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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历史小说的新历史主义解读

2016-11-25杨另豪

郭沫若学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历史主义郭沫若文学

杨另豪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成都 610071)

郭沫若历史小说的新历史主义解读

杨另豪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成都610071)

郭沫若的历史小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出现较早的现代历史小说。具有历史学家和作家双重身份的郭沫若在其历史小说的建构中将“诗心”融入“历史”,在“史”的基础上对传统文化符号进行解码,颠覆性的重构了照进现实的“历史性氛围”。论文以新历史主义视角读解郭沫若历史小说及其现实意义。

郭沫若;历史小说;新历史主义

“历史小说”最早出现在1902年14号的《新民丛报》上。“历史小说者,专以历史上事实为材料,而用演义体叙述之,盖读正史则易生厌,读演义则易生感。”[1]历史小说”不仅仅只用来演义正史,已然成为一种独立的文体。鲁迅于1922年10月率先发表历史小说《不周山》(后改名为《补天》),郭沫若从1923年6月发表历史小说《鹓雏》(后改名为《漆园吏游梁》),到1936年5月的《贾长沙痛哭》为止,共创作了十篇历史小说。

郭沫若的历史小说渗透着强烈的“历史意识”。如他所言:“是利用我的一点科学知识对于历史的故事作了新的解释或翻案。”[2]280与新历史主义的“历史维度”极其相似。

新历史主义聚焦于游离正史之外的历史缝隙,试图将历史边界蕴藏的历史景观折射出来,把“大写”的历史解码,再编码为“小写”的故事,在一个开放对话的过程中刷新人们的认知。新历史主义注重“大历史”中的“小个体”,即“历史的文本性”;由“小个体”折射出真实的“大历史”,即“文本的历史性”。历史的碎片交织构成了故事的“历史氛围”[3]185。郭沫若的历史小说“注重在史料的解释和对于现世的讽喻”[2]280。他以“小历史”为题材,借历史文本和历史叙述营造“历史性氛围”,在历史与现实的交互式对话当中充满着对现实世界的讽喻,在此“历史问题”成了和文本与“意识形态”有着密切关联的一个当代史的问题。本文将从新历史主义的视角,对郭沫若的历史小说进行文本解读,凸显其“历史小说”的现实意义。

一、“历史意识”与“历史真实”铸就历史小说

新历史主义话语范式打通了文学与历史话语之间的隔阂,将文学作为历史的组成部分,否定了传统“延续性”的整体历史观和意识形态主导下的“历史真实”。新历史主义认为文学对历史语境和历史事件想象性的再现,开启了文学和历史之间的对话模式,真实性与虚构性成为探讨的首要问题,而二者正是郭沫若历史小说的两大特点。在科学把握史料的前提下,于历史缝隙的“空白”处进行连接“现实”的虚构是郭沫若历史小说魅力所在。

对于历史真实和艺术虚构的关系,钱钟书认为:“历史上‘是这样’和‘应该这样’两者老合不拢。”[4]159他认为诗与史应该是“合拢”的,“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相同而可相通。”[5]166即便在历史叙事中,虚构和真实也应该是辩证统一的。新历史主义重新发掘了历史虚构性,“历史的文本性”阐释了历史是虚构和想象重写的文本,而在文本之中真实和虚构具有相通性,二者共同铸就了郭沫若的历史小说。

作为历史学家的郭沫若秉承了司马迁“述往事,思来者”的史学传统,把握住了“历史的精神”[2]62,在具体创作中将“史料的解释”与“科学的立场”结合。如《孟夫子出妻》“孟子恶败而出妻”的史实来源于《荀子·解蔽篇》;《孔夫子吃饭》根据《吕氏春秋·任数》孔子“七日不尝粒”的相关史料写成;《齐勇士比武》则是来源于《吕氏春秋·当务》;《贾长沙痛哭》来源于《汉书·贾谊传》;《楚霸王自杀》、《秦始皇将死》、《司马迁发愤》三篇则都是以《史记》的记载为依托。此外,在小说正文里面有大量的注释,如《秦始皇将死》注释了“冰蕴”、“软骨症”、“相邦”等名词,并将这些《史记·秦始皇本纪》里的史料直接作为小说创作的材料。《楚霸王自杀》引用《史记·项羽本纪》解释“对眼子”和“七尺长”的来历,结尾还增加了作者附白。而《齐勇士比武》直接以“一段从古书上翻译出来的故事”作为副标题。以上所举都与“历史真实”相符合,正如郭沫若所言:“我所描画的一些古人的面貌,我在事前是尽了客观的检点和推理的能事以力求其真容。”[2]282

