但这话说起来容易,要旁人理解就难了。只有在这时候我才看到这个人的眼中出现模糊的、闪烁的成分。能够把整个商业运转都装在脑子里的男人,也不一定理解得了一个词语的色彩。有一个世界仍是他们不了解的,这就是我的价值存在的理由,我对自己说。
课程开始得并不轻松,孩子们一会儿紧张而兴奋地谈笑着,一会儿低头坐在那儿把玩藏在脚下的玩具,抬起头时却好像准备跳起来一样,我们在若即若离中颠来倒去地进行了半小时,我只好宣布游戏时间开始。
这个决定让我和那两个孩子都挺高兴,只有保姆脸上现出紧张。他们很快开始在花园里奔跑起来,色彩鲜明的建筑,新鲜美丽的花朵,苍翠浓郁的树木,都开始流动,都要比窗内始终静止不变的世界更有新鲜感。那个年纪更小的女孩深信,只要她站在花园里,她就比那些花朵还要美丽。远处的海滨大道上,漂亮整洁的白色房子正静静地坐落在海湾,小男孩有时会望向他们之前所住的房子的方向,在那里他母亲的社交生活正在轰轰烈烈地进行。
上海的确是个神奇的城市,被平静宽阔的黄浦江分成两半,一边高楼林立繁华热闹,一边空旷宁静草木繁盛,成为最为恬静温顺的休憩之地。于是在城市上空翱翔的鸽子、鸟群总会飞到生长草木的郊区。朱先生的家,掩映在飘须似的常春藤下,是一幢令人赏心悦目、红白相间的别墅,一溜绿油油的青藤沿着墙边飘然而起,一路往上爬去,势不可挡,显得神清气爽。房子的正面是一排法式落地长窗,此刻反射出闪烁的金光,敞开着迎接午后暖洋洋的风。房前还有一个漂亮的水池、宽阔的草坪和花园,鲜花怒放香气扑鼻。而在黄浦江的对面,那些春笋般的建筑映在水面上流光溢彩,气势非凡。
我在花廊下休息,树木把一片绿色的阴影洒在咖啡桌上,手机正播放去年流行的一些美国乐曲,我一边喝着柠檬水,一边享受安闲的时光。偶尔听见葡萄架后传出热烈的、欢快的笑声,让人心情愉快。草地上那一排排颜色越来越深的树木,飘荡在树叶沙沙声上的音乐声,以及那些可爱的人,都让人觉得这个城市的幸福是毋庸置疑的。
“你们吃点什么?”保姆端着果盘走过来。男孩和女孩跑过来,在石凳上坐下,鼻子上是晶莹细密的汗珠子。他们边吃水果边坐下来看池子里的金鱼。水池由于有精密的换水器,所以清澈透亮,底下铺满的卵石也闪着光芒,金鱼摇动着尾巴缓慢地游动,平静流畅的水面就皱起了水纹。鸽子飞过的身影映在池里,然后被鱼打散。
多么美好,这样的成长是许多孩子梦寐以求的吧。要知道,世上并非所有的人,都有这样优越的条件。植物可以在坚硬的岩石上生长,也可以在潮湿的沼泽上生长,动物对环境的要求却要挑剔得多,而且通常是住得干净吃得好的才会长成敏捷、皮毛光鲜的族类,非洲食腐肉的秃鹳和食昆虫的冠鹤,前者丑陋无比,后者美丽非凡,正和其习性相关。我喜欢幸福的孩子,他们身上有一些绝妙的东西,对生活的前景异常敏感并且充满希望,还有着美妙的“创造性气质”的可塑性,充满浪漫气息的聪颖。此刻,他们在我跟前,大地阳光普照,树上绿叶竞发,而我努力着像东风一样引领万物的苏醒、生命的成长。
在河湾那边,一个穿蓝色裤衩的男孩在沙地上来回跑动,一边跑一边呼唤,然后他的鸭子在水中扑腾了一阵。远处,商船缓缓西行,蜿蜒的公路上传来汽车断断续续的喇叭声。
海天交接成一条淡淡的细线,弥漫着热气,呈现在人的面前。小女孩这时说:“哥哥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不管怎样,我想回家。”男孩回答说。
他们的谈话声,在耳边绕来绕去,阳光投下的身影也随之绕来绕去。他们从不停下玩闹,总是在“伟大的游戏时间”里,毫不吝啬地摆出兴致勃勃的样子。小女孩朱安双颊红润,额头很美,向上缓缓倾斜,乌黑而微微卷起的头发如同波浪一般,沿着额际形成徽章上的盾形,一双水润的大眼睛,明亮清澈,她的身心微妙地徘徊在孩童时期的欢乐。而她的哥哥朱力,却要复杂得多,心思可以随时飞到几千米之外的地方。
2
朱力一出门就奔跑起来,他一边跑还一边不时地瞟一眼时代广场。太阳初升的早晨,四周充盈着勃发的气息。人和植物、建筑的倒影长长地留在地面,但只有人的倒影在流动。
生活在一座城市就不得不为它所影响。人们都微微抬头,呼吸着早晨的气息,但建筑反射的刺眼的阳光使人晕眩,以至于大部分人只能匆忙地走路。
