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温

● 马洪鸣，江苏泰兴人，1969年生于吉林长春，现居安徽马鞍山。

● 创作小说，诗歌，散文。曾在《纪实文学》《萌芽》《天津文学》《微型小说选刊》《作家天地》《江南文学》发表作品若干，并有作品入选诗集《辉煌之歌》。

● 马鞍山市作家协会会员，马鞍山市诗词学会常务理事。

无论我如何恳求，云朵坚持拒绝，她拒绝与我见面。听上去，云朵拒绝与我见面的理由很朦胧，她说，相见不如想念。

这句话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缥缈，虽有诗意却无暖意。云朵这个女人口口声声喊我老公，却没有让我享有老公的待遇。她躲在我的电脑里、手机里终日对我嘘寒问暖，在现实中却拒绝与我见面。我是她的老公，我却从没有接触过她的肌肤，闻听过她的心跳，更别提闻一闻她的体香。

两个月前，我与云朵在网上相识，我们聊得很投机，彼此有了好感，一段时间以后，云朵主动向我表白，说她爱上了我，希望我成为她的老公。成为云朵的老公，其实也是我当时的梦想，梦想突然实现让我欣喜若狂。登时，我对着电脑里含情脉脉的云朵大声表白，云朵，我爱你，老婆，我爱你。

这个夏季，天气燠热异常。我对云朵的思念也异常强烈，虽然通过一根网线我把这些想念时刻源源不断地输送给云朵，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想念越积越多，我的想念是如此沉重，纤弱的网线似乎不堪承受，我总感觉它接近崩溃的边缘，不可思议的是，日复一日，网线安然无恙。每天，除了睡觉，睁开眼，我就在线上，只要一上线我每时每刻都关注着云朵。云朵通常起床比较晚，起床后她发一会儿呆，然后会再去睡一个回笼觉。通常，睡回笼觉之前她会发一张图片给我。这些图片有的是一枚深情的吻，有的是一双期盼的眼，还有的是她曼妙的身材，有时她选用电子表情，那些表情更是夸张，同时又萌态可掬，这些图片的主题同样表达了云朵对我的思念，很鲜明，让我浮想联翩。

清晨，起床后，我首先打开手机，上线，寻找云朵，我俩昨晚开始的聊天记录停留在凌晨两点，云朵送给我的吻依然鲜艳欲滴地盛开在手机里。洗漱，吃早饭，出门。我一手拿着公文包，一手拿着手机。走进地铁站，潮水般的人流扑面而来，投身拥挤的人流，我忽然感到很虚弱和恐惧。瞅准空当，我拿出手机看一眼被我镶嵌在桌面上的云朵的照片，爱我的云朵，我爱的云朵，云朵新鲜，清冽，安静，多情。此刻，她无声无息，一尘不染地对我微笑着。我喜欢这样的感受，手机里有个云朵，爱就握在我的手心里，我感到踏实和安全。虽然在现实中与云朵的见面遥遥无期，但我依然执着于爱握在手心的感受，这种感受非常真实。

这些年，看在薪水的面子上，我一直看上司的眼色行事。为了取悦上司，我不得不放弃我的自尊及我的胆怯，拿出更大的勇气接触社会。我的生活理念是平平淡淡，拥有一个安全的空间。这一点我和云朵观点一致，我们只规划我们的爱，我们的世界被爱占满了。由于经济条件所限，我必须每天早出晚归，因而，每天我都感到疲惫不堪。遇见云朵我的疲惫感减弱了许多，与此同时是日益增长的思念，我很珍惜这份思念。此外，我也非常羡慕云朵，云朵似乎非常富有，因而她活得就非常任性。不必成为朝九晚五的上班一族，只需宅在家里逛淘宝，刷微信，然后就是想念我。关于云朵的富有，我虽然好奇，却没有猎奇的举动，我与云朵之间非常尊重彼此的隐私。

在路上奔波将近一小时我到达了公司。开展一天的工作之前，我看了一眼手机，云朵依然没有上线，早晨出家门时我发了一张吻印的图片给她，这是我送她的早安问候，此刻，这枚吻印仍然站在她的门外翘首期盼。

接近中午时，我利用工作的间隙正深情端详着手机上的云朵，似乎是心灵感应，手机震动了一下，这一声震动有着长长的颤音，令人浑身洋溢着幸福的颤栗，这一声震动与我的心跳同步。是云朵，云朵起床了，云朵上线了。云朵一上线，首先接受了我的问候，同时，她也问候了我。相比于我的呆板，云朵的问候充满了浓情蜜意。她QQ语音对我说，亲爱的，我起床了，我总是想睡觉，因为闭上眼你就在我梦里。接下来，云朵会去刷牙，刷牙之前，她会举着牙刷视频给我，她说，亲爱的，现在你就是牙刷，因此，她一刷牙，我的舌尖就会有酥麻的感觉。接着云朵去洗脸，这时，我变身为她的毛巾游走在她的面庞，架不住我的央求，云朵的洗脸动作会从她的脸庞部位向颈部以下扩张，一点再一点，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我感到口渴，却无心饮水，我的目光凝滞在手机视频上，我一口一口吞咽着口水。云朵的牙刷和毛巾她在图上晒给我看了，粉红色，颜色非常暖。她问我是不是喜欢这样的颜色，我说喜欢，我一说喜欢，云朵便安排了一天的活动，淘宝购物。云朵忙碌了一阵，接下来，她晒给我看的床单、睡衣都是粉红色的，因为我喜欢，她刚在网上订购的。云朵这样做，我很感动，同时想入非非。

中午休息时间，为避免他人打扰，我躲在餐厅一角抱着手机与云朵窃窃私语。云朵说话的语速很慢，声音绵柔，沿着她的声音我总能体验到一种快感，这种快感让我全身酥麻，又伴有震颤，身体有就要被幸福揉碎的感觉。

云朵却对我说，她和我说话时，她整个身体都在飘，她觉得自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 ， 栖身于花蕊。我看一眼窗外的天空，天空灰蒙蒙的，无法让我联想到蝴蝶，但我却自然地联想到一朵云，那朵云飘然而至，我伸出双手拥抱住它，怀抱里立刻拥有一团温热的虚无。这虚无是一种气息，是云朵的气息，让我充满了绝望的攀援。那气息时浓时淡，演变成一种缠绵的曲调，类似于催眠。云朵从手机里悄然而至，轻而易举出现在梦境里，她和我携手展翅，我们的世界广阔，深隧。我们没有方向，我们没有目标，但我们在飘。

