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云是“抗战阵营内部的一颗未爆炸弹”?
——与杨天石先生再商榷
2016-11-25谢本书
文/谢本书
龙云是“抗战阵营内部的一颗未爆炸弹”?
——与杨天石先生再商榷
文/谢本书
杨天石先生在研究中认为,龙云是“抗战阵营内部的一颗未爆炸弹”,是西南“反蒋降日”的领头羊,这是站不住脚的。杨天石先生的论述,既涉及若干理论的认识问题,也涉及对若干史料的诠释和考证问题。限于篇幅,笔者在本文中先论说四个问题,与杨天石先生商榷。
地方实力派都是没有“是非、正义、民族、国家”观念吗?
杨天石先生把龙云看作是抗战时期地方实力派的代表和领头羊。杨天石先生是怎样看待地方实力派的呢?他说“地方实力派的命根子,一是地盘,一是军队,牢牢保有了这二者,才有可能独占一方,称雄称霸。至于是非、正义、民族、国家等观念,都是次要的,都是无足轻重,甚至可以弃如敝屣的。这一点,从龙云对汪精卫以及其对日态度,都可资证明。像龙云这样的地方实力派并非一人,四川的刘文辉、山西的阎锡山等大体类似。”
在这里,杨天石先生把抗日战争时期的地方实力派统统加以否定,一棍子从政治上打死了许多人,说他们没有是非、正义、民族、国家等观念,这完全不符合抗日战争时期的客观历史。
应当指出的是,在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以后,从中央到地方,从国民党到共产党,全民总动员,都投入了全民抗战的伟大事业中,地方实力派也不例外。地方实力派看重自己的实力和地盘,但是当面临民族危机,国家危亡的严峻时刻,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能顾全大局,以民族、国家为重,投入到抗日战争之中。在抗日战争初期,蒋介石与地方实力派在共同抗日这一点上,取得高度共识。然而,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以后,情况逐渐发生了变化,中央势力与地方势力的矛盾有抬头的趋势,一方面要集权和独裁,另一方面要分权和民主,共产党人则支持西南地方实力派的民主要求,于是国共两党在争夺地方实力派的斗争中,矛盾加剧了。在这场斗争中,地方实力派也逐步分化。然而,在西南地方实力派中更多的领导人却倾向于共产党的主张,并强化了与共产党的联系,西康的刘文辉、云南的龙云在同共产党的联系方面更为积极。西南地方实力派领导人的动向,对于国共两党势力强弱的转变也起了重要作用。尽管如此,应当肯定的是,在整个抗日战争时期,地方实力派不管是否有过动摇,或动摇程度有多大,他们中的大多数仍然积极地投入到反对日寇侵华的斗争中,并为抗日战争的伟大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笼统地说他们没有是非、正义、民族、国家的观念,既不符合历史事实,也是对他们人格的侮辱,应当给地方实力派一个公正的历史定位。
龙云是“反蒋降日”的领头羊吗?
