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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生 《杜诗说》之诠释方法探微

2016-11-25王永环

杜甫研究学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杜诗杜甫

王永环

黄生 《杜诗说》之诠释方法探微

王永环

杜甫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集大成者,具有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伟大意义。清代是杜诗研究的集大成时期,名家辈出,精见纷呈,注本繁多,资料汗牛充栋,呈现出空前盛况。对杜诗的分析、论说也形成各种观点和学派。在清代众多杜诗注本中,黄生的 《杜诗说》是较有特色的一个注本。然而目前学术界对 《杜诗说》的研究较为薄弱,成果也较零散。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试图对 《杜诗说》进行全面探讨和深入研究。

黄生 《杜诗说》 诠释方法

黄生 (1622—1696),原名琯,字扶孟,又号白山,歙县 (今安徽歙县)人,明代遗民。据有关文献,黄生著有 《字诂》二卷、《义府》二卷、《唐诗摘抄》四卷、《诗说麈》二卷、《一木堂文稿》十八卷、《一木堂诗稿》十二卷、《叶书》、《押韵便读》、《诗炬》、《一木堂诗式》、《载酒园诗话评》及 《杜诗说》等著作。其中 《杜诗说》最为著名。

《杜诗说》十二卷,共选诗704首,是杜诗选评本。完成于康熙三十二年 (1693),康熙三十五年 (1696)一木堂初刻,世传甚稀,但黄氏评解,多为仇兆鳌 《杜诗详注》、浦起龙 《读杜心解》等所引用。黄山书社于1994年出版徐定祥点校本,收入 《安徽古籍丛书》。

黄生 《杜诗说》与清代其它的杜诗注本相比,有自己的特点和注释方法。据笔者统计,其选近体诗557首,占绝大多数,这与黄生的审美标准有关。他在附于书前的 《杜诗概说》中云:“近体首主格律,傅之以色泽,运之以风神,斯登上品,乃杜公经史赋骚,盘郁胸中,溢为近体,时觉陶熔有未尽处。其包举唐贤以此,其与唐贤分路扬镳亦以此。披沙拣金,簸糠得米,是在选者之功矣。”①可谓一语中的。其注释杜诗以诗意诠释为主,阐明诗旨,并疏通章法。以夹注、圈点、诗后总评为主,间有眉批。时而严肃庄重,鞭辟入里,时而诙谐调侃,饶有风趣。用笔错综变化,行文极富感情,体现了黄生的文学才能及对杜诗学的贡献。《杜诗说》是如何产生的,尽管由于材料的缺乏不能说明,但从时代学术背景中可以考察它产生的一些轨迹。

一、黄氏解杜诗的目的

清初文人开始大量从事杜诗笺注,仅康熙一朝就涌现出了许多部杜诗著作,著名者如钱谦益《钱注杜诗》、朱鹤龄 《辑注杜工部集》、吴见思《杜诗论文》、张溍 《读书堂杜工部诗集》、卢元昌 《杜诗阐》、张远 《杜诗会粹》、黄生 《杜诗说》、仇兆鳌 《杜诗详注》等,都代表了清代杜诗学的高度成就。雍正朝以后也陆续产生了不少杜诗注本。在周采泉的 《杜集书录》中仅清朝“全集校勘笺注类”即录有清人注本27种,还远非清人注杜之全部。但只此一斑,已可见清代杜诗诠释学的盛况。

清初文人欲借注杜诗以抒发其故国之思和复明情怀,这是当时之所以产生多部杜诗注本的深层原因,当然也不排除当时经世之学及文学批评思潮对其产生的种种影响。黄生是明末遗民,与屈大均、吴嘉纪等人交游甚厚。遭遇乱世,生逢异代之际,他有着与当时其他文人一样的亡国之痛,对于杜甫的忧患意识与爱国精神体会一样深厚,与杜甫很容易产生共鸣,所以,黄生的《杜诗说》产生的时代原因与明末清初像王嗣奭《杜臆》、钱谦益 《钱注杜诗》、朱鹤龄 《辑注杜工部集》、周篆 《杜工部诗集集解》等杜诗注本相似。