除上述七篇,郭沫若于1923年创作的《漆园吏游梁》和《柱下史入关》,显然在史实的基础上突出了其虚构性即“空托”的特色。《漆园吏游梁》建构了“庄子妻死”(《庄子·至乐》)后庄子生活的巨变以及不曾被记载的“投奔惠子”的历史“缝隙”。《柱下史入关》建构老子“去周而行,过函谷关”(《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又入关的历史场景,并非如历史记载的“莫知其所终”。这恰是体现新历史主义书写“断裂”的历史叙事策略,再把握历史的精神重新想象历史,探索历史的缺席部分、没有书写和记住的部分,记下填补缝隙的可能[6]256。瓦尔特·本雅明认为“历史地表达过去并不意味着‘以它实际所是的方式’认识它”[6]253,而是在历史真实的基础之上,对历史客体进行想象性再现。郭沫若的历史小说在把握历史精神基础之上,发展了“历史的精神”。

而《马克思进文庙》一篇较为特殊,采用了跨越时空的古今融合方式来虚构孔子与马克思的对话场景,将马克思和孔子这两个完全不同时代和背景的角色并置起来,表现当时进入中国并风靡一时的马克思主义与统治了两千年的传统儒家思想相碰撞的时代语境,在超越时空的离奇怪诞中呈现社会思想与历史现实的关系。上述这三篇小说是郭沫若前期的创作,类似于同时期鲁迅创作《故事新编》“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的原则,文本的建构依托了一定的事实,更多的是采用虚拟、假想、空托等手段来尝试填补史实的空缺,可谓是尽其“推理的能事”。

劳伦斯·勒纳论述文本与真实时提到:“虚构之不同于历史并非因为提出了一种对于真相的主张”,从历史角度来讲,最好的历史学家应该是不以意识形态而写作的小说家[7]99。郭沫若强调应该尊重历史真实,也强调以想象和诗性为媒介的历史意识,来表达历史缝隙中不为人知的部分。这不是一种创造,是尝试在现代语境下多声部表达过去的历史[8]28。他的双重身份使他深刻理解“诗具史笔”和“史蕴诗心”,将“史笔”和“诗心”结合,用真实和虚构共同铸成了其历史小说。

二、历史语境中解码传统文化

新历史主义主张对一切政治冷漠性、文化经典性产生质疑,强调不能孤立地看待历史和文学史,不能将文学话语和政治话语、经济话语、历史话语分割开来[9]361,坚守一种将文学与非文学一视同仁的立场,并将文学本文置于非文学本文的“框架”之中来进行研究。新历史主义强调历史语境,在其中对代表文化经典的符号进行解码就是发挥历史的“重新塑造每个人自我以至整个人类思想的符号系统”[9]400的作用。

郭沫若的历史小说有意识聚焦于传统的文学、文化经典,特别是采用“反经典”策略来质疑经典,并进行重新阐释和演绎。即新历史主义倡导的,“对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组织形式、政治支配和服从结构,以及文化符码等规则、规律和原则表现出逃避、抵触、破坏和对立。”[6]106郭沫若在新文化运动“批儒反孔”的语境下,对作为封建社会的主流文化符码的孔子和孟子进行解码,他采用了重新演绎的创作方式,揭开了孔孟的“圣贤”光环。在《孔夫子吃饭》中返回了历史现场,揭示孔子为维护自己的“领袖的尊严”所表现出的自私、虚伪的本质。《孟夫子出妻》则是描写孟子出卖妻子的伪圣人面孔,孟子在“美色”面前要维护“圣贤”之尊严,“不动心”又要“存夜气”,同时却无法摆脱饮食男女之欲。这些圣人外衣包裹下的丑恶人性在小说中得到形象化的呈现,颠覆性的经典形象是表象和真实共存、历史和时代相结合的审美共同体。新历史主义专注历史记载中的零散插曲、逸闻轶事、偶然事件、反常事物和卑微情形[10]106,通过历史的碎片来找寻历史寓言的文化象征和触摸真实。这两篇小说通过对孔、孟“日常化”的描写,从没有被书写过的“小历史”出发,有意识的拒绝了意识形态控制下的主流文化的图解,消解了“孔孟”这个“文化思想神话”,展现了他们作为“人”的世俗性和多面性。

