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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毯上的图案:从适应与选择看林语堂与张爱玲的自译

2016-11-25严纪华中国文化大学中文系台湾台北市

闽台文化研究 2016年1期
关键词:林语堂张爱玲

严纪华(中国文化大学中文系,台湾台北市)



地毯上的图案:从适应与选择看林语堂与张爱玲的自译

严纪华
(中国文化大学中文系,台湾台北市)

摘要:以林语堂1943年的英文创作Between Tears and Laughter,1944年自译成中文的《啼笑皆非》(一到十一章)以及张爱玲1956年发表的英文小说Stale Mates——A Short Story Set in the Time When Love Came to China,1957年自译的中文本《五四遗事》等英作中译为例,从适应与选择的策略探析两位双语作家自作自译活动的实践。

关键词:自译;林语堂;《啼笑皆非》;张爱玲;《五四遗事》

一、前 言

翻译是人类有意识的社会行为。在不同语言文化间,翻译活动以译文形式再现原文作者的意图,为读者提供了联系的桥梁。20世纪以来,国际交流互动频繁快速,种种关于翻译的界定与研究亦如雨后春笋般展开,对翻译现象提出新的观察与解读:指向了文学翻译与文本外的因素如政治、经济、文化、意识形态等紧密系联;处于原文、源语世界和译语世界,译者与作者、读者互相联动的翻译生态环境里,翻译成为一种适应与选择的艺术,不仅是一种简单的语言转换活动,开拓了翻译科学的新领域。

其中,“自译”(self-translation /auto-translation)指由作者本人将一己原作翻译成另外一种语言,意即同一内容的两种语言的不同版本,常见于文学翻译。由于“创作主体与翻译主体合一”,被认为是最理想的翻译,是一个比较特殊而复杂的翻译现象。在16世纪已有欧洲诗人翻译自己的拉丁文作品,20世纪以来,东西方出现不少自译家并同步地对自译理论着手研究。事实上,自译作品的确为自译者提供了一个重新审视自己的作品机会,与他译者通常遵循于忠实再现原文以及靠近作者的原则相比,自译者得以主动适时的对原文不适当的部分进行了改动,并力求“克己”避免“把翻译变成借体寄生的东鳞西爪的写作”[1],呈现了更大的灵活性与创造性。这种双语写作无论指向翻译过程还是结果,或者从“翻译自我的作品”到“翻译自我”,以及“无形文本或隐形文本的自译”的界定,都说明着自译活动中译者和作者之间呈现了复杂的融合关系。同时,作为思想挪移、文化置换、传播交流的载体,这种“授权的翻译”(authorized translation)[2]又涉及了改写与再创作的意图,甚至经翻译的原作本身就处在转化之中,被视为成长的文本,不同于一般所谓的“忠实翻译”。

在中国能运用汉英两种语言创作并自由转换进行翻译者,举如“两脚踏中西文化”[3]的林语堂以及被夏济安、志清昆仲所赞佩“有着随心所欲中英文互译的本领”[4]的张爱玲,兼具双语背景,蜚声国际,都是能写作的译者。这篇论文主要聚焦于他们自身的英作中译——林语堂1943 年2月的英文创作Between Tears and Laughter[5]和1944年自译成中文的《啼笑皆非》(一到十一章)[6]以及张爱玲1956年发表的英文小说Stale Mates—A Short Story Set in the Time When Love Came to China和1957年她的中文自译《五四遗事》[7],分从作家的适应与选择:自作自译的心理动因与译者的主体性、自译的调和策略来探讨这两位双语作家自作自译活动的实践。

二、适应与选择

(一)作家自作自译的心理动因与译者的主体性

Between Tears and Laughter是一部描述政治和哲学的英文著作,“系为西方人士而作”,“究乱世之源”“对症下药”。观察从五四西潮激荡到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中国内处纷扰变动,外临世界危局,林语堂有三感:感吾国遭封锁、感强权种族偏见、感和平未立,他剖析“局势”,重新思索根本的问题在“道术”的沦丧与振兴,尝试以道家柔术和孔教礼乐为“治道”,提倡和平。不同于前行作品洒脱与闲适的心态,他在书中忧国忧民,强力指摘西方帝国主义、强权政治与战争悲剧,披露美国对华政策的自私和虚伪等“征象”。且因“不欲失人失言”,所以译出此书,意图通过文字振奋国人,自立自强,期待中国的复兴,并请断章取义者勿读此书。[8]如此适应环境生态所激发的兴国救亡的激情心理以及贡献社会的向善的伦理动机,[9]可视为这部自作自译的积极动因。

另一方面,林语堂的创作路径随着时代也产生着阶段性的变化,从基督教孕育的童年与英文学习,林语堂确立了对于西洋文明和西洋生活基本的接受,而此一时期对中国旧学的暂时搁置,相对形成对故乡传说的神秘感。海外归国后,林语堂的写作成为一项重新发现祖国的工作。他常徘徊于新旧两个世界,一方面反观自我:“西方观念使我对自己文明的欣赏有更为客观的态度,……我相信我的头脑是西洋的产品,而我的心是中国的”。一方面得到了这样一个评论:“我的最长处是对外国人讲中国文化,而对中国人讲外国文化。”[10]观察《啼笑皆非》的写译内容许多触及中国文化思想的积淀(如《论语》、《老子》和《庄子》),仿佛是一种无形文本存在于林语堂脑海中,而藉由英文写作提炼诠译出来。[11]这与他在自传里提及他的著作和读书是基于一种免于被欺骗的自由心理、知道人生多些的兴趣以及无穷的追求下展开可以互参[12];更印证了翻译作为社会活动的一种,必定受到道德的制约。[13]是以,对林语堂而言,因为当代乱世学者越讲越胡涂,务要明畅地辟邪说明明德(原序),因此本身学识修养的养成与客观上源语世界和译语世界文化交流、宣传意图、功利考虑的叙述需要等,推化了译者的主体性,影响着自译文本的选择。同时这些多元视角的提供,对于林语堂中国文化的讲述、向西方推销所营造的“中国元素”[14]的观察以及先后遭到鲁迅、郭沫若、赛珍珠等批评的争议,相对地可以得到更多的理解。