黄生著 《杜诗说》的目的,是为了纠正前人在注杜中的错误与偏差。由于受儒家 “诗教”观的影响,宋人尤其是南宋人对杜诗常以自己的意志进行曲解,他们认为杜诗的价值在于 “厚人伦、美教化”,甚至认为杜诗的主旨思想就是忠君,离开诗歌的艺术特质,过分夸大诗歌的社会功用,所以宋人注杜诗穿凿附会之处甚多,他们常常以自己的思想与理论误解杜诗中的意思,或曰杜诗旨在宣扬 “忠君”,谓 “一饭不尝忘君”;或过分推崇杜诗的 “比兴”手法,加以穿凿。黄庭坚为此在 《大雅堂记》中批评道:

虽然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于文,夫无意而意已至。非广之以国风、雅颂,深之以《离骚》《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闯然入其门耶?故使后生辈自求之,则得之深矣;使后之登大雅堂者能以余说而求之,则思过半矣。彼喜穿凿者,弃其大旨,取其发兴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鱼虫,以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间商度隐语者,则子美之诗委地矣。②

黄生对于宋人诠释杜诗中的错误也深恶痛绝,他在 《杜诗说》中称: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公之自道其诗者,即他人不能赞一辞矣。后之注者,读书既不多,又不能阙所不知,往往郢书燕说,甚者乃伪撰故事以实之。杜公之真面目,蔽于妄注者不少。至其为评,不能深悉公之生平,不能综贯公之全集,且不融会一诗之大旨,是故评其细而遗其大,评其一字一句而失其全篇,则公之真精神,汩没于俗评者实多。兹余所评所注,不敢自谓得杜之真,惟存之以俟后世博雅君子采择折衷焉尔。③

他批评前人注杜与评杜中的诸种错误,如郢书燕说、伪撰故事以及评杜诗不够客观、全面,不能整体把握杜诗的精神等。他又在 《杜诗说·自序》中论曰:

余以为说诗者,譬若出户而迎远客,彼从大道而来,我趋小径以迎之,不得也;彼从中道而来,我出其左右以迎之,不可也。宾主相失,而欲与之班荆而语、周旋揖让于阶庭几席之间,岂可得哉?故必知其所由之道,然后从而迎之,则宾主欢然把臂,欣然促膝矣,此以意逆志之说也。窃怪后之说诗者,不能通知作者之志,其为评论注释,非求之太深,则失之过浅,疏之而反以滞,抉之而反以翳,支离错迕,纷乱胶固,而不中窾会。若是者何哉?作者之志,不能意为之逆故也。……浅智肤闻之士,轻以说诗自任,其不中窾会,岂止文害辞,辞害意而已哉!④

他仍然指责前人注杜的隔靴搔痒、言过其实、失于穿凿等毛病。于是,他要以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的诗歌解释原则阐释杜诗,其 《自序》又称:

不慧出入杜诗,余三十年,不敢复为之说。唯以我之意逆杜之志,窃比于我孟子,兢兢免宾主相失之诮。书成,将请益于海内大雅君子,取其中者,而弹射其不中者,期于杜公之志无憾而后即安,是固余所深愿也夫。⑤

《四库全书总目》“别集类存目”亦谓 “大旨谓前人注杜求之太深,皆出于私臆,故著此以避其謬。其說未尝不是”⑥。从这里可以知道黄生注杜诗的目的是要矫枉过正,挖掘杜诗本意。他所批评的 “非求之太深,则失之过浅”,“文害辞,辞害意”,应该是指宋人注杜。这一点应该与钱谦益看法相同。钱谦益 《注杜诗略例》称:

杜诗昔号千家注,虽不可尽见,亦略具于诸本中。大抵芜秽舛陋,如出一辙。其彼善于此者三家:赵次公以笺释文句为事,边幅单窘,少所发明,其失也短;蔡梦弼以捃摭子传为博,泛滥蹖驳,昧于持择,其失也杂;黄鹤以考订史鉴为功,支离割剥,罔识指要,其失也愚。⑦

