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
2016-11-25张耘
张耘
芹菜在厨房搁了一夜,似乎又长长了一些。
叶子的颜色变淡了,仿佛营养不良的头发。万有摘掉芹菜的叶子,又从碗里取出泡软的香菇,一个个切成薄片儿。儿子喜欢香菇,喜欢香菇的那股怪味道。万有摇摇头,他总觉得香菇的味道香是香,可是怪怪的。锅里搁了红白相间的五花肉后,万有朝那台过时的油烟机按了一下,油烟机先是沉默一阵,接着才“轰”的一声,声响极大。万有背后蹿过一股风。他不由得回过头看了一眼,那面龟裂的墙上爬满了黄白色的潮斑。万有为儿子准备着午饭。外面的天还暗着,星星都不见了。从打开的窗户传进来扫马路的声音,缓慢而有力,使人联想到上了年纪的环卫工人挥动扫帚的样子。
卧室的门响了一声,是儿子起来了。
儿子像鱼一样往上蹿,已经长得很高了,但儿子不爱学习。他看着课本就像看着他的仇人,不过,万有对此有平常心。不爱学习的父亲怎么能够强求他的儿子热爱学习呢?万有的父亲也是同一个意思,就是千万别把他的孙子逼出个好歹,因为有个好身体比什么都强!万有关了火,把炒好的香菇芹菜扒拉到一个大兰花瓷碗里。儿子路过厨房的时候,扒住发黄的门框,看着把烟搁到嘴边的万有,脸上是半大孩子那种模糊游离的笑。
万有看了儿子一眼,儿子那种模糊的笑浓烈了一下又倏地淡去了。儿子每天跟他睡在大屋的那张双人床上。或许是从小挨着他睡的缘故,到了晚上,儿子就钻进他的被窝,在他的旁边躺下来。他并不希望这样。
因了这个原因,现在连那点事也省了。
万有觉得自己有病了,没那个事,也不想那个事。老婆也是一样,很少向他提出来。她性格很腼腆,有些虚胖。以前都是他主动的,只要他主动,她从来不拒绝。现在,他不主动,她也没意见。有时万有会怪怨自己娶了这样一个女人,一点想法都没有,一点主见都没有,乃至一点意思也没有。有时又觉得娶这样一个女人不错。他现在也搞不清他到底有没有爱过她。她是老家那边的人,结婚后跟他到城里来的。
他穿着红内衣,坐在厨房的一把小凳子上,抽着烟。
这是一个三层楼的顶层,两居室。去年冬天把他们一家冻坏了,老婆感冒了一个冬天。今年房子租期到了他打算搬走,但现在还没有到。现在是秋天了。窗外的槐树在掉叶子,发出嚓的一声,嚓的一声。从厨房那扇洞开的窗户钻进来,显得有些突兀。万有的烟瘾很大,白的烟一团一团升上去,撞在天花板上。
万有感到困意袭来时,天已亮了。儿子、老婆陆续起了床。他已给他们弄好了早点,烤黄的馒头片,调好的黄瓜豆腐干,还有一瓶老才臣的红油腐乳。老婆现在到了一家快捷酒店当服务员,一个月休息两天,很辛苦。但他感到紧巴巴的日子一下子宽松了不少。在这种心情下,他还给儿子许了个诺,打算给儿子买台电脑。不过他跟儿子说他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你要自己考上初中,给你老子省下那五千块择校费。
儿子的成绩实在让万有伤心。虽然,他不指望儿子是个好学生,可也不希望他考得太丢人,但儿子的成绩只能拿“惨不忍睹”来形容。班主任几次不让儿子考试,怕他拖班级的后腿。这个他是后来才知道的,为此找了儿子的班主任,一个年纪和他相仿的中年人,对方有点尴尬地说,这个确实不大合适,可是……老师欲言又止,话只说到一半。儿子于此似乎也很矛盾。不考,是个丢面子,考,丢的却是更大的面子。如今万有说那个话其实是认为儿子不可能自己考上初中的,他是用忧伤的语调说出来的。谁知道儿子认了真,下了几个月苦功,居然过了中学的分数线。开学后,儿子开始跟他商量买电脑的事。他问了几个戴眼镜的同事,得到一个回答是,别买那毁人玩意儿。他回去跟儿子一说,儿子可不干了,他歪起老高脖子说你要说话不算话,以后也别想我说话算话。他知道儿子已经不是三两岁的小孩子了。
万有又点了一支烟,看着母子两个吃早饭。