朱力喜欢这个城市,喜欢城区老弄堂里的生活,搬到郊区对他来说是个艰难的妥协和服从过程,正如对他母亲而言也一样。现在,在城区的中心时代广场,他感到欣喜若狂。如果你没做过都市中心的人物,你是无法了解到老上海人宁愿窝在市中心弄堂的老旧的小房子里,也不愿意搬到郊区的洋房的,尽管政府以分发五套房作为他们搬迁的补偿。对他们而言,城中心绝不仅仅是一个地理位置,还是一个上海城里人的身份,这个身份包含了上海都市百年历史的沧桑和骄傲。这种文化认同和归属,这种不让于人的自豪,恐怕不是物质补偿能够等价的。朱力虽然不是真正的老上海人的后代,可是他出生在那里,并在那里长到了十岁,老弄堂里有他一同长大的朋友,还有那不止一千次走过的青石板路。最要紧的是,虽然父亲不是老上海人,母亲却是,她已经把骨子里的优越感毫无保留地传给了儿子。
如果整个城市在听,就能听到朱力的心跳,并感到这种心跳与自身同步。他看着广场雕塑反射的光点,兴奋地跑着。天桥、摩天大楼、电视塔以及高耸的雕像,它们的影子就像手牵手排成一行行的舞者,铺在城市的地面与人的脚步之间,然后那些人们从来没有踏足过的古老而贫瘠的土地也听到了城市的繁荣。而如果是在晨、昏与夜晚,灯光的色彩如同幻想家手中的颜料和画布一般,无尽的想象的火焰在城市上空变得美丽和紧致……
黄浦江也涌动着游船和商船激起的涛声,平铺的江面上行驶着几艘造型不一的新式船,船的主人既不属于陆地,也不属于河流,他们属于这座城市。而船上的过客,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在匆匆一览城市的轮廓后,就带着因仰望高楼而变得模糊的眼睛回到自己的居住地,海风里的潮湿还未适应,欢声笑语就全都被水无情地冲走。
朱力告诉我,那江上航行的船只,有一艘是他家的。它以干净无瑕、永久常新的银灰色彰显出贵族的气质,使其他船只都黯然失色。它的容客量是其他游船的两倍,坐在船上,可以把河段的景色一览无余。
我和朱安坐在广场的一隅,小姑娘走了好长的路,累坏了,不能跟着她的哥哥到处乱跑。我不需要很用心地看着他们,因为这个任务已由他们家的司机担当。我坐在树荫下,抚弄跟来的小狗。它真是可爱,一会儿好奇地在朱安的脖子上嗅着,紧张地呼着热气,让她觉得痒痒的,一会儿却围着一棵小树一圈一圈晃悠悠地转,把小姑娘的注意力吸引到它毛茸茸的小身躯上。树叶上漏下的光打在皮肤上,接触面感到微微发热,耳朵却听到了消退的涛浪低低的、疲惫的哗哗声。皇冠大楼顶部还戴着一枚王冠,像耷拉着一朵枯萎的荷花。我们在它的背影下,闻到咖啡店的气息。不远处坐着的是一个年轻女子,面前的椅子上摊开着一本书,金色的头发从肩膀和脊背上滑落下来,露出红润的褐色皮肤,映衬着一串奶白色的珍珠项链,在阳光下熠熠闪耀。她表情淡漠,楚楚动人,身上透着典型的外国居民的慵懒气息。
朱安向那个年轻女子露出了笑容,对方显然也觉得她可爱,报之以微微一笑,但是并没有走过来交谈,她仍然坐在那里,于是朱安又继续逗小狗玩。朱安继承了她母亲的一切,身上只有一小部分潜在的特征是她父亲独有的,而恰恰正是这些特征使她更加可爱。她父亲是个心中装着未来的人,她当然也表现出了这种充满自信的特征。女孩和母亲都是典型的上海美人,从小到大照过许多照片,身上带有华贵优雅的气质,这是那种富家千金特有的,不仅表现在那姣好精致的容貌上,更表现在那恰到好处、简单却颇具品位的穿戴上。她的母亲熟知黄金市场的变动和“上海故事”的丝织品,能把它们巧妙地融合到自己身上。在这样的母亲的照料下,女孩有点像一个伟大的园艺师培育的一个完美的花蕾。但却是儿子跟母亲比较亲近,女儿跟父亲比较亲近,这在大多数家庭中都是一样的。女孩在父亲在家时,会爬到父亲怀里,要求父亲讲故事,当然她也会用自己的可爱与聪明逗父亲开心。而男孩呢,通常会躲开强权的父亲,跑到母亲跟前寻求宠爱。
真难以想象,就在其他孩子在学校上课或写作业的时候,这两个幸运儿还在家庭教师面前撒娇。“老师我们今天可以不回家吗?”“我今天可以不那么早起床吗?”“我可以不午休吗?”“今天可不可以只讲故事不上课?”他们叹着气又不依不饶地说话,说话时就像一尊哀婉的浮雕,声音微微变了调,看向室外的太阳。
