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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行囊里的五味
——读黄玲散文集《从故乡启程》

2016-11-25谢轶群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6年3期
关键词:彝族舅舅散文

◎谢轶群

人生行囊里的五味
——读黄玲散文集《从故乡启程》

◎谢轶群

终于读到了黄玲教授的散文集,云南人民出版社近期出版的《从故乡启程》。犹记得好几年前读到同名单篇散文时的感佩,此番能够集中阅读作者从1988年至今写下的35万字的散文作品,颇有大快朵颐之感。作者将近三十年的人生体察和感悟,化为笔下一篇篇或沉郁悠长、或简练爽利、或浓情绵密、或清新生动的散文,交织着丰富的人生况味。作者又有着作家和教授的双重身份,诗性和知性的交相熔铸,写作上的理论自觉,还赋予了作品在通常的“品味人生”之外的散文创作的启示意义。

全书以《从故乡启程》开篇。读罢该文,只怕是最为挑剔的读者也会抚书赞叹。这是一篇不可多得的散文杰作,不夸张地说,即便与现当代散文史上的经典篇目并立都不遑多让。作品以时间的线索展开作者人生中最难忘怀的岁月,主要内容分为五个部分:1982年作者被“分配”回的故乡昭通城的冷硬落后;在故乡贫困单调环境中的文学求索;调往滇中的等待与成行;在滇中的生活;调入省城后对家乡的感怀。由家乡而滇中而省城,不同的生活阶段中是一如既往的多思和执著。全文气韵汪茫、音调铿锵,时而以记述展开心绪,时而又以感叹牵连场景,那对命运的悠长感慨,对挫败的低低叹息,对家乡的深沉爱恋,对友情的真切礼赞,还有寻梦途中的喜慰与莫名失落并存的微妙感触……在总体低语独白、适时激情迸溅中珠圆玉润、浑然一体。一段其实并无惊心动魄经历的生活,在作者敏感而富于理想主义的心灵中跌宕出别样的悲欢与苍茫,呈现了岁月被文学之光烛照后的令人追怀的绚烂。

这篇《从故乡启程》给人如此的冲击和震撼,首先当然在于情感投入,在于作者对人生和文学的热爱,这种浸透了感情汁液的温馨与雄浑不是一种写作运思中的风格选择,而是水管流水、血管流血般的自然涌溢。没有作者那种诗性情怀和切肤感受,仅凭写作技巧,无法达到这样的感染力。尤其值得指出的是,作者原本浓烈的情感经由人到中年的时间淬炼,既遏抑了澎湃勃发,又远不止于常见的淡淡感伤,形成沉雄而飘逸的风味。

黄玲的职业是教授、学者,而教授、学者的散文大多思辨有余而艺术性不足,也即一些作家评价学者散文时说的“太硬”。所谓“太硬”,就是学者们习惯论文式的科学语体表达,文章缺乏修辞、文采和才气,文学的姿彩让位于“科研”中养成的板肃平实,虽有其思想价值,但总离文学作品的基本艺术要求有些距离,如刘半农所说,只能是“文字的散文”。而《从故乡启程》中,精致灵巧的语段俯拾即是,反映出作者过人的语言艺术修养和文学创造力:

因为风太硬、草枯黄,因为心的不甘寂寞,便总想着逃离。那些声称热爱故乡的人其实都不在故乡,距离远了才能审美。站在故乡的土地上,浓浓的煤烟熏得人眼泪恣意横流。太多的寂寥缠绕着灵魂,连梦也飞不高,只能在低空的冷风和云层下挣扎。

这是一个多么适合温暖地生存的地方,和故乡的冷、硬、刚相比,这里更多的是温暖和舒适。不必像寒号鸟一样为过冬到处奔波操劳,这里随便往地上插一枝树棍,也会开花结果。从贫穷的故乡漂泊到此的我们,曾经饱受那些富裕目光的同情和抚摸,让我们不禁生出从糠箩跳到米萝般的幸运。

这是一个悖论,在贫穷落后到令人怜悯的地方,却有着如此灿烂的风景。凡是来过这里、目睹过鹤之灵舞的人,无论他走得多远,梦里肯定会留下鹤们翩跹的身影,尤其是那些在昭通土地上开始文学梦想的人,一个个飞离故乡,飞向远方去寻觅温暖、寻觅梦想。他们的梦乡一定有黑颈鹤悠远的长鸣在回响。