在回答杨天石先生关于“龙云与汪精卫‘暗通’”问题之前,有必要论说抗日战争时期龙云的基本态度,也就是说他是不是“反蒋降日”领头羊的问题。
从抗日战争历史发展总体进程来看,龙云始终坚持抗战,作为抗日爱国将领是当之无愧的。反蒋有之,降日则无。正因为如此,周恩来在1962年龙云去世时,曾明确指出,龙云一生有四大功绩:抗日、反蒋、联共、支持民主运动。抗日是龙云一生的第一个重要功绩。这一评价,反映了中共领导人对龙云的基本认识,应该说是符合历史客观实际的,并为历史发展所证实。
龙云(1884-1962),早年毕业于是云南陆军讲武堂,从1927年起掌握云南大权,直到1945年10月蒋介石在云南以武力把龙云赶下台为止,统治云南长达18年之久。1937年七七事变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在民族危亡的紧急关头,龙云致电蒋介石表示“时局至此,非集我全民力量,作长期抗战之计,无以救危亡”。又表示自己愿率部队,奔赴抗日前线。 龙云作为云南省政府主席、滇军统帅,虽然后来没有亲赴前线,然而滇军在前线的重大行动,都是请示龙云后执行的,是龙云指挥的。龙云始终坚持抗战的态度是明确的。
1937年8月龙云仅用28天的时间,编成约4万人的一个军,番号为陆军第六十军,以卢汉为军长,下辖三个师,分别以安恩溥、高荫槐、张冲为师长。1938年4月下旬,六十军奉命赴台儿庄,参加第二阶段的徐州会战。六十军英勇抗战,牺牲惨重。龙云毫不气馁,多次电令卢汉说,滇军“如此应付强敌,不但扼守阵地,且能出而反攻,似此忠勇壮烈,纵有任何牺牲,亦属光荣。”徐州会战后,滇军名声大振,龙云、卢汉、张冲等人都成了“抗日名将”。
杨天石先生说,当云南健儿在战场上与日军搏战之后,龙云对抗战的态度却已在暗中变化。尤其是1938年10月,日军深入广东、湖北以后,龙云“态度急剧改变”。仅根据几个电报、几条日记等材料,就得出如此结论,是难以服众的。
滇军在以后的战斗中,继续英勇奋斗,毫不妥协。徐州会战以后,滇军第六十军扩编为第三十军团,再扩编为第一集团军,先后参加武汉会战、长沙会战及赣北战役。1940年后又组建滇南作战军、滇越边区总司令部,以防日寇从越南向滇南发起进攻。1945年再扩编为第一方面军。滇军先后在鲁南、武汉、湘北、赣北及滇南作战,龙云的指挥从未动摇。据统计,在抗日战争时期,云南派出滇军支援前线作战的超过40万人,伤亡约10万人,这个数字不包括民工、民众伤亡数字在内。此外,征送其他中央、杂项部队之士兵,又约5万人。抗战开始时,对仅有1200万人的云南省来说,先后派出数十万人,开赴前线抗战,而且几乎全部装备、大部分给养均由地方自筹,不能不是一个巨大数字。龙云坚持抗战的态度和行动是明白无误的。
除了滇军抗日的军事行动以外,以龙云为首的云南地方政府和云南人民,在后方支援方面也做了重大努力。在1942年以后的滇西抗战方面,虽然主力是中国远征军(属中央军系统),但云南人民的支援力量也是难以估计的。而龙云深受中共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影响,支持民主运动,使昆明成为抗战大后方的民主堡垒。龙云在抗战后期加入民盟及其所做的努力,都为抗战的胜利创造了条件。从整个抗日战争历程来看,龙云不存在“降日”问题,更谈不到是“反蒋降日”领头羊。
一九四O年龙云从江西撤军是为了“拥护汪伪政府,‘通电主和’”吗?
杨天石先生在文章中推出了一个“重磅炸弹”:1940年汪精卫政权在南京成立,龙云让滇军第一集团军代总司令高荫槐将正在江西战场血战的军队撤出来,退到湘西去,“以便响应汪精卫的号召,通电主和”。杨天石先生的主要依据是高荫槐本人的回忆录。
这里我们不得不追叙高荫槐的回忆,他的回忆文章题目是《回忆录三则》,也就是回忆他所经历的三件事。高荫槐回忆的三件事,现在看来,几乎全部都存在失误。其中,第三件事,就是1940年龙云趁滇军第一集团军代总司令高荫槐(第一集团总司令为卢汉,因卢汉请病假治疗,而以高荫槐暂代其职务)回昆述职之际,在龙云“私宅秘密谈,(龙)令高速回前线,将第一集团军各军师兵力,秘密向湘西两岸移动,以达湘西,彼时龙云即通电主和”。这段话更近乎天方夜谭。高荫槐误解了龙云,杨天石先生即据此做出了龙云即将公开“降日”的荒唐结论。
龙云在1940年确有从江西前线撤出滇军第一集团军的行为和言论,然而撤军的目的,不是“降日”,而是回援滇南战场,更好地抗击日寇的侵略。蒋介石最终也批准了龙云的要求。这里我们有必要从滇南战场的形成说起。1940年9月,法国政府在希特勒的压力下,同意让日本占领越南北部,于是日本军队迅速占领了这些地区,把侵略军推到滇越边境地区。这样,滇越边境的滇南地区相当吃紧,日军随时有可能利用滇越铁路、滇越通道进攻云南,从中国西南地区包围中国。于是,滇南抗战从此揭开了序幕。
面对这种十分险恶的形势,以龙云为首的云南省政府深感忧虑,积极动员和组织全省军民投入滇南抗战之中。滇南是昆明的重要门户,是中国西南的大门,保卫昆明就需要防守滇南。而此时云南军队(滇军)的主力已调往东部和中部的抗日前线,省内军力薄弱,防务空虚,相当吃紧。龙云政府希望调回在江西前线的滇军第一集团军,特别是该集团军的第六十军和新三军,以防日寇向滇南发起进攻。这就是龙云向高荫槐提及调动滇军第一集团军之事的意图。龙云不仅向高荫槐表示要调动滇军第一集团军的意图,而且向蒋介石中央政府发出多次急电,请求调军。1940年9月5日,日军入侵越南不可扭转,蒋介石才开始注意到滇南形势紧张,乃指示批准第一集团所属第六十军两师先行回滇。这就是1940年龙云要求滇军第一集团军从江西撤军回滇的主要过程。这哪里有“降日”的影子呢?恰巧证明这是龙云为了更好地抗日。
龙云的回忆录是“说谎”吗?
