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简论陶、杜田园诗之异同

2016-11-25吴增辉

杜甫研究学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陶氏陶诗田园诗

吴增辉

简论陶、杜田园诗之异同

吴增辉

陶渊明与杜甫都有辞官经历,但陶氏坚定归隐,杜甫心怀魏阙,二人出世、入世的不同心态造成了其与田园的不同感情关系,陶潜与田园浑融为一,杜甫则与田园貌合神离,这种不同深刻影响到二人田园诗的选材、主题甚至整体审美风格的差异。

陶渊明 杜甫 田园诗

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而归隐田园,被钟嵘称为 “古今隐逸诗人之宗”①,也是中国田园诗的开创者。杜甫在被贬为华州司功后,辞官归去,飘泊西南,在寓居成都、夔州期间,写有不少田园诗②。杜甫景仰陶渊明,在其诗作中多处化引其诗句,有人将杜甫看作是陶潜某种意义上的踵继者,实则二人对田园的心态有本质的不同。陶归隐田园是因为政治极端黑暗,理想实现无望;杜甫弃官则是因为官卑职微,才不获骋。陶辞官是彻底绝望,坚决退出;杜辞官则是以退为进,等待时机。陶、杜对官场和政治的不同态度造成了其辞官后的不同心态,并进而造成了二人与田园的不同感情关系。陶渊明的出世心态使他与田园契合无间,浑合交融;而杜甫的入世心态使他只是寄居田园,物我两分。二人的心灵世界与田园的不同关系深刻影响到其田园诗的面貌。

陶、杜出世、入世的不同心态首先造成了二人对田园的观察视角及感情指向的差异,进而造成田园诗取材的差异。

陶渊明辞官之后,断绝了与官场的联系,僻处田园,如其所描述的那样,“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归园田居五首》其二)③,并坚决躬耕自食,“代耕非本望,所业在田桑”,为此矢志不渝,坚决拒绝官方的接济。萧统 《陶渊明传》载,渊明 “躬耕自资遂报羸疾。江州刺史檀道济往候之,偃卧瘠馁有日矣。道济曰:‘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对曰:‘潜也何敢望贤?志不及也。’道济馈以粱肉,麾而去之。”④陶渊明正因为不堪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才愤而辞官归隐,岂能再接受檀氏的馈赠。躬耕生活固然辛苦,但却可以保持经济的独立,而只有经济的独立才能保证人格的挺特,精神的自由,陶氏说,“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咏贫士七首》其五)。陶氏所惧者乃是丧失自然的心性,折辱高洁的节操,所以陶氏说:“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陶渊明虽然为官不久,却深切感受到官场的污浊,人心的险恶,故而重归田园,面对清新的田园风物和淳朴的人情便感到格外亲切,这在其诗中有生动的表现: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归园田居五首》其一)

鸟哢欢新节,泠风送余善。

寒竹被荒蹊,地为罕人远。

(《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一)

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

诗人面对淳朴的田园景象,忘情其中,而只有经历官场污浊的人,才能在善恶的强烈对比中产生这种对田园的依恋之情。对陶氏而言,田园不仅是生活的依靠,更是精神的家园,它已成为淳朴人性的象征,成为与黑暗现实相对峙的另一极,因此,对田园的坚守也是对自然大道的坚守,是对恶浊人性的否定与反抗。陶渊明已将自己的整个生命投入田园,并与之融为一体,田园的一草一木都负载着他的价值理想,陶氏因此才会将田园风物当作基本的描写对象。