好了,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在这宽阔的广场,我实在不觉得有趣,他们却玩得开心。朱力回过头来,用他那一双黑色的、能吸引人的眼睛,看向懒懒地坐着的我,表示出不理解。
“哎,你们怎么老在这儿?”他说。
“我想你该坐下来喝点水,你跑来跑去不累吗?”我对他说。
“我不喝水,我喝带劲的。”
的确,一般的饮料根本无法打发他们,于是我们只好进咖啡馆。在那里,朱力对我说,他八岁那年,一天下午他被单独留在家里,就从酒柜里拿出母亲的杏仁甜酒尝了尝,觉得很好喝,于是就一直喝到了微醉,直到母亲回来看到半癫狂状态的他,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好笑。事后还被评为这是他像母亲的一个表现。一天,他听到母亲对着朋友说:“我这个儿子很可爱,非常像我,是天生的生活艺术家。”她高兴得眉飞色舞,把声音变了个调,杏仁甜酒的事儿就这样像酒从瓶里流出来一样讲了出来。听的人都笑了起来,也一致认为这母子俩很可爱……
其实在这样的家庭中,所有的事都会像是大事,比如吃饭、聊天、游玩,每一件事都会有人安排和评论。我能够参与并见证这些琐事,真是个意外。像带孩子出门游玩这种事,还是我做他们老师一年之后的事,在这一年中,由于一些戏剧性的事情使我获得了认可和信任,这些事我就不交代了,尽管它们对事情的发展至关重要。我还是喜欢谈一谈这一家人,他们给我带来了不一样的岁月。
朱先生家里的琐事总是轰轰烈烈的。他们周围总是围着一大群人:一个保姆,一个厨师,两个女用人,三辆轿车,三个司机。像这一次孩子没有家长陪同的方式出来,真是经过了精打细算。小朱力不属于乡下,他属于老上海,总是吵着要到城里玩,他花了好多时日跟母亲央求,才得到这样的一次安排。
由于朋友聚会众多,他们的母亲自然是赴宴去了,从崇明岛到杭州西湖,每一处他们都占据着令人羡慕的位置,所以他们的母亲喜欢与朋友打交道,而且每一次聚会她都要向人重复上海的一些老故事,比如某某旧城区的建设以及改善的情况,某某老店的商品的层次和品位,某个老城区被拆迁得一塌糊涂,某个新区的人把日子过得一团糟,这些都是她土生土长的回忆和见证,这些故事就像弗洛伊德所讲的梦一样,必须抖搂出来,否则会沉淀在一起对她的身份和心理构成威胁。等她讲完那些故事后,她会以一个长而深情的感慨怀念老上海的生活,那时房价还没飞涨,还没有地铁,居民们还没有因为寸土如金争得头破血流。她出席宴会总是频繁而华丽的,天经地义一般。“孩子就拜托你啦,我的朋友。”这时她已经称我为朋友了,也是天经地义一般。
她出门前总会细致打扮一番,而且总是那么的美丽,妆容打扮归功于许多人的打理:理发师,前一个理发师,医生,另一个医生(当她觉得第一个没给她带来任何起色时,她就又找来一个)。今天早晨,她一边向后梳略微潮湿的长发,一边嘱咐保姆照顾好孩子。
而此时保姆正在厨房里切东西,面前还摆着一本烹饪书。她瞪大双眼,神色疲倦地朝女主人的房屋方向瞥了一眼,那种眼神是在乡村长大的她所特有的,要不是为了赚钱,她就会在乡下过着自由的放牧耕种生活,虽然现下的工作也不错,但她还是时常怀念家里,而且她不理解她的女主人为何总不在家照看孩子。而女主人却知道,只要交代的事保姆都会做好的,她的确是一个实心称职的人。
也许除了朱力之外,没有人会抱怨郊外别墅的日子,舒适豪华的住宅,尽心周到的服务,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朱力常问母亲搬家的原因,并且告诉家人,老弄堂里的伙伴都很风趣幽默,他想回去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可朱先生却是一个面对生活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人生的某一段路一旦走完,或者某一种生活需要改变,他总能释然地把它当成过往的回忆,并且对所有的事情,他都善于作出合理的解释。朱力对老家的依恋和不舍之情,和他的父亲形成了矛盾。朱先生认为这是孩子贪玩的表现,因此更应该搬到郊区了。而我则以为,这不过是老上海和母亲给朱力带来的一种虚幻而非现实生活的感受罢了。
