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实践观念的起源与现代性困境
2016-11-25王南湜
文/王南湜
现代实践观念的起源与现代性困境
文/王南湜
人们常用“现代性困境”或“现代性危机”来表征现代实践方式所陷入的悖谬境况,并对这种现代实践方式及与之相应的观念表现形式进行批判。此即所谓现代性批判。但当人们在这样做的时候,却往往只是直接抓住现代性观念的现成表现形式进行批判,而忽视了对使得现代实践方式获得其合理性表征,即在观念上获得支撑、引领和确证的现代实践观念及其起源的考察。由于实践观念乃是相应的实践方式的最为直接和根本的合理性支撑,且事物的起源乃是其本质的最直接显现,因而这种忽视了现代实践观念及其起源的现代性批判就往往流于表浅层面,而不能抓住其本质。因此,欲改变现代实践方式以缓解现代性困境,便须改变现代实践观念;而欲改变现代实践观念,则又须了解现代实践观念的源起,它与古代实践观念之根本差别,并从这种差别中发现现代实践观念的缺陷及其合宜的处置之道。本文将试图表明,实践观念从古至今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变化的根由在于,在古代本为最低级之人类活动的制作因近于上帝创世之活动而成为神圣性的,其后果便是制作替代了生活世界,遮蔽了生活世界,这使得现代实践观念与亚里士多德作为习俗性的伦理生活的实践观念大相径庭。故合宜的处置之道便在于,在某种意义上通过康德而回归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古代实践观念,而这一点正是马克思《资本论》时期的思想所揭示出来又被人们所忽视了的。
现代实践观念与古代实践观念的反差
在对于现代性困境的诸多考察中,海德格尔关于“技术的追问”,显然更为切中问题。海德格尔不同于他人的深刻地方在于将现代技术之本质视为“是与现代形而上学之本质相同一的”,而科学,这一“现代的根本现象之一”,亦是在深层上由技术所规定的。这就将技术这一现代人类实践的主导方式提升到了形而上学的高度,且视作现代社会最为根本的规定性。
与古代社会相比,在现代社会中技术的地位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呢?这需要回到亚里士多德那里。我们现时称作“实践”的生产活动或技术,就是亚里士多德称为“制作”的人类活动。他认为,在目的内在于活动自身的作为道德、政治的实践活动以及作为沉思的理论活动中,以永恒的东西为对象的理论具有最高地位,而在以可变东西为对象的活动中,实践由于是一种具有内在目的的活动而高于外在目的活动的制作。于是,制作成了最为低下的活动方式。显然,亚里士多德所理解的技术或制作在人类活动中的地位,与现代社会所理解的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现代哲学是否普遍蕴含着一种全新的实践观念
海德格尔对于技术的追问,道出了何以技术在现代社会成为了“最为根本的规定性”, 并使得技术成为了现代实践观念最为根本性的规定,从而也就成为了现代哲学所普遍持有的观念。
在海德格尔看来,技术是一种解蔽方式,贯通并统治着现代生活。但在现代技术中起支配作用的解蔽是一种促逼,它向自然提出蛮横要求,要求自然提供本身能够被开采和储藏的能量。由此导致的结果是,现代技术的本质显示于我们称之为“座架”的东西中,作为命运,“座架”指引着那种具有订造方式的解蔽。这种订造占统治地位之处,便驱除任何另一种解蔽的可能性。
这样一来,为技术的对自然的“订造”本质所决定的现代科学的本质,便被追溯到现代物理学出现之初的伽利略、笛卡尔和牛顿等人那里。现代自然科学的根本特征是数学化。伽利略曾言,自然这部大书是用数学的语言写成的。但数学并非只是简单的科学工具,而是现代科学之本质性的东西。
如果我们承认对于世界的“筹划”“订造”是现代技术、现代科学和现代哲学之基底的话,那么,海德格尔将现代性困境归结于现代技术之特质,或者说,从现代技术之特质去探讨现代形而上学之本质,进而探讨现代社会之本质,也就是全然合乎情理之事。
现代实践观念的基督教神学根源