上午,万有拿着牙刷一样的木柄大刷子,在那个环形的出水槽里刷呀刷,把那些新长出来的绿苔一层一层地刷下去,然后让水流把它们带走。他穿着一条军绿色的雨裤,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手机响了,万有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
上午的太阳照在万有的脸上,他把眼睛眯得很小,嘴巴难看地张着,露出爬满黄斑的牙。他瞅了一眼蓝得逼人眼的天空,好像这个讨厌的电话是老天爷打来的。
万有摆了摆安全带,一只手从那副长长的黄塑料手套里退出来。
他喂了一声。
你……是万有吧?对方是个女声。
是,说。他没好气地说。那个声音很陌生,尤其是他讨厌在他干活时接到电话。
我是青霞。对方说,声音在中间犹豫了一下。
青霞?!他重复了一声。他想不起这个名字来。
是我。对方的声音非常温柔。
有事?万有直奔主题,他的脚下是湍流的污水,从他的腿的四周哗哗流过去。
我……你想起我了吗?对方说。
我认识你?他问,从出水槽里爬了上来,坐在槽子的水泥边上。
你……难道没听出我?对方有点生气,不过还是很温柔。
没听出来。他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
我是青霞,刘青霞。对方提示他。
也许是旁边的排水声影响了他的听力。他从对方的声音里很细细地搜寻,他对这个名字没有一点印象。
我是煤气公司的刘青霞。对方很干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甩给他。
哦,他一下子想了起来。几年前,他还是煤气公司动力车间的工人。煤气塌锅后,他到了这个污水处理厂,当了一名什么都干的杂工。
他说,你是刘青霞呀。他的声音多了一点热情。他的眼前一下子浮出了对方的面孔和身体。她是邻近一个县城的,那个县城有一座千年木塔。那时她是中化车间的化验员,结婚后跟了男人到了矿区,后来不知道她干什么了。他对她很熟悉,因为他追求过她。不过她拒绝了他,理由是,他的海拔太低。
你结婚了吗?刘青霞问他。
结婚?孩子都……他打算说句俏皮话,突然又没了兴致。他说,孩子刚上了初中。
是吗?对方的声音好像一下子降了几十度。
是呀,你呢,什么情况?他随便地问。
我都是儿子,两个,最小的也虚十岁了。刘青霞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她接着说,我刚刚离了婚。
他“哦”了一声,身子像一下子被掏空了,不知什么滋味。他想她给他打电话的目的。他已经三十八岁了,如果他还没有结婚,会是个什么样子?他不知道。太阳照在他的雨裤上,他的腿出了汗,感到难以忍受的燥热漫上来。他甩了甩胳膊,把自己从那条暗绿色的雨裤中解放出来。
为什么离婚?他问对方。
你还不知道他?!每天耍,做买卖又赔了。把我们抛下了。
也许只是暂时的。他想了想说。
不,刘青霞打断了他的话,她说,不是暂时的,已经结束了,他跟了另外一个女人,打起我来已经毫不留情了。他还打孩子们,他把我们的心都打凉了。她断断续续的说。
他听着。他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电话挂了,万有在太阳底下站了很久。他看着已经露出白瓷砖的出水槽,心里还是木木然的感觉。
他想起他还是个小男孩时,就到了煤气公司。
他工作的时候像个窑黑子一样,但工资不低。他跟工友们学会了喝啤酒,打台球,看通宵的录像。他还跟他们学追女孩子。可是老学不会,总是以失败告终。他的工友们不停地把女孩子的肚子给搞大了,他很羡慕他们。有些东西是没法学会的,就像知识的盲点一样,也许很简单,但就是错过了。
他追刘青霞的时候,已经积累了一点经验。刘青霞扎着一条撅撅的短辫,身子粗壮结实,肩膀圆滚滚的,还是个高中毕业生,这一点让他自惭形秽。他小学没念完,就出来混日月了。高速路,化工厂,国营粮库,最后成了煤气公司的合同制工人。