Stale Mates——A Short Story Set in the Time When Love Came to China发表在1956年9月20日纽约《记者》The Reporter双周刊。说的是五四时代的新青年向往自由、追求爱情,抗衡礼教,结局却仍落于三美团圆事一夫的旧式俗套婚姻剧。中文本题名为《五四遗事》,约八千字,原刊于1957年1月20日夏济安主编的台北《文学杂志》第1卷第5期,后经宋淇找出收入皇冠出版的《续集》。检视张爱玲的英文写作生涯始于1938年刊登于《大美晚报》(Shanghai Evening Post)的What a life,What a girl’s life![15]后重写为《私语》(1944年《天地》月刊,《流言》散文集),其后陆续于1943年向英文月刊《二十世纪》投稿,主编梅涅特曾赞美她“不同于她的中国同胞,她从不对中国的事物安之若素;她对她的同胞怀有深邃的好奇心,使她有能力向外国人阐释中国人。”[16](《还活着》引言)后来张爱玲这些散文与影评也都自译成为中文,用着“轻松而饶有兴趣的文字向外国人介绍中国文化,中国人的生活”,[17]路线与林语堂相似。[18]1952年她由沪赴港开展译书生涯,为美国新闻处翻译了《老人与海》、《爱默森选集》、《无头骑士》,并有英文小说The Rice-Sprout Song(中译《秧歌》)以及《赤地之恋》(英译Naked Earth)等。1955年到美,继续从事创作改写,包括由中译英与由英译中的双向自作自译发表,尤其《金锁记》系列的四度译写,成为20世纪中国中短篇小说的英译教材,都说明了作家利用自译的土壤翻写改创,为原作开辟新的出口。她自己曾说向往能像林语堂一样用英语创作,在美国闯出一片天地[19],同时想改变作风写不同的书。另有学者认为张爱玲的翻译是她面临生命巨大转变时(比如不愉快童年的创伤),向他种语言寻求庇护的标志。[20]然而,在异质语境里写作谋生,虽然作家和她的译写所扮演的作为文学传统的建构、文化协调中介的角色超过外交工具的指责、政治利害的影响,但受到现实生活中西方文化的冲击、赞助者限制和市场需求的考虑,张氏的翻译在母体文化与客体文化的环境适应并不如意。[21]

根据《张爱玲私语录》提及《五四遗事》应就是张爱玲的写作计划中的发生于西湖的故事。小说篇幅短小,内容所指涉的时间与话题——五四运动与自由恋爱的新文艺题材在张爱玲作品中较少谈及,[22]在她的作品中不算突出,她自己谈论的也少。基于对自己中英文水平的自信、同时为避免误读误译以及重返东方的反思,所以她选择自译(中文重写)。对于Stale Mates与《五四遗事》并列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这样解释:故事是同一个,表现的手法略有出入,因为要迁就读者的口味,绝不能说是翻译。[23]就这个观点来看,张爱玲显然以为自作自译不仅于字面上的语言转换,作为译作的主体有权对文本意义作不断延伸。因此,后出版的中文本在表现的手法上增添了张氏笔调的文字与情节,这使得《五四遗事》呈现着增改重写或曰再创作的色泽。

简言之,上述这二个由英译中的作品的体式、题材、内容并不相同,作家们置身的翻译环境生态、译作心理动因以及市场看待亦有所别,但作为寻求和建构自我的文化身份的过程的一部分,二者作译的终极目标都指向了中西文化的交流与反思。同时,二者极为重视“读者反应”,是以双向交际策略做了适应和选择——即对西方读者企图保存着异域色彩又不致造成混淆,而对中文读者则尝试维系以传统又避免冗复,他们在兼为作者与译者的情境再体验以及语言框架转换的关键上,进行了超越与整合。

(二)翻译策略的运用:调和式翻译

长期以来,翻译策略大都设定于归化和异化原则的采用,互有选择与讨论,此不详列。事实上,从翻译理论的层面分析,归化或异化的翻译策略各有所长,理想的翻译极难完全使用绝对的唯一。而从翻译实践的角度检验,翻译的方法包括编译、意译、直译、音译、略译、改译等极为多元。观察林语堂与张爱玲的文学道路上,成为翻译家实与他们的写作生涯同趋互补。以下本文即选择通过翻译译例的分析,探讨他们基于对政治、文化、诗学、翻译目的等不同环境动因的适应考虑,理解他们在自作自译对归化和异化翻译策略的交错使用以及选择“调和式翻译”的价值意义。

1.归化与异化原则的交错使用

(1)书名标题

Between Tears and Laughter——《啼笑皆非》

林语堂英文文本中第一章“A CONFESSION”中有一段关于啼笑人生的叙述:Everything has its place and time.……When the war is over, the snails will be on the thorn, and the world will wag on, very much alive, as it always does, between tears and laughter. Sometimes there are more tearsthan laughter, and sometimes there is more laughter than tears, and sometimes you feel so choked you can neither weep nor laugh. For tears and laughter there will always be so long as there is human life. When our ear wells have run dry and the voice of laughter is silenced, the world will be truly dead.(10)

中译文字:“天下事莫不有个时宜。……大战完了,花香鸟啼,世界还是世界。在啼笑悲喜之间流动下去。有时悲多喜少,有时悲少喜多,有时简直叫你哭不得笑不得,因为自有人生,便有悲喜啼笑。等到泪水干了,笑声止了,那尘世也就一干二净了。”(9)

其中,英文本中“the snails will be on the thorn”的履历来自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诗人Robert Browning(1812~1889)著名诗歌Pippa’s Song,林氏借取诗中寓意“……The lark’s on the wing; The snail’s on the thorn; God’s in His heaven—, All’s right with the world!”(云雀振翅高飞,蜗牛爬上荆棘,神居于天国,世间一切平安依旧),中译为“花香鸟啼,世界还是世界”。由于这个世界上的悲剧都有滑稽的成分(6),错误总是好笑的(8),没有一个时代没有丑角,人生不但笑中带泪,有时更是哭笑不得,唯有苦中作乐。他以为人生于宇宙的大剧场,凄疼的一幕与发笑的一事并存,唯有意志坚强可以跳脱困境。所以林语堂以“啼笑皆非”四字作译了英题Between Tears and Laughter,并不以字对译,来形容世事荒非、人生无何。有时,一人有相当的聪明毅力,甚么沮丧失望都可化成一幕啼笑皆非的把戏(5)。传神的标示了幽默大师林语堂一贯的文字性情与文化风格。