在梦境中醒来，不免有些迷蒙。冷清的餐厅让我接受冰冷的现实。手机里云朵不知所踪，只有上司的无数个未接来电恼怒地盘踞其间。我居然在梦境里遨游了一个小时，错过了下午上班打卡时间。匆忙离开餐厅奔向办公室，迎接我的是上司变形的嘴脸。无故迟到，错过了工作时间，自然受到责骂。提及迟到理由，虽然梦境与爱让我理直气壮，但面对威严的上司我不习惯于为自己辩护，经不住上司一遍遍追问，我浑身无力，软绵绵地说，我发烧了。话一说出口我便收回舌头，咬紧双唇，让刚吐出的这句话再也收不回来，让这句话制造一种病态在空气中发酵，我恍惚看见这句病态十足的言语扩张成一张病歪歪的网罩住了我，受病态牵连，我的精神状态立刻萎靡不振。我在用我的体温保护我自己，只有一秒钟的游离，我全力以赴思念云朵，我开始了攀援，渐渐我的身体有了快感，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我感觉我真的发烧了。上司诧异地盯着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语气也有了缓和，他说，看你面红耳赤，怕是烧得不轻，工作先放下，赶紧去看病。

上司如此相信我让我受宠若惊，工作迟到意外得到谅解，真是出乎意料。在迷离的眼神里，我洞悉了上司冰冷威严的外表下温暖的内心。我诚心诚意地向上司致谢。

离开公司，我没有去医院，坐公交，挤地铁，我很想赶快回家。这期间，云朵在线上有许多留言，她追问我踪迹的信息一条比一条急迫。云朵的急迫让我发现了自己的价值，体察到我在云朵心目中的地位，我想，如果云朵了解了我离开公司的缘由，一定会理解我，关心我，甚至主动提出见面。这样一想，我周身立刻热血沸腾，又一次有了发烧的感觉。

当云朵的追问在线上排了长长的一串后，我终于露面了，我延迟的露面不是刻意伪装拖延的，我在归途中始终热血沸腾，进了家，打开手机和电脑，我注视着对话框里云朵的追问，内心激动万分，我如实表达了自己的状态。我说，云朵，我想你想得身体在燃烧，我一想到你，我的心就在颤抖，心一颤抖，你就出现了。云朵起初认为这是我的另一种爱意表达，她娇嗔地说，你骗人。我沉默了，我们隔着网线四目相对，云朵无法体察我的体温，我也无法佐证我的清白，但云朵显然认可我热烈的情意，她接着说，老公，你真可爱。我们沉浸在甜蜜里。我们在视频里互相凝视着对方，云朵长着一张瓜子脸，鼻子小巧而精致，最夺目的是她的眼睛，那双眼睛瞳仁又亮又黑，眼皮一眨一眨总是会说话。我们隔网相望，走进了彼此的目光，时间在悄悄流逝，像是经历了漫长的旅程，我渐渐感到浑身乏力，眼冒金星，一阵眩晕，我进入了一条长长的隧道，那隧道深处飘浮着一朵云，那朵云轻盈地转过身，化作云朵的笑脸。云朵终于来到了我的身边。她其实是一朵祥云，她托举着我，缠绕着我，我们渐渐上升。我们的眼前是无限宽广的宇宙，超越了彼此的世界超越了时空，回眸一望，那身后的隧道原来是幽长的思念，相遇了，思念在渐渐萎靡直至无影无踪。我们置身于浩瀚之中。我们手牵手，我们在飘。

我触摸了云朵的手，云朵的手温暖，柔润，这让我惊喜。我忽然就睁开了眼睛。在梦境中醒来的睡眠并没有让我轻松，相反很疲乏。我闭了下眼睛，然后又一次用力地睁开，一睁眼，耳朵里便充满了云朵的惊喜，老公，你醒了！

现实中的云朵来到了我的身边，这个局面出人意料，我感谢我的身体，感谢它的燃烧。事后，云朵的讲述还令她心有余悸。原来，我们起初在视频中眉目传情，情到深处，我却在云朵面前一点一点倒下去，直至脱离了视频镜头，云朵经历了好奇、茫然和恐慌，紧接着她脱离了网线，在现实中左冲右突，凭着网络聊天的蛛丝马迹推断出我的住所，又在锁匠的协助下打开房门，她终于在现实中出现在我的面前。云朵奔波的整个过程我在奇幻的梦境里，我向她隐瞒了梦境的环节，我说我昏迷了，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不是我自己。此刻，云朵揉了揉我的眼睛，又摸了摸我的额头，她焦急地说，你额头很热，你生病了，我们马上去看医生。

我曾经设想过无数次在现实中与云朵相见的场景，这些场景中，我作为男人，表现得绅士而睿智，健康而富有。

现在，第一次在现实中面对云朵，我的状态如此狼狈 ，现实中我租住的生活空间凌乱不堪，进门时随手脱下的外套、袜子，凌乱地扔在地板上，茶几上还堆着昨天的方便面饭盒，那里面飘荡着油腻的残汁。这一切令我局促，我试图挽回在镜头中留给云朵的整洁和光鲜，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云朵却一把按住了我，她俯下身轻柔地对我说，你别动，你需要休息。刹那之间，我混沌的头脑里注入了清新的气息，我闻到云朵身上的气息，像是清冽的花香，带着雨露的花香，湿润，甜蜜，是云朵的味道。我用力吮吸，那气息顺着鼻腔逶迤前行，进入了我的腹腔，我在陶醉。我说，我不要看医生，我只要看你，我只要你，你是我的灭火剂。云朵的脸腾地红了，像是成熟的果实滴出了汁液。我用力拥抱住云朵。云朵的身体真软哪，比云还要柔软，我在这片柔软里很快融化了。

进入云朵，是我人生的全新体验，奇妙的感觉超乎我的想象，我像是化身成蜜蜂的唇，吮吸，不断地吮吸，我渴望更深地进入。云朵起初怯怯的，小心地接触我，很快她紧紧地拥抱住了我，似乎在奇妙的旅程中发现了更深的空间，云朵对我的身体渴求远远超乎我的渴求，远远超乎我的想象。我们交汇成一个人，我们不存在彼此，我们只有一个人，整个世界只有我们一个人，我们锐不可当，我们所向披靡，我们的强大让我感到安全。云朵在我的身体里游走，喘息，我在她的身体里，吮吸，释放。她伸出手让我看她掌上的水珠，她说，你看你的汗水，你出了很多汗。我立刻纠正她说，不是我的汗水，是我们的汗水。我将头埋在云朵的怀里，身体蜷成了一团，云朵真软哪，很安全，很舒适，我想永远这样待在云朵的身体里。永远拥有这个世界。不知过了多久，一分钟，也许一千年。云朵对着我的耳朵轻柔地说，我要起来了。我像个任性的孩子，紧紧拥抱住她，我说，我不能离开你，离开你我会发烧的。云朵被我打动了，她像个小妇人用母亲的口吻安慰我，傻孩子，我们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我弄点吃的。

出乎意料，云朵居然有一手好厨艺，她在厨房里利用简单的食材很快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我的胃口很好，我的好胃口很快调动了云朵的积极性，她起初只是看着我吃，渐渐地她一口口喂我吃，喂着喂着，她便把自己喂给了我。