宋人注杜的确存在着许多问题,包括释辞中的缪误、对典故的曲解、诗歌意义的穿凿等,钱氏由此总结出宋人注杜中的八种错误。可见,黄生与钱谦益甚至清初杜诗学家们注杜的目的都是为了纠正前人的错误,还原杜诗的真面目。

二、黄生 《杜诗说》对钱注的学习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四 “别集类存目”著录黄生 《杜诗说》十二卷,并曰:

此书以杜甫诗分体注释,于句法、字法皆逐一为之剖别。……然分章别段,一如评点时文之式,又不免失之太浅。中如谓《行经昭陵》诗,非禄山乱后所作,《寄裴施州》诗,据 《文苑英华》本增 “遥忆书楼碧池映”七字于末,虽亦间有考证,然视其 《字诂》《义府》相去不止上下床矣。盖深于小学而疏于诗法者也。⑧

周采泉 《杜集书录》卷四 “全集校勘笺注类”著录 《杜诗说》十二卷,并评曰:

其说诗以 “以意逆志”为旨,深入浅出,不斤斤于文字之训诂考证。盖黄氏之意以为此类训解工作,《钱笺》已尽其能事,故不再寻章摘句,纯以紬绎诗意为事。如《夏日李公过访》诗释云:“‘墙头过浊醪’,不欲使客知也,以之入诗,则偏欲使客知之,乃见诗家之趣。可见贫是有趣之事,富是无趣之事。诗之为物,喜贫而憎富,非偶然也。”安贫乐道之言,吐属自是不同。其说诗风格颇似 《唱经堂》,但金人瑞非失之俚,即失之莽;此则驯雅典则,非金人瑞所可同日而语。…… 《四库》谓其 “精于小学,而疏于诗法”,所论尚属平允。⑨

四库馆臣与周采泉都认为黄生 “精于小学,而疏于诗法”,而笔者却认为黄生 《杜诗说》最懂得发抉杜诗深意,也就是说黄生十分注意结合杜甫所处的时代环境与历史事实阐明杜诗的思想内容,这既是 《杜诗说》的最大特点,也是当时人注杜诗的一种风气。这一看法与四库馆臣的意见恰恰相反。

对于清初杜诗研究情况,仇兆鳌 《杜诗详注》“凡例”《近人注杜》条有大致地概括和评论,他说:

如钱谦益、朱鹤龄两家,互有同异。钱于 《唐书》年月、释典道藏、参考精详。朱于经史典故及地理职官,考据分明。其删汰猥杂,皆有廓清之功。但当解不解者,尚属阙如。若卢元昌之 《杜阐》,征引时事,间有前人所未言。张远之 《会粹》,搜寻故实,能补旧注所未见。若顾宸之 《律注》,穷极苦心,而不无意见穿凿。吴见思之《论文》,依文衍义,而尚少断制剪裁。他如新安黄生之 《杜说》、中州张溍之 《杜解》、蜀人李长祚之 《评注》、上海朱瀚之《七律解意》、泽州陈冢宰之 《律笺》、歙县洪仲之 《律注》、吴江周篆之 《新注》、四明全大镛之 《汇解》,各有所长。卢世之《胥钞》、申涵光之 《说杜》、顾炎武、计东、陶开虞、潘鸿、慈水姜氏,别有论著,亦足见生际盛时,好古攻诗者之众也。⑩

