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文化软实力
2016-11-26◎樊星
◎樊 星
荆州文化软实力
◎樊 星
一、深厚的历史文化资源
荆州,一个历史悠久的地名。据历史记载,早在大禹治水的年代,就有“九州”之名。《吕氏春秋·有始览·有始》:“何谓九州?河、汉之间为豫州,周也;两河之间为冀州,晋也;河、济之间为兖州,卫也;东方为青州,齐也;泗上为徐州,鲁也;东南为扬州,越也;南方为荆州,楚也;西方为雍州,秦也;北方为幽州,燕也。”可见荆州是南方楚国的别称。“荆楚文化”也因此成为中国文化史上一个格外闪亮的词。
楚文化曾经在中华文明史上写下过辉煌篇章,其风采,其精神,影响后世,至深至远。从先驱者“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埋头苦干到楚庄王“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辉煌霸业,楚人曾经威震天下;从老庄论道到屈原“问天”,楚人拓展了无限的浪漫思维空间;从“知音”的美好传说到《楚辞》的“惊采绝艳”,楚人创造了灿烂的文艺。鲁迅曾经这么概括《楚辞》的特色:“较之于诗,则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其影响于后来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1]尽管复杂的历史原因,楚国最终灭于秦国,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信念仍然奇迹般流传久远,并在秦末“张楚兴,陈胜王”的呐喊声、在西楚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武功中,在刘邦“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呼啸声里,得到了不可思议的应验!
今天,荆州的地域范围已经缩小到湖北省中南部的江汉平原腹地,但这里的楚文化遗迹仍然相当可观:现在荆州城北8公里处有古楚国首都——郢都故址纪南城,那里自公元前704年至公元前278年秦灭楚,在长达411年的时间里,是二十位楚王生活过的地方,留下了大量的文物,被考古界称为“我国南方不可多得的完璧”。在东距荆州约50公里的潜江龙湾,1986年发掘出楚国离宫遗址,被考古界认为是古章华台遗址。在荆州城西北45公里处,也发现了面积达8万多平方米、规模最大、保存最好、陵园分布最完整的楚国贵族墓地——熊家冢。荆州沙市区中山公园内还有楚名相孙叔敖之墓。今天的荆州古城,是重建于明清的历史古迹,作为中国现存的四座保存最为完整的古城墙之一,一直在旅游界享有盛誉。可见,荆州是楚文化遗迹最集中的地方。
荆州一名“江陵”,也就是李白的名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中的江陵。荆州沙市区解放路上有青莲巷。据说是李白住过的巷子,因为李白号青莲居士,所以叫青莲巷。杜甫也有“曾闻宋玉宅,每欲到荆州”的诗句。荆州沙市区胜利街上有杜工部巷,就是杜甫住过的遗迹。沙市还有江渎宫,相传为屈原被贬后居住和吟读的地方。荆州因此成为1982年国务院公布的首批24座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之一,可谓实至名归。
二、鱼米之乡,民风尚强
荆州地处富饶的江汉平原,水网密布、物产丰富,素以“鱼米之乡”闻名于世。中国文化讲“上善若水”“温柔敦厚”,水乡人却富有强悍的民风,又是一奇。《史记》中早就有西楚“俗剽轻,易发怒”的记载,《隋书》中也有楚人“率多劲悍决裂,天性然也”的评语。楚人“不服周”的性格基因源远流长,在大江大湖中谋生的经历养成了酷爱自由的气质,还有长期与水患搏斗的历程砥砺出刚强不屈、坚韧不拔的民风。这一切,都与同样是在水中讨生活的江南人很不一样。正所谓:“荆楚饶劲士,吴越多秀民”。让我们来看看荆州这片土地上走出的历史名人,从中感悟荆楚人自信、自强、自大,率真率性、敢作敢当的民风特征:
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熊侣“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的故事,充分表现了楚人的高深莫测;而他励精图治、问鼎中原,成就霸业的历史,也足以显示楚人迅猛崛起的精神。楚庄王的名臣孙叔敖也是江陵人(一说河南信阳人)。他辅佐楚庄王,日夜操劳,政绩斐然,“三为楚相,施教导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缓禁止,吏无奸邪,盗贼不起”,“不教而民从其化:近者视而效之,远者四面望而法之”,[2]可谓难能可贵。而其“持廉至死”,更能说明他的成功和影响力之本。[3]楚人伍子胥是监利人(一说谷城人),因为楚平王杀了他的父亲、兄长而亡命吴国,助吴王阖闾发愤图强,官至相国,并最终率兵攻入楚国,报仇雪恨。其获胜后掘楚平王墓、鞭尸三百以泄愤的举动,充分显示了楚人的冲动与狠劲。楚人文种出自江陵,是著名的谋略家,越王勾践的谋臣,和范蠡一起为勾践灭吴立下赫赫功劳。
明朝嘉靖皇帝朱厚熜是钟祥人,他曾效法太祖、成祖推行“新政”,整顿朝纲、减轻赋役、抗击倭寇,成就了“中兴大业”。江陵人张居正通过艰苦奋斗成为励精图治、名垂青史的政治家。当代学者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一书中有专章,题为“世间已无张居正”,书中写张居正改革之难:“以张居正的精明干练,他没有能解决这个问题。他的十年首辅生涯,仅仅刚把问题看清楚。他的一套改革办法使文官们感受到极大的压力而不能成功,而且招致了死后的被清算。”[4]沔阳人陈友谅出身渔家,饱尝生活艰辛,胸怀“不做河里缩项鳊,要做海中昂头龙”的大志,在元末扯旗造反,一度叱咤风云,建朝称帝。
辛亥革命中,湖北籍勇士谱写了一曲曲反清、兴中的慷慨悲歌,其中,积极参与“同盟会”创立,曾任军政府参谋长的潜江人李书城,革命先驱、“科学补习所”和“日知会”创始人,也是潜江人的刘静庵,曾任黎元洪秘书的沔阳籍革命党人张难先,曾任鄂军水陆总指挥的江陵人胡鄂公,曾任湖北军政府首任司法部长的江陵人张知本,曾办《大汉报》为革命呐喊的天门人胡石庵……都是辛亥革命的功臣。由于参加武昌起义的风云人物以沔阳、襄阳、汉阳居多,故曾有“湖北三阳开泰”之说。而李书城之弟李汉俊通晓日、德、英、法四国语言,为宣传马克思主义、发起组织中国共产党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系中共“一大”代表,“二七”大罢工的领导人之一,后任大革命时期湖北省政府委员兼教育厅长、国民党湖北党部青年部长,与其兄一起成就兄弟英雄的佳话。
在共产党领导的农民战争中,荆门人陈士榘参加过秋收起义,身经百战,为人也桀骜不驯,是解放军开国上将。松滋人贺炳炎是解放军中赫赫有名的“独臂将军”,也是解放军开国上将。另据统计,湖北的共产党五大将军县中,就有荆州的天门(另外四县为红安、大悟、麻城、黄陂)。解放军开国将军中,天门籍将军有14人。在全国出过10位以上将军的县中排第八。此外,在国民党将军中,天门籍人士也有19位。这些,都是“惟楚有才”的证明,是荆州人好冲动、有奇想、能吃苦、敢拼命的民风的体现。
民风当然更多通过民众的追求与生活方式体现出来:天门人的强悍民风就体现在另一方面:它是中国内地著名侨乡。由于水灾频发,天门人从18世纪就开始闯世界,经过几代人的艰苦奋斗,终于在世界五大洲站住了脚跟,并从此形成了向外发展的民风。当代许多学子通过苦读考入名牌大学,天门一度有“状元之乡”的美名。在“侨乡”与“状元之乡”的称号后面,有一脉相承的精神——自强不息、坚忍不拔。
有富饶的生存环境,有悠久的历史遗产,有好强争胜的风气,荆州人自然常常显得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天门、沔阳一带人有顺口溜:“不怕你奸,不怕你狡,后面还有一个‘沔古佬’”、“十个‘沔古佬’,抵不上一个天门‘苕’”[5]。调侃中其实透出民风的强悍与自信。
何良诸仿佛遭受重重一击,瘫仰在座椅上,浑身阴溲溲。赵集把他从井下瓦斯禁区背出来,送进小勺酒店,侍候他吃侍候他喝,养息好后,把他送回北大坎市。从此他柳暗花明,步步高升,一去不回头。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这样重逢了!