而郭沫若1925年创作的《马克思进文庙》则以儒家“文庙”这个特殊地点,作为虚拟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同儒家思想碰撞的空间场所。马克思和孔子在小说中展开直接对话,发现他们的“观点是完全一致的”。可以看到郭沫若对儒家思想的把握也是适度的,没有对当时反对儒家思想的浪潮随声附和,而是寻找当时风行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同儒家思想的契合之处。郭沫若在解码孔孟、颠覆经典的同时,找寻着中国传统文化和代表新思潮的马克思主义的相似之处,在这种古今间离之中寻求着历史和现实重叠的心理默契。

此外,郭沫若还重新解码了作为“精神偶像”文化符码的老子和庄子。老庄影响了郭沫若在内的历代文人及其趣味取向,而《漆园吏游梁》和《柱下史入关》则为我们塑造了“真实的”挣扎在社会底层的老庄。庄子在妻子死后以打麻鞋艰难过活,投奔惠子却被冷落和误解。老子为了生活杀掉了自己的青牛,以说谎来骗取食物。这两篇小说是郭沫若的史学精神和美学观在现实与历史的冲突碰撞后的展现,作者建构皆在社会的夹缝中艰难生存的老、庄,营造了古今相通的、污浊又冷漠的“历史氛围”。用讽喻感受世态炎凉和人情淡漠,直面血淋淋的现实和生活,反叛老庄的消极避世和批判其“无为”人生哲学和唯心主义本质,这五四启蒙思想浸润后的批判与自我批判。

另外如《秦始皇将死》和《楚霸王自杀》为我们展现了极具争议性的历史“大人物”秦始皇和项羽临死前的特殊历史语境,去掉了作为英雄人物的光环,表现了他们回顾一生的忏悔和面对死亡时无可奈何的处境。在郭沫若流亡日本期间,对先秦和汉朝一些历史人物的“好些研究是作为创作的准备而发出的”[11]15,通过对这些典型形象的批判性重塑,展现了古今“大人物”在思想性格上的共同缺陷及历史发展的必然性。

“历史性文本”在历史和小说的无缝交融之中,形成了在特定历史语境下塑造人性的特殊力量,重塑了文化传统当中的经典符号。历史因为文学参与其间而重新“在场”,那些原本自由的个性得以伸展,自我的意识得以尽情展现,人格精神得以升华,他们少了一些神性多了一些人性,在历史事件构成的绵长时间当中被压抑的形象发出了新的时代的声音,在历史和反历史中、社会控制和反控制当中诉说自己的心灵。

三、历史文本与现实的双重变奏

“历史的文本性”和“文本的历史性”作为新历史主义的核心范畴,二者有着“张力制衡”的关系,文本同其历史语境的关系变成动态的、交互式的关系,“文学成为了‘讲述话语的年代’与‘话语讲述的年代’之间的双向辩证对话的动力场。”[8]31文本作为压缩的历史与历史作为延伸文本二者之间展开对话,历史的碎片将隐藏在其中的文本加以延伸,构成了可能真实的历史本身。

郭沫若在历史小说中“挪用”历史碎片,将历史动态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形成历史和现实的双向对话,具有强烈的现实性。他在当下的语境之下“悬置”政治话语并对历史重新阐释,展现隐蔽的意识形态。尤其是三十年代中期的小说,郭沫若将社会意识形态和历史现实结合来进行积极的社会批判。国民党政府当时推崇“尊孔复古”的“新生活运动”来提倡复古,《孔夫子吃饭》、《孟夫子出妻》两篇历史小说对这种政治上的“复古主义”的出现进行批判。他谈到《孔夫子吃饭》时说“:孔子是领袖意识相当旺盛的人,拿现存的一些领袖意识旺盛的人(蒋介石——作者注)来对照一下。”[2]282用“孔子”影射了国民党领导人蒋介石在政治上的霸权,其用意就是“挪用”历史对时局和时政发言。《秦始皇将死》是对现实讽喻性较强的一篇,小说“挪用”了“秦始皇之死”的历史事件,反思了建立秦国后的集权统治和焚书坑儒的罪行,意在讽刺蒋介石政治上的“秦始皇主义”,展现倒行逆施的统治者走向末路的历史必然性。