那么,从古代到现代,人类思想何以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笛卡尔作为现代哲学之奠基者,其思想的革命性转变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如若不搞清楚这一问题的话,人们对于海德格尔所描述的现代思想革命,会感到即便那是十分真实的,也是过于突兀而难以理解的。因此,我们必须进一步追溯这一进程的源头。这就把我们带回现代哲学发展之前夜的中世纪基督教神学那里。
中世纪基督教哲学是希伯来神话与希腊哲学相遇的产物。在希腊化地区传播中,基督教借用了希腊哲学。但希伯来神话与希腊哲学是极为不同的两种理论框架,因而这种结合之中便不可避免地充斥着种种张力。其中最为根本的问题便是恶的起源问题。基督教哲学不能像希腊哲学那样解释恶的起源问题。既然这个世界是上帝创造的,且上帝是全善的,那么他怎么有意愿创造一个会包含恶的世界呢?当然可以像希腊哲学那样,限制上帝的全能(现代也有这种有限上帝说,如奥斯维辛之后神学中与人类一起受难的上帝),但这样一来,受限的上帝如何可信?因此,必须另觅出路。在哲学上,这开始于奥古斯丁的创新。与希腊哲学的理性主义不同,后期奥古斯丁在反对伯拉鸠主义的论战中,尽管将源于上帝恩典的拯救提到了最高处,而仍认为世间的恶则是由于人的自由意志所造成的。这样一来,与希腊哲学不同,道德上的恶与存在上的缺陷区别开来了,但其起源却也转移到了意志内部,即源于上帝的本质意志与人的意愿的张力。奥古斯丁是意在调和启示与理性,只是他要将理性置于启示之下,将上帝的自由意志置于首位。而中世纪另一位重要神学家阿奎那则在某种意义上倾向于将理性置于首位。这便是中世纪基督教哲学中奥古斯丁主义与亚里士多德-托马斯主义的斗争。在反对亚里士多德-托马斯主义的实在论当中,奥古斯丁主义后来发展出了以奥卡姆为代表的唯名论。这一斗争最终导致了1277年主要是针对亚里士多德主义的大谴责,其结果是唯名论思想的胜利。
唯名论把实在论颠倒了过来,认为“受造物是完全特殊的,所以不是目的论的。于是乎,神无法被人的理性所理解,而只能通过《圣经》的启示或神秘体验来理解。因此,人并没有自然的或超自然的目的。这样一来,反对经院哲学的唯名论革命摧毁了中世纪世界的每一个方面。它终结了那种从基督教教父开始的把理性与启示结合在一起的巨大努力”。
这也就意味着唯名论之唯意志论导致了近现代主体性哲学的兴起。“现代性的起源之一在于一种特别重视上帝无限性的上帝观。这种理解开启了一个深渊:由于一切明确内容都被认为与上帝不相容,上帝渐渐被视为‘无名的不羁’。但一个变得如此不明确的上帝有彻底消失的危险。上帝成了一种空洞的超越性,无法为人类提供量度。对这一上帝的体验与对一种自由的体验无法区分,这种自由不承认任何量度,必将沦为一种纵容。”但同时,“这一发展的一个内在组成部分是内转。个人被抛回到他自身。内转为个人赋予了一种新的意义,即使它促使个人将其个体性遗弃在其内在的深渊中。在中世纪的灵性中,我们看到了现代主体主义的一个根源。”或者说,“人在自身之中发现了无限,这种无限与上帝的无限融合在一起——不是受造物所构想的上帝,而是受造物自身之中的上帝。”于是,“人在这里被赋予了两重存在。人被描述为已经脱离了他的无限起源或无限自由,而落入了时间、空间和有限之中。但这种落入并不意味着我们的起源已被完全掩盖,它被体验为一种召唤我们内转的东西,使我们超越于有限的存在。人就本性而言是受无限感召的有限造物。这一本性表明,我们可以在人那里区分两种截然不同的认知模式:一种属于作为受造物的我们,另一种则属于超越了受造物而达于无限的我们。”
现在思想所面临的问题是,与亚里士多德主义传统的经院哲学可借助体现着上帝理性的自然不同,唯名论之意志主义的胜利既然意味着上帝被视为不受任何理性规则限制的自由意志,且对人而言,处于无限的超越性的条件下,那么,处于有限的此岸的人,便只能从人自身出发去寻求这种确定性。于是,进一步的问题便是人自身有什么依据可达于确定性。这就将我们带到了现代性的门口。
现代性哲学的兴起及其困境
在意志主义的前提下,人自身要想获得确定性,从逻辑上说,有三种可能的方式:通过神的直接授予、通过对神创造的自然的认识、通过对神的创造活动的模仿。但这三种方式之间并不是互相隔绝的,而是在某种程度上关联着的。其中最为根本的共同点是要找到人与神的某种同一性以作为基点,但各自所找到的出发点则有所不同。
通过神的直接授予而获得确定性,这便是以路德为代表的新教神学通过信仰而获得确定性的方式。这种方式的所面临的问题是,人如何能够确定他从上帝那里获得了据以进行判断的权威?如果借助于每个人的良心,且各个人所得到的启示各不相同,则又当如何?