杨天石先生多次强调,汪精卫自重庆出逃,到达昆明以至离开的经过,龙云在《抗日前后我的几点回忆》中的叙述,是“说谎”,而且“撒了好几个谎”。杨先生为此列出了一大堆“原始材料”来推论证明。
首先杨天石说,龙云自己回忆,他虽然知道汪精卫到昆明,但不知确切日期,所以事前无准备。但汪精卫到昆明机场的时候,看见龙云以及各厅、署、局长都来了,而且军乐大作。各条街的商店也零零落落地挂起了所谓国旗。“显然,汪精卫到机场受到的不是草率接待,而是盛大欢迎,说明龙云对汪的重视和努力溜须、拍马的情况。”这个分析,让人感到意外。汪精卫作为中央大员,国民党政府的第二把手,到达昆明,龙云作为地方政府首脑,举行盛大欢迎仪式,本是无可厚非的。
而据汪精卫亲信、被汪精卫派到昆明打前站的陈春囤回忆:汪精卫见到昆明机场隆重欢迎仪式,却“很生气地问我,为什么没有照他的电报办事,原来他已来电报关照我转知龙云,说明只许龙云一个人来接,此外千万不要告诉第二个人,理由是要保密以防日机的中途拦击,此外不许我多说。我虽照着通知了龙云,他只口头答应了,但他一转身却遍告各厅、署、局长,而且各条街的商店也零零落落的挂起了所谓‘国旗’,可见是奉命欢迎的。”
如果龙云真的要努力溜须、拍马,就应按汪精卫的吩咐,只身一人到机场迎接汪。但龙云却违背了汪的旨意,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为什么?龙云不怕得罪汪精卫,是有自己的考量的。汪要保密,龙却要造成“奉命欢迎”的热烈场面,以表明自己与汪并无内部勾结。两人对这一问题所持的不同态度,是令人玩味的。这表明,龙云有自己的想法,并不完全听命于汪精卫。惹得汪精卫颇为“生气”,怎么谈得上是“溜须、拍马”呢?所以杨天石先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只是一个小谎”。
什么是“大谎”呢?按照杨天石先生的说法,就是龙云的回忆录,回避了汪精卫在1938年12月18日到达昆明之夜,与龙云秘密会谈的情况,而只承认12月19日两人的交谈。杨天石先生引用了汪派几位大员的回忆,都认为12月18日的晚上龙、汪进行了秘密会谈,而龙云却说:那晚“恰巧我宴请美国大使詹森。我问汪:‘方不方便参加?’他说:‘我不参加了’。当晚宴席散会后已夜深,未与汪见面。次日上午,我去看他。他说:‘我明日要到香港。’我问他:‘到香港有什么事?’他说日本要派一个重要人物来香港和我见面,商谈中日和谈问题,我要去香港看他们是否有诚意。’他说:‘我还要转来的’。(我曾把他要去越南的事电告蒋介石)。”杨天石先生归纳龙云的话是“当晚未见面,仅19日匆匆谈了几句,事后又电告了蒋介石,似乎并无很大不妥。”这一段回忆,“龙云撒了好几个谎”。第一个“谎”是说12月18日晚未与汪秘谈,隐瞒了这次谈话;第二个“谎”是12月19日仅“匆匆谈了几句”;第三个“谎”是龙云“完全同意”汪的“和谈”计划;第四个“谎”是龙云“知情不报”等。下面分别加以说明。