陶渊明躬耕自食并非仅为摆脱形役,也是对自然大道的实践。面对篡乱相替的社会现实,陶渊明痛感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饮酒二十首》其二十),向往上古时代 “傲然自足,抱朴含真”(《劝农》)的淳朴人性。陶渊明 “看到了社会的危机,但没有正确的途径去挽救它,只好求救于人性的复归”⑤。既然社会堕落的根源在 “真风告逝,大伪斯兴”(《感士不遇赋序》),那么拯救社会的途径必然是要使被污染的人性返朴归真,而劳动恰恰是使人保持淳朴心性的手段。桃花源 “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桃花源诗》)的理想社会即是陶渊明返朴归真的人性理想在社会领域的延伸,陶渊明躬耕自食也可以看作对 “质性自然”的哲学观的身体力行。因而,尽管劳动极其艰苦,“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但陶渊明并不想放弃,“但愿长如此,躲耕非所叹”,只有自食其力,才能不为形役,践行大道,回归自然的天性。“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所怀”者正是任真自适的人格理想。

正由于上述信念的支撑,陶渊明并不只追求最后的结果,而更注重劳动本身,“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他真实生动地描述自己的劳动生活,“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归园田居五首》其二),“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归园田居五首》其三),有时则流露出收获无成的忧郁,“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成草莽”(《归园田居五首》其二)。但陶渊明往往能超越劳动的功利性,以审美化的心态体验劳动过程,别有会心而有独得之趣,“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归园田居五首》其三)。“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其中有苦涩,有几分诙谐,更有难以言传的满足。

正是在身体力行的劳动过程中,陶渊明真切感受到农人的辛苦,他与农人一起劳作,开怀畅谈,彼此建立起深厚的感情。《移居二首》其二云,“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又 “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陶渊明与这些淳朴的乡邻坦诚相待,推心置腹,必然不自觉地与人心惟危、尔虞我诈的官场进行对比,并分外感到真情至性的可贵,这正是陶渊明汲汲以求者,“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移居二首》其一)。上层士大夫多是道貌岸然、口是心非的伪君子,反倒是下层的农人拥有不加伪饰的 “素心”,从这个意义上说,陶渊明归隐田园,不仅是要获得心灵的宁静,也是要追寻诚朴的心灵。陶渊明描写与 “素心”的农人朝夕相处的快乐生活,是对肮脏的官场以及 “真风告逝,大伪斯兴”的时代的间接否定,寄托着他对理想社会的探索,其中隐约闪烁着《桃花源记》的影子。

如果说田园是陶渊明的归宿,那么对杜甫而言,田园只是暂时栖止的驿站。因此,杜甫的目光并不限于田园本身,而是放眼更丰富的自然风物及更广阔的现实世界,他的心灵常常从田园游离出来,由一己之忧乐想到天下苍生的悲欢,赋予田园诗以深广的现实内容。

杜甫对田园的亲近主要在流寓成都及夔州期间。在成都时杜甫曾在小块田地上种菜,离开成都辗转于夔州期间,又曾在赤甲、瀼西等地有断续的耕作生活,甚至还曾买下一块四十亩的果园,并雇人耕种。但对杜甫来说,田园远没有其对陶渊明那么重要。从经济角度而言,杜甫主要依靠朋友而不是田园维持生计,他虽然也在园中种菜贴补生活,但远没有发展到依靠田园为生的地步。夔州期间虽曾买地耕种,也只是出峡前的权宜之计,杜甫从来没有躬耕田园以终老此生的打算。从文化心态而言,流寓西南的杜甫虽然丧失了官员的正式身份,但时刻关注时局,并与包括严武在内的地方大员保持着密切联系,这就决定了杜甫不可能将自己的心灵深深地沉入田园中去而将田园景象和劳动生活当作自己的全部精神寄托。