休整一天后，我照常上班，云朵却没有离开我的生活。清晨，我去上班，她便像个主妇一样整理房间，地板擦得光可鉴人，她还要亲手检验一下，直到纤尘不染，对于时时造访的厨房污垢她也一一铲除，不放过任何卫生死角。每天室内打理完毕，她出门采购，她像个精明的主妇，流连于菜市。她采购的主要是我们一天的菜肴，她会拿张纸条将要采购的菜品一一陈列，在这些陈列的菜品中，我的最爱排在前列。

拥有云朵，我不得不感叹生活对我的格外垂青。云朵融入我的生活里，她一进来我的生活便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尤其在黑夜里，我不再与冰冷和孤寂纠缠，我怀抱云朵，我们相拥而依，取之不尽的体温接踵而至，我们拥有彼此，便拥有了整个世界，我们用身体对话，空间里罗列着千言万语，这些语言绵长，炙热，使我的房间里春意盎然。

一个休息日的早晨，我们枕着光明醒来，醒了一个梦就够了。休息日的早晨我不用去挤地铁，看上司的脸色。我可以安安逸逸地一直躲在家里，躲在云朵的身体里。云朵的身体很软，也很香甜，总是让我想起小时候喜欢吃的棉花糖，我怎么吃也吃不够。这样的休息日是我生活的享受，我愿意享受生活。起先，云朵在我的怀里，渐渐地我在她的怀里。我在朦胧中体察到云朵微妙的举动，她在一点一点挪动我的身体，试图要脱离我，我舒展地躺着，任由云朵像一条小鱼一样施展她的细微动作，云朵喜欢这样的小游戏，我也乐于配合。渐渐地我发现游戏情节的进展超乎我的想象，我意识到，云朵不是在玩游戏，她是在进行一场逃离，她在逃离我的身体。我闭着眼睛伸出手抓住了她的双手，云朵用力挣扎了一下，接着整个身体便扭动起来，我不由得加大了力度。老公，我要起床去买菜，你今天想吃什么？云朵的声音很轻柔，却又拥有无比的力量，很快征服了我的双手，我松开了手，同时也睁开了眼睛，我央求云朵，我要吃你，别的我什么也不需要。云朵的脸庞有些浮肿，让我有些陌生，紧接着我发现她的眼袋略显松弛，这个发现令我内心惊诧，我闭上眼睛一把搂过云朵，云朵不再挣扎，很快顺从了我，她的两只手抚摸着我，两只手都很软，却很有力气。进入云朵，我不知道世界是黑还是白，我也不想过问。现在，我是一条河，熟门熟路地在云朵身体里流淌，有时是惊涛骇浪，有时是微微波澜，而云朵她不再是云朵，她是我的河床。

临近中午，我们两个人都饿了。老公，今天我们叫外卖吧，我饿了。云朵的这个提议很好，也很现实。打过电话，我们躺在床上继续用身体说话，我们身体的交流源源不断，这些欲望让人心旌荡漾。

外卖来了，我套了睡衣起床付款，一共五十元。我问云朵，老婆，钱在哪里？云朵躺在被窝里摇摇头不吭声。我摸摸睡衣口袋，又去外套口袋里摸了摸，佯装像是猛然醒悟，我对外卖服务员尴尬地说，糟糕，我钥匙丢在办公室，打不开家里的抽屉，而钱包在抽屉里。我指了指矮柜的抽屉，抽屉严丝合缝，纹丝不动地佐证我的疏忽。服务员点点头，眼睛却凝视着茶几上的一串钥匙，那钥匙安静地躺在那里，微微泛着金属的光芒，像是一个真实的谎言。我镇静地解释说，这是我老婆的钥匙，打不开抽屉，拿不到钱。你把外卖放这，我拿了钱立刻给你送去。服务员的表情由惊奇到愠怒到无可奈何。

服务员拎着外卖走后，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我羞愧难当，昨天我刚买了一台新款笔记本，花光了所有的微薄的积蓄。这是个实际问题，我的生活里出现了一个女人，开销大了，我却没有增加收入。

云朵这时候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她赤裸的身体微微地泛着黄色，曾经雪润的肌肤似乎留在了梦里。云朵说，老公，对不起，前几天，我钱用完了正准备告诉你。我不说话，我搂过云朵，开始吻她。云朵的舌尖在我的口腔里扭动，说不清是引诱还是拒绝。我无心细究，我只想进入云朵。老公，云朵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明显是拒绝。云朵开始拒绝我了。为什么？你不爱我了吗？我问。不是的，云朵摇摇头说，老公，我饿了。解决肚子的饥饿这是个实际的问题。现在，这个问题尖锐地摆在我的面前，很残酷。

这个现实问题必须由我来解决，我是男人，责无旁贷，此外还因为云朵已经断了经济来源。到我这里之前，云朵是富有的，父母给了她大把的零用钱支配，云朵的富足来源于她的父母。云朵的父母在商海里打拼多年，经营着两家服装加工厂，经济很有实力。父母视云朵为掌上明珠，倾心栽培，她在国外的大学毕业后，在没有想好今后的打算之前，云朵回了国。回国后，云朵起初是快乐的，但云朵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她感到自己不幸福。

云朵告诉我，她发现了很多秘密，她忍不住把一个秘密告诉了母亲。母亲正在化妆，她从镜子里看着身后的云朵，表情僵冷，她问云朵，你为什么要怀疑你的父亲？云朵诧异道，我没有怀疑，我是在大街上亲眼目睹他搂着别的女人。母亲纠正道，不是别的女人，那是母亲的姐妹，你应该尊称她阿姨。云朵的眼泪夺眶而出，说，我在国外时，你知道我多想念家。母亲说，我知道，所以我们接你回来了，这和那个阿姨没有关系，我们三个人还是一个家。

母亲匆匆站起身，说，我很忙。母亲始终没有看云朵的眼睛，她似乎并不在意云朵的眼泪，她关心接她的司机到没到楼下，母亲常说，她的司机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母亲对着电话轻柔而甜蜜地说，我这就下来。云朵站在窗前看着母亲扑向车门，没错，她亲眼见证了又一个秘密。母亲亲昵地拍了拍司机的脸颊，司机就势吻了母亲的手，然后，车子启动，他们出发了。云朵吃惊地逃离了窗户，她不知道，这个算不算秘密，如果算，她应该如何保守这个秘密。云朵被这些秘密包围着，悲伤，恐慌，孤立无援。云朵打开电脑，她只是想暖暖身子。云朵坐在窗前，她对我说，我既然和你在一起，就再也不想回去了，他们让我恶心，我不想见他们，我很感谢你，你安静，你温暖。