他追刘青霞足有两年时间,最后她跟李猛上了床后,才拒绝了他。她说她打算嫁给李猛。李猛是备煤车间的,体壮,嗓门低沉,喜欢用阴鸷的目光盯着别人眼睛以下的地方。她跟他说,她跟李猛好上了。他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看着刘青霞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知道李猛有房有车。而他在城里没有一砖一瓦,也没有能够买得起房子的钱。其实那时的房子还不那么贵,四五万块钱就能买一套顶层,或是底层,但他当时并没有那么多钱。或者说,连那样的想法也没有。如果想点办法,比如跟别人借一点,也许可以弄到一套住处。但那时他每天不想这个。他只想喝啤酒,把一个女人追到手。二十三四的时候,他回老家娶了现在的老婆。
老婆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她什么都听他的。他觉得女人不该全听男人的,但是不听男人的又听谁的,他也说不出来。有时他还会这样说出来。老婆就感到很委屈,哭起来。她不知道听他的怎么还不对了,但是他就是认为不对了。他就是要把她气哭。他看着她哭,慢慢觉得心里不那么难受了。
他在心里骂自己。女人倒是没什么,照样该做什么做什么。女人有很长时间都在家里,那时孩子还小,家里也离不了个人。后来煤气公司不行了,从最初的八百来人,到了六千多人。收入渐渐微薄,入不敷出,他有点透不过气。但拉煤车门里门外转圈圈,公司收支严重失衡,工资几乎月月短缺,月月拖欠。而坏事连连而来。他的右脚大拇指被工友一锤子砸瘪了。那天那个工友喝多了,把他当成了车间主任——他现在走路还有点晃。他的母亲也在那段日子出现了问题,感到身体不大对劲时,结果检查出来两种癌来,脑瘤和肺癌。肺癌需要治疗,而治疗肺癌的药会喂大脑里的瘤。脑瘤得开颅,开颅需要一大笔钱,十二万,他想尽办法也凑不起来。十个月后,已经骨瘦如柴的母亲插着氧气管走了。
但万有一下子觉得轻松下来。他无钱给母亲治病,又无法减轻母亲的痛苦。在母亲一天比一天消瘦的日子里,他每天感受着身处海底般的痛楚和绝望。母亲在痛得无法忍受的时候,嘴里叫着他的小名,拿头猛烈地撞击着窗户和墙。母亲咽掉最后一口气,他一个人在母亲的尸首旁沉默了很久。万有欠下一大笔债。
万有想起了很多往事。他清楚的记得那时他还想起了过去追过的女人。他觉得她们都很明智。他这样的男人谁跟上都是一种灾难。他为她们感到庆幸,为她们感到高兴。那天他也想起了今天给他打电话他差点没想起来的刘青霞,那个长着坚硬屁股的女人,她的乳房似乎也特别坚硬。他倒没有亲眼见识过,不过他有一次无意识地用手背碰上了,他感到硬邦邦的,像碰到了一块石头上。他望着母亲头上灰乌乌的乱草,心里冒出很多混乱的想法。那跟他当时的情形很不相宜,不过他无法控制。当时的他也没想着去控制,就像从一个长长的激流中甩了出来,爬在地上发现自己还活着,感到庆幸一样。他那时的心情很适合这样的描述。
他甚至在那个时刻想到了怎么一下一下剥开了刘青霞的衣服,看到对方的坚硬的乳房,它们真的像两颗石头,风吹过来,一动也不动。他看到了她的同样坚硬的屁股,像在新世纪公园里见到的那些裸体雕塑,一动不动,一部分深陷于一片阴影里。他的身体里涌过了一股暗流,他感到身体深处有一种东西打算喷出来。他很难受。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慢慢恢复了正常。他看着母亲那具已经像几根柴火棍支撑起的身体,心底茫然。
现在的日子比起从前好了很多。他的儿子在一天天长大,他明白他不是上学的料儿,他想让他当个厨师。他知道儿子喜欢吃,不是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吗,但是儿子有一天突然说不想当厨师。他想开挖子车,那种动静特别大的工具车。不过一切都得等他念完了初中,或者高中以后再说吧。现在对于他来说,不过是长身体的时候。
刘青霞最后说,她想跟他见个面。
他怎么回答的?