因寄食于人,杜甫虽然置身田园,却不像陶渊明一样格外关心庄稼的长势与收成,将田园景象当作核心的写作对象,这类景象即便出现也往往是一笔带过,如 “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屏迹三首》)其三⑥。出于士大夫的审美情趣,杜甫更欣赏自然风物的千姿百态,描写山光水色、花鸟鱼虫等自然物态。这类诗作观察细致,描述生动,如写雀写虫,“啅雀争枝坠,飞虫满院游”(《落日》),写蜂写蚁,“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梨”(《独酌》),写烟写雾,“汀烟轻冉冉,竹日净晖晖”(《寒食》),写鱼儿写燕子,“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其一),无不细致入微,精妙传神。因此,杜诗所描绘的多为自然物态,而非田园景象,表达的是自然之趣,而非田园之乐。这既与其欣赏趣味有关,更与其寄食于人的生活方式及暂栖田园的文化心态有关。

虽然杜甫到成都后表达了为农的愿望,“卜宅从兹老,为农去国赊”(《为农》)。但并未真正实行。从其诗作来看,杜甫在成都时似无土地,“四邻耒耜出,何必吾家操”(《大雨》),而且杜甫始终也未能熟习农事,“朝廷问府主,耕稼学山村”(《晚》),“筑场看敛积,一学楚人为”(《从驿次草堂复至东屯茅屋二首》其一)。少量描述自己劳动情形的诗作也主要是种菜种药之类较轻微的劳作,如 “接缕垂芳饵,连筒灌小园”(《春水》),无论劳动时间还是劳动强度显然都不能与陶渊明相比,自然也不可能像陶渊明那样对劳动的艰辛有深切的体验。在成都期间,杜甫侍弄小园并非种粮谋生,主要是种些蔬菜以供日常之用,“自锄稀菜甲,小摘为情亲”(《有客》),并以这类轻微的劳动散忧消愁,所以有限的此类诗作主要表现的是一种闲适之趣,如 《早起》诗云:

春来常早起,幽事颇相关。

帖石防隤岸,开林出远山。

一丘藏曲折,缓步有跻攀。

童仆来城市,瓶中得酒还。

诗人称劳动为 “幽事”,而且诗中所记是一些轻微的劳动,最后又以童仆买酒作结,与陶渊明的 “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移居夔州瀼西后,杜甫拥有了自己的土地,但主要雇人劳作,虽然其中也描述劳作情景,间或抒写愉悦之情,但主要表达民胞物与、关切民生的情怀,不同于陶氏专注于自我、带有哲学意味的人生体验,如 《暇日小园散病,将种秋菜,督勒耕牛,兼书触目》诗云:

不爱入州府,畏人嫌我真。及乎归茅宇,旁舍未曾嗔。老病忌拘束,应接丧精神。江村意自放,林木心所欣。秋耕属地湿,山雨近甚匀。冬菁饭之半,牛力晓来新。深耕种数亩,未甚后四邻。嘉蔬既不一,名数颇具陈。荆巫非苦寒,采撷接青春。飞来双白鹤,暮啄泥中芹。雄者左翮垂,损伤已露筋。一步再流血,尚惊矰缴勤。三步六号叫,志屈悲哀频。鸾凰不相待,侧颈诉高旻。杖藜俯沙渚,为汝鼻酸辛。

诗前半部分写农耕情景,尚有欢愉之意,后半部分则写受伤悲号的白鹤,触目生情,平添无限哀感,其中既可能因为 “旅人流落,有似于此”而自伤自悼,更可能因鹤之的悲惨遭遇念及在战乱中生灵涂炭的民众,总之没有陶诗那种沉浸于田园风物的闲适与超然。

杜甫在乡居生活中也有与农人的交往,但与陶渊明对淳朴人性的追求不同,杜甫每每以儒者的悲悯情怀看待芸芸众生,关注他们的不幸,同情他们的疾苦,对他们的困难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如 《又呈吴郎》劝诫吴郎仁以待人。但总体来看,杜甫始终保持着士大夫的矜持,即便与农人感情融洽,“田父要皆去”(《寒食》),也没有达到陶渊明与农人那样忘形尔汝的地步,如《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便以独白方式抒写了一个朴实的农人对严武治理有方的感激与赞美,同时描写了这个农人的有些粗鲁的好客举动,诗人满怀感慨地写道,“朝来偶然出,自卯将及酉。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诗人喜欢的是田父的朴野之气,但并没有心灵的交流,这自然源于杜甫根深蒂固的士大夫人格。