3
当回到郊外的家里,朱力时常趴在窗口看那个河边放鸭的男孩。凝望的眼睛如同叶子上的两滴露珠,如同飞鸟不怀疑天空的眼泪,能盛尽世间的欢乐与悲苦。世界可以从一个窗口涌现,对于孩子好奇的眼睛。那小而神秘的两个凹陷,黑而明亮的珠子,是两个长长的大人到达不了的洞穴。
窗外的世界在转动,吹过湿地的风带着热而微腥的气息。空旷的草地速跑的小人,跨过重重的篱笆栅栏,越过一堆堆小小的石子,他的黑影吸引着窗后面的眼睛。那每一次优美的跳跃都带动小小的跳动的心律,形成观者额头上被玻璃挤压出的一块耀斑。而河面闪射的阳光,在行进的过程中变得波光粼粼,里面滚动着能摧毁磐石的力量。
他羡慕,并且一千次地幻想自己的自由,一千次地询问母亲为何自己不可以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在阳光里飞奔。他终于感受到了自己的匮乏,开始问家庭教师周末为何不像自己母亲那样去参加活动,而自己为何要上课。我不能给出某种与现实对抗的解释——我们思考问题的方式还有区别。我的回答是要经历考验的,受不了微乎其微的质疑,而他的问题却能够重复放映,弥补对生活的不满。我只能对他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男孩需要劳动,我需要教书,而他需要学习。“学习是为了什么?”河流一再从源头出发,比生活本身更成为问题,而人类的智慧却无从解答。窗外的一头豹子,以完全精确的步伐和速度,再次捕获围城里的心。河流的表面是万千涟漪变幻莫测的摇荡,而窗里的人看到少年保持着所有儿童的快乐,这让他想起了弄堂里的朋友。
这的确是有趣的,每一类人都有他羡慕的东西,神秘的内心力量使不同的人成为朋友。蝴蝶或许以为蛹是丑陋与不幸的,蛹却以为蝴蝶长了一双奇怪的变异了的眼睛。这段秘密进行的故事,起初我并不看好,我觉得男孩看向窗外时,其实也有羡慕的眼睛看向他。他渴望的眼神的对面是贫穷与劳累,他看不见经他思维剪辑前的一切东西。或者,他尚未发现另外一个世界其实也有烦恼。人在对折或换位后,心情是迥异的,像童话变成小说后,只有悲剧的情节。
他最终趁所有人不注意偷偷跑了出去,在草地用指头卷着草茎,在河边用脚捣着河水。他和小男孩追逐一只挣扎着蹬踏的蚂蚱,直到它臣服在手掌下,慢慢吐出嘴角的绿汁。他回来后,向我们得意地宣扬蚂蚱的头部坚硬得像火车头,而它硬节的身体、灰绿的颜色正是那一节一节连起来的火车车厢。更有趣的是,随手一扔,蚂蚱的体侧就会升起两团雾,飞向更远的天空。
他这一壮举没有遭到批评,而把撞见他们的父亲感动了。他突然感觉到儿子不仅喜欢都市,还喜欢草地,能和农民的儿子玩在一起。他看到了流淌在儿子身上属于自己血液的一部分。
朱先生以前认为儿子看不起穷人,因为朱力小的时候,每当在街道见到乞丐,都会对他们的穿着和邋遢加以批评,甚至用手掩着鼻子缩到妈妈的背后。小朱力的这一举动被朱先生视为有失风度,并感到些许不快。他想起自己儿时在乡下养猪,身上的味道也好闻不到哪里去。
但是现在他看到儿子跟小农民玩在一起,并不只是把妻子那边的人视作朋友,心中感到十分宽慰。当天,他就对我表示感谢,认为是我的教育给他的孩子带来了转变。虽然我并不认为我对此起过什么作用,朱先生却认为他搬家请教师等安排是起了良好效果的。
当夏季的最后一场雨过后,池子里的最后一批荷花开了,湿漉漉的花朵在水上举起一盏盏美丽的灯盏,孩子们都在等待故事时间的到来。
孩子的身上所具有的一种品性是值得艺术家珍惜的:喜欢听故事。随着时间的流逝,听故事的兴趣在大人身上消失殆尽了,小孩子不懂得这个世界的轨迹和忙碌,却依然保持对故事的珍爱。只要你对他们说:“从前有一个人,在蓝色的大海边,钓到了一条金色的鱼……”就可以使躁动的他们安静下来,坐在你的身边,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你。