……

另外,这篇散文有着极富音乐感的张弛节奏。第一部分淡然地起笔,逐渐推涌起理想主义的洪流;等待工作调动的不安紧张中穿插夜滞荒山的静态描写,反衬落寞和逃离心切;终于进入理想之地后响起激昂的“家园永远在远方”的抒情,以陡然表顿悟,随即大浪退潮般回落到新的心态下对家乡风物的悠悠咀嚼……不止于语句段落的音乐美,全文都宛如一曲多声部演奏的乐章,节奏旋律与穿行今昔的心绪丝丝相扣。

自上世纪末纸媒副刊扩版以来,散文的极度繁荣也带来了这一文体的泡沫化和快餐化,除去“文化大散文”的一度风潮,作者草草地写,读者闲闲地读,是这一文体遭遇的常态。散文的另一常用别名“随笔”,似乎更能体现出它不必苦心营构、也不必端肃鉴赏的轻省随意。虽然散文的魅力有时也的确体现在那一份散淡、率真、闲适,但艺术性散文——即“美文”——的总体沦丧总归让人遗憾。文学研究界还令散文家沮丧地指出:散文本身就是艺术效果有限的文体,它抒情不如诗歌,叙事不如小说,而黄玲以她的《从故乡启程》已经证明,依然有沉潜散文艺术的苦心孤诣者,现代散文也并非是次于诗歌、小说的“二等文体”,它对文学表达方式的调配运用自有不逊色于其他文体的独到之处,借用苏轼为词的“诗馀”地位正名的话:散文“自是一家”。

《从故乡启程》在全书中颇有“孤篇横绝”之感,我们也不必遗憾于全书并不全都是此等上品。这篇散文调动的是作者由青年到中年的几乎全部生活资源,万字上下的篇幅浓缩了半生风雨,用作者在本书后记里的话说,如同“酿酒”,“大地上的植物除了经历成长,还要经历蒸煮、接受发酵,要经历长长的黑暗与等待”,岁月、情感与才识的炼蜜为丸,自是不能多得。

《从故乡启程》是一篇以抒情为主导的作品,而黄玲的叙事性散文同样很有可观者。她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出版和发表小说作品多部(篇),叙事本是她的基本功,引入散文中举重若轻,更别有一份简练生动。

《插队小品三章》描写了作者插队期间入团、送礼等三件事,以权谋私的团支书,见礼眼开的队长,作者三言两语即勾勒出他们俗不可耐的嘴脸和灵魂,也颠覆了今天某些人对那个时代的极力美化;而作者本人在三件事中单纯、拘谨的心理和表现亦细腻传神。《被困塘上》描写长途车抛锚又终于再启动出发后的生活场景,那位没做成生意便显出几分刁蛮的老妇人以及对孩子粗口与疼爱交加的乘车女子,一个是底层生活中历练出的精悍,一个是面对自己的婴孩时不必掩饰的情绪流露,写得极富生活气息。《白公馆奇遇记》描写参观白公馆时偶遇电视剧拍摄,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国军”相逢,文中氛围烘托、心理描写齐备,将一件小事写得令人莞尔。《人与动物那些事》是理性的,通过对兔子、老鼠、狗三个动物故事的叙述,反思了人类社会的残忍、奸诈、薄情,每个故事均讲述得令人惊心,其说服力让随之进行的反思只需寥寥数语即给人深刻印象;《小小男子汉》是感性的,描写七岁儿子的早熟懂事,儿子的语言形成童稚和早熟的鲜明反差,字里行间流溢着身为人母的满满感动和骄傲,传递着家庭生活的幸福……