如果说陶氏田园诗重在表趣,那么杜甫田园诗则重在抒情。

《诗镜总论》说:“深情浅趣,深则情,浅则趣矣。”⑦其实陶诗之趣并不浅,它是洞彻天地万物之间深层联系的妙悟,是对哲理的形象阐发。陶渊明以 “质性自然”作为思想的核心,消泯人与外物的界限,完全以委运任化之心观照万物消长、世运盛衰,将所有的生命活动看作自然而然的过程,看作自然之道的外在感性形式,“惟求融合精神于运化之中”⑧,既不汲汲于事功,也不戚戚于贫贱,从容进退,恬然自安,目光所及、心灵所至之处无不品悟出自然的妙趣,其田园诗便呈现出淡泊自然、物我交融的特色。如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便以平淡之语揭示出万物相契相生的理趣。远风吹拂而至,良苗滋生新叶,似是受到远风的恩惠,但远风并非有意为之,良苗亦非主动接受,一切都自然而然,彼此似乎别有会心而又静默无语。又如“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众鸟欣然托身于草木,我则对自己的草庐情有独钟;鸟对木是自然的依存,我于庐则是心灵的栖止。诗人以鸟自照,在物我契合中体味到无言的自然之道,寓托深长的理趣。

陶渊明完全将自己置放于田园自然之中,以物观物,物我两忘,既无得之喜,亦无失之悲,一切都任顺自然。宋人施德操说:“渊明随其所见,指点成诗,见花即道花,遇竹即说竹,更无一毫作为。”⑨其感情因而始终波澜不惊,淡如止水。(《和胡西曹示顾贼曹》)中诗人描写五月的田园风光云:

蕤宾五月中,清朝起南飔。

不驶亦不迟,飘飘吹我衣。

重云蔽白日,闲雨纷微微。

流目视西园,烨烨荣紫葵。

诗写疾徐有致的南风,又写翩然洒落的微雨,诗人置身其中,无喜无忧,心静如水,似乎与风雨田园浑合为一,只在不经意间看到紫葵花灿烂开放的一刹,流露出不易觉察的欢欣,与“悠然见南山”同一意绪。诗人置身田园,总是那样忘情,即便饮酒自娱,也要风雨作陪,“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诗人于园中酌酒摘蔬,其乐陶陶,继而微雨、好风一时并至,唯有此等佳致,才能佐酒助兴,陶然酣醉。诗人似乎并非仅要饮酒,而更要与田园风物相和相鸣,融于自然大化之中,获得一种真正的沉醉。

陶诗 “超然物表,遇境成趣”⑩,杜诗则是心怀天下,触目生情,如施德操所说:“子美读尽天下书,识尽万物理,天地造化,古今事物,盘礴郁结于胸中,浩乎无不载,遇事一触,便发之于诗。”⑪杜甫田园诗既有摆脱俗累、置身自然的轻松愉悦,更有怀念故乡、忧心时事的沉郁忧愤。

儒家思想的长期浸染使杜甫深怀仁民爱物之情,历经战乱流离,目睹生灵涂炭,更激发了“大庇天下寒士”的仁者情怀,并由对天下黎庶的关切推及到对天地万物的怜爱,真情至性充塞于天地之间。杜甫到成都后,面对优美宁静的田园风物,千姿百态的花鸟鱼虫,凝情驻足,流连忘返,疲惫的心灵得到了极大的抚慰。如果说陶渊明是将自我深融于天地大化,物我合一,以物观物,那么杜甫则是以仁爱之心体味物情,以我观物,使物皆着我之色彩。陶氏是消泯物我隔阂,将自我统一于自然,传达自然之道;杜甫则是以物性统一于人性,以心驭物,传达仁爱之情。所以陶诗中的鸟意象如 “晨鸟暮来还,悬车敛余辉”(《于王抚军座送客),“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饮酒二十首》其四),负载着退隐山林的人生理想和返归自然的哲学思考。而杜甫笔下的花鸟鱼虫则无不沾染人的气息,如“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江村》),“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绝句漫兴九首》其三),“笋根雉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绝句漫兴九首》其七),无不生动活泼,充满温馨的人性。