在这个世界，我有很多朋友，他们遍布全球，当然，多数集中在我的故乡。但这些好友都在电脑里，他们的身份扑朔迷离，同样他们对我也是一知半解，我们了解对方的喜好，性格，职业，薪酬。但往往都是假象，包括友情，因为他们都是我的网友。现在，当我的生活陷入困境时，这些好友的友情显得过于苍白和无用。我在脑海里过滤了一遍，又尝试着在朋友圈里发帖求助，却没有得到任何援助，平日里热情友好的网友像约好了似的，全部无声无息，没有网友借钱给我，只好放弃。我因为把过多的精力倾注于网上交友，我倾心网友，现实中却没有一个朋友。我的父母都在打工，辛苦供我上了大学，大学毕业这两年，我没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相反他们还在帮助我返还我当初的助学贷款。思前想后，我只有打电话给我的上司，找他借钱或者预支工资。我对上司说我缺钱的理由是因为我又发烧了，需要去治疗。上司在电话里沉默着，挂断电话之前，他说，明天到公司再说吧。

整个休息日，我和云朵就这样饿着肚子躺在被窝里。云朵对这种体验感到很新奇，她说，你知道吗？我一认识你我就有预感，你会带给我不一样的感觉，我起初拒绝见面，我担心自己承受不了失望，你没有让我失望，是你让我体验了饥饿的感觉，饥饿的感觉真好，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受到。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公司，为了谎言不出纰漏，见上司之前，我喝了两杯滚烫的开水。上司见了我，脸上现出吃惊的表情，他睁大双眼盯着我，说，挣钱是次要的，身体健康是重要的，你现在先去治病。说着，他递给我一个纸包。我感觉到这纸包的分量，内心一阵窃喜，我诚恳地对上司表示感谢，上司却断然拒绝了我的谢意，说，除了部分薪水，这里面还有你的长假通知。上司说，鉴于对你的爱护，公司认为你必须长期停薪休假。上司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保重身体。意外遭受如此厚爱，我面红耳赤，刚想辩解，上司突然惊慌地说道，你脸色通红，看来要发病了，快，快去看医生。就这样，我被体面地辞退了。

遭到了辞退，生活会捉襟见肘。但是我并不悲观。等手头今天领到的钱花光后，我打算变卖物品，日新月异的电子时代，电子产品更新很快。我有一款手机当时是通宵排队买到的限量版，这会儿虽然被我淘汰了，但还是被一些人青睐，只要在二手货市场上亮相，还是能卖个好价钱。我这样做一是为规避自己落伍，同时换一笔钱渡过难关，二是为更换新手机找到了理由。至于下一个更换的新手机，我已经锁定了目标。

悻悻离开公司，我去了超市，先填饱了自己的肚子，接着我买了一大堆我和云朵最爱吃的食物。回到住所，云朵见到食物并没有欣喜，她有气无力地接过食物，眼神淡漠地说，老公，我要接着享受饥饿的感觉，我需要减肥。对于云朵的行为，我无意发表主张，我猜云朵可能是被饥饿折磨得肠胃麻木了。我说，我不喜欢瘦女孩，你应该再胖点。这句话像一剂强心针，云朵立刻振奋起来，食欲大开，一连吞了五根火腿肠。

将剩余的钱交给云朵时，我很郑重。我对云朵说，我辞职了，我要换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让你过上公主般的生活。云朵纠正了我，她娇嗔地说，是贵妇的生活。接着，云朵吻了我，这个吻很长，有一股火腿肠的浓香缠绕其间。

这一夜，我们没有做爱，我们并排躺在黑暗里，茫然地领略着夜色。这期间，云朵在黑暗里向我伸出手，云朵的手很软，像是伸过来一个绵软诱惑的信号，有黑暗作掩护，我巧妙地躲避了这个信号。我不想做爱，填饱了肚子也不想。云朵的信号越来越强烈，她向我伸过来一条腿，我一阵惊慌，连忙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同时急中生智，我打起了鼾，鼾声如雷。云朵终于偃旗息鼓，伴着我的鼾声，她也进入了梦乡。

深夜，我悄悄打开灯，看着熟睡的云朵，她微微皱着眉，眼睛紧紧闭着，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担心她突然睁开眼睛，我猜她一旦睁开眼睛，目光中便会呈现出两片愁云，似乎还停留在对我假寐的声讨中。灯光下，云朵横陈在我的眼前，她不是蝴蝶也不是祥云，她是真实地躺在我身边的散发着体温的女人。她上身舒展，一条腿弯曲在腹下，一条腿却奇怪地横陈在床侧，整个身体像是畸形发育的豆芽，云朵的睡姿一点也不可爱，更别提雅致。云朵怎么会有这样的睡姿？我问我自己，你爱云朵吗？你爱她什么呢？你能承受因为爱她带来的生活的改变吗？你能承担责任吗？或许是我的眼神太过专注，惊醒了云朵。云朵坚定地迎接我的目光，同时她的眼神里发射出一种期待和欲望，她伸直两条腿，翻过身骑跨在我的身上，脸庞凑近我的脸庞，云朵说，我爱你，你爱我吗？我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云朵说，我爱你的安静，我爱你的体温。

这一次，不是我进入云朵，而是云朵迎向我，她很强势，一下一下撞击着我。我感觉到云朵越来越重的呼吸，她的气息包围了我，令我无法顺畅地呼吸。她的鼻尖触碰着我的鼻尖，灼热的气息几乎打翻了我，我身上的血液沸腾起来。云朵的身体在我的身体里卷起了波涛，她一进来我的身体就紊乱了，我有些恍惚，几天前的记忆渐渐模糊，我不能相信进入我身体的，是一个风一样轻云一样柔的女人。我有些惧怕，云朵动荡的身体让我感到惊悚。换了一个姿势，云朵背对着我，她的拱起的背影像一座山，她身影的背后是连绵不绝的山峦，几乎要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情不自禁用力大喊一声，同时伸手关了灯，那些阴影消失了，云朵的动作渐渐地细微而轻柔。在黑暗里，她问我，不好吗？你怎么了？我摇摇头。云朵闭着眼睛，并没有体察到我的细微动作，说，也许我们会有一个结晶，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云朵从我的身上滑下来，钻进我的怀里，手指在我的胸前慢慢滑动。我会是一位好妈妈的，你会是一位负责的好爸爸。她兴奋地对我说。在黑暗里，她的双眼亮亮的，在我心里像是劈开了一道闪电，这道闪电击中了我内心的脆弱，我一览无余地看清了今后的生活。我明白，我没办法承受云朵带来的生活的改变。我说，云朵，我发烧了。