仇兆鳌不仅介绍了清朝一些有名的杜诗学著作,并且总结了这些注本的特点和优劣。这些注本中方法最特别、影响最大者数 《钱注杜诗》。尽管钱谦益在政治上的功过尚存异议,但他的《钱注杜诗》一书在古典文学研究史上却是举足轻重的著作,特别是他在此书中所贯彻的诗史互证方法,将考证诗歌本事与阐释、发挥文学作品的思想意义相结合,以唐史与杜诗相互参证,考察杜甫所处之社会环境,深刻体会杜甫思想之微妙变化,澄清史实,阐明诗意。黄生曾在 《杜诗说》中对 《钱注杜诗》做了较高评价,他在《聂耒阳》诗后说:“钱牧斋笺注杜集,引据该博,矫伪讹,即二史 (《旧唐书》和 《新唐书》)之差谬者,亦参互考订,不遗馀力,诚为本集大开生面矣。”⑪肯定 《钱注杜诗》的以诗证史方法及其价值。《钱注杜诗》的产生,首先掀起了清朝大规模笺注杜诗的风气,洪业在《杜诗引得·序》中即指出:“钱、朱二书既出,遂大启注杜之风。”⑫其次是他所开创的诠释方法成为当时及此后诗学批评的重要方法。考察清代杜诗学的发展,不难看出,《钱注杜诗》所确立的诗史互证方法几乎渗透到清代诸家杜诗笺注之中,比如,朱鹤龄的 《辑注杜工部集》、周篆的《杜工部诗集集解》、张远的 《杜诗会粹》。最为明显的即属黄生。黄生不仅服膺钱注,而且他在《杜诗说》中所采用的笺释方法完全受到 《钱注杜诗》的影响和启发。但有的学者却认为:“黄生虽然个别地方引录了钱注,但仅仅采其字词、典故、史实的注解,决不采用钱注的讽刺之说。”⑬据笔者对二书所作的对比考察,发现并非客观事实。

《钱注杜诗》对杜诗的讽刺意义多所挖掘,如,对 《洗兵马》一诗的笺释,清浦起龙以为是 “忻喜愿望之词”⑭,大体道出这首诗的本义。在 “忻喜”之馀,杜甫是否暗含某种微言呢?钱注进行了深入探索。他说:“刺肃宗也,刺其不能尽子道,且不能信任父之贤臣,以致太平也。”⑮认为肃宗 “不能尽子道”,并排击玄宗“贤臣”。尽管有清代学者提出严厉批评,认为这种解释不符合杜甫 “忠君”思想,但近人胡小石却大加称赞:“昔钱牧斋作 《草堂诗笺》深得知人论世之义,高出诸注家。其于 《洗兵马》一篇,即发扬玄、肃当时宫闱隐情。”⑯也说明钱注的合情合理性。

由于对钱注的服膺,黄生 《杜诗说》中多处引用 《钱注杜诗》,如 《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黄生引钱谦益语:“钱牧斋云:史称严武累年在蜀,肆志逞欲,恣行猛政,穷极奢靡,此诗特借以讽谕。不然辞一织成之遗,而侈谈杀身自尽之祸,不疾而呻,岂诗人之意乎!”⑰

又如 《曲江对雨》,黄生曰:“公感玄宗知遇,终身不忘,诗中每每见意,五句指南内之事,盖隐之也。叙时事处不著痕迹,忆上皇处不犯忌讳。本诗人之忠厚,法宣圣之微辞,此岂古今抽黄媲白之士所敢望哉!后人类不能推见至隐,近惟钱牧斋笺注以此为怀上皇南内之诗者得之。”⑱

诸如此类例子在 《杜诗说》中尚有不少。黄生不仅多征引钱注,而且也注重以诗史互证的方法挖掘杜诗的旨意。如,笺杜甫 《前出塞》其六曰:

战阵多杀,始自秦人,蓋以首级论功,先时无是也。至出塞之举,则始于汉武。当时卫、霍虽屡胜,然士马大半物故。一将功而枯万骨,亦何取哉?明皇不恤中国之民,而远慕秦皇、汉武之事,杜公此诗,托讽实深。⑲

笺 《后出塞》其四曰:

此诗讽禄山奢僭事;隐其名者,为明皇讳也。云帆二句,或以为唐时海运之证,予谓此国家大故,史不应漏书。详诗旨,实因此地富饶,故越之罗、楚之练与东吴之粳稻商贩者,各航海而至尔。⑳

黄生笺 《后出塞》其五曰:

前后 《出塞》皆讽明皇黩武之事。交河之役以遣戍,故其辞怨;蓟门之役以召募,故其辞夸。然两蕃虽静,禄山继反,是徒搜狐兔之穴而不知虎狼之在门内也。诗但具其事,而讽刺之意自见于言外,此真乐府正音,固不在区区字节句比耳。前讽明皇黩武无厌,后讽明皇养虎贻患,第借征戍者之辞以达之,真得古风人之意。虽不及 《十九首》之醇质婉笃,而其自成气运不受去取则一焉。㉑