他“嗯”了一声,对方就挂了电话。
两天后,万有跟几个工友喝酒时,又接到了刘青霞的电话。她问他在干什么?他说了。她问他最近忙不忙?他说,好呢。这个意思是介于忙与不忙之间。她又问他现在胖了还是瘦了。他想了想说,胖了。她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说了句“你继续喝吧”就把电话挂了。
也许,她觉得他也该问问她是胖了还是瘦了,是否变漂亮了。万有想。但他没有。
工友盯着问他,谁的电话?
他的神情引起了他们的猜测。他们都觉得那不是一个平常的电话,因为万有的声音很低,很缓,没有往日的那种急躁和散漫。他们就觉得该追问追问。
谁的?他们再次问。
万有扫他们一眼,没说话。
伙计!一个工友说。
几个工友都笑了,万有跟着也笑了出来。他们趁着干了一杯。他们都觉得很开心,没有来由的开心。下班后,他们到了棚户区这家粗粮馆,在靠近厨房的这张桌子边吃饭,厨房的热气不断漫过来。老板是个女的,三十来岁,长得很丰满,有个五六岁的女儿,歪扎着一支辫子,不停地跟她顶嘴,有些叫嚣的味道,惹得吃饭的人不停地看她们。
吃过了饭,跟工友们告了别,万有骑着电动车回了家。
家里,老婆洗锅,儿子在翻看一本闲书。儿子喜欢看动漫书刊,没多少字的书。他看一本书的速度比他吃一包烟的速度都快。他有点心疼,但也没有说什么。他不爱看书,不能反对儿子看书。他觉得儿子看书总没有什么错。他只说过儿子一次,叫儿子买书的时候悠着点,别不心疼。儿子给了他一句,你懂什么!他脸臊了那么一下,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他觉得儿子长大了真不是一件好事。
爸爸,你又喝酒了?儿子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嗯了一声,说几个朋友叫着去了一趟棚户区。又说,那儿的饭菜便宜。儿子说,你没事吧?又抬起了头。他说没事。儿子看着他,他觉得儿子的眼神有点别扭,像在盯着他。他说,怎么啦?儿子说,没什么。他看儿子,儿子低下了头。他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内心有种不安,他打算把它抑制下去。他的脑子有点乱糟糟的,仿佛有什么在里面跳舞。爸,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买电脑?儿子边看书边问他。不过已经把闲书换成了课本。万有望着儿子面前的书,他觉得现在的书本做的真大,比过去两本加起来都大一些,又白又厚像刚伐倒的树。他说,哪天我抽空到一趟电脑城吧。他突然觉得给儿子买台电脑算不了什么。而且,他该给他买台电脑。儿子是班中家里唯一没有电脑的孩子。他知道那个滋味不大好受。
儿子狐疑地看着他。
儿子,你好好学习吧,爸爸什么都会给你买的。万有突然站起来大声宣布了一句。
万有说完回到卧室。
他躺了下来,从兜里摸出一支烟,搁在嘴边。他的头有点晕。他想起了那个电话,但他现在不想想那个。他觉得在家里想另外一个女人很不恰当。但刘青霞的形象老往他的脑子里钻,他记得她的眼睛很细,很好看,笑起来的时候尤其使人想入非非。但是他现在确实不想想她,他点着了烟。
万有把脸扭向窗外,他打算想点别的什么。他听到了秋风吹动枝条的声音。他听到了隔壁一个老人长久不绝的咳嗽声。他听到了街头一只流浪狗东闻西嗅的声音。他听到了风翻动垃圾发出的声响。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沉重而有力,像一头寂寞的熊。
老婆推开门,问他没事吧?他说没事。老婆看了看,就出去了。她在另一个房间里睡。他突然想过去找她,跟她说说话。他的心底腾起一股力量,可是他听到了儿子的清嗓子声,他就没了那种心情。他又点了一支烟,看着那浓重的烟雾冲上了屋顶,沿着屋顶慢慢移。
单位那个大肚子,自从他的表哥当了市府的秘书长,对他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以前白干的活现在都有了补助。表哥的升迁给他带来了意外的收获。每月他可以比过去多挣四五百块钱。不过他并没有为此高兴太久,因为已经无法租到平房了,现在他一半多的工资都用在了房租上。周边的平房几乎都拆光了。那位身材修长的市长是个拆建狂,那根权力的指头就像一门小钢炮,指向了所有被视为有碍观瞻的东西,甚至连附近瓜地里的看瓜棚也不能例外。万有是人们所说的“躺着中弹的人”。
不过不管怎样,他现在还是有房住,每月还有一点盈余。他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的表哥说,你要是多识几个字,给你在市府找个好活干。这句话听上去很美,只是毫无意义。他怎么可能多识几个字呢?
