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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词汇入诗探讨

2016-11-25魏新河

心潮诗词评论 2016年6期
关键词:新词汇词汇传统

魏新河

新词汇入诗探讨

魏新河

传统诗词的语言基础是文言,当代诗词有一种专门使用白话、口语的形式,不属于文言的基础前提,只是合律的白话,如“明天我去图书馆”、“教我如何不想她”等等,不在本文探讨之列。举一个启功先生的例子,看看他的《鹧鸪天·乘公交车》八首之第一首:

乘客纷纷一字排,巴头探脑费疑猜。东西南北车多少,不靠咱们这站台。 坐不上,我活该,愿知究竟几时来。有人说得真精确,零点之前总会开。

一、关于新词汇

任何高妙的立意,都要通过组织词汇来实现。汉文化的传统是崇古的,所以非常讲究有来历、有出处,又是尊重渊博典雅的,所以非常讲究文辞的精美和丰富。我们现代人作诗词,用得最多的还是传统词汇。什么是新词汇?木之始伐谓之新,也就是说,初次出现的前所未有的才能称为新,但词汇当中却不尽然,一般认为近代或近期出现的、流行的,就是新的。但是现在由于很多人没有小学、经学基础,误认为一些词汇是新名词,例如“革命”、“维新”、“小康”、“大同”、“符合”等,其实这些词汇都有几千年的老资格了。《易·革》:“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诗·大雅·文王》:“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诗·大雅·民劳》:“民亦劳止,汔可小康。”《礼记·礼运》:“是谓大同。”《汉书·文帝纪》:“初与郡守为铜虎符”。颜师古注引汉应劭曰:“铜虎符第一至第五,国家当发兵遣使者,至郡合符,符合乃听受之。”

这里存在一个问题,汉字都是旧的,它的原义也是旧的、不变的,只有其引申义、衍变义才能够变成新的。有些后起之义往往是不可爬梳寻绎的,没有道理的,是一种约定俗成。比如“风流”二字,水在流动称为水流,风在流动称为风流,本来指像流动的风一样飘逸有致,《红楼梦》中说林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后来就慢慢衍变出男女之间不检点成性的意思来。还有“风骚”一词也是一样。现在最成问题的是“传统”二字,本指流传有统绪、传承成系统,可是现在已经被广泛认为是“旧”的意思。天地山川、日月星辰、风云雨雪都是传统的,但它永远也不旧,能够流传至今的才是经过了时间检验而历久弥新的,恰恰相反,只有时兴的、流行的才可能成为过时的、旧的,甚至是废弃的。流行而不能流传的就像爆竹一样,响一声就成为了垃圾。

前人对新词汇的使用非常慎重,宋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刘梦得作九日诗,欲用糕字,以五经中无之,辍不复为。宋子京以为不然,故子京《九日食糕》有咏云:刘郎不敢题糕字,虚负诗中一世豪。”黄遵宪《杂感》一诗中也说道:“六经字所无,不敢入诗篇。”

二、多义感发

上述现象,当然是基于我们民族有浩瀚的文献典籍。所谓文采风流,就是指文辞藻采的典雅美丽、高华动人,老杜所说的“清词丽句必为邻”也是这个意思。这就要求作者博闻强记、腹笥渊雅,掌握大量的词汇和典故,为我们能够更好地表情达意储备能源。千百年来,传统词汇在变化不大的农耕社会形态下,代代沿用,并被不断赋予了很多美好的意义,其包涵的信息量之丰富多彩是新词汇所不具备的,这是由于新词汇先天缺乏漫长时间的信息积淀所致。

比如“荷”、“莲”、“菡萏”这几个词汇,它携带着近三千年岁月的沧桑,和古老典籍的文气,以及历代先贤赋予它的多种信息。我们会联想到《诗·陈风·泽陂》: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莲。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还会联想到《尔雅·释草》:“荷,芙蕖……其华菡萏,其实莲,其根藕,其中的,的中薏。”

还会联想到,《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洛神赋》“灼若芙蕖出绿波”,《西洲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爱莲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等等。

