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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观察:一个人文主义者的笔记

2016-11-25玄武

安徽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新麦樱桃葡萄

● 玄武,晋人。本名温学军,1972年生于山西翼城县中卫乡南彰坡村。诗人,散文家。1989年开始写作。作品散见于《十月》《诗刊》《人民文学》《青年文学》等刊。

● 著作有《十七世纪的世界游圣》《众神的盛宴》《关羽大传》《物书》《逝书》,诗集《提刀夜行——非诗108首》、童诗集《臭蛋说:种月亮》等十余种。曾两度获赵树理文学奖,以及冰心散文奖、台湾忠义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2012年中国作家出版集团政府奖、山西散文名作奖等。中国作协会员,山西作协理事,山西散文委员会副主任。为当代著名纯文学公众号小众(xiaozhong_xuanwu)创办人。

雨飒飒

白 鸟

一只雪白的大鸟突然显现,从西向东、从屋檐下向斜上方翻飞,消逝不见。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鸟路过我家。它好像惊动了我心中什么东西,又带走什么,久之令我恍惚。

我在二楼的视线,与院中樱桃树平行。我望见鸟的腹部,擦着在风中晃动的树的顶端而过。

它展开的翅膀仍在眼前忽闪。最早瞥见它的刹那我产生幻觉,以为是大风搅动、致使日光刺白舞动。定睛再看,只有树的叶片,在风中不断翻晃白光。

这鸟来过吗?

颇 黎

晨起工作。冰岛与古树熟潽,再院里拽一把茉莉花蕾扔进去。香极。贪恋其色,只用玻璃器具。我喜简,厌琐。

玻璃又称颇黎。我钟爱的诗人李白,以后者为其子取名。

此时茶壶映在日光中,却是美极。它安静地锻炼一些字迹。

老虎挣脱链子,放荡快活一夜。臭蛋阿姨发现,清早引他回来。又弄不住,只好拴了院门。在楼上见那厮在樱桃树下探头探脑,树一阵乱晃。

他只能拽些叶片,狂嚼乱吐。昨天最后一颗樱桃没了,再吃要等臭蛋长一年。

看手机日历,2016年6月11日,是晨7:40发生的事。

飒 飒

飒飒一阵雨来。像想念已久多年未见的友人,在风雨中步履匆匆、急促而至,拍动门窗。

凝神听,檐雨敲击地面啪啪作响。起身去看,只望见雨远去的背影。外面地面都未打湿。

这像极了记忆中固执存留的幻象。刹那间尘世恍惚起来:一滴阳光照耀水珠般晃动起来。

我心中是否等待着什么?未必是人,却终是期待。渴望。温和地等某物某事来临,沉浸在它未至而在路上的状态中。

夜间走动,忽然望见一大片月光泻落,我仿佛听到哗哗的声响。一棵我嫁接的树玫瑰,雪白花瓣被月光惊动,飞飞扬扬洒落。我确定是因月光。没有风。我的光头灵敏,头上未觉有风。

飒飒。“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飒飒二字曾晃动在《九歌》中,是《楚辞》里最生动、动人的声音。

黯 然

午间一花,太高了。在群花之上,偶然站凳才望见。

花直径大于15厘米,超过寻常牡丹,花瓣繁复则过之。

花在风中摇曳,又高,仰望而举手拍之。不忍离凳,下去后离花更远。此花无故令人黯然。

又若佛说莲花,见此惊而不敢叹。

默然合十,鸟鸣神凝。赤日高照,心中清凉。

花 微

所种的又一种很小的玫瑰,刚刚摘回。新鲜好闻的香气,在屋里绕来绕去。我拍下它和zippo打火机的对比;它和香烟的对比。

有种玫瑰更小,浅粉色,花一开一大片,长得又快,高高缠满一棵梨树。梨树在黄昏雪白发光,宛若又到春天。它的花单朵小到和烟头的直径差不多。

小儿臭蛋嚷嚷要,我摘一朵放他头顶。他满意了。却一动不动,唯恐花掉下,一边喊:“爸爸快,发个微信。”

我拍下图,发在微信圈。朋友赞叹:好小啊,放在臭蛋头上,半天才找到花在哪里。

这花虽小,花瓣却惊人地繁复,真正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想,所谓玲珑之小,大抵不过如此罢。

现在这朵,不是粉色,而是明亮的红。它是丹麦品种蒙忒卡洛的变异。此花春天时

硕大,花败后从花蕊里再开出花,比外面的花更大。殊不知也能变异到这般小巧。

四十四

四十四岁某日,愉悦六件事:

香 液

天热了。首先是脸感觉到,热风自敞开的落地窗一阵阵扑面。专心做事。忽然一阵香气袭来,香得令人一怔,抬头,下意识想到食物。但肚子不饿,也不到吃饭时间。再看窗外,不是外面的花香,香气不在来风中。它就在家里。

以气息猜度,应是米兰开花。起身去看,果然是它。去年偶然发现,米兰开花会析出细小的露珠一般的香液,阳光一照,香气四溢。我从没觉得一滴小小的香珠会如此动人。

这一次也是。一树细碎的花蕾,只有临窗见光的数枝开放,便是这般清香。我专心在桌边写字时花香冲来,我像被它打了一下一般猛然清醒。

它惊扰了我,于是我在文字中记下它,留住它。

剃 头

三日一次,自行用五层刀刃的吉列剃须刀剃光脑袋,多年如常。

我对数字和日期迟钝,但知道今天轮到了,因为已经觉得没洗脸一般。不用镜子,一手摸脑袋一手执刀,摸见有头发茬的地方便是未剃尽。自行落发,真成了四十岁以后最重要的事之一,以前也重要,但剃头终究没现在这般勤快。

剃头时莫名其妙想到庄子的庖丁,但更多想到的,是小时看悬于两树之间被刮毛的猪。那猪早已停止过场般的叫唤,安静的空气里震动着刀子刮毛的嚓嚓声。那么我既是猪,又是杀猪汉。唉。

运刀如风,五分钟内搞定。神清气爽,觉天空都高了许多。往来走动,头顶凉风习习,所谓虎虎生风,大抵不过如此。我自带光源,又能自行生风。妙哉光头,此短文可谓之光头赞。

带老虎去某处弄酒坛。工人搬货,几个妇女在远处指指点点说着什么。一会儿工人回来装车,笑着告诉我:“她们说,现在的和尚都变了样,这个和尚又抽烟又弄酒,还养那么大那么凶的狗。”

某日在外地,一群朋友欢聚饮酒,我夸口给在座的每位,都赠一坛我泡就的鲜花烈酒。酒醒后有点咂舌,但是要兑现。去年千字酒赋换到的一千斤烈酒,这是最后一批了。有小酒厂还曾来问能否卖给他们一些,他们要拿去当母酒配酒。我当然不会卖。这阵恶忙,一直没顾得寄,但今天要做这事。

装酒,浓烈的酒香和花香冲荡开来,瞬间盈室。寄去的,都是我尊重的文界友人。我不能天下文友均寄,因为文友太多太多,而酒实在还是太少,所以酒也是看缘分的。那晚在座的朋友,大家有福了哈。想到你们将在某日饮用此酒,我已开心,竟似醺醺然有醉意了。

救 雀

儿子臭蛋在院里喊:“大鱼快死了,爸爸快来啊!”

我一边下楼一边纳闷,院里水池只有几条金鱼,哪有大鱼?

原来是一只还扑腾的小麻雀。它大概想喝水,不慎掉入。这是今年第二只了。前一次发现时雀已死,所幸这只活着。

赶紧捞起来。是刚刚学飞的小麻雀,湿透羽毛以后,它那么瘦小。原来是这样一个连毛共几两重的小东西每天叽叽喳喳,空中到处飞。

我把它晾晒在院里桌上。它站不起来,就那么歪着,两只纤细的爪子朝上,偶或一抽。眼睛直愣,我拿指头吓它,它眼珠不动。它的小肚子有点圆,这么个小东西,人的肉眼能鉴别出的,也就是它肚子有点圆。它喝水喝晕了。

不知从哪冒出满院的麻雀,高高低低,到处是它们小子弹一般的叫声。它们大概以为我抓了小麻雀,就齐声污言秽语詈骂。

我回屋。一会儿再看,院里桌上空空如也,只有小麻雀躺过的一小块水渍。小麻雀已经不见了。

院里仍充盈着麻雀的叽喳声,那么它们中哪一只,是刚刚我救起的?

忽然想到,去年这水池是养过鲫鱼的。那时臭蛋吃奶,就弄鲫鱼熬汤给臭蛋妈喝。人们说活鱼是水里加了某物使鱼保持兴奋,我就弄了几条养在池里,心想养一养排排毒,再吃吧。

但是竟然不能杀了。我不会弄这个事。只好又带到市场上让卖鱼的处理。仍觉不忍。再以后,不养。

今天假慈悲一次。万物轮回,救这个麻雀,算是给鱼赔不是吧。

老 汉

院里偶尔抬头,已不见天。满架葡萄藤绿意踊跃。阳光打在花架边缘的葡萄串上,青青的小葡萄大了许多,贼亮贼亮。

多年以后会想起,愉悦的感觉包括这一种:随意在小院里一站,眼睛余光瞥见某物,一抬头,一串阳光中欢快的葡萄,青丢丢圆鼓鼓地盯着你,就像它们原本正在干什么,你突然一望,把它们吓着了。