Stale Mates——A Short Story Set in the Time When Love Came to China——《五四遗事——罗文涛三美团圆》

倘若直译这篇英文小说的题目:“《老搭子——当“爱情”来到中国的一个小故事》”,可以读出其间洋溢着“充满东方情结的想象吸引着西方读者的猎奇、趋异心理”。张曼指出:在当时美国女性主义运动高涨的时代,张爱玲以一个“东方故事”提出忠告:“传统的包袱不是一场革命就能推翻,有时反而会逆向。真正的革新应在日常生活中实现。”[24]不仅如此,Stale Mate张氏在《自序》中附注为《老搭子》,其实是别有深意的扣合着小说结尾的“三美团圆凑成一桌‘麻将搭子’”,嘲讽了五四以来崇尚“出走”[25]的爱情传奇。再看张爱玲自译的中文标题与副题“《五四遗事》——罗文涛三美团圆”像是一首旧时代的挽歌;却在名目上挟持了“五四”这一场中国迈入现代化的“风风雨雨的豪华”,[26]十分的时代感。而“遗事”则是依循中国笔记小说记事传统,将已经成为历史性材料[27]入奇补阙。再加上“三美团圆”这个类古典喜剧小说回目的喧哗调子,自可解作张爱玲的巧立名目,借目解文,由文生意。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关于描述五四婚恋题材的短篇小说基本上蕴含着一个新旧对立的叙述模式,《五四遗事》这个追爱的时尚故事中未能免俗的包含着“新女性的奋斗”、“男孩子在外埠读书”、“难得回乡下看看老婆孩子的中年人”[28]的情事梦痕外加打上一副“团圆麻将”的反讽牌。论者多认为张爱玲系以传统话本妻妾大团圆的世俗性消解了五四的启蒙现代性,是对爱情神话的悖论、“革新去旧”风尚的颠覆。此外,张氏小说向来习惯“意有所指,文有所本”,极容易引发读者产生耐人寻味的猜想——陈子善即提及张爱玲对“团圆”二字很敏感,这个副题隐隐与《小团圆》(1976)里“邵之雍(胡兰成)做着三美团圆的美梦”若合符节。[29]因此,这样的命名模式以归化策略向译入语读者靠拢,不直接硬译,努力保留原文本意义上的文学特点和文化氛围,进行了标题改写,是趋向于对读者∕社会的务实。

(2)文化承载词:文化元素的回译

各种语言系统都存在着具有文化特色的“文化承载词”,这些语言符码积淀着特有的民族智慧、历史意义、文化惯习与生活经验,经常以耳熟能详的成语、发人深省的警句、指涉专门的制度用语以及约定成俗的习惯谚语、或脍炙人口的典故诗文等形式出现,语简义丰、譬喻生动地在行文中发挥晓喻鼓励或教训警戒的功能。对双语作家林语堂与张爱玲而言,在他们英文创作里对中国文化的面面观,以及不自觉流露的汉文化本质,本是作家潜意识中存在着不易察觉的自译行为,指导着作者的思维和写作。使得“自作自译”的过程带有着“A文化以B语言创作,再翻译成A语言”的文化回译的痕迹。以下试举这两篇作品中的几个有趣的例子做一观察。

A.人物的名字与称谓

林语堂在《啼笑皆非》中提及中西人物命名时,采用翻译的方式多元。对译入语读者熟悉的人物往往是直译其名姓,举如《前序第一》中译本他提及世界立身成名的私生子Bastards:孔子与“秦政也是一例”(5)。英文本原为:“Ts’in Shih-huang, who built the Great Wall, was another.”(6)是删略读者熟知的史实“秦始皇建造长城”,而直译其名政。另有保留音译英文人名,括号加注补充人物的身分贡献,并采取中国史上相当的人物作喻以助了解的例子。如《述古篇第四》“修昔的底斯”加注(Thucydides,希腊的司马迁。所记当代希腊五十年间内战Peloponnesian War一书,称为希腊最客观公允的史书,为现代史家所极称赏)、诺士忒拉戴马(Nostradamus,欧洲的刘伯温)(22/23)。[30]当后文再次出现“Thucydides”时,则简称“修氏”以符合中文的表达习惯。其他如将伯理克理斯统治雅典时期的“Athenian Empire”译为《希腊黄金时代》(22/23),取代直译《雅典帝国》,藉以说明希腊最繁荣昌盛的时期,则是意译的例子。这样翻译的特点在于译释兼备,讲求语言的直接俗白,并妙用比喻法,作文化的横向移植,呼应读者的知识经验。

《五四遗事》中,人物多称姓而不及名,其中主要人物为男主人公罗(文涛)以及他的“三美”:分别为张姓元配(His wife),自由恋爱的对象密斯范(Miss Fan),后起波折、罗离婚另娶的王家大女儿“王小姐”(Miss Wong)。其中Miss Fan音译直译为“密斯范”。由于当时称未嫁的女子为“密斯”是一种时髦。对《五四遗事》这个爱情神话中,“密斯范”作为新女性的代表、浪漫的情人,张爱玲斟酌于字词于上下文中的寓意,以异化原则处理,是以选择“密斯”的头衔,用意类似“文明棍”的“文明”。而罗的张姓元配,在英文本里是一直以身分“His wife”(他的妻子,)或以“she”(她)代称(259),作为识别;不像在中译本中,在夫家是“他妻子”,就她的娘家而言,是以“他家的姑奶奶”(256)称呼出嫁的女儿,仍保留着汉文化家族本位主义观念;避免了西方读者面对这样复杂的人称指涉的人际关系可能产生的混淆不清。至于第二任太太,开染坊的王家姑娘称“小姐”(Miss),与太太相对;另外,密斯范成为第三任太太后,英文便以直译加注His wife, the former Miss Fan(265)区别身份,中文翻译为“他那范氏太太”(265)。至后妻妾同住,彼此又以“范家的”(That of the House of Fan)、“王家的”(That of the House of Wong)互称。这些身分连接的称谓变化从时髦的密斯到传统的某氏,以及从society girls(交际明星)到Street walkers(咸肉庄上的妓女)(249),牵动着故事中的角色变动及情节发展,嘲弄着新变不成、复归于旧,无不对应着五四以来新旧中西夹杂的生态,兼用异化与归化翻译的原则进行调整。

