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源泉
2016-11-25杨浪
杨浪
一
关于生活之于创作的关系本不是什么新鲜理论。前者是后者的逻辑起点与源泉,这是许多理论家和实践家在论及创作规律的时候都反复说到的。近代创作源泉论述起于俄国车尔尼雪夫斯基,他在《艺术和现实的审美关系》(1879年)中认为,作品与现实相比,保留了物质的东西,但永远不如现实生活那么美。但是“艺术的范围不限于美和所谓美的因素,而是包括现实(自然和生活)中一切能使人发生……兴趣的事物;生活中普遍引人兴趣的事物就是艺术的内容。”之后俄国作家托尔斯泰也说:“艺术活动就是将曾经体验过的生活、事物用一定物质手段如线条、声音、色彩等塑造出一定的形象,通过形象把这种情感传达出去,及其读者相同或相似的情感体验。”基于物质与精神的关系,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比如普列汉诺夫对此还有进一步论述,到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又有明确而且广为人知的言说。
这个事儿之所以还要被提起,是因为创作毕竟是一种精神劳动,它在做到一定时候进入形而上领域,而有些人会入庙堂而相忘于江湖,自认精神贵族而本末倒置;还有些则是在总结创作规律的时候要厘清理性与非理性的来源,“生活”其实也充满随机与非理性,这就像摄影中时常碰到的“偶然”,那感觉精彩非凡,但那是在“生活”里撞上的,当锦上添花可以,守株待兔不行。在更大的尺度上,创作的风习受时代影响,一阵儿一阵儿,一般来说文化人的日子好过时,多爱泡在城市里互相欣赏,搞点形式感强的;家国蹇促的时候创作就离底层更近一些;旖靡久了民风颓软国运衰微,又会倡导一阵黄钟大吕。还有机制上的原因,我们今天文艺人才体制是从下往上流动的,基于创作成就人才向上攀援,大家都淤到上面以后,又会使创造性板结,于是有各种动力推动反向的“深入”。
所以深入生活常讲常新。
二
不过纪实摄影本来是靠“深入”吃饭的。
所有的纪实摄影都是“行为艺术”。在记录对象行为的同时必须有自觉的主体行为。纪实摄影是叙述者在用镜头记录的方式建立起对“行为”的价值评判。
在各艺术门类中,进入摄影的技术门槛是最低的,它不用“童子功”,不靠特殊的肢体或感官技能,也不必有多少年的专业训练积累。但优秀的纪实摄影确实是艺术创作,它的创作核心在于拍摄行为者的记录动机和能力。
同样是视觉艺术,画家可能因为一幅作品而名扬天下,而摄影家至少需要拍摄一组完整的作品而为人关注,想想布列松在巴黎和北京街头,卡帕在西班牙战场,萨尔加多在巴西金矿,沙飞在晋察冀战地都莫不如此。经典瞬间是记录者对某种环境里人类行为的观察和捕捉;这种捕捉因为它的代表性而永恒。在这里,“深入”必须是一个为镜头记录印证了的“过程”,因为过程是瞬间重要性的依托,是行为唯一性的证明。有时候,“行为”的价值是需要时间积累的,比如街拍,其进入难度不大,但积累难度大。2016年6月去世的《纽约时报》记者坎宁汉在马路上做了50年街拍,他穿着蓝色夹克,骑着一辆红色自行车,挎一部老式尼康相机游荡在纽约57街和第五大道附近。他的摄影活动不但成为纽约的一道街景,记录了一个时代不断变化的社会,而且成为美国文化人类学的一部分。
所以纪实摄影是一件“行为艺术”,说到底这“行为”就是深入和记录生活。
对于王瑶的摄影,我多少有点熟悉;不仅是她在做摄影记者时图像中呈现出的异质和才华,还有不久前我陪同她到一家大型装备制造企业采访时看到她工作的状态。及至读到她近两年的作品和相关文章,发现我们对纪实摄影的认识是相近和一致的。王瑶说“作为摄影者如何对待生活?生活的主体是人民,其中自然包含着对人民的态度。我认为这是带有根本性的问题,也衡量着一个摄影人的基本价值观。生活需要热情,但仅此是不够的,还需要敬畏。敬畏生活,敬畏人民,是摄影人的一个原点。”
“敬畏生活、敬畏人民”才能够走入生活、走近人民。多数摄影家们本来就诞生于群众之中,因为属于人民、熟悉生活,再加上勤奋敬业,于是创作出优秀作品。因为作品被社会承认,逐步登堂入室。渐渐“著名”之后,许多摄影家继续往基层跑,往边疆跑,往生活第一线跑,好作品沿着他的行动轨迹延伸。不过也有的摄影家在庙堂上多了,浸入江湖就少了;泡办公室泡沙龙多了,跑基层刨土坷垃就少了。还有的渐渐地也去拍抽象、拍风光、拍现代……我声明绝无对抽象、风光、现代的鄙薄,问题是纪实摄影家们的根底在社会生活之中,往形式和技巧上走去之后,作品本身并没有新的升腾,进了扬短避长的胡同。
此间王瑶的创作也值得关注。
作为摄影家协会主席,这个“会”也算个“官场”,有上下左右的一干事情要伺候,在这把交椅上坐着,难免庶务缠身。泡官场是要有时间成本的,拍纪实也是要有时间成本的,这种冲突,常人意识不到。这么算起来,王瑶在过去一两年里从中原的河南、江苏、天津跑到新疆喀什、四川巴中……一路认真地拍下来。我见过她带着安全帽在造船厂一头钻进打磨工段,在黑黢黢的钢铁构件和呛人的空气里拍摄的情景,当时心里就想,这位年轻的“主席”采访作风还不错!看过她这期间在全国各地拍的片子,可以再加一句,这确是钻进生活以后的水准!