这种多义感发,是传统词汇的一大特色功能,也给我们写作中的“寄托”提供了广阔空间,否则张惠言不会评论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一首词是“此感士不遇也”。当然,这要求作者和读者具备相应的学养,否则是无法实现和认识这种多义感发之美的。正因如此,王国维才在《人间词话》中有这样的说法:“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李璟的句子本身当然是没有这个意思的,为什么王国维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叶嘉莹先生拿西方“符号学”来阐释这种现象,并说如果改写成“荷花凋零荷叶残”又会给人什么感觉呢?一是因为“菡萏”所包含的综合信息所致,一是“绿波”让人想到曹植《洛神赋》“灼若芙蕖出绿波”所致。当然你的知识储备中如果没有《诗经》、《尔雅》、《洛神赋》,自然也就不会产生王国维这种感觉了。又比如“咸阳”二字,带着多少苍茫浑厚的文史信息,而相比之下提到“深圳”二字,我们会有怎样的感觉呢?“核电站”、“小鲜肉”又如何呢?

三、新词汇使用原则

由于近代以来社会尤其是科技领域的巨变,使得新词汇不断出现,网络词汇更是日新月异,五花八门,这是当代诗词创作所不能不面对的一个现实问题。

梁启超《饮冰室诗话·夏威夷游记》:“革命者,当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吾党近好言诗界革命,虽然,若以堆积满纸新名词为革命,是又满洲政府变法维新之类也。能以旧风格含新意境,斯可以举革命之实矣。”他总结前期诗界革命的缺点,认为一在于“颇喜捋扯新名词以自表异”,二在于“不备诗家之资格”。所以,如果说用了新词汇、写了新事物就算有创新、有特色的话,那人人都会,神舟嫦娥、航天登月、潜海穿地、信息网络等等,皆史无前例,但按照梁启超的标准,遑论人人皆能,即所谓的诗人词家,佳作亦未多觏。

梁启超《夏威夷游记》又说:“欲为诗界之哥伦布、玛赛郎,不可不备三长: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语句,而又须以古人之风格入之,然后成其为诗。”黄遵宪《杂感》:“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斓斑。”是否如他所说姑且不论,问题在于,我们的诗词不仅是为了留给后人看的,如果总让今人面对着那些司空见惯的词汇、思想,甚至街谈巷议,竟是一种无能甚至不道德的行为,因为它给人带来的是厌烦与虚耗,而不是感动和启迪。

钱钟书《谈艺录》评黄公度:“语工而格卑,伧气尚存,每成俗艳。尹师鲁论王胜之文曰:赡而不流,公度其不免于流者乎?差能说西洋制度名物,掎摭声光电化诸学,以为点缀,而于西人风雅之妙、性理之微,实少解会。故其诗有新事物,而无新理致。……凡新学而稍知存古,与夫旧学而强欲趋时者,皆好公度。盖若辈之言诗界维新,仅指驱使西故,亦犹参军蛮语作诗,仍是用佛典梵语之结习而已。”①按:师鲁,宋尹洙字,撰《河南集》。胜之,宋王益柔字。又《世说新语·排调》:“郝隆为桓公(温)南蛮参军,三月三日会,作诗,揽笔便作一句云:娵隅跃清池。桓问:‘娵隅是何物?’答曰:‘蛮名鱼为娵隅。’桓公曰:‘作诗何以作蛮语?’”启功《飞行旅途口占》:“华岳齐天跻者稀,如今俯瞰有飞机。一拳不过儿孙样。万仞高岗也振衣。”如果没有“飞机”二字,就是一首很传统的诗作,而有了这两个字,就很扎眼,其效果是负面的。

所以使用新词汇是个值得重视的问题,使用不好就会损失传统风貌和风味,甚至与华夏诗歌的正脉统系脱轨。其正确的使用原则乃是“以旧风格含新意境”。

四、新词汇入诗的几点体会

(一)古今两用。如灯、明灯、灯光、灯下、华灯碍月;车、轻车、飞车、车轮、双轮、四轮、宝马、奔驰、驱车登古原、大车扬飞尘;乘奔御风;三军(古指前中后军,今指陆海空军)。我们现在发短信发微信,曹子建《洛神赋》一句“托微波以通辞”就极为准确地表达了这个意思,这就是古今两用。