一般而言,异化大致相当于直译,归化大致相当于意译。但其间也存在着差异:异化与归化的原则使用须考虑到语言层面与文化因素。异化要保留的不仅是纯语言的形式特色,还有异域文化因素;归化不仅使译文符合译入语的表达习惯,还要使原文的文化特色符合译入语的文化规约。[31]各自形成语境,与所面对读者群的理解程度与兴趣导向密切相关。

B.文化词汇与谚语的植入

林语堂在《啼笑皆非》里把别具文化特色的词语、习语和事件综合利用直译加注及句意相承的方式展现,以便于中文读者理解异域文化的特色。极有名的例子是“Karma”(11)“业缘篇第二”意译“佛法说业”并加注“按梵语Karma‘羯磨’(音译),指身心言行必有苦乐之果,名为业因,通常所谓‘宿业’、‘现业’之业也。”(10)接着在that is what the Buddhists mean by the Wheel of the Law (“Dharma”), and again, in a more pathetic sense, by the Wheel of Karma.(14)又将之与佛家的“法轮”与“业轮、业障”(13)作了连结。另译者也着重中国文化底蕴主导了自译,如“排物篇第七”“a spiritual prophet”译为“讲经和尚”(62/64);“业缘篇第二”(14/15)中的隐藏于面纱之后的朦胧形影(……an existence behind a veil, a shape that comes up……)被意译成“不即不离,若有若无,像个巫山神女”,是结合传说中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神女”想象制造了飘渺神秘的不确定的美感。又如“前序第一”“living in a daze”译作“恍惚迷离,如在梦寐间”(1/1),“to throw up your hands”翻成“拂袖作别”(6/6),“a mystic one”作“妙悟”(5/5),“self-important nations”译为“夜郎自大的国家”(5/5)等。此外,译文中也不乏英文用典,如“述古篇第四”(29/31)“The Greeks did believe in a sort of Karma in the form of‘Nemesis’; retribution followed hybris, ‘insolent violence.’”中译为:“希腊却也相信一种因缘道理,叫做Nemesis(冤冤相报),骄横(hybris)必取覆灭。”个中Nemesis(涅墨西斯)是希腊神话中被人格化的冷酷无情的复仇女神,神话中的涅墨西斯会对在神祇座前妄自尊大的人施以天谴。林语堂处理这一专有名词的翻译时特别保留英文原文,并在后加注引申为“冤冤相报”。有心的读者当可自寻源语所系,得其衷曲(自序)。另有采取中英并列的对照形式的说明,兼顾语汇词根在音节与意义的节奏性与双关性的中译,如“证今篇第五”:“如果某一国不肯收拾往事,忘记前鉴,只顾收拾本利,乘胜打劫,集体安全便不可收拾(双方关语):There will be no collective security if some one nation wants only to collect and fails to recollect.”(46/49)从其中的“收拾”(安全、本利、往事)与“collective—collect—recollect”可以比较由字到词的扩增与句序的照应。

《五四遗事》写的是烂熟的新文艺套子,发生在变动中的新中国。对于有着文化差异的西方读者自然有着隔阂,在中国文化习俗英述的时候,张爱玲有些采用直译加注的方式;有些是以音译并诠释其由来,来介绍中国文化,避免西方读者产生迷惑,此一翻译有时创造了新词,应是译者由越规翻译寻求保持意义差异的共生翻译策略。前者如“七出”(Seven Out Rules)及其后的解释:Ancient scholars had named the seven conditions under which a wife might justifiably be evicted from her husband's house.(254);“家法”(Family Law):原句为The old man threatened to invite the Family Law out of its niche and beat the young rascal in the ancestral temple.“Family Law”was a euphemism for the plank used for flogging.(256);音译加注的如“填房”(tian fang):room filler, a wife to fill up a widower's empty room.(258);“艳福”(yeng fu):glamorous blessingsextraordinary in an age that was at least nominally monogamous.(267)而在中译本中,除了保留三美团圆的“艳福”所针对五四时尚(自由恋爱、一夫一妻制的奋斗)的反讽语境,对其他所习知的文化习俗的中文解说一概删略。至于地理名词也是各具用心,如:音译杭州(Hangchow),直译西湖(West Lake)、楼外楼(the House Beyond House)等。尤其对“西湖”这个名士美人流连之所、产生爱情的罗曼蒂克地点,早是作家选项。[32]从视觉的“前朝名妓的洗脸水”:“The pale green water……had a suggestion of lingering fragrance like a basin of water in which a famous courtesan had washed her painted face.”听觉上“……那湖水口国的一响,仿佛嘴里含着一块糖”:“Now and then the water made a small swallowing sound as if it had a piece of candy in its mouth.”到“湖上月光的重逢”的悲哀而美丽的氛围:“it would be sad and beautiful——and therefore a good thing——for the two to meet once again on the lake under the moon.”中英文版本中都对西湖的动态作了生动的摹写。[33]连带着位于西湖畔著名的餐馆“楼外楼”也有精彩的饮食描绘:如“Live shrimp”回译为“抢虾”的“活跳虾”的叙述( some of the shrimp jumped across the table)(253);又如湖上游船吃“菱角”(ling)一段:“They were eating ling, water chestnuts about the size and shape of a Cupid’s-bow mouth. The shells were dark purplish red and the kernels white.”(249)中译本综合英文本对菱角的“(爱神)邱比特之弓形的嘴型、深紫色的菱角壳和白色菱角仁”的描述,精练为:“一只只如同深紫红色的嘴唇包着白牙”(249),都充分显示了作译同炉而治以及张爱玲笔触的流露。这些都是译者把握了原文的结构,实践了讯息和审美的再现。