作者是女性,有着自觉的性别意识。学术上黄玲教授做过云南女性文学的系统研究,散文中对女性生存状态也多有书写。在这部散文集中,《女人四十》这样颇有“心灵鸡汤”格调的篇什并不反映黄玲对女性的体验深度和认识高度,而几篇以女性为书写对象的叙事散文却意蕴丰厚。《小凤的理想》里写道,当年贫困生活中的馋嘴同学小凤的理想是:将来有了钱,到饭馆痛痛快快吃一顿!后来小凤嫁给一富有丈夫,丈夫婚外偷情,以钱就轻易换得了她不计自尊的隐忍。作为女孩,小凤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可以长期偷家里的粮食换麻糖,也可以给舍友倒洗脚水换零食;作为女人,小凤为了金钱,还可以和不忠的丈夫相安无事。“贫穷可以成就一个人,贫穷也可以打倒一个人啊!”物质的压迫和诱惑对女性人格的摧残令人感叹。《曾经年少爱追梦》写的是作者的一位中学女同学梦想成为演员,一日忽发奇想给上海电影制片厂和长春电影制片厂各写了一封自荐信,随后收到了两家电影厂予以拒绝的回信。来自电影制片厂的信瞬间让她成为学校和当地的议论中心,种种不怀好意的猜测和传言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最后只能转学,流言甚至跟着她到了数百里之外。少女的梦想本最是美好单纯,但那个社会对此绝无呵护爱惜,肆意的嘲讽挖苦不是罪过,而青春的梦幻却是罪过。最让人嗟叹的是《问世间情为何物》,一位大学毕业的女建筑师,因为军官男友的负心(怕因她的家庭成分影响政治前途)而精神失常,治疗好转后经人介绍嫁给一贪图她是大学生的麻面男人,婚后又饱受凌辱虐待,最后成为端起屎尿盆子往自己头上倒的彻底疯子,常年浑身污秽地游走在她年轻时参与设计的影剧院边。因一个情字,毁去这位当年当地稀有的女大学毕业生的一生,且成为人们厌恶、鄙薄的“小丑”。绞杀她的,有社会和他人,更因为这位女性自己极其重情的心结——难道在薄情的人间深情地活着就会带来人生灾难?不过此文中作者最后的议论收窄了作品蕴涵,如前两篇那样行文适时而止的话,会给读者更为开阔的思考空间。

小说叙事和戏剧叙事便于区分,而散文叙事和小说叙事的区别何在,是一个比较模糊的问题,因此像鲁迅的《一件小事》等作品究竟该归类于小说还是散文让人时有疑虑。其实二者的最重要的分野在于:小说叙事中事件的发生、发展过程是中心,是主体;而散文的叙事服从于作者心绪的抒写或议论的生发,环境描写、场景描写、行为描写、语言描写、心理描写等多用白描。因为白描的简约性,考验着作者能否抓住要害、抓住特征的写作能力。对照作者那些成功的小说作品,本集中的叙事散文说明黄玲既善做小说叙事的加法,也擅做散文叙事的减法。

书中叙事性散文的重要系列——在韩国大真大学执教期间的工作与生活,却是相对薄弱的部分。因是摘录自日记,即兴味浓而积淀有限,行文未及经营,总体上更具有个人一段特殊生活的存档、留念意义。

黄玲教授是生长在云南的彝族,她对云南和彝族历史文化有着很深的感情。在这本散文集中,有相当篇幅是写云南文史掌故和彝族风情、人物。这一系列作品,大多体现出理性与感性交融、知识性与艺术性并呈的特色。

在《我们的祖先“元谋人”》一文里,作者先以开阔的历史视野,浓墨重彩描绘了云南大地的古老与神秘,讴歌了直立走出兽类的人的神圣。在介绍元谋人的重要遗存——两颗青年男性的牙齿——时,绘声绘色讲述了“阿土”与猛虎搏斗的英勇与悲怆,被猛虎咬嚼的“阿土”的两颗牙齿从虎口掉落,埋进大地,“在红土地中沉睡了千年万年,等待着重见天日的时刻,把来自远古的信息传给后代子孙”,尽显历史的悠远苍凉。“也许我们不知道自己将要往那里去,但我们应该知道我们从哪里来。”探究古老的历史,意义到底何在?这种解释,警策之中满含诗意,是学者内核的作家的独有创造。