午后的钟声敲了三下之后,我们在落地窗前的席子上盘腿坐下来,开始那梦幻般的故事之旅。忽闪着的明澈的双眸,从头至尾兴致勃勃的表情,真叫人快活。
故事给孩子和我都带来了新的体验,变成了有翅膀的天使。当王子沐浴着夕阳骑马归来,美妙的乐曲弥漫在黄昏清凉的空气中,如一股溪流缓缓流过人的心田,故事就进展到了令人欣喜的地方。
有时当我停下来,孩子们会自己接上故事,这时会有某个人物戏剧性地出现,然后故事会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
在孩子面前,大人的智慧不是行走在地面上,而是在深水或高空之中,不能预知和肯定能否踩实每一个脚印。那不断冲着你涌来的潮流,使你感觉到你真的老了,而他们才是世界之门为之完全打开的宠儿。
我想,这些年正是因为和孩子们待在一起,我的生活才有了清澈的愉快。无论是哪一个学生,朱家的,之前带过的,或者后来带的,都以他们的聪慧使我得到了进步。
我也曾带过比较贫苦的孩子。那些住在棚户区的人家,有些注重教育的也会在生活中省下钱来请家教,那些孩子虽然没有阔孩子的聪明漂亮和天生的优越感,但很勤奋,也很听话。而在心性上,我发现所有的孩子都是纯真美好的,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造成差异的是影响他们的环境。
和孩子相处是生活中至为重要的乐事,忙于应酬的家长显然忽略了这种快乐。孩子为你打开另一个世界,把自己缤纷的想象变成小飞机,在自由的天空里翱翔。在故事时间,我和朱力、朱安几乎一直都在飞行。
朱力和朱安都喜欢飞机,闲暇时常画飞机玩,他们的书本和作业本的空白处常布满飞机的速写。闲暇和自由的时间越多,这两个宝贝就越高兴,脑子中从未有过消磨时间等无聊的念头。
有一次我们把讲故事的地方改到了草坪上,那个放鸭的小男孩也被朱力邀请过来。这时候,讲故事的不再是我,而是孩子们,而我则乐于充当纯粹的聆听者。小男孩把田间有趣的故事讲给朱力、朱安,朱力、朱安把老弄堂的故事讲给小男孩听。
在缤纷绚烂的故事中,所有的孩子消除了有色眼光和阶层属性,大地上没有栅栏,也没有边界,他们快乐地相拥在一起,然后手拉手向远处的光芒飞奔而去。
他们没有回头,一双上帝一样的眼睛在背后凝视着他们,他们要冲出那双眼睛的视界,在自由的天地里自然地成长,承接风吹日晒、花香鸟语。
路边的浪子
自从爱上那个叫海子的傻子之后,我们一直喜欢在铁路边闲逛,并不是要寻死,也不是要思考有关死亡的问题,对我们而言,生命还没有那么高昂和沉重。海子对我们而言,只是青春的祭坛,就像他的诗曾是我们迷惘的青春里一朵燃烧的花一样。
我们每天在铁路上来回闲逛,或者用脚,或者用心,或者两者并用。看那路边粼光闪闪的河流,那风里此起彼伏的花草,那在天空变幻莫测的朵朵白云。铁轨耀眼,九月的光芒也耀眼,面对着远方走着,非常舒服,甚至可以亮开嗓子对着不知名的远处呼啸几声,任生命的琴弦在拉伸的极限处震颤。
有时我们还开玩笑似的平躺下来,你在平衡木的一端,我在平衡木的另一端,仰面对着蓝得令人眩晕的天空,感到脊背的凹陷处被铁轨挤压得隐隐发疼,再慢慢地向彼此靠近,手碰着手,然后不自主地勾上,小声地说一句“你感觉到了吗”。
是的,远处通过铁轨传来的隐隐的雷声,不是听到的,而是贴着地面的身躯感觉到的。这么说着,好像就真的有一个大家伙喷着烟雾和火苗靠近,无情地吞噬着铁轨,再从我们的身上压过去。但是,我们仍没有起来,因为火车并没有来,一切都只是我们的幻觉。
这时,天空中翱翔的一只雄鹰进入视域,我们眯着眼,目光跟随着它,仿佛它是光荣的使者。突然,它对着太阳的方向打了一个滑翔,那样子真是太帅了,我们忍不住欢呼起来,为它喝彩,然后从铁轨上爬起,跟着它飞奔起来。我们不得不为它感动,因为它不会为我们重复刚才的潇洒身姿,那感动的一刻也不会再出现了。