试图超越路德的带有某种神秘意味的启示方式而从人的理性进路探讨确定性的,当首推笛卡尔。但这会导致他那著名的思维与广延相互外在的二元论。
而试图通过人的创造活动去达到确定性的,则不仅有各色人文主义者,还有哥白尼、伽利略、笛卡尔等人也持有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都在某种意义上将制作视为达于确定性的通道。与亚里士多德哲学中对于制作的贬低不同,制作由于其类似于上帝的创造活动,能够成为人接近上帝的中介,因而在近现代哲学中亦获得了一个近乎神圣的地位。人们甚至可以一般地说,人的制作的神圣性在近现代哲学中成了某种“共识”。意大利哲学家维柯尽管对于笛卡尔哲学是持严厉批判态度的,但却也以另一种方式发挥了这一人文主义精神,将真理视为创造本身,认为既然人类世界是人类自己创造的,人类就应该希望能认识它。
把历史理解为主体或人的创造,把真理等同于创造,维柯就开辟了一种完全不同于近代科学的把握历史的哲学进路。这种主体的创造活动在德国古典哲学中得到了系统的发挥。德国唯心主义将世界视为人的历史性的创造物,似乎消除了唯意志论所带来的人与上帝的间距,解决了问题,但这种消除或解决却是以暗中置换了问题为前提的。这种置换可能以两种方式出现:一种是将上帝从奥古斯丁主义或唯名论所赋予的超越的位置拉了回来,置于历史性的世界之中,而这样一来,那个超越的上帝就仍然处在彼岸世界,而无关乎人的创造;另一种方式是暗中将人性的主体设定为神性的主体,但这样一来,所实现的统一却又无关乎有限的人性主体了。显然,问题并未解决。
更为重要的是,这种试图通过人的历史性创造活动解决问题的思路,还导致道德的内化,即道德准则不再能是由超越的上帝所赋予的,而是只能出于历史世界自身之中,于是,由奥古斯丁所区分开的道德上的恶与存在上的缺陷,便又被重新归结在一起了,即恶被理解为一种历史过程中的某种堕落、某种不完满或缺陷。这便是德国唯心主义中的异化论。于是,在这里,道德或伦理生活也就被理解为人的创世活动的一个方面或环节,不再具有独立于制作的意义。如果再加上笛卡尔哲学中已将理论和制作活动合为一体,在这里,亚里士多德所区分的理论、实践、制作三种活动也就合而为一了,即成为了一种可称之为包含这三者的理论化的创制—实践活动,而创制也就成了一种把握理论与实践的基础性模型。在希腊哲学中,虽然创制被人们普遍地视为一种低贱的活动,但正如许多学者所指出的那样,这种活动实际上却具有一种被用于描述其他类型活动的模式化的意义,这种作为理解模式所具有的基础性地位与其在人类活动排序上的低下地位,形成了一种明显的反差。而在现代哲学中,这种反差则由于创制的神圣化而被消除掉了。但这样一来,道德生活既然只是创制活动的一个方面或环节,不再具有独立于创制的意义,那么,由于人的创造总是功利性、历史性的,与上帝的绝对创造不同,因而,道德准则在这个意义上也就被功利化、相对化了。也就是说,现代世界不再存在绝对的道德,而只有相对性、功利性的道德。但这样一来,所谓的道德也就成为力量的表现,而不再成其为道德了。而这正是现代性困境的最为深刻的表现。
一言蔽之,贯穿于笛卡尔以来的现代哲学之中的主导精神,便是对于人的创造力的弘扬。尽管人是有限的造物,却被视为具有类似于上帝的创造能力,但这种创造力又不足于真正通达上帝,从而便陷于种种困境之中。这样一种理论困境,正是现实世界中现代性困境在观念中的反映。
现代实践观念的现代性后果及可能的处置之道
现代实践观念及建基于其上的现代性哲学,其核心便是海德格尔所着力揭示的“世界成为图象和人成为主体”,亦即他所着力批判的人类中心主义。而正是“人成为主体”以及随之而来的“世界的图象化”,与现代性现实生活所具有的深刻契合性,才使得现代性哲学为现代性现实生活提供了终极合法性之意义支撑。
因此,要走出现实生活中现代性困境,便须破除现代性哲学之人类中心主义,亦即承认人类的有限性。由此而来的便是拆除基于制作之神圣性的理论、制作与伦理实践之合一的现代实践观念,将三种人类活动方式在观念上分割开来,让三者各行其是。亚里士多德关于三种人类活动方式的划分,康德关于理论理性、实践理性和判断力的三分,似乎都提供了一种现代性条件下解决现代性困境的方案。这种方案的合理性正在于它抗拒了将人的本质视为神性的诱惑,敢于直面人类理性的有限性。
但康德哲学具有一种抽象的非历史性特征,这是其理论上的严重缺陷。而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正是通过揭示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性而体现出来的。在这方面,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哲学中的历史性观念。但这一继承,特别是对于《资本论》创作时期的马克思来说,却是在如同康德那样承认人的有限性的前提下的继承,而非无条件的接受。这就是将“被看成神灵的过程”的历史,改造为人的现实的因而有限的生产方式的历史。因此,在马克思后期思想中,存在着类似于康德的对于人类活动方式的切分,理论思维只是其中一种。马克思对于人类诸活动领域的这种切分,可以说是对于康德哲学的一种历史化,因而对于现代性批判有着更大的合理性。
我们看到,克服现代性困境的出路在于,跳出现代实践观念这一现代性哲学之根基,而在这一方向上,唯有通过黑格尔哲学批判而在某种意义上回归改造了康德哲学的马克思后期思想,才给我们指出了一条合理的进路。这也意味着,以往人们对于马克思哲学的阐释无论是法国唯物主义式的,还是黑格尔式的,都是偏离了马克思的。
(作者系南开大学哲学院教授;摘自《天津社会科学》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