和写元谋人的奔放浓烈笔法不同,《一代名士孙髯翁》中可以读出作者情感上的节制。《大观楼长联》的作者孙髯翁一生颇为传奇,作者却没有就势弄玄设虚增强可读性,“情”与“事”和“理”基本均衡分配,行文沉着有力,洋溢一层轻淡的诗意。作者可以说,也是孙髯翁的同行,且对孙髯翁的性格、节操、为人等有着心意相通的理解,因此就没有过多的惊喜和急于讲述的迫切。宁静致远、淡泊明志的孙髯翁想必很满意作者以这样的笔调叙述自己的生平和成就。

追叙袁嘉谷、林徽因和李乔的篇章,充满着略带文学笔法的历史细节,常常一两句话就把读者带回历史现场。而且作者在筛拣材料上处理精当,众所周知但必须提及的,常用概述;较为生僻又显重要的,则详细述写。比如袁嘉谷任东陆大学教授十年不领薪金、林徽因夫妇在昆明借地造屋等,读之让人增长不少见识。

黄玲很重视自己的彝族身份,以此血脉为骄傲。书中有关彝族风情和人物的作品,有着比抒写云南历史更多的情感含量。《岁月如歌》里,作者把从小熟习的彝族山歌分为青少年玩乐之歌、人生的艰辛与希望之歌、女性悲苦之歌、喜庆之歌四类,分别举出代表之作。而列述这些山歌时,都以相关的生活背景和氛围烘托,并把歌唱时的情景描写得叫人身临其境。作品不仅传播了彝族山歌,也展现了彝族生活,还生发了对民间传统文化在城市化进程中迅速衰落的强烈遗憾。《姑爷蓝》一文写的是上世纪彝家乡村的婚俗,风趣的语言,善意的揶揄,满怀对逝去的民俗的怀念。

在彝族人物的描述中,最打动人的不是声名赫赫的“云南王”龙云,而是《舅舅·舅母》中的舅舅。这篇《舅舅·舅母》是本书中最有分量的作品之一。文章从“彝族人有‘舅舅为大’的观念”起笔,以舅舅对作者的照拂开篇,主要叙述了秉持彝族人的人生信条与理念的舅舅正直善良、辛勤坚忍、无尽担当的一生,舅舅在贫困艰难的生活中帮助邻里,孝顺老母,抚育五个子女长大成才,不计代价救活身患当时属于绝症的肺结核的女儿,将宝贵的顶替工作的名额交给最需照顾的女儿而不是儿子,晚年还定期在子女间透明、平均地分配自己的退休金……舅舅如一颗大树支撑起家庭的天空,为家人和乡里树立了典范。作者饱蘸深情,而又时时拉开与抒写对象的距离,力图不完全被情感牵引,而有平静、理性的观照;作者的分析、议论告诉读者,面对沉重的困境,不仅需要情操和勇气,还需要高度的生活智慧,因此舅舅几十年的家庭责任担当更显得烦难不易,舅舅的形象更显伟岸。这种效果使得作品比抒发丧母剧痛的《翠湖之殇》更为感人。舅舅竭力将女儿从死亡线上拉回、为家庭责任放弃年轻时的风光与浪漫,还有篇末对舅舅壮年时家庭生活片段的追忆,包括脾气不好的舅母对作者和作者母亲的竭诚招待等,都是让人动容乃至落泪的篇章。这篇《舅舅·舅母》闪烁着人性之光,涌动着民间彝家无须拔高的厚德高义,在浮躁的当下,宛如一针匡济世道人心的清凉剂,达到了相当高的思想和艺术水准。

黄玲的小说、散文乃至论著都时常流溢着芬芳的诗意,但她总体上是一位现实主义作家,她有深厚丰富的生活积累,有对现实生活真切饱满的刻写,也常有洞悉和透视现实的努力,因此著名作家海男女士为本书所作的序言——《一个女人的蓝色笔记》——就颇有点自说自话而与作品的写实特征关系不大,它是海男自己的主体呈现。黄玲不是海男那样的“妖娆异类”,“意外之书”、“书房香气”、“蓝色光泽”云云,很大程度上偏离了作品的内核。作者在本书后记中说:“编本散文集,犹如收拾一次人生的行囊”。通读全书,我们看到装满这行囊的,不是高蹈的玄想,而是产生于现实大地的人生五味;漫漫时光中,它们已被文心深深体验。

(作者系云南艺术学院讲师,文艺学硕士)

责任编辑:杨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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