我记得很清楚，云朵听了我的话，摸了摸我的额头，说，没有，你的额头很凉。我坚持说，我发烧了。这一次云朵狐疑地将舌尖伸到我的嘴里，她用舌尖撩拨着我的舌尖，双手不断地抚摸我，我没有颤栗，我在瑟瑟发抖，云朵进入越深我抖得越厉害，几乎无法控制。云朵停止了动作，她翻过身打开了灯，狐疑地看着我，你怎么了，你冷吗？你在发抖？我没有回答，只是不断地点头，我的身体随着点头的动作抖动得更厉害了。云朵有些不知所措，显然，她联想到第一次她用身体为我退烧的办法，因而，她将我搂在怀里，接下来的动作却没有办法进行了，我不停地抖动，根本无法接近云朵的身体，我的抖动几乎无法控制，脸色也越来越惨白。云朵显然吓坏了，她惊慌失措地看着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一连数日，我和云朵辗转于各大医院，关于我身体抖动的病因，医生的检查套路都很类似，但他们给出的结论却不知所云，也就是说，没有一家医院也没有一位医生，能判断出我身体发抖是否由于发烧导致。事实上，伴随着身体抖动的病情，我的体温也让医生感到诧异，我坚持说我头晕眼花，身体在发烧，但医生却只相信检查得出的数据，那上面显示我的体温是正常的。在治疗过程中，云朵一直陪伴着我。她挽着我的手穿过大街小巷，穿过人流，也穿过了她的青春时光。我这样说，是因为云朵脸上的青春光芒短短几天便消失不见了。她神色疲惫，脸上的肤色泛着微黄，昔日的白净荡然无存，眼角还悄然长起了鱼尾纹。

最后，一位热情尽责的医生建议我们说，要想查清病因进一步治疗，就要住院。我摇摇头。医生诧异地盯着我，说，不住院怎么行呢？我坚决摇摇头。出了门诊大门，一直沉默不语的云朵坚定地说，一定要住院，我来想办法筹钱。

回到家，见米袋里还有一点米，云朵煮了一锅稀饭，我们两个人默默无语，只是闷头喝稀饭，许久，我说，云朵，对不起。云朵抬起头，她眼里的泪珠落了下来。

喝过稀饭，云朵去厨房洗碗，水流的声音时断时续，最后，归于沉寂。云朵从厨房里出来，慢慢解下围裙，她说，我出去一下。

安顿好我以后，云朵出了家门，连日来，这是云朵第一次离开我。云朵去哪里，我没有过问，她的决定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也许从此告别，也未可知，我没有勇气说出挽留的话。她一离开，整个空间便大了，我的心也就空了，我安静地躺在床上，心里也空荡荡的。也许云朵不回来了，我内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也没了，整个人空了，纠缠我的体温似乎也降了下来，我没有颤抖，没有面红耳赤，我很安静，这安静真好，让我得以安然入眠。

是云朵开门的响动惊醒了我，我这一觉睡得很轻松，内心也很舒展。云朵回来了，空间立刻有了拥挤的感觉，到处是云朵的气息，云朵的声音，云朵的眼神，以及我的颤抖。云朵一回来，我的内心就无法平静，身体又出现了轻微的抖动。云朵摸了摸我的额头，眉头立刻皱在一起，说，热热的。我本想安慰云朵，张张嘴却没有出声。

云朵对着我微笑，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钱摇一摇，表情轻松地说，我们有钱了，你可以住院了。但我看得出，她的笑容背后的表情阴郁而烦躁。

见我盯着她手中的钞票满脸疑惑，云朵神色黯然，无限惆怅地说，这是我找父母要的钱，这些天，他们到处打听我的下落。我回去后，他们听说我为你治病都很生气，给了我这点钱让我打发你。云朵为我倒了一杯水，看着我颤巍巍地喝下后，云朵坚决摇摇头，接着说，这怎么可能，我只要你，我不能离开你，从此后，我离开那个家了。看得出，云朵绝然的表象背后，内心很纠结。我没有勇气给她承诺，但我可以安慰她，我说，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接下来，云朵充满信心地说，我们谁也不依赖，我们凭借自己的双手创造幸福，等你治好病，我们要出去工作。听了云朵的话，我略一迟疑用力点点头。

靠自己的双手创造怎样的幸福呢？云朵的坚定其实并没有感染我，我的内心里，一个声音在黑暗里责问我自己，你能承受吗？这样一问，我便胆怯了，心脏揪成了一团，血液在身体里加速流动，我不愿意在云朵面前露出我的胆怯，我感到不适，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一闭上眼睛，云朵便在我眼前消失了。我认为我并不贪婪，我拥有了云朵的爱情就够了，我不想得到的更多。

云朵缴齐了钱，我得以住院治疗。当天，为了便于治疗，查清病因，我住进了隔离室。

隔着观察室的玻璃，云朵满面愁容，眼神里充满了关切。我向她挥挥手，然后，便安详地看着她，这样看着她的场景，酷似我与云朵相识时隔网相望，在互联网视频上交流。我们有多久没有在线上交流了？在线上交流，我们无法体察对方的心跳和体温，却能彼此关注，恰如此刻。云朵脸颊贴在玻璃上，在和我用目光交流。我用目光告诉她，别担心，要坚强。云朵点点头表示领会，她低了一下头，只是一秒钟的低头，再与我相望，云朵已是泪水涟涟，我看见那晶莹的泪水从云朵的脸庞缓缓落下，一滴眼泪有多重，我不知道，也无法称量，但云朵的眼泪很重，重到我无法承受。云朵太善良了，她的泪水所以沉重。

那道玻璃门将我们隔开，我同样感受不到云朵眼泪的温度，我断定那眼泪的温度很炙热，因为云朵的眼睛很红，被泪水浸泡的眼睛让我不忍目睹，因而我闭上眼睛，佯装熟睡。云朵见状便悄悄离开了。恍惚间我回到了与云朵隔网交谈的日子。我们从前的时光就回来了，云朵的目光里又开始流动着光彩，她的声音也略带磁性。我对她微笑，然后嘴角上扬，这是央求她微笑的动作。云朵很快领悟了，她给了我一个微笑，看得出来她的微笑很甜美，而且，微笑之后，她很快低了一下头，我知道，她会送给我一个惊喜，果然，她送给我一个吻。那一次，我回赠给她一束玫瑰，她回答我说，我只要你的一束目光。

一滴泪沿着我的眼角悄悄滑落，怀念令我留恋逝去的时光。我在脑海里回顾与云朵网上相识、相恋、相爱的时光，内心愉悦而甜蜜。我陶醉于回忆，我希望时光倒流，我们还回到那个网络的世界去，丢弃现实中的这些烦恼。我想在现实中，我和云朵这也算是凄美的故事，爱情故事，我留恋云朵。我相信我与云朵的爱情，我也接受我们的爱情。我想我要的并不多。我的心很累。现实让我疲惫。

隔离室里很安静，没有云朵的声音，没有云朵的气息，没有云朵的体温。我的内心很平静。

下午，医生来检查时，奇迹出现了，仅仅住进了隔离病房一个上午，仅仅一上午我没有牵手云朵，没有感知云朵的体温，我的身体竟没有出现抖动的症状，也没有头晕，没有身体燃烧的感觉。我对医生说，我感觉很好。这无疑是个好消息，医生脸上的表情即刻便轻松了，她说，再观察一下，你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或者出院。医生，我发病的原因是什么？医生定睛看着我，回答道，是隔离产生了效果，很明显，谁离你最近，谁就导致你身体产生反应，换句话说，谁带给你压力，谁就是你的病因。最后，她说，你的生理没有病，你的病在你的内心，你需要战胜你的内心。这不可能，我连连摇头。云朵离我最近，云朵是我的最爱，她怎么会是我的压力？医生显然见多识广，对于我激烈的反应，她表情平淡地说，如果你反对我们的诊断，那你还需要观察。我请求医生，别告诉我老婆诊断结果。医生见怪不怪地点了点头。