葡萄太疯,斩断一些枝蔓保存营养。葡萄也多,看样子能有至少150斤。这一棵比别人家院子三四棵都结得多,真是骇人。

今年的樱桃树也丰收。鸟和马蜂吃得厉害,也的确熟透挂不住了。剩最后一颗,红丢丢在树上晃来晃去,像是偷窥,又像是想藏匿叶间。喊来臭蛋,臭蛋跳着摘,够不着。于是把枝头给弯下去,他一把摘下,握紧在手中就跑。

他去给妈妈炫耀。我听见他在厨房说:“妈妈,是蛋蛋摘的!妈妈你猜猜,在哪个手里?”

这是今年最后一颗樱桃啊。要等一年,才能够再次吃到。

母亲打来电话,第一句就问:“今年樱桃结得不少?”然后又问葡萄。我立马知道,我家那个急性子老汉又干了坏事。

果不其然。父母夏天住在老家村里,门口有一块不小的菜地,种了各种菜还有几十棵果树。有樱桃,有葡萄。老家葡萄品种不好,我移回去几棵。去年,葡萄死了。今年,葡萄又死了。母亲说,好可惜啊,那么长的蔓子,绿油油的,好端端长着长着,就干巴了。

我听见电话里父亲在一边咳嗽的声音。母亲不好意思直说是父亲的缘故。我问:“是不是我爸又一个劲上肥,给烧死了?”

母亲没奈何地电话里笑,说,可能吧。你爸老是着急。

我家老爷子是个活宝。回家我若问起,他断然不肯承认是自己干的坏事。他会说就浇了一次肥,或者抵赖,说自己根本没施肥。可惜了这棵上好品种的葡萄苗,若不烧死,今年该挂不少葡萄了呢。

朋友们,你们谁家,有这样急慌慌的老汉?

做 客

去发小家做客,他儿子小,刚上幼儿园。臭蛋玩他家玩具玩疯了,问话都不理。这发小,就是我写短章《豹皮》他终于给了我那张文物般的豹皮的家伙,叫高原。他老婆是有丈夫气的大大咧咧的山东女汉子。他们儿子也闹腾,不知因什么事大喊:“我鸡鸡小,爸爸鸡鸡大。”

半天了,他还响亮地自言自语:“爸爸鸡鸡好大。”

哈哈,女汉子两口子,也会尴尬。我赶紧看臭蛋,他正专心弄各种玩具,应该没听见。话说我好担心臭蛋学会、以后动不动乱说……

洗 狗

大型犬不怕冬天冷,却惧酷暑。每年夏天,都有热死的大犬。

我家狗,只要我在太原、在家,夏日每个午后都给它用水枪冲凉水澡。狗毛乱飞粘衣服,故索性裸了与它同冲。我院植被茂密,葡萄架更是葱茏,不必担心走光。只觉身与心一般赤裸坦荡。

糟糕的是老虎好奇,左看右看,总凑上来想舔某物……万一它下口,那鄙人以后穿汉服可真成太监了。只好不停地抽那家伙嘴巴子。

和某友说此事,他笑得乱七八糟。说你应准备一堆香肠……我说那可不行,万一它咬错了更糟糕。

和狗一起洗澡,也是人生一大愉悦之事。想想这狗两岁,小儿臭蛋两岁半。他们会相伴多年,彼此成为对方的幸福,而我成为他们共同的幸福。反过来一样:他们一起,构成我的重要幸福。

梦樱桃

樱桃树早已摘光多日,我们已经忘记了它。再结还遥远,要到明年。

小臭蛋不甘心,在院里总是钻树下望一望。不过我觉得,他也渐渐不指望了。

一大早他摘树叶玩,给大家分,也分给老虎,嘴里乱嚷嚷。忽然他扔下叶片使劲拽一个树枝,他拽下一颗黑紫硕大的樱桃!