(3)意译或增或删的创造性

在《啼笑皆非》中,林语堂对于容纳中国文化并予变通的意译甚多,举如:“果报篇第二”(51/54);“排物篇第七”(56/59);其中比对“pattern of things”、“the rhythm of life”等人生事物运行的原则,林语堂增译为“阴阳消长,祸福倚伏”等充满哲理的四字成语(道家老子语)作为关键词,串联文意解读;另如“the eyes of the mind”译作“灵犀”,“The lack of vision on the part of the Allied leaders,however,has compelled them to fly in the teeth of this Wheel of Karma.”(19)的意译:“同盟国犹懵然未觉,倒行逆施,直向业轮的缘法扑来”(“时变第三”)(18),则是综合句意由译者进行了内涵意义的扩充或凝缩的翻译。由于英语词汇的音节、结构长短不一,所以不太讲究用词的均衡对偶;而中文语法喜欢使用四字词组和排比式词汇,利用重叠法或附加在动词前后,使语言产生韵律感。又如“业缘篇第二”中“they cannot make head or tail of it”的“他们辨不出是牛是马”(9/10),则着墨于顺应汉语阅读的习惯作自如的翻译,可见林氏掌握着意译法灵活变通的原则、中文修辞的色彩浓重。此外在“排物篇”“明乐篇”等篇章还附有译者的按语多处,如“排物篇第七”林氏对经济学家的不满,借荀子语斥为散儒,如:“按荀子有好名词,斥此辈为‘散儒。……学有归宿,斯不为散矣。’附此一笑。”(61),此处“序中夹评”宛如直接与读者对话,表情传意,作为前后文的补充,不脱中国史文的叙事传统,也符合着林氏的文化取向以及笑骂风格。其中,译者或许是意图再次强调经济数字的迂腐可弃,还更动了原文标示的年度时间(1937、38~1942、43),可看作一种不完全忠实的自译。此外,林语堂在书中抨击丘吉尔处理印度问题,有感而发。在英文原本(38)节录了亚诸(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 1822~1888)的名诗《多佛海滩》(Dover Beach)(38~39)是一个特殊的译他的例子,以下取其中段作例:

Sophocles long ago………

The sea of faith

Was once, too, at the full, and round earth's shore

Lay like the folds of a bright girdle furl'd.

But now I only hear

Its melancholy, long, withdrawing roar,

Retreating, to the breath

Of the night-wind, down the vast edges drear

And naked shingles of the world.………

林氏撷取英诗先括文简述诗旨:“那首诗写英国南岸海边的海啸,名为‘Dover Beach’。诗长短句,吊今追古,慨叹大道沦亡,斯文扫地,以现代英国与古代希腊相比,沙复克利(Sophocles)乃希腊诗人”,然后中译(36~37):

沙复克利昔居伊海之滨兮,其为时已甚远,……

大道若溟洋兮,曩泛滥于两极,

俨采幢之舒卷兮,若云旗之夺目。

悲余生之不遇兮,闻长波之太息。

声宛宛以凄涕兮,浪奄奄而退汐,

奇晚风之悲鸣兮,渐汩没乎尾闾。………对英诗的长短句式,林氏以楚辞章句体作译。这是译者启用他所熟悉的汉语文学资源对他诗进行衍义性翻译,[34]一方面系联作诗的诗人、被咏怀的诗人沙复克利昔(索福克勒斯)、到译者、读者穿越时光共同感思;同时启动对屈原的怀想,回返各人的内心世界。在此,林氏舍弃逐字逐句的硬译,在诗中将句子与句子的意义作连贯解释,取今复古,结合成一新的总意义。其中固有译者未免于嵌入自认得心应手的翻译:如“尾闾”用庄子语,径行邀请读者进行文言与白话的诠释转换,这样的翻译不仅是简单的替换,而是一种忠实与偏离原则相互交错的回旋与衍生。而译者的操控正是翻译变形的主观诱因。又如林语堂分别考虑源语文化与译语文化置词顺序的习惯不同行文,中译本“明乐篇第八”根据译入语的文法习惯排列:“排律师、排巡警、排兵卒”(63)不同于英文本原语序“the contempt for the solider; the contempt for the police; and the contempt for lawyers.”(66)另外“明乐篇第八”中置入大量《礼记》《乐记》《论语》(66~67)文字,英文本中对西方读者除兼以音译、意译加注的形式翻译汉文化的精髓“礼”(66):Li(rituals, and the principle of moral order)(69),另有在中文译本中采取夹注解释英文书写缘由的例子,如:“When man is constantly exposed to the things of the material world……then he……becomes dehumanized or materialistic.”(71)中译为“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后加附按语说明:“按物至而‘人化物’,正是人为物欲所克,而成物质主义。而‘人化物’即已失人道,故可译为‘dehumanized’:又是为物所化,故并不可译为‘materialistic’。所以‘物质主义’之形容词见于古籍者,当以‘人化物’一语为最早。”(67)以帮助读者理解。如此,林语堂在具体翻译实践中,不拘泥于把信息内容较大的单句原文限定译成一个或几个句子,而是从语篇整体着眼,进行活译。并通过注释反思原作创作和译本翻译思维过程,落实他的翻译理论:不仅达意更重在传神。发挥着自作自译的译语优势,出现了超越原文的翻译。

《五四遗事》中添增了许多细节描述,未见于英文原本。最长的一段为:

他母亲病了,风急火急把他叫了回去。……夜里睡在书房里,他妻子忽然推门进来,插金戴银,穿着吃喜酒的衣服,仿照宝蟾送酒给他送了点心来。

两人说不了两句话便吵了起来。他妻子说:“不是你妈硬逼着我来,我真不来了——又是骂,又是对我哭。”她赌气走了。罗也赌气第二天一早就回杭州,一去又是两年。

……这一次见面,他母亲并没有设法替儿子媳妇撮合,反而有意将媳妇支开了,免得儿子觉得窘。媳妇虽然怨婆婆上次逼她到书房去,白受一场羞辱,现在她隔离他们,她心里却又怨怼,而且疑心婆婆已经改变初衷,倒到那一面去了。