杜甫并不准备久居田园,他没有陶氏那样的闲适,自然也没有陶氏的理趣。寄人篱下的生活及持续不断的战乱使得杜甫不可能心如止水,貌似闲适的生活背后深藏隐忧,“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江村》),故人供禄米是幽居生活的保证,而一旦 “厚禄故人书断绝”,便会 “恒饥稚子色凄凉”(《狂夫》)。这种寄人篱下的处境常常打破杜甫闲适的心境而使其生出归乡之念,但动乱的时局又使他有家难回,于是对自身际遇的哀愁极易转入对时局的忧患,这种忧患心态的渗透使杜甫的田园诗不同于陶渊明的淡泊恬静,如其 《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三云:

彩云阴复白,锦树晓来青。

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

哀歌时自惜,醉舞为谁醒?

细雨荷锄立,江猿吟翠屏。

如将中间两联抽掉,应是一首不错的田园诗,但中间四句感伤的抒情却为全诗笼上了浓重的阴影。杜甫并未感到劳动的乐趣,相反却由躬耕生活想到自己怀才不遇、为官不成的命运,进而逗出归乡不得、飘泊沦落的哀愁,这与陶渊明的 “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大异其趣。又如 《日暮》:

牛羊下来久,各已闭柴门。

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

石泉流暗壁,草露滴秋根。

头白灯明里,何须花烬繁。

虽然田园生活给予诗人暂时的安静,但田园终非故园,而且更不能掩盖国势倾颓、战乱不休的整体形势,诗人的心始终不能囿于一隅而自得其乐,每每心事浩茫,忧思万端,“头白灯明里”正抒写了诗人志在兼济却无所作为的深沉悲慨。

杜甫田园诗从形式上主要可分两类,一类是五古,一类是五律,五古重在叙事议论,五律重在写景抒情。五律更多描写田园景象,近似于陶诗,而真正体现杜甫田园诗精神特质的则是五言古体。这类诗虽写田园,而诗人之心却不囿于田园,而是由田园而天下,由自我而苍生,由眼前的和平虑及动荡的时局,渗透着强烈的现实精神与忧患意识,也为这类田园诗打上了深深的现实主义烙印。如 《甘林》,前半叙归林情事,描述林间清旷及野中闲静,流露出淡泊自守的闲适情趣,“迟暮少寝食,清旷喜荆扉。经过倦俗态,在野无所违。”其中 “荆扉”应出自陶渊明的“白日掩荆扉”,“无所违”则似出陶氏的 “但使愿无违”,颇类陶氏的归隐情趣。但诗后半则感慨时事,情调悲凉,“主人长跪问,戎马何时稀?我衰易悲伤,屈指数贼围”。至此,前面的闲适一扫而空,忧时伤世之情如潮水般涌来。除《甘林》外,其他如 《上后园山脚》《行官张望补稻畦水归》《秋,行官张望督促东渚耗稻向毕,清晨遣女奴阿稽、竖子阿段往问》《阻雨不得归瀼西甘林》《又上后园山脚》等诗亦是同一范式,往往是田园与家国、片刻的欢愉与深广的忧愤的强烈对照,从而构成杜甫田园诗宏大深沉的意境,这根本上源于诗人 “穷年忧黎元”的儒者情怀。