九点一刻,我们跟着雄鹰跑到了山坡上,一点也不觉得累。往坡下去,是一个湖泊,天色和水色浑然一体的蓝。如果我们过去,就可以一整个下午地待在那里,这样我们就可以卷起裤脚,去捉沙地上和石缝里的螃蟹。我们穿着短袖衫,带着白色的鸭舌帽,既不热,还可以透过鸭舌帽在眼部罩下的阴影看向很远的地方。要知道入夏以来,我们就喜欢上了螃蟹那带着金属味的肥肉,还有那湿润而发酸的贝肉。在湖边,一个下午我们就可以装满两个篮子的螃蟹和贝壳。河湖很美,沙地很软,我的脚很小,细浪湿津津地舔着人的脚丫,再也不会想到去玩别的游戏了。
可是我们没有过去。我们看到了一个围着篱笆的果园,那里面全是金灿灿的橘子。那种璀璨的金色如同向日葵般流淌得肆无忌惮,深深吸引了我们,我们飞奔过去,义无反顾地靠近那四处伸展的芒刺,攀援着藤蔓的篱笆裂开了一个小口。
我们进去了,像打开书本一般,面前展开一个缤纷的世界。胆小的人猫着身,蹑手蹑脚地走着。风吹动的时候,头上的树叶沙沙地响,我们吓得匍匐在草丛里。橘子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一不小心口水就流出了嘴巴。
又一阵风过,一些树叶掉到了身上,伸手拂开叶子,四下一望,并没有什么人看守。踮着脚尖站起来,心中怀着焦虑和紧张,生怕什么时候被发现,再被赶出去。
这里多美啊,一个一个金色的圆球往绿帐上堆着,一群麻雀扑腾下来,天空也拉低了。篱笆边爬着矮牵牛,那牵牛幔帐下是一个小木屋。天,要是里面跑出一个人,或者窜出一条狗,我们可就惨了。可是他说别怕,然后几个果子就塞到我怀里。于是我也伸出手去,摘了几个金色的圆球。
我们摘够了,也吃够了,就觉得热,想潜伏到小木屋的水龙头边喝水。是的,这里没有狗,也没有人,说不定是个荒废的果园呢。我们悄无声息地靠过去,呀,近了才看见,屋里有个老人呐。她居然笑着坐着,安静地看着我们,眼神中带着期待和默许。我们紧张的心缓和下来了,大胆地打开水龙头,把头伸下去,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然后我们默不作声地走了,像所有被宠坏的孩子一样。乡里的风俗,从来不会拒绝路边摘果吃的行人,可是我们不是行人,我们是贪玩的孩子。我们再次迅捷地穿过篱笆,回到了空旷的路上。
我们紧挨在一起,向前跑着,口中冒着热气。远处树丛后面驶出一列火车,带着沉重的喘息声。我们对着车大喊起来,最后因为声音不够洪亮而用力挥着手臂。我们喊呀挥呀,仿佛风托着我们,让自己的声音和影子都进入旅行者的耳中、眼中。
当火车在小站停下来。我们就站直了,大声喊出我们心爱的诗歌。
五月的麦地
全世界的兄弟们
要在麦地里拥抱
东方,南方,北方和西方
麦地里的四兄弟,好兄弟
回顾往昔
背诵各自的诗歌
要在麦地里拥抱
有时我孤独一人坐下
在五月的麦地 梦想众兄弟
看到家乡的卵石滚满了河滩
黄昏常存弧形的天空
让大地上布满哀伤的村庄
有时我孤独一人坐在麦地里
为众兄弟背诵中国诗歌
没有了眼睛也没有了嘴唇
那些可爱的亲人,就摇手向我们回应。有些美丽的姑娘,还抛下手绢来,然后被月台的工作人员骂骂咧咧地扫走。火车开走之后,我们对着月台开怀大笑,就像我们一同战胜了万千敌人。
这时一个警察从百米开外向我们扬起了警棍,我们腾跳着窜逃开去,还不忘一边跑一边回过头去做个得意的鬼脸。一道闪光、一声吱嘎响、一种味道、一种生命的律动在前方,我们认出了方向。
太阳仍旧灿烂,尽管强度和热度减弱了一些。天空被阵阵秋雁推动,云朵像羊群一样四处游荡。粒粒汗水珍珠般滚过脸颊,我们继续前行。在田地里围起来的一堵墙上,贴着一个广告,“好消息”,它写着,“凌肯摩托,步步英姿”。我们不用摩托,我们用脚,于是不再看它。在围墙后面,是一圈铁丝做成的围栏,几只花母鸡在树荫下啄着草根。
我们跳起来,想要看清围栏里都有什么。在第四次跳起来的时候,我们看到一个从木屋里走出来的老妇人,举着一张呆滞发黄的脸看着我们的动静。我们说:“老奶奶你好呀!”她嘿嘿地笑了笑,转身走向鸡舍。然后,围栏里秋千架上的女孩加入了我们,我们又像鸟儿一样向田野飞射出去。