关于第一个大“谎”问题,说龙云回避了1938年12 月18日与汪精卫密谈的问题。我查阅云南省档案馆的相关资料、云南省图书馆藏当年的云南省政府机关报《云南日报》,证实了龙云和汪精卫先后谈话两次,12月18日晚的谈话确实存在。早在1938年12月19日,龙云给蒋介石的电报中,即汇报说“汪先生于昨日到滇……,昨夜(18日夜)及临行时,两次晤谈,内容另电详呈。”从档案和当年报纸报道,都证实了龙云与汪曾有两次谈话,而龙云的回忆则说12月18日夜没有谈话,应是一种记忆“失误”。因为,龙云向蒋介石的报告,明确承认,汪在交谈中,要去香港与日本人“和谈”,这个内容才是实质。承认了实质性的内容,而对于谈话的时间或次数,相对来说是次要的。这里不存在有意“撒谎”,而只能说记忆“失误”,因为这并非实质性问题。
关于第二个大“谎”问题,说龙云在汪精卫临行前仅“匆匆谈了几句”。“匆匆”二字是杨天石先生强加给龙云的,以强化龙云故意回避谈话的实质性内容。虽然龙云回忆与汪精卫的谈话内容较简略,但并不等于说只“匆匆说了几句”。而且回忆涉及汪精卫要去香港与日本人“和谈”的实质,显然几句话是说不清楚的,汪精卫要给龙云做工作,也不可能“匆匆”几句话就可以了结。
第三个大“谎”是说,龙云回避了“完全同意”汪精卫的“和谈”计划。这也是杨天石先生强加于人的“罪状”。说龙云“完全同意”汪的“和谈”计划,纯属汪派人员的说法,并没有其他材料来证实。而龙云在1938年12 月21日给贵州政府当权者吴鼎昌的急电中,却有另外的说法。龙云向吴通报了汪精卫来昆谈话的情况后说:汪与蒋“有各行其志之慨。(龙云)当即婉言相劝,汪、蒋两公不可分裂,合则可以救国,分则足以亡国,望其慎重考虑,言之泪下。”龙云在这里表述的是,他并不同意汪的“和谈”计划,乃婉言相劝,以至“言之泪下”,但汪仍拒绝接受,不可挽回。可以推测,最后结果是龙云作为地方官员,对中央大员做礼貌性的应付,或者说了几句客套话,汪精卫就编造了龙云“完全同意”他的“和谈”计划的言论。
关于第四个大“谎”,说龙云“知情不报”。这个说法违背基本的历史事实。12月18日、19日,龙云都向重庆发了加急密电,汇报了汪精卫到昆明的情况。12月19日的电报全文说:“重庆,委员长蒋钧鉴:僭密。汪副总裁于昨日到滇,本日身感不适,午后二时已离滇飞航河内。昨夜及临行时,两次晤谈,内容另电详呈,职龙云。效秘印。”杨天石先生也引用了12月19日龙云致蒋介石的电报。但非常遗憾的是,杨先生只引了电报的前一句至汪精卫“离滇飞航河内”止。而有意遗漏了后一句,即“昨夜及临行时,两次晤谈,内容另电详呈”,以证明龙云“知情不报”或不及时报告,到汪精卫走了才报告。这种故意隐瞒电报全文真相的做法,不是学者治学应有的态度。
龙云在历史上虽然不能说是一个“完人”,但他在抗日战争时期是始终坚持抗战,而且是功勋卓著的爱国民主人士。杨天石先生说他是西南地区“反蒋降日”的领头羊,“抗战阵营内部一颗未爆炸弹”,是违背基本历史事实的,是站不住脚的。
(作者系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摘自《学术探索》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