这段文字的加入出现两个功能,一方面用了《红楼梦》91回“纵淫心宝蟾工设计”[35]的段子,说媳妇盛妆打扮想要挽回丈夫的心没有成功,二人吵架不欢而散,自觉羞辱。另一方面模拟了婆媳二人的嫌隙渐生,心理的猜忌隔阂竟然结了仇恨,为后文“老太太认定了媳妇是盼她死。发誓说她偏不死,先要媳妇直着出去,她才肯横着出去”(258)急转而下的情节做了较合理的铺陈。在这里,张爱玲对原文进行了增补和强化,意图彰显婚姻悲剧中夫妻关系的变质与婆媳关系的紧张,体现社会文化制度和习俗禁锢下女人的不幸命运,突出了译作的女性立场。

其他在两男两女的“自由恋爱、进步交往”部分,中文本也添加了一些细节。举如相识相游的经过:密斯周原是郭君的远房表妹,……她把同学密斯范也带了来,有两次郭也邀了罗一同去,大家因此认识了。(249)打趣的对象也永远是朋友的爱人。(250)花晨月夕,尽可以在湖上盘桓。两人志同道合,又都对新诗感到兴趣,曾经合印过一本诗集,因此常常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自称“湖上诗人”,以威治威斯与柯列利治自况。(251)在空间布置上,以西湖(West Lake)与湖边盖满蔷薇的小白房结合了传统的诗情与现代画的美感吸引中文读者的想象,中文本中还意犹未尽地添加了“重重迭迭的回忆太多了。游湖的女人即使穿的是最新式的服装,映在那湖光山色上,也有一种时空不协调的突兀之感,仿佛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250)以及“平湖秋月”(253)、“西泠印社”(262)等西湖的景点,这些西湖的记忆从文学到生活,已成为中文读者文化的一部分。在新文艺的气息笼罩下,青年男子的会作诗,女子的登山临水,和朋友或爱人白日游冶,夜里说话到雾重月斜,而西方的雪莱、威治威斯与柯列利治的诗咏更代表着时髦进步的象征。至于“他们从书法与措词上可以看出密斯周的豪爽,密斯范的幽娴,……这一类的谈话他们永远不感到厌倦”(252)等,相较英文本的段落压缩,在中文本里新增的描述,以及调动某些行文顺序的承转补述,对从五四走来的中文读者是有感而愉悦可观的。

原文与译本中有两处围绕在“岁月对密斯范的侵蚀变化以及男子喜新厌旧的天性的斗争”(263)的参差对照,互有省略:一是“吃菱角”与“嗑瓜子”的互相映照:前者中英版本都保留了“恋爱时的密斯范扔菱角壳的爱娇神态”(249),后者仅英文本提及婚后密斯范在床上嗑瓜子乱丢瓜子皮:“Half the time she lay in bed cracking watermelon seeds, spitting the shells over the bed- clothes and into her slippers on the floor.”(264)此处通过动作、事件展示了人物性格的变化——密斯范由幽娴优雅到邋遢懒散,形成对照。连带地为西方读者感觉陌生新鲜的吃菱角、嗑瓜子这两项吃食吃态定了型,造成移情效果。

二是作译两本里都具体形容了初见密斯范时“静物的美”:前刘海齐眉毛、一条黑华丝葛裙子、细腰喇叭袖、雪青绸夹袄、围着一条白丝巾,是当时女学生的样板(250);后来旧情复燃,她的脸与白衣的肩膀被月光镶成一道蓝边,使他恍惚(262),他永远不要她改变,要她和最初相识的时候一模一样(263)。然而结婚之后,仅在中文译本中提及密斯范“出去的时候穿的仍旧是做新娘子的时候的衣服,大红大绿,反而更加衬出面容的黄瘦。罗觉得她简直变了个人。”(265)此处由人物衣着颜色配饰等意象交迭,译者诉诸男主人公矛盾的心理——从赞美、恍惚到惊异、悲哀,永远不再永远,使读者惊动。

由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察觉二位作家在翻译时不约而同地对原文有着“增述”与“删节”等的斟酌处理,前者以意义的阐发或情节的补述以改善文意的混淆与断裂;后者大多在删除目标语读者已知的冗余或不恰当的信息以避免重复与琐碎,俱出现对原文本的一种创造性的背叛。

三、结 论

翻译与创作是中国现代文学的车之两轮、鸟之双翼。[36]而著译者心理与实践是一种复杂多变的过程。林语堂与张爱玲所从事的翻译活动不论是单语创作的互动∕改写,或是将源语系统所承载的文化思想通过目的语(译入语)的转移传达,或进行回译,都表现出流畅的能动性和自由度。他们作译时的心理动因,多按照自己本身的文化意识,关注读者的期待视野以及交流宣传、市场需要等,来决定翻译文本选择和翻译策略。林语堂的文学创作量很大,几乎没有时间来做翻译工作,[37]所以自译文本数量不多。而《啼笑皆非》是严格界定下唯一的有形文本的自作自译。林语堂在《原序》里自言:“此书之作,因有些不得不说的话,待要明白晓畅把它说出。……当代的问题是道术沦丧及其振兴的问题。”在中文译本中更点出:“译出此书的原因是惟求关心治道之有心人,……颔首称善,吾愿足矣。”是以译作的缺乏性与丰富性动机声明了他面临中西文化碰撞,以忧国忧民的爱国情怀、政治伦理的意图与反思本土文化的立场,选择具有时代性、民族性、政治性的译作,对中国读者宣示了译者的主体定位。而《五四遗事》则以温婉、感伤、小市民的爱情故事的面貌呈现。张爱玲在特定社会,历史和文化语境中“迁就读者的口味”,反向操作抗新还旧的主题,面向熟悉她的华文读者重现自我文字本色,回归了译(作)者中心。[38]《自白》中她描述自己“因受中国旧小说的影响较深,直至作品在国外受到语言隔阂同样严重的跨国理解障碍,受迫去理论化与解释自己,这才发觉中国新文学深植于我的心理背景。”[39]她的翻译观一如创作理念:说人家所要说的,说人家所要听的。[40]刘绍铭认为《五四遗事》是Stale Mate的副产品,[41]宋淇也说她的自译“是运用原作者的特权与自由来‘再创造’”。[42]在所秉持译入语文学的诗学观和译者个人的经济压力、提高作家声誉等因素的影响下,张爱玲在中西新旧作译之间,做了“最流行式样与回忆之间的微妙的妥协”(263)。是而,不论是政论《啼笑皆非》阐述文化理想,以“人生哲学”做翻译中间物;或是小说《五四遗事》追寻“生命情事”的作译,触及文化经验;他们在译出原著精义或者发挥译语的优势上,分别以能动性“适应”着“源语世界”与“译语世界”,又以目的性、创造性“选择”着自译文本,而以共感性(sympathy)、审美性体现译者的创新意识。于是在“自译是原作最好的阐释”、“也是翻译过程中的独裁者”之中腾挪出回旋的空间,展现了发挥译语的优势、出原著头地的译笔。