三、文脉深厚,文风独特
荆州是楚文化的故乡。楚文化的灿烂自然会在荆州的典籍中光彩照人、代代相传。清代学者洪亮吉曾著《春秋时楚国人文最盛论》,称“诸子百家,亦大半出于楚。”[6]列举了老子、老莱子、公孙龙等人著述,还有孔子、墨子曾经入楚,荀子做过“楚兰陵令”,庄子“踪迹多在楚”等例为证,见解令人耳目一新。
屈原的大半生是在荆州度过的。在楚国的宫殿里,在沙市的江渎宫中,屈原写下了多少不朽的篇章!与屈原并称的是宋玉,他是钟祥人。所著《登徒子好色赋》是传世佳作,文中“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一句充分写出了楚人的自信。宋玉胸有大志,却怀才不遇,命运与屈原近似。他以《阳春》《白雪》自喻,不愿与《下里》《巴人》同流,却最终穷困潦倒,令人喟叹。
明朝文坛有“公安派”,袁宏道、袁中道,袁宗道三兄弟(即“三袁”)是“公安派”的领袖,他们反对“前七子”和“后七子”的拟古风气,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文风清新活泼,自然率真,表现出荆州人的率性风格。当年,周作人就对“公安派”评价很高,他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的讲演中就曾经论及:“公安派的文学历史观念是我所佩服的”,“那一次的文学运动,和民国以来的这次文学革命运动,很有些相像的地方。……胡适之,冰心,和徐志摩的作品,很像公安派的,清新透明而味道不甚深厚……和竟陵派相似的是俞平伯,和废名两人”。[7]如此说来,“公安派”文学其实是五四新文学运动的重要源头。“公安派”之后有“竟陵派”。天门(古称竟陵)人钟惺、谭元春接受了公安派“独抒性灵”的主张,同时注意到“公安派”的文风难免失于浅露、轻率,于是倡导“深幽孤峭”的风格,刻意求新求奇,不同凡响。虽有时失于艰涩隐晦,但在“独抒性灵”方面,仍然与“公安派”悠然相通。而“独抒性灵”,不正好是个性鲜明的证明吗?
到了现代,京山人聂绀弩堪称奇人:是黄埔军校二期学员,参加过第一次东征,曾出任过国民党中央通讯社副主任,又因为组织“文艺青年反日会”受到当局迫害,弃职逃亡日本。在日本经胡风介绍加入“左翼作家联盟东京分盟”,后被驱逐回国。此后加入了共产党,曾任新四军文化委员会委员兼秘书。还曾被中共派到香港,担任《文汇报》主编。1949年后担任过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兼古典部主任。因“胡风案”受到迫害,曾被发配到北大荒“劳动改造”。“文革”中被捕入狱,长达9年。无论是在战争年代,还是身陷囹圄,他都笔耕不辍,在杂文和旧体诗创作上成就卓著。夏衍认为“鲁迅以后杂文写得最好的,当推绀弩为第一人”。[8]他的古体诗也因寓庄于谐、化丑为美而被称作“绀弩体”,[9]有论者评说:“他的旧体诗也有鲁迅风……古典今事,无所不取,纵横捭阖,运用裕如……其质朴浑厚、汪洋恣肆,大胆泼辣,清峻峭拔,显而不露,怨而不激,悲而不伤,颇有《国风》之旨。”[10]像“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题壁》)这样的名句就写活了狂士看破政治阴谋的轻蔑,自有当代知识分子在逆境中的洒脱与狂放。
天门人邹荻帆、冀汸都是“七月诗派”的代表人物,“胡风分子”。他们身逢乱世,以灼热的使命感投身于民族解放的激流中,并写下了为民请命、也燃烧着战士的诗情的作品。邹荻帆的第一部长诗《在天门》,因为暴露了大后方的黑暗与残酷,遭到国民党政府的通令查禁。后来还写过怀念获得了解放的故乡的诗篇《致家乡》。饱经磨难之后,他仍然保持了高昂的创作热情,笔耕不辍。冀汸在晚年敢于为自己在政治高压下的屈从忏悔,发出泣血之声:“人生苦短,匆匆数十年耳。我,一个平凡人在有限的几十年中必然不可避免地犯了许多错误,甚至于对某些事件有着深深的负罪感。‘反胡风运动’中,我没有路翎的坚强,没有吕荧的清醒和勇敢,更没有阿垅在庾死之前能以最真诚最坦率的态度写下铁骨铮铮的遗言《可以被压,决不被压服》……”[11]其真诚、率真,令人感动!