(二)假借指代。黄遵宪在《人境庐诗草·自序》中说:“自群经三史,逮于周秦诸子之书,许郑诸家之注,凡事名物名切于今者,皆采取而假借之。”我们看他的《今别离》其一:

别肠转如轮,一刻既万周。眼见双轮驰,益增中心忧。古亦有山川,古亦有车舟。车舟载离别,行止犹自由。今日舟与车,并力生离愁。明知须臾景,不许稍绸缪。钟声一及时,顷刻不少留。虽有万钧柁,动如绕指柔。岂无打头风,亦不畏石尤。送者未及返,君在天尽头。望影倏不见,烟波杳悠悠。去矣一何速,归定留滞不。所愿君归时,快乘轻气球。

除了“轻气球”外,写火车、轮船都利用传统词汇进行假借代指。孔凡章《B超鉴定胎儿性别》:“不须造化司前定,自有依凭识内涵。”据此,我们可以用诗经的“一苇杭之”代指飞机航空,《庄子》的“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代指乘坐飞机,《庄子》的“水击三千里”代指轮船航海……以此类推,我国古籍浩如烟海,“切于今者”也必然很多,可应用范围也必然很广。

(三)活化辞典。如陈机峰《清平乐》:“只有恋头破帽,不知戴到何年。”指戴上右派帽子。

(四)合法选用。很多新名词的命名就存在问题,使得其外表就不美,甚至不通,更谈不上含义的富美。如“高铁”,字面是很高的钢铁之意,如“动车”字面是运动的车辆之意,都是词不达意,没有表达出准确的含义。但有些就是合乎语法的,可以加以使用的,如索道、缆车、神舟、航空、航行、航路、航线、微波。

(五)选择加工。是不是所有的新词汇都可以入诗呢?我认为当然不是。诗歌毕竟是真善美的高雅艺术,那些不具备诗歌美学特质的词汇,就不适合入诗。具体的讲,过于质实的、缺乏美好启发的词汇就不适合入诗,尤其是一些科技新名词。

但我们可以选材加工,如飞机不好写,飞鹰就好写;头孢唑啉钠不好写,青霉素就可以做文章;大肠杆菌不好写,葡萄糖杆菌就可以做文章。就是因为后者带有传统诗意的字眼,给我们以加工利用的空间,如飞鹰的鹰,让我们联想到雄鹰、苍鹰、鹰隼、张季鹰,联想到《诗经·大明》的“时维鹰扬”,王昌龄的“角鹰初下秋草稀”,老杜的“苍鹰画作殊”,辛稼轩的“季鹰归未”。如青霉素的青、素,让我们联想到李义山“青女素娥俱耐冷”,联想到青山、青云、青眼、青青河畔草、素面、绢素、绘事后素、素以为绚兮、新裂齐纨素。如葡萄糖杆菌的葡萄,让我们联想到“葡萄美酒夜光杯、空见葡萄入汉家”,甚至这个“菌”字也可以让我们想到东坡“年来老干都生菌,下有孙枝欲出林”的句子,这是出自于他的一首《次韵子由送千之侄》。而孢、唑、啉、钠、霉等字在传统诗文中几乎没有出现过,不知今人诗文是否有人写过。

(六)就题避诗。一些实在无法写进诗句中的新词汇,就把它放在诗的题目中。

此外,熟词也可以用得新起来。一是换境,熟词生用,把它放到非常的语境中,如张牧石“指挥岁月入琴箫。”一是修饰,俗词雅化,把它和典雅的字词搭配组织在一起,限制扭转其原有的俗意,如寇梦碧“茫茫意,待乘槎去,河汉都干。”

老杜说“不薄今人爱古人”,本着这个传统习气,谈了以上个人看法,对与不对,愿与同道探讨。

(作者系空军工程大学空管领航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朱佩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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