杜甫强烈的入世精神使他能够超越个人的进退得失而关注民生,突破田园的狭小天地而忧心天下。尤其是诗人旅居生活的后期,国家的危难及暮年的衰病使晚年的杜甫越发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悲情愁绪越发浓重,既伤悼一己之不幸,更同情战乱中挣扎的人民,其田园诗作便充满仁民爱物的深厚情怀。久旱不雨,时雨突至,诗人满怀喜悦,“敢辞茅苇漏,已喜黍豆高”(《大雨》),“清霜九月天,仿佛见滞穗”(《雨》)。诗人老病穷途,却不利己而欲分惠于人,“遗穗及众多,我仓戒滋漫”(《行官张望补稻畦水归》),“枣熟从人打,葵荒欲自锄”(《秋野五首》其一)。诗人艰难困顿,却是先人后己,大道为公,这与陶渊明 “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自是不同的境界。

仇注引黄生曰:“杜田园诸诗,觉有傲睨陶公之色,其气力沉雄,骨力苍劲处,本色自不可掩耳。”⑫所谓 “沉雄苍劲”其实正是杜甫入世精神的艺术体现,也是杜甫田园诗的不同于陶诗的根本所在。

陶、杜对田园的不同心态深刻影响到二人田园诗的笔法和美学风格,陶诗多写意式的粗线条勾勒,自然简淡;杜诗则更多写实和人力安排,其五古深沉悲慨,五律清丽劲健。

陶氏以物我合一的眼光观照万物,消泯了物我界限,并非将外物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进行观照,而更 “纯任真实,自写胸臆”⑬。所以陶诗多无我之境,重在心灵与物象的深度契合,并不着意于物象本身的细微特征,多意会之语,少形象写真。如 “空庭多落叶,慨然已知秋。新葵郁北牖,嘉穗养南畴。”(《酬刘柴桑》)诗人孤居穷巷,浑忘四时,看到落叶纷纷才恍然秋之已至,并生出悲慨之意。但目睹北窗外新葵茂盛,南畴间禾穗饱满,则又欣然自足。诗人心与境会,随物宛转,完全应和外物的律动,同时也就忽略了自我的存在,自然也就不会从主客二分的角度精细地观察外物。所以诗人写秋写葵,只是点到为止,并不具体铺陈。又如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飚开我襟。”(《和郭主簿二首》其一)“蔼蔼”写林之茂盛,“凯风”写风之清凉,前者重其 “阴”,后者重其“时”,诗人因时而化,任顺自然,因而 “‘堂前林’‘凯风’ ‘回飚’等客观之物皆与渊明建立亲切体贴之关系,或为之贮阴,或为之开襟,宛若朋友一般”⑭。渊明与自然冥合为一,心息相通,已从中悟得天机妙趣,何须赘述自然本身的特征。陶氏 “无意作诗人”⑮,“不过写其所欲言,亦非有意胜人耳”⑯,他所汲汲以求的是与自然的交流融会,而非斤斤于物象本身,正所谓得意忘言。陶氏名句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即已蕴含归返自然的人生妙趣,得鱼忘筌,何须再写菊之色泽,山之形态。这就必然造成陶氏田园诗意象的疏阔及语言的朴拙,也唯有如此,才能表现天地自然的无形大道。陶渊明无意为诗,其实是因为有意于自然,对自然物象以神遇而不目视,故能超然物表,不落言荃,“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⑰,表现出大巧若拙的美感。

与陶氏不同,儒家的入世精神赋予杜甫突出的主体地位,而不是如道家哲学一样将自我融入天地大化;儒家的仁爱精神又使得杜甫往往以悲天悯人的情怀关注现实,而不是局促于田园生活不问世事。有基于此,杜甫与田园景象是主客两分的,如果说陶渊明是将自我统一于田园,那么杜甫则是以自我统摄外物,以儒家眼光观照现实情景,这使其田园诗具有更强的现实精神与写实风格。