刘青霞也说过,你怎么连个高中也没上呢?你要是上了高中,我说不准会嫁给你。他想我上了,也许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刘青霞笑了。刘青霞的笑有种难以琢磨的味道。她的眼神老有一种距离感。她不讨厌他,她甚至在过马路时容忍他抓着她的手。她跟他靠得近近的,他感受到她的温度。他感觉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热量都进入了他的身体。她的手软软的,好像能够在他的手心里融化了。
他几次梦见那双手。
儿子进来时,他已经睡着了。他又梦见了那双手。那双手轻轻地托着他,他被一种温馨的味道包围着。他感到很温暖。梦里那双手是单独存在的,好像它可以代表刘青霞。他听见轻轻的鼾,坐起来,望着儿子那张熟睡的脸。他下了床,推开老婆的门。他钻了进去,老婆睁开了眼。他毫无前奏地开始了。老婆的乳房很大,很柔软,像两团棉花。他感觉被什么力量抛到半空中。他叫了出来,一只手把他猛地捂住了。
五点一到,他就起了床。
他想,这事该不该跟老婆说一说?自结婚后,他还没有什么事情隐瞒过她。不过这样的事还从来没有碰到过。他不知道老婆会有什么反应。她会不会劝他少管闲事。也就是,不让他见刘青霞。见不见刘青霞,他自己也没有准主意。他想见一见她也无妨。但他又打心里不想见她,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他知道见面也不会有什么事发生。爱情已经消失了,而且爱情是年轻人的事。现在他已经不年轻了,对于爱情他觉得看起来更美。
天亮了,他还注视着窗外。
见到万有的人,都会问他有什么心事。他摇摇头,说没有啊。他做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好像他们冤枉他什么了。他们说,没事啊?真的没有吧?连大肚子也看出他的异常,问他怎么回事,是不是被什么女人缠上了?他憨憨地笑了,说,我哪有您那荣幸啊。大肚子的手立刻从肚子上掉下去,没做声就走开了。万有这才明白大肚子可以跟自己开玩笑,自己不能跟大肚子开玩笑的。
他知道自己肯定有点走神了。
他的脑子里不知都是些什么,空空的,又好像填满了什么。他尽量不去想刘青霞,但刘青霞总是隔一会儿就钻出来一次。他的脑子老是回到过去,他在煤气动力车间工作的那段日子。每天晚上都喝的醉醺醺的,他拿着台球杆,把那些红的蓝的黄的球一个连着一个打进洞里。他的脑海里还会出现刘青霞裸体的影子。那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景象,但是那个影子总是从很深的地方冒出来。他看到那个影子有点夸张,乳房像两只倭瓜,屁股大得像个脸盆,腰像水桶一样粗。他知道那不是刘青霞的影子,可是不是她的又是谁的呢?他想将那个影子赶走,但是那个影子不停地钻出来。
那天下午他刷出水槽的时候又接到了刘青霞的电话。她又提出了见面的问题。他说我抽空吧,最近比较忙。他把手机面朝下放在膝盖的部位,停留了四五秒,拿起来说,你听见了吗?我在干活。刘青霞说,听见了。他说我有干不完的活。她觉察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说,你不想见我?他忙说不是那个意思,我真是很忙,你知道我是个杂工,别人不干的我都得干。他笑了,笑声通过信号传了过去。他突然有点怕伤了她的心。他知道她现在很脆弱,否则她不会给他不停打电话的。他问你现在干什么?她说,能干什么,什么都不干。他说,那你怎么生活?她说,我有低保。他说为什么不再干点别的?她说,没心思干,洗煤厂的营生,我已经辞了。
电话打了二十多分钟。他摘掉安全带,从出水槽里跳出来,他感到阳光很刺眼。秋天的天空又蓝又高,他看了看,心底泛起一丝忧伤。他不知道秋天的天空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他觉得秋天的天空里有种让人忧伤的东西。草已经枯黄了,变黄的树叶像鸟儿一样飞落,他从雨裤里钻出来,打了一个寒噤,感到了秋天的凉意。