笺 《紫宸殿退朝口号》曰:

此诗首尾并具典故,虽浓丽工整,颇无深意。疑即从二事记讽。缘宫人引驾,虽属旧制,然大廷临御,万国观瞻,岂容此辈接迹!而时主因循不改,其于朝仪为已亵矣。至如宰相虽尊,实与群僚比肩而事主,退朝会送,此何礼乎?此诗所以志讽,然第具文见意,春秋之法在焉。㉒

笺 《有感五首》其五曰:

言目前之势,乱宜息而未息,人宜安而未安,其故何哉?由将帅不以朝廷为心,徒拥节镇之名,有司不以百姓为心,深惮州郡之任也。然惟朝廷首悯黎元疮痍已极,轻徭薄赋,休兵息民,下哀痛之诏,与民更始,使天下知上意所向,欣然有乐生之心,隐然有太平之望,如此而人不安乱不息者,我谓之前闻。此盖通结数章之意,而归本于主德,所谓君仁莫不仁,君正莫不正,人不足适,政不足问,而惟务格君之心者,具于此见之。读 《有感》五章,而犹以诗人目少陵者,非惟不知人,兼亦不知言矣。㉓

笺 《诸将》五首之一曰:

五言 《有感五首》,与 《诸将》诗相为表里,参读自见其意。盖以天下纷纷,当务为根本之计,而用兵之事,若在所缓。其大旨在于休兵恤民,亲贤尚俭。又以关中数破,险不足恃,欲移都洛阳,以成居中驭外之势,以便受四方之贡赋,其忠谋硕画,入告无由,亦徒见之吟咏而已。㉔

以上只是其中的一些例子,足以说明黄生对钱笺方法的认同与接受,也表明这种诗歌诠释方法在当时的地位与影响。黄生之所以用 “知人论世”“以意逆志”之法诠释杜诗,其实是在杜甫 “诗史”观念影响下,肯断杜甫诗 “指事怀忠”。“指事”即是指涉事实;“怀忠”即是怀抱忠心。这样的笺释方法,主要目的就是在索求“作者本意”。而所谓 “作者本意”,显然并不在作品语言之内,而是作品语言之外。因此黄生论杜与钱谦益一样强调言外之意、诗外之旨,这不仅符合诗歌解释规律,也与当时的学术环境相一致。

当然,儒家正统思想在黄生身上也有明显反映,《礼记·经解》曰:“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㉕这种温柔敦厚的诗教观决定了黄生在杜甫诗歌的诠释上想尽力表现出折中的原则,他曾批评那些刻意附会的杜诗笺注,如他在 《杜诗概说》中所说:“杜公屡上不第,卒以献赋,受明皇特达之知,故感慕终身不替。虽前后铺陈时事,无所不备,于其君荒淫失国,惟痛之而不忍讥之,此臣子之礼也。乃说者不得公心,影响傅会,輒云有所讥切,此注杜大头脑差失处。妄笔流传,杜公之目,將不瞑于地下矣。”㉖并且在挖掘诗旨时尽量忠实于宋人对杜甫 “忠君”意识的界定,如,《哀江头》诗笺曰:“此诗半露半含,若悲若讽。天宝之乱,实杨氏为祸阶,杜公身事明皇,既不可直陈,又不敢曲讳,如此用笔,浅深极为合宜。”㉗又,《题桃树》诗解曰:“观其思深意远,忧乐无方,寓民胞物与之怀,于吟花弄鸟之际,其才力虽不可强而能,其性情固可感而发。”㉘能够看出黄生的儒家文学观。

三、《杜诗说》的注释特点

黄生 《杜诗说》的注解一般包括三部分内容:一部分是对字词及典故的注释,即 “注”,也包括一些字词的校勘。这一部分所占比重很小。第二部分是字词、章句分析,所占分量较大。第三部分则是解说,以探索诗歌意义与作品艺术分析为主,旨在挖掘杜甫诗歌的真精神与艺术魅力,往往有新见别出,尤其是结合文学理论对作品作出的艺术分析,体现出 《杜诗说》的新意。所以,虽然 《杜诗说》受到 《钱注杜诗》诠释方法的影响,但考察整部 《杜诗说》,又不难发现,黄生在对杜诗作诠释时,也有他自己的独到之处,这与他的文学修养与独特的文学批评观有关,这一点也是当时的一些杜诗注本包括《钱注杜诗》所缺乏的。概括而言,黄生所总结杜甫艺术特色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含蓄蕴藉