在翻译策略上:由于作家们都十分介意作品遭到歪曲误读,张爱玲曾说:“翻译是世界之窗,我们这玻璃窗很脏。”[43]因此选择亲自翻译。他们基本上立足中国文化本位,采用“调和的翻译”策略,在自作自译的框架内灵活变化——对原文有意图的变更增删以及因文制宜的修改,自使译文能够更好地为中国读者接受和阅读。如此一来,自作自译的“忠实性”乃被重新定义:不仅针对原作者以及读者关系,更指向作译者与读者都参与的翻译过程本身。加以译者的双语背景,特殊的双重自译模式:“创作”与“翻译”自然互动流通,其中包括再现性的创作中并行着隐性的翻译过程,融和着作家自身书写文字标点的习惯性与特色(举如张爱玲欣赏秃头句子,二人都寻求译文与原文地位平等相近(因为无法等同),愿意服务读者,但并不想一味讨好读者),因而自译者的“主导性”被强化。至于杂合“归化”与“异化”的翻译原则,不但在译写模式上,让译者穿梭于两种语言和文化间,拥有了更多的“自由性”。更促使翻译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之间交错着异化的冲击性与归化的民族性,验证了翻译是打破原有的和谐创造新的和谐的重要意义。

总结而言,译者、译作与翻译生态的关系密切,翻译的适应与选择将译者推至翻译过程的中心地位。在《啼笑皆非》的自译中,林语堂以中国传统文化基础,对中国读者的责任感,落实了理解、感动、忠实、传神的翻译要求,有效地把自己的主张传译输出,以开放性格局意图影响∕教育读者。《五四遗事》里,张爱玲的文笔极具风格,在旧派的人看了觉得轻松,新派的人看了觉得有意思。但她不作折衷派,力求写的真实。她的译文几乎是原作者的中文写作,是以独特的眼光“细腻而精炼、奇艳而警醒”的描述了自身为中国人的世俗心态以及生活细节的种种感悟。虽然他们的自作自译各自在本国、异域的评价以及接受度不同,[44]然而由于他们都面临一个战后的世界秩序/社会文化重建的一个转折点,二者都以古代的仪俗生活和东方文化为对照面反讽着或批评了现代西方生活。这包含着中与西、传统与现代、精神与物质、静态边缘与动态中心在空间关系、时间观念、生活发展与世界秩序二元观念的拆解、修复与改造。并在自作自译的立场与脚色上,实践了克罗斯(Croce)“翻译即创作”的名言。由于文化具有抗译性,形之于语言文字更甚。在忠实与化境之间反复推敲,自译者有时难免落于创作大于译本的疑虑。[45]但如果借用塞万提斯关于翻译好比地毯的背面的名言,[46]他们的自作自译实可视为一方双面毯,是翻译与创作的合体再制,译者掌握着主体本色,从语言、文化和创作各个层面进行融织、花样翻新,与读者共同着探索跨语际写作的极限。

(注:本文曾发表于2015年10月9~12日由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主办的“纪念林语堂先生诞辰12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会后修订文稿,而成此文。)

注释:

[1]钱钟书:《钱钟书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63页。

[2]波波维奇(Anton Popovic)将“自译”称为“授权的翻译”(authorized translation)。Shuttleworth, Mark & Moria Cowie. Dictionary of Translation Studies, Manchester:St. Jerome, 1997年,第13页。

[3]林语堂:《林语堂自传》,《啼笑皆非》,台北:风云时代出版公司,1989年,第199页。

[4]张爱玲、宋淇、宋邝文美著,宋以朗编:《张爱玲私语录》,台北: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10年,第37页。

[5]Lin Yutang ,Between Tears And Laughter ,The John Day Company Published,1943,Book contributor Universal Digital Library, Collection universal library. Free Download:https://archive.org/details/betweentearsandl010989mbp

[6]《啼笑皆非》一到十一章由林语堂自译,十二篇以下由徐诚斌译出。参见林语堂著,林语堂、徐诚斌译:《啼笑皆非》,《林语堂名著全集》第23卷,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194页。以下林氏中英文本引文直书页码。

[7]张爱玲:《五四遗事——罗文涛三美团圆》,《五四遗事(英译)》,《续集》,台北:皇冠文学出版有限公司,1988年,第231~246、247~267页。以下张氏中英文本引文直书页码。

[8]林语堂:《啼笑皆非》“中文译本序言”“原序”“前序第一”“后序”,第1~31、1~8193页。

[9]王金安、黄唯唯:《阐释伦理视角下林语堂的自译研究——以〈啼笑皆非〉为案例》,《海外英语》2014年第1期。

[10]林语堂:《林语堂自传》,第188、199页。

[11]林语堂:《生活的艺术》序,北京:华艺出版社,2001年,第2页。

[12]林语堂:《林语堂自传》,第198~205页。

[13]张南峰:《中西译学批评》,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9页。

[14]Eileen Chang,“The Fall of the Pagoda”,David der-wei Wang,Introduction ,Hong Kong: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Aug. 2010,p1.(张爱玲《雷峰塔》英文原著,王德威序,香港:香港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页);刘绍铭:《张爱玲的中英互译》,《张爱玲的文字世界》,台北:九歌出版社,2007年,第137页。