他蹲在马路牙子上,摸出一支烟。太阳像根燃烧的烟头。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儿子的学习毫无进步,在最近的一次班考中,他竟然和另一位同学并列最后一名。儿子没有跟他说,他是从老师那里听说的。他没有骂儿子,只是说,考不好也应该让家人知道不是?儿子的脸腾地红了,很僵硬地转到了一边。他将是个炒菜的或是开挖子车的。
有次表哥对他说,以后无论干什么,都是一样的。
他不知道表哥说的“以后”是什么时候。表哥又说,现在有的国家就已经这样了。他也不知道表哥说的“有的国家”在哪里。他想生在那样的国家多好,无论干什么的都一样。不过他又怀疑这种说法。有坐轿的就得有抬轿的。抬轿的和坐轿的怎么会一样呢?他曾希望儿子当一位市长。那样他就是市长的父亲了。那样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指着他的后背说,这是市长的爸爸。现在他没有那样的想法了,他很清楚儿子跟市长的距离有多遥远。
开车的和炒菜的跟市长永远是没法比的。他想。
在这个下午,他居然为这样的想法感到悲哀。他说不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觉得他被抛到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周围黑得吓人。他想这是不是孤独呢?他在煤气公司时经常听那些学生娃们说到“孤独”,他们用他们那种惯有的腔调说,“好孤独啊”。他现在想起了那句话,他想,这是孤独吗?他并不太理解孤独的真正含义,不过他觉得这就是孤独。一个人被扔到了一个无底的深渊,这就是孤独。他感到有许多想说的话。
在追刘青霞的时候,李猛正在追另外一位。
那时公司里有宿舍,上下班万有都在公司里待着,跟李猛也很熟悉。李猛是备煤车间的副主任。李猛给他讲追女孩子的经验。李猛讲得很下流,但他听得很入迷。他心里很佩服李猛,觉着这个眯缝眼胖子很了不起。不过有时又有点说不上来的厌恶。尤其是洗澡的时候,他看到李猛的那个家伙像一根擀面杖一样晃来晃去。工友们叫李猛“驴圣”。李猛一进来,大家就喊那个外号。李猛站在池沿上,抖一抖自己,跳进了又黑又烫的浴池中。大家再次哄笑起来。
李猛深藏不露。他会毫无征兆地对某个女孩发起进攻。而对待追到手的女孩,就像对待一件穿过的衣物。不过在工友们的追问下,他会满脸无辜地说,他是被她们抛弃的。他永远是一脸认真的样子。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到类似真诚的东西。他没有花花公子的那种油滑和玩世不恭,他的形象更接近一位老实本分的工人。另外煤气公司的副总是他的舅舅。
万有已经忘记了他追刘青霞时李猛追另外一位女孩的名字。不过那是一位有名的美人儿,长着迷人的脸蛋和迷人的腰身,还有两条迷人的长腿。没几天,李猛就随她出双入对,一只手搁在她的腰间。他带着那个美人儿回休息的宿舍,到对面的小树林。看着李猛追到了那样一位美人儿,他们像一群鬣狗一样跟着李猛,好像能够从中得到点什么。一天下午,李猛和那个美人钻进了对面的小树林里。他们几个见了,悄悄跟过去,又不敢太近了,看了半天,听了半天,也没看到听到什么动静。正打算离开之时,突然听到了一种悠长的笑声。他们不知不觉顺着那个声音走了过去,走了一会儿,看到了李猛和那个美女从小树林里的一个坟堆上滚了下来。
他们四处逃窜。
有位工友失足掉进备煤车间的焦粉池里,被煮了一夜,只捞出工作服和几根骨头来。几个相关负责人受到处罚。李猛也被免了副主任,记了一个大过,不过他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照样喝酒玩牌打台球。他跟那位美人儿分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什么动静。那位美人儿后来嫁给了公司的出纳,在煤气公司门口开了七八年饭店。他们叫她“阿庆嫂”,因为那位出纳的名字里面有个“庆”字。他什么时候开始追求刘青霞,万有一直没有搞明白。刘青霞跟他说起的时候,他才知道。她说她怀了李猛的孩子,李猛答应尽快跟她结婚。她说,他们都想要这个孩子。
万有悲伤而愤怒。她居然要嫁给“驴圣”。 想到这儿,他差点哭了。煤气公司的人都知道李猛那个外号,她居然嫁给了他。而且还跟他说,她怀了他的孩子。她怀了一个小驴圣居然那么自豪。他想不通。