云朵回家准备晚饭了，我不知道她再次出现时该怎样面对她。我怀疑医生的诊断，我一次又一次测量体温，体温正常，体温正常，这个结果令我纠结万分。

深入地想下去，医生的判断很有道理，我的病因毫无疑问是云朵，只能是云朵，因为这些天，我和云朵形影不离。我假设自己是一台机器，机器仅设两个程序，一个是拥抱云朵，一个是屏蔽云朵。我的身体很快进入了程序，结果出来了。我只要假想拥抱云朵身体就会有燃烧的感觉，体温自然要上升，很缓慢。一旦屏蔽出现，体温就正常了。这是不可思议的结果。我正对这个结果惴惴不安时，云朵出现在隔离室外，云朵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喜色，她对着病房话筒对我说，医生说，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真为你高兴。话音刚落，我感觉云朵的气息便飘了过来，我的身体立刻有了燃烧的感觉，我感觉体温突然要上升了，脸色也在一点点变红。看到我面红耳赤，云朵惊慌失措，而我也很慌乱，我对云朵喊道，别说话，别靠近我。云朵显然受到了惊吓，她扔了话筒慌乱地退到很远的墙角，默默看着我，神情凄怆。

我只能想念云朵，甚至不能接触她的气息，她的体温，否则我会有发烧的感觉，这感觉太折磨人了，它让我备受煎熬。看来，事实验证了医生的诊断。

这是个骇人的诊断，这是个惊人的发现，这也是个愁人的秘密，权衡再三，我不断地告诫自己这个秘密我不能与云朵分享。

我躺在病床上双眼瞪着天花板，病人很多，很多人的病症与我相似，我不知道医生是运用何种良方使一个个患者痊愈出院的，走廊上也布满了病床，好像这个世界都在发烧，医生和护士穿梭忙碌，健康和病态交替出现。

天花板上的乳胶漆起了皮，像是一个个止血的创口，那创口痊愈之后还会有创口，我不能这样遐想下去，我必须采取措施。到了后半夜，病房里渐渐归于平静，云朵也离开了医院。趁着医生和护士打盹之际，我悄悄起了床，装作尿急的样子奔进公共洗手间，迅速脱下病号服，换好衣服，我以健康之态溜出了医院的大门。在门诊楼的台阶上，一个护士狐疑地盯着我，继而发出质疑，她说，你是不是吴仁，你不能到处乱跑。我故作莫名其妙地回敬她，吴仁是谁？你认错人了吧？然后，我大摇大摆地脱离了她的视线。其实，吴仁就是我，我就是吴仁，我之所以面对护士撒谎时脸不红心不跳，是因为在生活中我更多地使用我的网名，忘忧。很多时候，我确实忘记了我的本名。

生病这么多天，我拖着燃烧的身体，仿佛穿越了漫长的岁月。此刻，孤独地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我仿佛在虚幻中回到了现实中，脚下坚实的土地也在提醒我，你的体温正常，你是个健康人，这个提醒令我欢欣鼓舞，我步伐轻快地奔向城南。选择城南作为方向是因为我的住所在城北，而云朵此刻生活在我的生活里，我必须与城北背道而驰。

可以想象，我的不辞而别一定掀起了轩然大波，对于云朵来说，我是个炙热的谜团，我让自己成为谜团实属无奈，我是个有担当的人，我也有责任心，但我不能背叛现实。

我给云朵发短信，我说，亲爱的，我不能拖累你，你应该有你的生活。云朵的电话马上打了进来，按下接听键，云朵焦急的声音如雷贯耳，她不断地追问我，你在哪，亲爱的，你在哪……云朵的关切如此真切，而我只能用忙音回答她。

电话不接听，云朵便接二连三地发短信。她说，亲爱的，你不能丢下我。她说，亲爱的，我要和你一起面对。她说，亲爱的，疾病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的分离……我一遍一遍读着云朵的短信，泪流满面。

身无分文，居无定所，我流浪在城南，很快，我的电话停机了，我无法读到云朵的短信，更别提上网找云朵了，没有网络的世界，我与云朵的距离越来越远。夜深人静时我奔向城北，在城北的一条小巷里，我躲在暗处眺望我曾经的住所，有时那窗口流淌着温暖的灯光，有时又漆黑一团，我总能透过那透明的玻璃读透云朵的内心，云朵的内心驻扎着我的谜团，她焦虑，她不安，她伤心，她失望。

连着几天，我都没有看见窗口的灯光，云朵似乎离开了这里，想到她离开了，我的内心一阵轻松，跟着又是一丝沉重。我不愿意离开云朵，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爱。

我迫切地需要一份工作，有了收入，我就可以上网，就可以在网上与云朵待在一起，时时刻刻不分离。对于工作，我并不挑剔，我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更没有特殊的兴趣爱好。工作不要太累，不要太忙，稳定就好，我不喜欢更换。我将目光锁定在网咖，我学过计算机，做一名网管绰绰有余，这样，我就可以利用工作之便联系云朵。

我应聘的这家网咖位于城南市郊，位置比较隐蔽，这比较符合我的心意，为了不与现实中的云朵相遇，我必须低调，不能抛头露面。

工作的第三天，我瞅准了一个机会，利用网咖的电脑登录了QQ，刚一上去，云朵便有了回应，可见这些天，云朵一直在密切地关注我。我说，亲爱的，我很好。云朵回信说，亲爱的，快回来治疗。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云朵，我不忍心撒谎，又不便告诉云朵医生诊断的真相，我无法判断坚持谎言是善意还是恶意。正当我举棋不定时，老板走了过来，他问我，这电脑好好地你在维修什么？我说，电脑是好的，但人坏了。老板仔细端详着我的脸庞，他说，你没病吧，你工作时处理私事，还装疯卖傻，你马上走人。

丢了网咖的工作，我不可惜，因为这几天我利用工作之便，和云朵有了联系，云朵一如既往地关心我，在意我，我很知足。

老实说，即使老板强留我，我依然会辞职，我担心云朵会凭着我的登录地址找到我。我不能面对现实中的云朵，这是个残酷的现实。但我又想念云朵——我想念网络中的云朵。

我又一次来到大街上，手里捏着皱巴巴的百元钞票，这是我据理力争得来的。老板说，你违章了，还想要薪水？我对他解释说，我并没有网游，我想念我的女朋友，只有打开电脑我才能找到她。老板脸上露出了不屑的表情，正是他的这个表情激怒了我，我不允许别人玷污我的爱情，即使这爱情藏在表情深处。我一改温和，凶巴巴地对老板吼道，我不许你玷污我的爱情。老板吃了一惊，不耐烦地吼道，马上走，带着你的爱情滚蛋。