[15]张曼:《文本在文化间穿行:论张爱玲的翻译观》,收入李欧梵等著,陈子善编:《重读张爱玲》,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第237页。

[16]Klaus Mehnert, Introduction to“Still Live”, The Twentieth Century, No.6 (Jun.1943),第432页。

[17]20世纪20年代张爱玲将自己的四篇英文散文Still Alive,Chinese Life and Fashion,Demons and Fairies,What a life ! What a girl’s Life分别翻译成《洋人看京戏及其他》、《更衣记》、《中国人的宗教》、《私语》,将其影评Wife , Vamp , Child以及Educating the Family翻译成《借银灯》以及《银宫就学记》。

[18]余斌:《张爱玲与林语堂》,《新文学史料》,2009年,第146~147页。

[19]张爱玲:《私语》,《流言》,台北: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68年,第162页。

[20]陈传兴:《子夜私语》,《阅读张爱玲——张爱玲国际研讨会论文集》,第400页。

[21]张爱玲、宋淇、宋邝文美著,宋以朗编:《张爱玲私语录》,第50~51页。

[22]张爱玲:《烬余录》,《流言》,第54页;《忆胡适之》,《张看》,台北: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76年,第148页。

[23]张爱玲:《自序》,《续集》,台北: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88年,第7页。

[24]张曼:《文化在文本间穿行——论张爱玲的翻译观》,《重读张爱玲》,第245页。

[25]张爱玲:《走,走到楼上去》,《流言》,第97~98页。

[26]胡兰成:《五四运动》,《山河岁月》,台北:远景出版社,1975年,第242~244页。

[27]张爱玲、宋淇、宋邝文美著,宋以朗编:《张爱玲私语录》,第49页。

[28]张爱玲:《异乡记》,《对照记》,台北: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10年,第119页。

[29]陈子善:《〈小团圆〉的前世今生》,《沉香谭屑——张爱玲生平和创作考释》,Hongkong: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年,第144~146页。

[30](22/23):系指《啼笑皆非》中文本第22页,英文本第23页。以下体例相同。

[31]王金安、唐琳、唐莉玲:《论“异化”与“归化”翻译策略》,《桂林航天工业高等专科学校学报·英语园地》,总第55期,2009年第3期。

[32]张爱玲年少时即对西湖即对西湖诗意背景无限向往,后来为了想写的一篇小说中有西湖,还特别去了一趟西湖,吃了楼外楼的螃蟹面。分别参见《天才梦》,《张看》,第240页;以及《谈吃与画饼充饥》,《续集》,台北: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88年,第43页。

[33]对西湖这样视觉和听觉句地描绘,在张爱玲1946年前后所写的《异乡记》已经出现。参见张爱玲:《异乡记》以及宋以朗:《关于〈异乡记〉》,《对照记》,第127~128、108~109页。

[34]周红民:《翻译的功能视角——从翻译功能到功能翻译》,北京: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67~68页。

[35]夏金桂羡爱薛蟠族弟薛蝌,欲往挑逗,先遣丫鬟宝蟾试探,于夜间送酒果与薛蝌,百般引诱,薛蝌不为所动,宝蟾失望而归。见《红楼梦》第90、91回。

[36]谢天振:《译介学》,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3页。

[37]林太乙:《林语堂传》,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88页。

[38]胡庚申:《从“译者主体”到“译者中心”》,《中国翻译》,2004年第3期。

[39]张爱玲在1965年《世界作家简介,1950-1970,二十世纪作家简介补策》写了一篇《自白》,参见宋以朗、符立中主编,《张爱玲的文学世界》,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年,第19~21页。

[40]张爱玲:《论写作》,《张看》,第235页。

[41]刘绍铭著:《轮回转生:张爱玲的中英互译》,收入李欧梵等著,陈子善编:《重读张爱玲》,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第245页。

[42]宋以朗:《我看,看张》,收入宋以朗、符立中主编:《张爱玲的文学世界》,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年,第2~3页。

[43]张爱玲:《对现代中文的一点小意见》,收入子通、亦清编:《张爱玲文集补遗》,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2年,第241页。

[44]张爱玲对林语堂有着崇拜也有着批评,不可否认的,林氏的作品成功地在异域传播,张氏作译的销路在海外市场却不如预期。其间翻译市场机制的影响,语言是一个选项,读者的反应与接受则是一个重要的指标。

[45]译者须在翻译中需处理这两样矛盾:一是翻译与抗译的矛盾,即化解翻译过程中易于流露的生硬牵强的痕迹;二是化解“痕迹”与保留“原有风味”的矛盾,最终达到译本读起来不像译本,而像是原作家使用别国语言文字的创作。

[46]塞万提斯著、杨绛译:《堂吉诃德》下册,第62章,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5年,第569页。中国古人也说翻译的“翻”等于把绣花纺织品的正面翻过去的“翻”,展开了它的反面。释赞宁:《高僧传三集》卷三《译经篇·论》:“翻也者,如翻锦绮,背面俱花,但其花有左右不同耳”。钱钟书先生也提及许多“距离”不可避免地带来译作里的创新,也出现种种流失和损伤。清楚明白地论述了“译必讹”的道理。参见钱钟书:《旧文四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56页。

〔责任编辑李弢〕

The Pattern on the Carpet: A Study on the Self-translation by Lin Yutang and Eileen Chang

Yan Jihua

Abstract: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analysis of self-translation of English works into Chinese by two bilingual writers, Lin Yutang and Eileen Chang—Lin’s Between Tears and Laughter ,written in 1943 (its Chinese version in 1945; chapter one to eleven), and Chang’s Stale Mates—A Short Story Set in the Time When Love Came to China, written in 1956 (its Chinese version in 1957), exploring the strategy of adaptation and selection in their self-translation practice.

Key words:self-translation, Lin Yutang, Between Tears and Laughter, Eileen Chang, Stale Mates—A Short Story Set in the Time When Love Came to China

作者简介:严纪华(1956~),女,台湾台中人,文学博士,台湾中国文化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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