像我们这样闲逛的还有衣衫褴褛的乞丐,他们在一堆一堆的垃圾前蹲下又站起,捡拾人们丢弃的食物和可以回收的破烂,卖给那个住在帐篷里的大叔。我们和乞丐互不干扰,各自为乐,但是我们和收破烂的大叔是朋友,所以经常担心乞丐会使诈,捡没用的废物卖给大叔,于是经常躲在远处看他都往袋里塞什么破烂。
我们潜伏在远处,目光聚焦到乞丐身上,此时看见他不是蹲着,而是躺在垃圾堆的一件破棉袄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我们做出呕吐状,拿石子扔他。他睁开眼皮看见我们,愤怒地站起来,用力地挥舞着手臂,甚至也捡起石子向我们丢过来。我们吓得四散而逃,一直跑啊跑啊,到很远的地方才停下来。等我们站定的时候,心里快活极了,因为我们替朋友大叔教训了狡猾的乞丐。
我们继续前进,来到临近县城的路边,那里全是垃圾,多得像五月长在草原的野草。车辆在不远处的路上行驶,走路的行人非常稀少。我们向着路口举目张望,寻找那摇着拨浪鼓的收破烂的大叔。
每到午后,大叔就会在路口出现,我们交给他一两块铁皮,就能换到许多冰棍。城乡之间总会有收破烂的人来往,大叔只是许多收破烂的人中的一个,但是他又和很多收破烂的人不同,他对我们太好了,简直当我们是他的孩子。只是让我们觉得奇怪的一点是,他对乞丐也好,还叮嘱我们不要欺负乞丐,惹得我们简直要跟他生气了。
有一天我们问他,乞丐是你兄弟吗,你干吗这样维护他?他听了咧开大嘴巴笑起来,说乞丐也是需要被关爱的人。
今天是一个难得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云像羊一样奔跑,绿草像浪一样翻滚,人的身影在大地上像移动的小黑点。不久,响亮而有节奏的拨浪鼓声由远及近了。
我们在路口看见了他,穿一件脏兮兮、油腻腻的中山装,脚上套着廉价的解放鞋,由于走了许多路,进出过许多村子,鞋面上的泥土层层叠叠的,已经看不出解放鞋的颜色。他一手摇着一个磨得发亮的拨浪鼓,一手推着车子,车子后座上架着两个框,而车把上挂着一个冰冻箱,那里面就有我们梦寐以求的冰棍。
他一到路口就注意到了我们,因为无事可干的我们经常这样迎接他,他说我们几乎成了迎接他的家人了。后来他死的时候,我们也才知道,我们还真是他唯一的“家人”。
我们跑到他跟前,抢着帮他推车。他乐呵呵地站在一边,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如释重负地站在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然后朝自己身上左看右看,抚平褶皱的衣角,才又转头看向在一边笑得前俯后仰的我们,嘴里吐出一句你们这些小鬼,紧接着走过来,接过他的车,并从箱子里掏出冰棍,给我们每人分一根。
拨浪鼓转到了我们手中,几个孩子和一个大叔热热闹闹地进村了。村不是我们的村,而是随便哪个路口就拐进去的村。我们作为大叔的保镖,尽心尽职地为他保驾护航。
我也喜欢捡破烂,我曾经写过一篇捡破烂的作文,被语文老师打了个大红叉。我曾经很伤心,但我现在不伤心了,因为那个老师退休了,而我已经初中毕业,我还知道了海子,那个老师不知道。我问大叔,你为什么收破烂啊。大叔反过来问,你为什么到处瞎逛啊。
然后我们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有事可做的幸福者,而我们只是无人在意的孩子。可是在我们孩子心中,大叔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去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知道许许多多的故事。而且,他还是一个真正的活得自由的人,没有牵绊,随风自由来去。他的车就是他的马儿,驮着他和他的财产到处流浪的马儿。他还是我们这儿的名人,家家户户都会需要的名人,因为家家户户都有需要卖的破烂,或者鸭毛啊什么的,连那个肮脏的乞丐都需要大叔。
有时候我在想,大叔其实是个生活艺术家,装扮成收破烂的形象到处周游世界,这样既安全,又能深入到所到地方的人的生活中。是的,与众不同的人都需要一个隐藏得很深的身份。