马上走，很不现实，爱情不能当饭吃，我必须带着我的薪水走，我辛苦工作了三天，按协议酬劳是四百。但老板说，这四百是你为爱情付出的代价，你违反制度扣除了。我的爱情怎么能用金钱衡量呢？我坐下来摆出一副追究到底的架势。最后，是老板娘出来打了圆场，她说，帅哥，我为你的爱情点赞，你的爱情无价，给你一百元，买束鲜花吧。临出门，我对老板警告说，你记着，你欠了我的。

一百元，能买多少朵玫瑰呢？又能够表达多少爱意呢？我曾对云朵说过，一束花真的无法表达，千言万语都已经远航，我只想拥有灯光下，你的一束目光。现在，拥有云朵的目光对我是一种奢侈，因而一束花更是无足轻重。

大街上，人来人往，他们都有各自的生活和各自的表情，形形色色的眼神同样令人费解。他们的身体散发着温度，我无法走近他们，我感到孤独，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云朵，云朵她一丝不挂。

肚子饿了，但我坚持在街头行走，一百元我如果用来果腹有亵渎爱情的嫌疑，我无法判断我的这种想法是对是错，在做出正确判断之前，我选择行走。走着，走着，一家门面别致的餐厅吸引了我，这家餐厅门外的标牌上有一位和蔼可亲的美女，留着瀑布般的长发，双手端着诱人的菜肴，这么可亲的美女，旁边却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大字——机器人餐厅。我挪不动脚步了，机器人看着很亲切呀，我一上午都是领略着人类的冷眼度过的，只有这双眼睛如此温柔，如此善良，像极了云朵的眼睛，那目光像云朵的目光一样穿透了我的内心，她怎么可能是机器人呢？我推开了餐厅的玻璃门。

刚进入餐厅，一位美女便迎了上来，她说，您好，您辛苦了，请您点餐。我看着美女，她同样和蔼可亲，目光温柔如水。我心里很疑惑，我要寻找机器人。美女并不理会我的目光，她接着殷勤地为我倒了茶水，由于几天没洗澡，我担心体味令人嫌恶，便挪了一下身子，但美女并不介意。她接着为我拿来菜谱，在接过菜谱的刹那，我有了惊人的发现，我触摸到了美女的肌肤，那肌肤太凉了，冰凉，她没有体温。可以断定她就是机器人。这个发现令我惊奇，环顾四周，我发现餐厅里的服务员装束一样，举止相似，连披肩发的长度都相同。原来，她们都是机器人。

享受机器人的服务，我就随意了很多，不必在乎别人的脸色和眼神，真的很惬意。我点了红烧肉，清蒸鱼，外加一只烤鸡，两瓶啤酒。这一顿饭我吃得很舒坦。结账的时候，却出了麻烦，我一共消费了一百零一块钱，美女很快报出了价格，我说，一元零头去掉吧。但美女依然报道，您好，您共消费了一百零一元，请您足额付款。美女的声音很动听很执着，在她的催促下，我略有尴尬，环顾四周，好在服务员都是机器人，我并没有遭到眼神的围攻。我将一百元丢到美女的盘子里，起身准备离去，刚走到门口，餐厅里忽然铃声大作，那铃声尖锐刺耳，还没容我缓过神来，一位美女便赶到我身边说道，先生，请留步。这女人是有体温的，她客气地握住了我的手，将我交给另一位美女，这位美女手腕的力气很大，很凉。

我被美女冰凉的手腕挟持着，穿过长长的走廊，在走廊的尽头，有一间房的标牌上标明了房间主人的身份——总经理，也就是说我终于见到了机器人餐厅的老板。这个老板很年轻，应该是我的同龄人，他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高傲地抬着下巴，面无表情。显然他已知道我来此的缘由，他没有指责我，相反倒是很同情我，他很无奈地说，没办法，不是我不讲人情，是机器不讲人情，它的程序里没有扣除零头这一条，只有足额付款。否则，你出不了这道门。无论我如何解释，年轻人始终面无表情，我向他讲述了我的爱情，我的爱情让他着迷，看得出他很羡慕，他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表情，是艳羡之情。

讲着，讲着，连日来的疲惫向我袭来，我终于觉得自己很累，我面对的世界令我迷茫，这个世界我身处其间却又离我很遥远。

我沮丧地抱着头，这时候，老板拍拍我的肩膀，我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同龄人，他却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你的体温是正常的。我们都是正常人，所以，你还是因为一元钱出不了门。出不了门，我索性留在餐厅里好了。我赌气地说。不料，老板闻言神情大悦，他向我竖起大拇指点赞道，你是我遇见的最聪明的人。原来，类似于我这种欠了饭钱被机器人挽留的客人，他们的解决办法就是让食客留在餐馆，至于继续用餐，或是在餐馆工作以报酬抵消饭钱，悉听客人自便。

这不是建议，这是餐厅的规定。对于我来说，有份工作算是件好事。听了老板的介绍，我自荐道，我是学计算机的，应该算是专业对口，我留下工作。不料，老板却摇摇头说，你学什么这并不重要。他脸上又一次出现了表情，是讳莫如深的表情，他带着这个表情示意我跟他走。

尾随着老板穿过长长的走廊，打开一扇门，定睛一看，我大吃一惊。

房间里堆满了机器人，有的站，有的卧，最奇特的有一位美女钻在另一位美女的胯下。她们栩栩如生，她们无声无息。

年轻人踢开门边的一个美女，拎起角落里的一个美女，掀开衣服，从后面扯开拉链，那美女的内部机器与全身皮囊便剥离了，年轻人将皮囊递给我，面无表情地说，你套上，应该跟你身高差不多。

套上皮囊，我成了一名机器人服务员，除了眼睛，我整个人被皮囊包裹，我长发披肩，貌美如仙。虽然我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但我只要学会模仿机器就能挣到饭钱。我试着模仿机器人，动作不要过于僵硬，但也不能过于柔和。最重要的一点是表情，机器人皮囊的面颊始终是微笑的，我只要双眼始终饱含温柔的目光就能胜任。

赚够一元钱后，我并没有离开餐厅，我发现我爱上了这份工作。我化身为机器人，不必强颜欢笑，也无需愁眉苦脸，每天的日子都是这样过的，面部表情虽不是我内心的表达，现在我终于可以抛弃表情，裸露我的内心。说实在话，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内心在想什么，我所做的就是裸露真实的内心，这让我感到踏实。

继续留在餐厅工作，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机器人的皮囊深处有一个隐形智能电脑，它的功能比智能手机更完备，利用这个隐形的智能电脑我可以直接和云朵联系，随时联系，同时，因为我穿着机器人的皮囊，我可以巧妙地隐藏我的踪迹，不必担心在现实生活中邂逅云朵。