杜甫初到成都的一些诗作,如 《梅雨》《为农》《田舍》《江村》《江涨》《后游》等或写村居之清僻,或写生活之悠闲,或表达归隐的愿望,或叙述游览的乐趣,总体上抒写了饱经流离之后生活暂得安定的欣慰。但杜甫虽置身出世之境却仍怀入世之心,这就使其田园诗不可能如陶诗那样物我合一,如其到成都不久所作的 《为农》诗云:

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

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

卜宅从兹老,为农去国赊。

远惭勾漏令,不得问丹砂。

如果将该诗与陶渊明 《归园田居》比较,就会发现二者的不同。陶潜是以出世之心对田园风物和田园生活进行细细的品味,诗人完全沉浸在乡野田园宁静淳朴的氛围中,进行一种陶醉式的描述。而杜甫此诗虽然也表达了隐居田园的愿望,但由表述方式及感情倾向来看,更像是一种局外人的观察,除了初来乍到的新鲜和暂得平静的喜悦外,看不出对田园有更多的感情投入。杜甫非如陶渊明一样以质性自然的心态对田园景象进行观照和体验,而是从自我视角进行欣赏品味,虽有时表现出闲适的情趣,却非物我交融的境界,如 《园》诗云:

仲夏多流水,清晨向小园。

碧溪摇艇阔,朱果烂枝繁。

始为江山静,终防市井喧。

畦蔬绕茅屋,自足媚盘飧。

仲夏早晨摇艇于碧溪,触目可见红色的果实缀满枝头,诗人特以 “烂”与 “繁”突出颜色之艳与数量之多,现出心中的欣喜。然后说明避居于此的目的,为求环境之静和逃避市井之喧,虽流露出隐者情怀,却是刻意为之,与陶氏“心远地自偏”自是不同的境界。全诗虽然貌似宁静,但诗人的主观情志有着强烈的表现,与陶诗泯合物我的浑融淡泊有着不同的风貌。

陶、杜田园诗不同的审美风格,本质上在于陶、杜不同的文化心态及由此造成的对自然的不同态度。陶与田园没有感情的隔阂,而杜甫与田园是有隔的,杜甫的儒者心态使其田园诗很难达到陶诗那种物我浑融的境界,试看杜甫 《课小竖锄斫舍北果林枝蔓荒秽净讫移床三首》其一:

病枕依茅栋,荒鉏净果林。

背堂资僻远,在野兴清深。

山雉防求敌,江猿应独吟。

洩云高不去,隐几亦无心。

仇兆鳌引黄生注曰:“看雉听猿,凭几对云,总见静寂幽闲之趣。”又引王嗣奭 《杜臆》曰:“泄云不去,此无心出岫者,公之隐几而视,亦同一无心也。”其实诗人强调无心,恰恰反照出内心的不平。宋人张九成曾将陶渊明“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与杜甫的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作比,认为杜甫两句为胜。明王世贞则云:“子韶谓 ‘水流’一联比渊明 ‘云无心以出岫’二句更浑沦,余以为语不超脱,开宋人理障一派。”⑱虽然王世贞将宋代理语诗的泛滥归罪于老杜,未免言过其实,但说杜甫两句 “语不超脱”却有道理。按陶诗两句以心体物,不露声色,而意在言外,气象浑沦。杜诗则将自己的 “心”“意”格外点出,貌似平和,其实意落言荃,反倒透露出内心的不平静,这与本诗两句 “泄云高不去,隐几亦无心”具有相似的理路。

从创作实践来看,杜甫似乎有意使五律与七律承担不同的任务,以七律表达严肃沉重的家国主题,而以五律描写更轻松的生活画面,因此,其田园诗几乎没有七律,而全为五律,且尽可能以平实的语言叙事写景,避免刻意的雕琢,如《秋野五首》其三云:

礼乐攻吾短,山林引兴长。

掉头纱帽侧,曝背竹书光。

风落收松子,天寒割蜜房。

稀疏小红翠,驻屐近微香。

全诗将山居生活的情景一一摄入笔底,遣词用语毫无造作之态,与其畅适之情表里相应,呈现出有别于刻意求工以致沉郁顿挫的另一种风貌。而恰恰是这类无意为工的诗,表现出近似渊明的自然趣味,《四溟诗话》评论说,“子美《秋野》诗:‘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此适会物情,殊有天趣。”⑲但此类诗作为数不多,并不是其主导风格。杜甫虽然表示 “焉得思如陶谢手”(《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但其 “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创作理念使其很难纯任自然,整体的创作面貌也便不易呈现类似陶氏诗作的天趣。

渊明无意为诗,重在与自然的交流回应,故不刻意于修辞。杜甫有意为诗,追求 “惊人”的效果,往往失去自然的真趣。更重要的是,杜甫因内心的不平,触目所及,不免以自我之情涂抹外物,使得景物的形态色调时露峥嵘,如《向夕》“畎亩孤城外,江村乱水中”。又如《暝》“牛羊归径险,鸟雀聚枝深”。其中 “孤”“乱”“险”“深”之类词语隐现出时局的动荡及诗人内心的惊惕,这似乎就不是诗人的主观审美追求所能左右的了。

陶渊明的田园诗总体是宁静的,杜甫的田园诗更多动乱的影子。陶诗之宁静实则源于对政治的绝望,正如鲁迅所说:“再至晋末,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文章便更和平。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有陶潜。”⑳而杜诗的忧患则因为大唐王朝江河日下的趋势已不可逆转,而积极进取的时代精神又未完全消褪,欲用世而不能,欲避世而不甘,诗人因而在进退两难的困境中苦苦挣扎。虽然田园的宁静使杜甫暂得休憩,然而清醒之后是更加长久的痛苦。

陶、杜都有真情至性,“陶公真至,寓于平淡;少陵真至,结为沉痛”㉑。二人不同的精神气质最终形成田园诗的不同风貌,陶诗淡泊玄远,杜诗更多悲慨沉郁。虽然二人的田园诗各有千秋,然而杜诗更以其兼济天下的仁者之心感动来者,这也是作为诗圣的杜甫更其伟大之所在。

注释:

①钟嵘:《诗品》,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3页。

②笔者将杜甫流寓成都及西南期间描述田园景象与生活的诗作都纳入田园诗范畴。

③龚斌:《陶渊明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77页。本文所引陶诗均出自此本,下文不再出注。

④⑭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 2003年版,第611页、第150页。

⑤袁行霈:《陶渊明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2页。

⑥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883页。本文所引杜诗均出自此本,下文不再出注。

⑦陆时雍:《诗境总论》,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418页。

⑧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陈寅恪史学论文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42页。

⑨⑪施德操:《北窗炙輠录》第1039册,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83页、383页。

⑩许学夷:《诗源辨体》,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00页。

⑫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九,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659页。

⑬⑮㉑施补华:《岘佣说诗》,丁福保辑:《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33页、977页、979页。

⑯许学夷:《诗源辨体》,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01页。

⑰都穆:《南濠诗话》,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342页。

⑱郭曾炘:《读杜劄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73页。

⑲谢榛:《四溟诗话》,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215页。

⑳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杂文全集》,北京九洲图书出版社1995年版,第330页。

责任编辑 潘 玥

作者:吴增辉,河北科技大学副教授,文学博士,050080。

猜你喜欢

陶氏陶诗田园诗
田园诗
化工巨头陶氏全球即将裁员
田园诗,走向细微处
苏轼和陶诗研究综述
陶渊明诗歌意象的张力
陶诗之桑意象管窥
陶氏加快合作创新,响应亚太区软包装及精密包装需求
“孟浩然田园诗词大赛”试行办法
看似静穆非静穆,题闲赋闲非写闲——陶渊明田园诗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