黄生评杜诗从不同的艺术手法和技巧考虑,对杜诗不同的艺术手法皆有论述,如黄生阐释《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之一曰:

以实包虚格。首尾实,而中联反虚。此格惟杜有之。…… “乾坤一腐儒”,自鄙之词也。“乾坤水上萍”,“乾坤一草亭”,自怜之词也。皆以 “乾坤”二字硬装见老,然究言之,则悠悠身世双蓬鬓,落落乾坤一草亭,实藏头句耳。“细雨”字,映起句。“江猿吟翠屏”,即 “白鸥元水宿,何事有余哀”意,而含蓄较深永矣。㉙

含蓄蕴籍被古代批评家认为是诗歌的最高风格,唐司空图在 《二十四诗品》中首先提到“含蓄”的概念,云:“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难,若不堪忧。”㉚后宋张表臣、明陆时雍等人又作了进一步阐发。张表臣 《珊瑚钩诗话》云:“篇章以含蓄天成为上。”㉛陆时雍 《诗镜总论》也说:“善言情者,吞吐深浅,欲露还藏,便觉此衷无限。”㉜委婉含蓄的诗歌表现手法能使作品充满无穷的韵味,因此成为古代诗人所追求的艺术标准。黄生认为杜甫这首诗的表现手法是“含蓄”,可谓一语道破。

(二)诗趣说

黄生诗学,内涵丰富。“趣”,是他诗学中重要的审美范畴。他在 《诗麈》卷一中说:“凡诗肠欲曲,诗思欲痴,诗趣欲灵。意本如此,而语反如彼,或从其左右前后曲折以取之,此之谓诗肠。狂欲上天,怨思填海,极世间痴绝之事,不妨形之于言,此之谓诗思。以无为有,以虚为实,以假为真,灵心妙舌,每出常理之外,此之谓诗趣。”㉝他在 《唐诗摘抄》卷四中也说:“太白有言,趣逸天丰。每遇其诗妙处,还以 ‘趣’字赏之。”㉞即现了这样的一种理念:以趣赏妙,妙在趣中,抓住 了 “趣”字,就能登堂入室,领略诗歌的妙处。黄生论诗非常重视以趣赏诗,以趣评诗,据统计,其 《杜诗说》中以趣评诗的就有50多处,其他著述如 《唐诗摘抄》《诗麈》等也多有论及。与前人相比,黄生的诗趣说更多地揭示了趣的美学特征,有新的眼光和见解。黄生论杜诗从 “无理有趣、深曲生趣和苦语成趣”几个方面进行了品评。

杜甫 《望岳》(指西岳)“稍待秋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二句,黄生评曰:

言登之之兴不能已,将秋以为期耳。徒说登峰亦何味?故以寻白帝问真源为辞。是严沧浪所谓趣不关理者也。㉟

评杜甫 《重过何氏五首》曰:“盖诗以兴趣为主,率直写意,便乏风味。”㊱诗歌过于平直,便无趣可言。他还说:“意言深曲,趣味悠长。”㊲

杜甫 《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有曰:“妻儿待米且归去,他日杖藜来细听”,对此,黄生评曰:“妻儿待米,本是贫士苦境,入诗偏觉有趣。总之,人品诗品,皆以真率为贵耳。”㊳评杜诗 《对雪》“飘弃樽无绿,炉存火似红”句曰:“五六形容苦寒入微,六语尤妙,火非炭火,若有若无,亦姑存拥炉之意而已。二语本写穷苦无聊之况,意苦而语转趣。”㊴又评杜诗 《喜观即到复题短篇二首》曰:“‘书到汝为人’,见前此并未接其书,苦语翻成趣语。”㊵