他到土产店买了一把黑身白刃的砍刀。
在门口的小饭店他见到李猛,李猛看见他,叫了他一声“兄弟”,给他满了一杯,跟他说“是兄弟就喝下去”,他阴郁地盯着对方,一仰脖喝了下去。李猛盯着他,眼里有探视,有提放,有小心翼翼的扫描。李猛又给他连着倒了三杯,他都喝下去了。恍恍惚惚中,他起了决斗的念头。他的手向怀里摸去,可是眼前一黑,却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他在宿舍的床上醒过来时,李猛已经带着刘青霞离开了煤气公司,回家准备婚事去了。结婚之后,他们没有再来上班,他们到矿务局那边的分公司去了。
他慢慢醒悟过来,刘青霞其实一直都在拒绝他,只不过是他不死心而已。所以这件事不能怨刘青霞。刘青霞没有一口回绝他,是她的善良所致,她总是假设各种各样的可能,如果这样,如果那样,那么他们就会在一起了。他怀疑她是被李猛强行弄到手的。
他渐渐对他的这种猜测深信不疑。
他那时觉得他们肯定不会长久的,因为他们不是一种人。李猛貌似忠厚,其实老奸巨猾,一肚子坏水水。他听说他之所以每次都能跟姑娘顺利分手,是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老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譬如不停地借钱,借物,让她们知难而退。他所了解的刘青霞除了一副强壮身板外,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姑娘。她是个人们常说的那种正派姑娘,他无法想象他们会搞到一起。
他想起李猛的那个大东西心里就难过。
他觉得一定是李猛那家伙冒犯了刘青霞。而刘青霞是个古板而保守的姑娘。她觉得这辈子要想幸福就得嫁给李猛。她那种古怪的念头最终害了她。她不知道李猛之所以答应跟她结婚是怕她举报他,那样他就得面临牢狱之灾。而且她有了他的孩子。万有老是想象着他们是这样结合的。刘青霞嫁给了强奸了她的男人。
他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渴望听到他们分开的消息,但是他只是不断听到他们的孩子出生了,李猛又当上了车间主任。他还听工友说碰到他们带着孩子一起去吃饭,一起去唱歌,一起坐着火车到秦皇岛去度假。后来他失望了。
没想到十五年后,他居然等到了这样的结果。
天蒙蒙黑的时候,万有才离开了单位。
几天后,他又接到了刘青霞的电话。她问他什么时候有空?他说,没准吧。他没有给她准确的口信。也许刘青霞感觉到了他话里的游移和模糊。她有点着急了,她说她没有别的意思,叫他不要多心。她只是想见他一面,因为她常常想起他。她说跟你见一面就那么难吗?要不我过去找你吧。他忙对她说别别别,他一定找时间跟她见一面。她听他这样说,就说她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一直挂念他。她有些重复,啰嗦,语调里带了悲凉。他在电话这头说,他没有多想,他真的很忙。
万有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矛盾。他没有跟老婆说这件事,他觉得还是不说的好。他怕老婆会胡乱猜测的。她在这个城里无依无靠,他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他怕伤着她的心。
但是他又想跟她商量商量,因为他跟刘青霞没什么关系。她不过是想见他一面,他觉得他们都能够理解她的心思。他觉得刘青霞根本没有幸福过,她嫁给李猛并不是喜欢他,他们不是同一类人。李猛是头驴,对他喜欢的东西狂追不舍,完后又弃之如敝履。可是他又怕老婆多疑。他知道女人总是有点多疑的。
刘青霞的电话不断打来,他不断地拖延。刘青霞的热情好像反倒加重了他的拖延。他总是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他们在电话里说很长时间,有时还会开一些玩笑。他问她是不是还那么坚硬。他说她在他的记忆里一直有种很坚硬的印象。她说他是否长高了点。她说她老梦见他长高了,一伸手就把树上的苹果给摘了下来。