荆州籍学者王元化也颇有奇气。他曾参加过“一二九”运动,也曾受“胡风案”牵连,1981年平反后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他是学者,也是官员。他在新时期思想解放运动中协助周扬起草马克思忌辰一百周年报告稿。这篇题为《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的讲话因为重提人道主义与“异化”问题而受到高层的打压。“清除精神污染的一个直接行动,就是中纪委派人到上海调查王元化为周扬起草讲话稿一事,上海市委成立了思想领导小组,由夏征农任组长——王元化的宣传部长已成虚设。”[12]作为荆州籍人士,他情系故乡,曾撰辞赋体《荆州图谱序》,讴歌荆州灿烂的人文传统。[13]文采典雅,格调高古。在官员中,论古典文学修养的深厚,无人出其右。
此外,潜江人曹禺,江陵人欧阳山也都是在文学史上有名的人物。曹禺年纪轻轻,就写出了不朽的经典《雷雨》,堪称石破天惊;欧阳山在政治运动频繁的年代里,居然写出了充满“小资情调”的长篇小说《三家巷》,也都颇有奇气。中国文化本有“尚奇”“尚狂”之风,楚地更多狂人。李白早有诗云:“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屈原仕途失意,尤长啸“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可谓清高之至、狂放至极!从《离骚》那样的奇诗到“公安派”“竟陵派”、聂绀弩杂文、王元化《荆州图谱序》那样的奇文,都体现了荆州人的浪漫情怀、奇思狂想,不断证明“楚人确信自己是日神的远裔,火神的嫡嗣”,“楚人比较真率,容易激动”的文化品格。[14]
当代已经在文坛上产生了不俗影响的“文学鄂军”中,池莉是沔阳人,陈应松是公安人,刘继明是石首人,张执浩是荆门人,王君(王小木)是江陵人,宋小词是松滋人。池莉的中篇小说《你是一条河》写农妇辣辣在艰苦岁月中强悍的生命意志,《怀念声名狼藉的日子》写女知青“豆芽菜”在“文革”中叛逆、率真、我行我素的青春意志,“80后”作家宋小词的长篇小说《声声慢》也引人入胜地讲述了一位农妇率性而活、争强好胜的故事,都写出了荆州女性的泼辣性格。陈应松的中篇小说《黑艄楼》《黑藻》《镇河兽》写公安水乡那些水手强悍的个性、粗狂的言行,写出了“一代代人的血性”,“血气熏人,生命的汁液在日夜不停地燥动”,就写出了荆楚民风的品格——刚劲、率性、粗砺、神奇。刘继明那些先锋色彩颇浓的小说在1990年代初被《上海文学》冠以“文化关怀小说”之名,他后来发表的一系列关注现实忧患的文章也颇有影响,都体现了积极介入现实、干预生活的知识分子立场。张执浩的诗歌一直追求这样的目标——“首先是与生活保持一种恰如其分的对等关系,既是毅然反抗,又是当然承担;既从容,又紧张,既明知无望,又矢志前行。”[15]这样的姿态,是诗歌与世俗化浪潮对抗的姿态。而“70后”作家王君在中篇小说《杀了那条狗》中写人们沉溺赌博的悲剧,在《我不是强奸犯》中写混混命运的浑浑噩噩、大起大落,也写出了荆州人率性而活的另一面。荆州出作家,亦显示出那里民风的特色——不甘平庸,以笔为旗,将荆州人的强悍与泼辣、热烈与狂放告知世界。“狂者进取”,正是荆州人不断创造奇迹的精神写照。而荆州人的强悍与泼辣、热烈与狂放也是中国民风的一个缩影。
樊星:武汉大学文学院
注释:
[1]鲁迅:《汉文学史纲要》,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20页。
[2]《史记·循吏列传》。
[3]《史记·滑稽列传》。
[4]黄仁宇:《万历十五年》,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91页。
[5]“沔古佬”,沔阳人的别称。“苕”,湖北方言,傻瓜之意。
[6]《洪北江诗文集》卷二,《更生斋文甲·春秋时楚国人文最盛论》。
[7]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上海书店1988年影印本,第3页,52页。
[8]罗孚:《全编后记》,罗孚编:《聂绀弩诗全编》,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616页。
[9]林书:《说“绀弩体”》,罗孚编:《聂绀弩诗全编》,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536—545页。
[10]刘岚山:《为散宜生祝寿》,罗孚编:《聂绀弩诗全编》,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572页。
[11]冀汸:《血色流年》,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81页。
[12]夏榆:《异闻与逸闻——与王元化有关的故事》,《南方周末》2008年5月14日。
[13]陈礼荣:《王元化的乡情》,《博览群书》2008年第10期。
[14]张正明:《楚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05页、121页。
[15]http://www.cnhubei.com/200503/ca74447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