除了以上诗趣之说外,黄生还有无法形容之趣,如评 《水阁朝霁简严云安》曰:“全首风致,盖即景散心之作。朝霁景事既可喜,复有明府新知之乐,此时襟抱舒畅,不言可知。妙在结句悠然而止,觉此时意趣有难以言语形容者。”㊶诗趣说是黄生诗学诠释的独到之处,其他评杜之作很少有人涉及到此处。

(三)风骨论

用 “风骨”来评价一种风格,是中国文学所特有的文论方式和审美方式。在文学评价之前,即有用 “风骨”来评价人物、绘画和书法,后来被刘勰用来评价一种文学风格,这对于精通并擅长诗、书、画三者并举的中国古代文人来说,是相通的。如南朝谢赫的 《古画品录·曹不兴》:“不兴之迹,殆莫复传。唯秘阁之内一龙而已。观其风骨,名岂虚成。㊷”这是评价列为一流的绘画作品,只论 “风骨”。唐代张彦远的《论画六法》:“古之画或能移其形而尚其骨气。”㊸五代梁荆浩的 《笔法记》:“君子之风,风清匪歇。幽音凝空,叟嗟异久之。”㊹又说:“吴道子笔胜于象,骨气自高。”㊺因此,“风骨”用于文学评论,表现了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一种特有的审美方式及其审美价值。

儒家在强调伦理纲常的同时,也注重培养人的刚直不阿的人格精神。而作家的人格力量则是文学作品的风骨得以产生的一个重要因素。《周易》崇尚存在于天地之间的一股刚健博大的力量,孔孟则赞扬深藏于人的心中的正直不屈的人格力量,而这两种力量常常完美地融于一体。这种推崇刚毅、正大之美的思想成为风骨论的深厚底蕴,并使它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占有着重要的地位。风骨这一古典文艺学美学范畴在刘勰、钟嵘、陈子昂的提倡下得以确立。风骨这一古典文论范畴为历代批评家所接受。黄生评论杜诗时也多处用到风骨、气骨、骨气、骨力等美学语词,如 《秋行官张望督促东渚耗稻向毕清晨遣女奴阿稽竖子阿段往问》评曰:“田园诸诗,觉有傲睨陶公之色,以气韵沉雄、骨力苍劲处,本色自不可遏耳!”㊻黄生认为杜诗集诗歌之大成,杜甫善学古人,兼取众长,继承了诗经的风雅与汉魏的风骨。如评 《听杨氏歌》曰:“如杜公此篇,骨气挺然,本是绮丽题,不作绮丽语,大雅复作,非斯人吾谁与归!”㊼又如 《丽人行》:“酝酿汉、魏之风骨,齐、梁小儿直气吞之,若其铺叙繁华,侈陈贵盛,则效鄘风之刺宣姜,但歌其容服之美,而所刺自见者也。”㊽

黄氏认为杜诗较之唐代其他诗人之诗更具气骨之美,如卷二 《宿青溪驿奉怀张员外十五兄之绪》曰:“此诗在杜集已为轻秀之作。较之唐贤,犹见气骨。”㊾从这一评论中可见黄氏对杜诗的推崇。

(四)古诗气韵、乐府节奏

杜甫的 “新题乐府”诗,是对传统乐府的体式开拓和艺术创新,集中代表了杜甫诗歌的创作成就,鲜明体现了作为 “诗史”的思想高度与时代特征,在杜甫诗歌创作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汉魏乐府历来为大家们所学习,成为很多诗人学习的对象,黄生在论述杜诗时还从对汉魏乐府的继承上加以品评,如评 《石壕吏》曰:“‘惟有’句,明室中更无男人也。‘有母’句,特带说耳,心虚口硬,形情口角,俱出纸上。曰 ‘独与老翁别’,则老妪之去可知矣。此下更不添一语,便是古诗气韵、乐府节奏。”㊿在黄氏的品评中,此类评语很多,他从杜诗 “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角度去分析杜甫诗歌对汉魏乐府的继承。评 《佳人》曰:“‘在山’二句,似喻非喻,最是乐府妙境。末二语,嫣然有韵。本美其幽闲贞静之意,却无半点道学气。《卫风》咏 《硕人》,所以刺庄公也,但陈庄姜容貌服饰之美,而庄公之恶自见。此诗之源盖出于此。偶然有此人,有此事,适切放臣之感,故作此诗。全是托事起兴,故题但云 《佳人》而已。后人无其事而拟作与有其事而题必明道其事,皆不足与言古乐府者也。”(51)从黄生对这首诗歌的评价可以看出,黄氏认为杜甫之乐府一类诗则往往即事名篇,无复依傍,杜甫学习传统民歌形式反映现实,继承的是 “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精神,但不拘于乐府旧题之形式,而是根据内容,自拟其题。