我们继续走着,手中的冰棍吃完了,就开始帮大叔收破烂。我们走过各色各样的家门前,吆喝着收破烂的声音,惹得那些人家的孩子伸出一个脑袋来看,那脸上好奇的眼睛,真是好笑死了。
我们终于又碰到了乞丐,他拖着和他一样脏的编织袋过来了。他走到大叔跟前,一股脑儿地倒出里面的破烂,矿泉水瓶顿时滚得满地都是。我们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心照不宣,在旁边站着看他看了很久。后来大叔把两张五元的钞票给了他,他得意地看了我们一眼,转身向他的垃圾堆走去。我觉得大叔是同情心泛滥,像那种默默无闻的慈善家。真的,他绝对不是一个纯粹的收破烂者。你见过一个愿意多给乞丐钱的收破烂的人吗,那几个矿泉水瓶最多值两块钱。
我又问大叔,你为什么给他钱啊?他说我的钱够花了。
后来村里丢失了一头牛,人们怀疑是乞丐偷的。但是第二天人们发现乞丐死在垃圾堆里。于是,像无头苍蝇一样断了线索的人们,把怀疑转移到收破烂的大叔身上,因为村里最近没有外人到来,只有大叔是唯一的外村人,而且那段时间,他穿上了崭新的衣服。
是的,人们不会怀疑出了家贼,这让怀着朴素的荣誉感的村人觉得难堪。南方的小村落,家家户户都存在着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没有人会胳膊肘往外拐。那天,大叔还没有出现,毫无逻辑的传言已经像蔓草一样长满了每一处角落。
那天我们像往常一样去路口迎接大叔,跟着我们一起去的还有愤怒的村人。他们自己组织起来的村庄保护队,成员都是比我们大几岁的男孩子。他们从学校毕业之后,无所事事,又不像我们这样患了文艺青年的病,所以也不喜欢看闲书,所以就发展了勇武的一面,自发形成了村庄保护队。他们曾经也做过几件像样的事,比如村里的小孩在镇上读书被欺负了,他们就去找那欺负的人讨公道,要求他们道歉;比如村里的大妈要进城,他们自发免费载人进城;比如村里的老大爷被车撞上了,他们第一个把人送到医院去。现在村里出了这样的大事,他们不可能不管,更何况所有的传言都指向穿中山装的人。
那天,我的那些亲戚堵在了路口,不由分说地把大叔绑了回去。我们心惊胆战地跟在后面,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我感到无可遏制的恐惧,因为不知道犯下了什么错,一路上都有人奇怪地看着我们。
后来大叔被关在一个小木屋里,被人轮流审问,有些脾气暴躁的还动手打他。他在那个屋子里受了两天的皮肉之苦后,被轻描淡写地放了出来。因为人们发现牛回来了,它可能躲在哪座山里,或者困在了哪个阴沟,总之那头牛失踪了三天之后,奇迹般的出现了。没有人向大叔道歉,因为仍有人不相信这事和他没有关系:怎么把他关了两天之后,牛就回来了呢,要是不关的话是不是就再也回不来了。牛是田地里的重要劳力,没有人会不慎重处理。
大叔重新获得自由了,带着满身的伤颤巍巍地走着,没有推着车,因为他的车已经被砸成了破烂。没有人对他的损失负责,因为我的那些亲人中的许多人认为他活该,他和乞丐一样,作为唯一的外人像陌生的瘟疫一样滞留不去,这给闭塞的村庄带来了威胁。
大叔踏上了离开的路,他看到我们时,嘴角还挤出了一丝微笑,然后敞开平时喊收破烂的嗓门,唱出了一支不成调的歌曲:啦啦啦啦,天黑啦,回家啦。后来人们传言说,那是他家乡的歌。再后来,人们说他死在了自己的帐篷里。我们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他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游荡的路边,从此我们少了许多欢乐。
我们这些孩子,还一如既往地在路边游荡。直到有一天,有些人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有些人还留在原地,不知不觉地唱起了那首歌:啦啦啦啦,天黑啦,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