但他们一直没有见面。从刘青霞打的第一个电话算起,已经过去两个月了。现在是冬天了,万有已经搬到了新租的房子里。他从电话里听出她的心情时好时坏,她还没有出去工作。她还有一点积蓄,现在什么都不想做。有时她的情绪特别低落,低到马路下面去了。她还向他提到了死亡这样的词语。她说她有轻生的想法。
刘青霞说那样就解脱了。
万有不知道怎么开导她,沉吟不语,刘青霞在电话那头突然笑了。她说她只是想一想。不过,她说自己说不准真会那样做的。完后她一笑说,孩子就拜托你了。他笑了一半突然打住。
他决定见刘青霞一面。可是,那天在他走向公交站牌的时候,又突然对见面这件事感到厌倦和不安。他在站牌下站了很久,他的心在不知不觉中凉了下来。后来她打电话问他为什么没过来,他撒了个谎,说单位有急事要他回去一下。沉默半天,刘青霞幽幽地说,她做了一个头发,浅黄色的。理发师说,都不相信是他自己做出来的。
他听着,没有说话。
接下来,他们之间的电话并没有少。在配药剂的时候,在刷出水槽的时候,万有总能接到刘青霞的电话。在家里的时候,她也打来电话。万有只好走进卫生间里面接。她跟他说身边的每一件事,她说李猛在那个老女人跟前恭顺如一条狗。她说你真想不到李猛多么像一条狗,不是大狼狗,而是一条小板凳一样的哈巴儿狗。她说这么多年她才明白李猛除了捞公司的钱之外,别无所长。万有不想听到李猛的名字,因为那个名字带给他的只有恶心的记忆。他忘不了李猛那个大家伙,他老觉得那个大家伙在他的面前晃来晃去。
但刘青霞不停地提到李猛。于是那个盘旋在心间的问题突然涌了出来,就是李猛当初是不是强暴了她?刘青霞在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啊,你怎么这样想?他问是真的吗?她说真的。她说你怎么突然问这样的问题?他说我是这样想的。她笑了,说你别瞎想了。我们已经离婚了,我已经跟他没有半点关系了。再说了,我怎么会嫁给一个强奸我的男人呢?哈哈哈。
在刘青霞的笑声中万有挂了电话。他觉得很失落。
刘青霞的电话再次打来的时候,他没有接。刘青霞的电话不停地打过来,他仍然没有接。他突然不想再听到她的声音。她怎么不承认呢?他觉得她说了谎。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刘青霞给万有发来一个短信,里面只有一个圆圆的句点。
万有五点钟起来给儿子做午饭时看到了。他看着那个句点,觉得李猛怎么会不是强奸犯呢?他觉得到了现在刘青霞还在为着李猛说话。李猛怎么会不是强奸犯呢?他几乎想喊出来,他感到无法控制的愤怒和委屈。那天万有给儿子炒的蘑菇都炒过了头,如古玩摊边的那些锈迹斑斑的铜钱。他把它们倒进了垃圾桶里。
报上登了一则女人自杀的新闻。
她打开自家的煤气,准备轻生,结果煤气顺着厨房上面的一个小孔进入楼上的人家,正在午睡的一家三口险些送命,而那个躺在卧室的女人没有等到她想要的结果。她是被消防员敲碎窗户的声音惊醒的。
万有不停想那个事儿。
那天下午的时候,万有在刷出水槽,他停了下来,朝一块发黑的苔藓毫无预兆地踢了过去。青灰色的天如一口倒悬的锅,静谧而空旷。接下来,万有看到那块苔藓飞了起来,跟随着那块黑苔藓飞起来的还有他的那条腿,好像是,那条腿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他仰面倒去。太阳像个荷包蛋,在那口锅里咕咚地抖了那么一下。万有感到绝望的时候大叫了一声,但叫声闷而钝,仿佛从被垛底下发出来的,又仿佛一把大锤击打在大地上一样,很快消失了。
万有在出水槽轰轰烈烈的水声里消失了。
……
他的胳膊和两只手都被划破了,头上和身上挂满了黑的和绿的苔藓。接着,他终于甩掉雨裤,坐到池沿儿边上,不停地吐着口里的脏水。这已经是两小时后的事了,是施工时留下的钢筋头救了他,把他挂在了出水口边。他扯去衣服上的苔藓,别过脸,看到太阳正在落山,四下里正慢慢暗下来,一只野山灰掠过他的头顶,飞向远处。翅膀划动空气的声音很响。见面到底是个多大的事儿呢?万有站起来,朝太阳落下的方向看了看,想着明天必须做的一件事。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