(五)古文之法

黄生论杜诗主要是立足于字、词、句的章法结构分析,黄生从 “法”的角度,借用古文理论杜诗,他注意借用史传古文的一些法则来论述杜诗的章法结构。如评 《北征》曰:“尤妙在末后一段,本是辞阙时一副说话,却留在后找完,以成一篇大局,自是古文结构。他人不论,即文家巨擘如昌黎见之,亦当汗流气慑矣。”(52)黄氏从杜诗的谋篇布局中论杜诗之古文结构。再如《缚鸡行》曰:“‘得失’指人用心于物而言。既不能出世,则万物皆足为我累。‘注目寒江’,默念盖在于此。前路稍粗,一结遂有深味。‘缚急’字,用吕布事见趣。八句用六 ‘鸡’字,不觉其烦。‘虫鸡’ ‘鸡虫’掉转用,皆得古文之法。”(53)特别注意杜诗用字,从字法中看杜诗的古文之法。这在其它的杜诗注本是甚为少见。这是黄生论杜的一个独特视角。

综上可见,由于黄生对杜诗的深切感受以及时代学术风气的影响,黄生 《杜诗说》在诠释方法上受到 《钱注杜诗》的熏染,表现出以探索杜甫诗歌意义为主的诠释方法,又因为自己儒士立场及文学批评修养与理论水平,黄生在分析杜甫诗歌时能发时人之所未发,评品结合,发掘杜甫诗歌的艺术价值,从而体现出他的比较全面的杜诗学成就。

注释:

①③④⑤⑪⑰⑱⑲⑳㉑㉒㉓㉔㉖㉗㉘㉙㉟㊱㊲㊳㊴㊵㊶㊻㊼㊽㊾㊿(51)(52)(53)黄生撰,徐定祥点校:《杜诗说》,黄山书社1994年版,第5页、4页、1页、1页、422页、62页、309页、23页、25页、26页、306页、244页、361页、2页、87页、360页、258-259页、311页、112页、215页、102页、115页、281页、63页、67页、73页、84页、28页、34页、16页、97页。

②黄庭坚:《山谷集》,影印摛藻堂 《四库全书荟要》本,世界书局1985年版,集部037册,第183页。

⑦⑮钱谦益:《钱注杜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1-2页、67页。

⑧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533页。

⑨周采泉:《杜集书录》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92页。

⑩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4页。

⑫洪业等:《杜诗引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69页。

⑬周兴陆:《从杜诗接受史考察黄生的 〈杜诗说〉》,载《杜甫研究学刊》2001年第4期。

⑭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58页。

⑯胡小石:《杜甫 〈北征〉小笺》,载 《胡小石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2页。

㉕胡平生、陈美兰:《礼记》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77页。

㉚吴航斌:《人面桃花相映红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别裁》附一,线装书局2010年版,第224页。

㉛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卷一,《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八年版,第6页。

㉜陆时雍:《诗镜》,河北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0页。

㉝贾文昭:《皖人诗话八种》,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66页。

㉞黄生等撰,何庆善校点:《唐诗评三种》,黄山书社1995年版,第300页。

㊷谢赫:《古画品录》,《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八年版。

㊸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一,《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八年版。

㊹㊺牛孝杰:《荆浩 〈笔法记〉之 “图真”研究》附录一,上海师范大学2009年硕士论文。

责任编辑 潘玥

作者:王永环,安庆师范大学皖江历史文化研究中心馆员,246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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