1936年郭沫若先后创作了《楚霸王自杀》、《齐勇士比武》、《司马迁发愤》和《贾长沙痛哭》这四篇历史小说,“挪用”历史的编码进入文学文本,实现历史与文学、文本与文本之间的动态建构,实现互动互渗的积极的重读与重写。在国民党政府推行一系列不抵抗政策和“严禁排日运动命令”的语境下,郭沫若多次表露过反对消极抗战的声音。《齐勇士比武》用逃跑的勇士讽刺国民政府的不作为,小说通过这两个“小个体”直指时政和当局,对社会的主流权力话语进行对话式的颠覆,使得“失语”的个体发出反抗的声音。《楚霸王自杀》表现了项羽迷信个人力量的“幻觉”,以死来“装饰成一个英雄”。在“讲述话语的年代”中,“假托”乌江亭长进行训话:“只顾自己的权势,不管老百姓死活的人,是走着自杀的路。”他发出了时代的呐喊:“现今天下的人还在水火里面,北方的匈奴尤其在跳梁,我们现在正是需要有不怕死的精神而以济人救世为怀的武人的。”[12]431-432

此外,另外三篇表现了知识分子的历史处境及其对权力和意识形态的反抗,从精神上发出历史的呼声。在提到郭沫若的首篇历史小说《漆园吏游梁》时,郁达夫说郭沫若是“到历史上去找了一个庄子和惠施来代他说话”。[11]10这是本着“对现实的讽喻”的原则来表现文人的历史境遇。《司马迁发愤》中谄媚奉承的任少卿与司马迁形成鲜明的对照,从司马迁身“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执著中,表达了知识分子对权力的无声抗议。郭沫若“爱写历史的东西和爱写自己”[2]281,他在写历史的同时也将自我渗透其中,融入了他自己的观点、立场和思想,通过小说人物大量的自白来表现兴寄。“我要和有权势的人对抗……我的肉体随时可以死,随时可以被寸断,但我敢相信我的生命是永远不死的,地上的权势,我笑杀它。”[12]44《0贾长沙痛哭》中贾谊“永远是我们中国人的力量”[12]445,郭沫若借小说人物之口比附现实的同时融入他强烈社会责任感,正如郁达夫所主张的“将感情全部注入于这记事之内,以我们个人的人格全部融合于古人。将古人的生活、感情、思想,活泼泼地来经验一遍”[11]10。

“艺术越接近它的某一界线,就会渐次的失掉它的一些本质,而获得界线那边的东西的本质,因此,代替界线,却出现了一片融合双方面的领域”[13]19,郭沫若在文学和历史的界线之处呈现了历史生活和现实幻境,展现了跨越时空维度的历史共通性,历史意识与现代意识形成了双向辩证的动力场,文学文本、历史现实和意识形态在其中实现了“商讨”和“交换”。

四、结语

在传统的观念里面,文学和历史二者被看作是对立的。亚里士多德认为历史学家和诗人的区别在于,前者记述已经发生的事,而后者描绘的是可能发生的事。而郭沫若的历史小说描写的则是可能发生过的事,由此巧妙的化解了虚构与真实的悖论,从文学和历史对立当中发掘了其统一性,以对历史的演绎和重新对话来重构历史。历史学家何兆武认为:“通常我们所使用的‘历史’一词包含两层意思:一是过去发生过的事件,二是我们对过去事件的理解和叙述。”[14]58前者是客观的、真实的史实,后者是历史的书写的话语。郭沫若力图把握历史话语的可靠性,是“氛围和语境”的真实,它不是再现“实体性的”真实,而是重构“虚灵的”真实[15]342。郭沫若在其历史小说的建构当中有意无意的模糊了历史和小说的界线,通过文学家的笔墨来进行所谓的“文学考古”,重新演绎历史,在与历史的对话中重构历史的真实“图景”。

郭沫若从意识形态出发,突出被主流意识形态边缘化或压抑的“真实”,它以“权力关系”作为符码,以此“颠覆”权力和意识形态,对传统文化进行重新解码,将历史和文学整合成为一种“力场”,使得那些被压制的话语重新发出时代的声音。所有的历史都是沉默的,只有文本可以言说,可以展现历史的“真实”。郭沫若具有超越性现代意识的“文学考古”,将“史笔”和“诗心”结合,将历史人物成功融入了新时代,这是对历史文本的意义的再阐发,以重构个人的体验和感知,形成了时代特有的“历史氛围”,是渗透着时代色彩的“新历史”。

(责任编辑:陈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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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分类号:文献标识符:A1003-7225(2016)04-0053-04

2016-07-25

杨另豪,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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