经历了内心挣扎之后，云朵逐渐接受我的不辞而别，她因为不知道医生的诊断结果，所以她很感动我的担当和对她的爱护，因此，她对我的爱坚定不移，她认为自己爱上了一个值得爱的男人。通过互联网联系时，她除了时常关心我的体温之外，她最关心我是否快乐。她说，亲爱的，无论你在天涯海角，你快乐，我就快乐。我没有告诉她真实的境况，只是说自己仍在治疗，请她放心，我还告诉她，有她的关心，我一定会战胜疾病。说起疾病，这时候只是我的一个借口，因为在现实中离开云朵，我的所有症状和感觉都已完全消失，回顾与云朵在现实中生活，体温异常的感觉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有时很想突破这个借口与云朵再次在现实中相见，但我做不到。我依然胆怯，依然无法接受现实中接踵而至的实际问题。

我完全熟悉了自己的工作，只要一上岗，我就会很快投入机器人的角色。随着时间的推移，机器人餐厅的名声越来越大，我们这些服务员每天都在超负荷工作，那些机器人每天营业后都要接受检查，我当然例外，但劳动强度却很难承受。我建议老板增加人手，这样还可以为今后的扩大经营打基础。

老板对我的建议悉数接受，并且夸赞我工作出色。他说，你比真正的机器人还要像机器人。

一次，一家三口来吃晚饭，他们的孩子是个活泼聪慧的小女孩，看上去年龄在七八岁，正是对世界好奇和乐于探索的年龄。这小女孩对我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她先是用目光追随我，后来趁我为他们一家三口服务时，小女孩出其不意在我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小女孩的指尖很尖锐，透过皮囊我立刻感觉到了疼痛。我却僵硬地装作毫无知觉。我的表现显然让小女孩失望，小女孩对妈妈说，妈妈，让阿姨也吃点嘛，阿姨一定饿了。大人们并没有注意孩子的微小动作，他们一直在评论餐厅的布置，他们认为这个内部充斥着程序和电子仪器的空间，表面上却都是人类的身影，夫妇俩由衷地感叹人类的高明。他们对孩子的请求有些敷衍，母亲对女孩说，这是个机器人，她喝点油，充点电就行了 。小女孩争辩道，她这么漂亮，她不是机器，她就是人。小女孩的话很让我感动。但她母亲纠正她说，她是个机器，她不知道饿。小女孩却坚持抓住我的手，说，你看看她的手是热的。但她的母亲显然不以为然，她忙着用自己的手为女孩剥着虾壳，头也不抬地说，这孩子，就爱撒谎。小女孩丢下我的手，委屈地哭了，她一哭，我的内心受到了震撼也落泪了。但那只是我的内心躲在黑暗的角落，散发着温度，而这温度却不可告人。我垂着胳膊目中无人地从女孩身边走开了。身后，母亲正在安慰女儿，她说，你看，她走了，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是现在的机器人太逼真了，蒙蔽了你们小孩子的眼睛。

这天，门外进来两个少女，我的心跳突然加速，身体里的血液也开始喧腾起来——是云朵，云朵进来了。现实中见到云朵，掩藏在皮囊内部的身体开始有了发热的迹象，这种感觉让我感到温暖，但我必须控制自己的情绪。我调整思绪，将注意力转移到菜谱上，身体僵硬了一秒钟，我便迎上去，我启动了隐形电脑对话功能，这样我的声音就是机器人的声音。我说，您好，感谢您的光临，请您点餐。云朵其实并没有看我，她和同伴正在讨论是吃牛肉还是吃鸡肉，她接过菜谱，我们的四目并未相对，双手也并未接触，我内心里蔓延过一阵失落，同时伴随着侥幸，趁着云朵和同伴继续探讨菜谱，我从桌边悄然退离，她没有任何觉察。

躲在角落里，我睥睨着远处的云朵，尽量控制住我的呼吸，这时我的体温在一点点上升，我坚持与云朵用隐形电脑对话，我说，云朵你在哪？云朵很兴奋地说，亲爱的，我在餐厅，你知道吗？这是家机器人餐厅。我故意语气惊讶地问，那你看到了什么？云朵说，很神奇，机器人和有血肉的人一模一样，这种感受很奇特，亲爱的，我觉得我也成为机器人了，我进入了机器的王国，却吃着人类的菜肴。停顿了一下，云朵惋惜地说，可惜你不在我身边。

在现实中见到云朵，我感觉我的体温又上升了，我热血沸腾，面红耳赤，皮囊似乎要被我撑破了，我只能尽快逃离。我请了假，躲在员工休息区，这个休息区其实就是给机器人充电、加油的检修间，置身此处，我才感觉内心渐渐平静下来，体温也平稳正常。那一天，直到云朵离开，我没有再在餐厅露面。

我和云朵的热恋依然持续着，依靠一根网线我们维系着爱情，在网络的空间里，曾经发生在现实中的往事成了一种追忆，云朵说那是一场梦。云朵是痴情的女子，而我是逃离爱情却深爱她的男子。我一直坚守着我的秘密，坚持着我的谎言。有几次，云朵情到深处，她哀求我，在现实中出现在她的眼前，我坚持我的谎言，我说，我的体温不正常，我是个病人，我不能拖累你。这对于云朵很残忍，我虽然想见她，但我也很无奈，见到她身体燃烧的感觉会令人窒息，更何况比较起来，我似乎更热爱网络里的云朵。我不能告诉她体温正常的秘密，我不知道我的内心，我的内心在哪？

餐厅的生意越来越好，机器人的维护不到位，不得已只好动用伪装。据说，在人力资源市场，餐馆刚打出招聘模仿机器人的启事，应聘者就络绎不绝。这一天，我见到了一位新同事，当时我们都已是机器人的装扮，都在餐厅忙碌，是身体给了我信号，新同事只是看了我一眼，只是匆匆一瞥，我便感觉我的体温在急剧上升，没错，她是云朵！为了确认我的判断，我躲在暗处联系云朵，我若无其事地询问，你在哪呢？在干吗呢？云朵回答说，我在机器人餐厅。我接着问，在那干吗？又不是饭点。她说，这是个秘密，我不能告诉你。云朵的回答，让我无言以对，云朵为什么会到餐厅来工作呢？我和云朵之间，除了我的体温是个秘密，还有什么其他的秘密呢？

当天下午，趁着云朵离开餐厅外出间隙，我迅速脱下机器人皮囊外套，换上了便装。我从这家餐厅辞了职，很顺利地走出了餐厅大门。云朵到餐厅工作令我不解，但我无心细究，我所要做的依然是在网上与云朵相见，相爱。对于我的辞职，老板非常惋惜，但对于我来说，这没什么，市面上机器人餐厅越来越多，我并不担心我的工作能力，对于我来说只是换一家餐厅而已。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