比如那幅工人跪在机床边操作的特写,那张新疆农妇在家中回眸的一瞬,还有京剧一组中演员在后台勾脸的场景,在呈现出来的精彩瞬间背后,完全可以想到记录者深入生活、尊重和敬畏对象的心境。
三
深入生活才能有成就,具体怎么做呢?习近平的回答是“欢乐着人民的欢乐,忧患着人民的忧患”。他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指出:“文艺工作者要想有成就,就必须自觉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欢乐着人民的欢乐,忧患着人民的忧患……深入群众、深入生活,诚心诚意地做人民的小学生……文艺创作的方法有一千条、一万条,但最根本、最关键、最牢靠的办法是扎根人民、扎根生活。”生活中有诸多不如人意之处,所以有“忧患”。欢乐着“欢乐”不难,忧患着“忧患”不容易。关心民间疾苦,与人民呼吸俯仰一致才是大情怀,这种欢乐与共患难与共经常是纪实摄影的力量所在,是许多好作品的灵魂。
不但“身入”,而且“情入”。我很喜欢王瑶在四川农村和新疆伊犁集市上的一些捕捉,那是最淳朴真实的中国生活;还有那张残疾夫妇扶助着走路,孩子却跌倒在旁边的一瞬;那张清洁工母女挨在一起读书的背影;还有少林寺两个小和尚在门影中牵手蹦跳的快乐。王瑶曾经说过,“每当拍摄的美妙时刻,我的耳边总会响起与这个时刻同样美妙的音乐,每当这种音乐响起的时候,我就进入了物我相融的状态,彼时,甚至不是我在控制快门,而是相机本身,‘咔嚓、咔嚓地响着,仿佛是音乐的节奏,我知道,这份感动将会帮我开启三重门:相机的快门、作者的感情闸门和观者的心灵之门。啊,天呀,那是多么美妙的时刻!”这种拍摄体验十分有趣,不知道收藏黑胶唱片的大家王文澜在拍自行车或者“地平线”的时候心里有什么旋律?罗中立画《父亲》时候不知道放没放秦腔?一种创作中的投入状态伴着艺术上的“通感”本身就是一种大情怀!我想不出来王瑶在拍这些照片的时候,脑子里的背景音乐是“命运”“悲怆”还是“欢乐颂”,《艺概》里刘熙载论过的“情动于衷而发乎外”就是这个意思!
四
光影是摄影的语言。每个有艺术抱负的摄影家都有自己对光影的追求。王瑶认为“对摄影而言,过程是把握三个要素:物象—意象—影像。物象是客观的,然而,在不同摄影者主观感受中并非相同。当摄影人的瞬间触觉透析出客观物象的内在特质,或生发出具有关联性的形象,物象即转化为意象;之后再由摄影主体通过一定的技术手法转化为影像。一般来说,这个过程往往是刹那之间,甚至是千分之一秒。”
王瑶的纪实摄影也有着鲜明的自我追求和风格,她的“物象到意象”的转化是形成个性的关键。在她新闻摄影时期,影像中就有一重朦胧的诗意,系统地读她的作品,可以感到构成其个性追求的一些特色。
她偏爱弱光,喜欢在细腻的光影中表现主体。她与许多新闻记者出身的摄影家一样喜欢“瞬间”(比如有一张在新疆拍的羊从运输车上蹿出),但她不去“抢”,她的“瞬间”在时值上比别人要“慢”。在构图上她时常在中心主题之外纳入画面上的第二主体,并使之成为画面丰富和不确定性的动力。她在拍摄中对“影”而且是“剪影”有特殊的敏感,在画面中作为第二主体出现时,使纪实的情境多了一重意蕴。女性摄影家的作品中经常会有某种温婉的意蕴,这也是王瑶作品经常蒙着的一重诗意的基调。
我写上述文字的时候,脑海里是有画面的,我想编辑会把那几幅选登上来:在四川,一面大镜子折射出店铺对面的街景,生活情境浓郁而且凹凸。类似的情景还有在天津某个柜台,这回竟然是水中的倒影;在新疆,那户人家的窗棂外,那两个女子的影子多么妩媚;还有一个男孩蹦跳于云山之上,那真是令人心悸的一跳……
显然,王瑶的影像追求远没有完成,她还会继续向生活的深处走。她说,原以为在光影意象和结构分割运用上形成了自己的样式和风格,“可是有一天,当我看到约翰·杜利·约翰斯顿(John Dudley Johnston)在《利物浦印象》中通过朦胧传达意象、当我看到弗里德克·H·伊文思(Frederick H. Evans)用廊柱和楼梯对画面进行分割时、当我看到欧文·布鲁门菲尔德(Erwin Blumenfeld)那张运用光的折射而使影像变形的《看起来新鲜的》照片时,我沮丧到了何种地步!”这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