我简直不相信这是来自树上,下意识问他从哪拿的。他又着急又紧张,顾不得说话。他咬一口,黑紫的汁液流出,他舔一舔。问:“好吃吗?”他不吭气,只一点一点吃那樱桃。我看着他吃了半晌,始终不说话。我感觉到自己像咽了几次口水。

他吃完了,搓搓小手。手指沾了紫液,看上去黏。他仍然不说话。

我想我明白这种惊喜和快乐。在大家都以为没有的地方得到意外的、被遗漏的幸福感,小时摘桑葚,柿子,我有过这样的幸福。我很开心在当下的城市生活中,小臭蛋还能得到。

樱桃藏在远低于我们的视线,而小臭蛋仰望能见处,匿在密叶间,像是一门心思等小臭蛋拽开叶片,找到它。

这是昨天的事。晚上小臭蛋说梦话,在梦里嘎嘎笑。他说:“捉迷藏,哈哈,我找到你了,真好吃。”

我在烦忙之际,还是决定替小臭蛋记下他意外的幸福和快乐。这意外发现,远甚于吃到嘴里的快乐,会潜藏在他久后的记忆里,熠熠生辉,如镌如刻。

昨天有个刚刚写就的六千字文章忘记保存,电脑提示保存时我因事乱而恍惚,竟点了取消键,发现时已晚。一夜如失魂魄,浑身都觉无力。但决定不靠记忆重写。我厌恶重复劳作,何况那重复并不能百分百地重合,只能让人沮丧地认为没有完全忆及,不如原来。

我安慰自己,意外丢失,就算文字各有命运吧。

但还是想一试。用电脑装其他软件来试着找回的当儿,我用手机写下这则短文。再开电脑,神奇的事发生了:那个约六千字的文章,找到5992个字,没有乱码!

我不知该如何形容我的情绪——它像一种错置的、狂乱的什么东西劈头盖脸打下来,让人有点懵。我发微信说:恨不能在朋友圈撒一把钞票以示庆贺啊。

我愿意认为,是写小臭蛋的短文,替我招回这六千丢失的文字。造物冥冥,是要让我感触一下意外之喜,意外的幸福。此时我内心为感激、感恩、感动之类的情绪充盈,竟一时什么也不能做。让我就这样开心一小会儿吧。

做焖面

在山西,再会做菜如果面做不好,那么可视为不会做饭。太原市饭店的焖面,基本属于不能吃,又粗又硬,黑糊糊不知裹一层什么油。

晋南焖面的做法,那才叫焖面。面细,劲道,油要少而面要利,自己家压制而成的面条。我爱做酱肉蒜薹焖面。味道几何?某次某女同学来。盛满一碗,不吭气,吃没了。我家碗大。我说我给你再盛一碗,她又吃光了。我心想她应该饱了,就没动。沉默一会,她说,我自己再盛一点吧。噔噔噔自己去了。

我一般也就吃三碗。这女同学现在还时常说起我家焖面。欧耶。

但此物不宜多吃,因不知不觉间就吃撑了。某次某人晚饭在我家吃了回去。晚上11点左右打来电话,说,怎么办,我在我家来回走,不敢坐下去。渴,也不敢喝水,一喝水更撑了。

我自己吃好吃的面,是不肯吃别的菜的,因为不舍得让乱七八糟的杂物占我肚子。这种事一般在我家我自己做面时才发生。

今天我家丫头放假云游回来,我开心就做了她爱吃的焖面,试尝,发现是今年我做的最好吃的一次焖面。啊哈。

晋南老家还有一种焖面,叫生炒面。奇怪的是唯独老家县里有,临近各县均无。我少年时第一次吃此物,吃一口就呆住了,因为想不到平时常吃的面食,竟然能有这般好吃。我认为那次吃的生炒面,是我至今为止吃过的最好吃的面食,没有之一。可惜我不会做生炒面,有时想着学一学做法,有时又想,算了,留个缺憾也是好的,如此,它的香永远在想象和想念中,无可替代,无以超越。

焖面还是原料最重要。南方人总说面条不好吃,部分是因原料太差,黑乎乎的面粉,或加了可疑物变白的面粉。吃起来黏而无味,是陈面或发霉麦子做的面粉,还有春小麦,春小麦极差。

嗯,我家都是从老家带来的面粉。还有在油坊看着打出的植物油,长年如此。

前几天外面吃饭,有外地朋友。酒饱饭足毕大家聊天,忽然说起新麦。《左传》里有个王病了想吃来年的新麦,他等啊等,新麦下来时他死了。他最终没吃到。于是新麦之香,从《左传》、从几千年前流溢过来。我于是说起小时,晋南新麦下来,整个村子、每个村子,黄昏时飘着新麦磨的面粉蒸馒头的香气。这香气往人的每个毛孔钻啊钻。蒸笼一起,缭绕的蒸汽里显露出雪白的馒头。用两手替换着拿发烫的馒头来吃,真香啊。

我说到这里,有人叹气:唉,怎么觉得肚子又饿了……我说这还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新面里加一点花椒叶,加一点点油盐来做一种叫死面馍的馒头……“椒叶馍!”有女士惊呼。那一刻,我觉得在场每一人口齿生津,口水唰的一声下来了。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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