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短篇小说的创作

艾芜

谈短篇小说的创作

艾芜

夏末的成都凉爽而多雨，在新巷子十九号的小会议室里，老作家艾芜和我们亲切地聚会、交谈。他是应四川文学编辑部的邀请，为我们几个在暑假中来编辑部学习、改稿、协助工作的青年业余作者讲课的。艾老很关心青年作者的成长、进步，尽管正在进行一部长篇的修改工作，仍挤出宝贵的时间，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谈了他对短篇小说创作的一些体会。将其记录整理如下：

一、主题与题材

搞文艺工作与一般是不一样的。首先应开通三个重要环节：一是认识社会，认识人生；二是要评论社会，评论人生；三是在此基础上，觉得社会、人生需要改变才行，便把自己看到的、想到的片断写出来，这就成了文艺作品。前段时间提出干预生活，有的赞成，有的反对。其实，干预生活并不可怕嘛，日本十九世纪的作家正中北岛就写了本书，叫《干预生活》。干预生活，看站在什么立场上。我们看中国现代文学史，五四时期，办了第一个白话文刊物《新青年》，用评论文章来干预生活。文艺家干预生活，就是用文学作品把自己对生活的看法认识，客观地描写出来。那时，陈独秀、胡适之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鲁迅先生发表《狂人日记》，就是干预社会，干预人生，这是广泛的文学主题。

当时介绍具有世界影响的挪威戏剧家易卜生，他努力从各方面认识挪威社会，是合理还是不合理，他的看法很多。其中有一条，就是男女不平等。女的真诚地对待男的，男的却虚伪、欺骗，便写了《玩偶之家》。产生了一个主题：男女不平等的现象能存在下去吗？他选取自己熟悉的小市民社会生活为题材，表现自己的思想。这就是取材：用自己熟悉的题材，表现自己的主题。

作家与一般人不同，他不把想表现的写出来，就非常苦闷。鲁迅、郭沫若为何去日本学医？当时中国已落到被帝国主义列强瓜分的地步，中国人被称为“东亚病夫”。他们想用医学救国，但为了认识、表现、干预社会和人生，决定弃医从文。鲁迅便发出要“救救孩子”、救救社会的呐喊，希望产生一个新的社会的热望在心里燃烧，激起创作的冲动，这也是作家在探索、追求中产生的。中国古代的大诗人屈原在《离骚》中写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有这种思想和精神，作家才具备写作品的条件。鲁迅研究各种问题，中国应向哪里去？悟到“精神胜利法”这类东西，有碍中国前进。要把这种思想用故事、人物表现出来，怎样写呢？他住在绍兴城，城里半边是街，半边是河，很有水乡特色。他的外婆住在乡下，孩提时的鲁迅常在乡下生活。小孩时的事在作家头脑里永远新鲜，那段生活在鲁迅的印象中很深，他便选择了一个农民——阿Q，创作出不朽名篇《阿Q正传》。他的好些小说，如《故乡》、《风波》等，都是写他熟悉的绍兴城外的农村生活的。

创作短篇小说，要向鲁迅学习，勤于探索目前社会存在些什么问题，只有不断地探索、研究，才能使我们的主题广阔、深刻。在写一个作品时，主题有大范围，写时有小主题。我刚写作时，曾给鲁迅先生写过信，问写什么？怎样写？他答复说，什么都可以写，只要有益于中国。我就选择了反帝反封建这个大范围。对于当前社会的看法，应怎么办？这是主题的形成。

写文章表现一件、几件具体的事，必须是自己熟悉的生活，这是创作中头等重要的。易卜生表现男女不平等，用小市民社会中的知识分子；鲁迅用绍兴城外的农民生活，表现当时中国社会的黑暗、腐朽。一个作品表现出来的主题是同我们的人生观、世界观完全联系一道的。选择自己熟悉的生活为题材，并表现自己的观点、看法，题材和主题不是都有了么。我们在写文艺作品之前，一定要研究社会，扩大认识面，深入认识社会和人生，哪些合理，哪些不合理，哪些要提出意见，要改变。要当一个作家，就要不断地追求。现在，《人民日报》第五版上天天有一些文章，讨论一些社会问题，如像列宁的话是否照搬照用呢？等等，看看对创作大有好处。要研究这些问题，文艺家就用自己熟悉的生活去证明自己的见解。你们这些年青的文艺工作者，更要研究当前中国的各种各样的问题，进行各种各样的探索，对人生有个正确的看法，再进一步解决这些问题。这个问题要提到文艺工作的第一位上。从这上面便可产生各种各样的文学主题。作者在研究中形成很大的矛盾、苦恼，不写出来就不行。我想，创作短篇，这样开始才好。

二、创作过程

前不久，我到日本去了一趟，他们有两个文学家协会，一个是作家协会，另一个是推理小说家协会。推理小说就是侦探小说，有许多惊险离奇的情节，在日本很流行。如《朝日新闻》早上有二十四版，有小说连载，晚上二十四版，也有小说连载，其中不少是推理小说。报纸销路很广，我去的一个县有二十三万人口，就有二十一万人订阅。推理小说以情节为主，我的看法，小说是表现人生的，要描写人。有些人用情节来表现人，我们表现人干预社会。用情节表现人和社会，在世界文学史上如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就是以情节取胜的。而以写人为主的巴尔扎克、福楼拜、高尔基，在世界文学史上功绩更大，对我们的创作影响更大。日本电影《人证》，是通过情节写人，八杉恭子对黑人儿子的厌恶，是受社会地位、环境的影响，不愿把过去的认为低劣的东西坦露出来，影片写出了她作为母亲的本性，和被社会逼出来的恶性，很感动人。就是写离奇的情节小说，也应写人。莎士比亚便立足于写出有个性、有典型性的人。

我有一个经验，凡是写短篇小说，就会有读者欢迎的和不欢迎的。我的《剪刀》，是在鞍钢了解到一个工人劳模的事迹后完成的。他发明“雾气爆破法”，确实有成绩，他很谦虚，不愿多讲。我把人物都改了姓，用照相的手法写出来。这篇在选集中从来不选，原因在哪里？我写刘明章在客观上，他是他，我是我。而写《夜归》，是把人物、事物蕴酿了很久，创作过程中是人我合一的。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时便说：“我就是包法利夫人。”我们看演戏，演员在舞台上就是戏中的人了。这样来写才算人我合一。写到小说的主人公死，自己要流泪。我写《野牛寨》的最后一段，泪水涌了出来，忙用手掩住，泪又从手缝中渗了出来，简直抑制不住感情。小说人物的欢乐、痛苦，就是我的欢乐、痛苦。蚕子吃了桑叶，吐出来的是丝，蜜蜂采花酿成了蜜。作家写作品就是这样。社会上的许多事物，有的看见了就忘，有的印象深刻，永久难忘，就是从这种下意识中产生的。对那个阶层的人物的喜爱，也很重要。我年青时读不起大学，到南洋去，从小偷、走私贩中看到社会。真是其中有黄金。小偷盗窃富人的钱包，但彼此关切、护卫，我对他们产生一种同情和爱，便想表现出来。别的人看见这些事不以为苦恼，作者就应有苦恼，这便是发现人的优点和缺点，产生创作的源泉和冲动，并把这种感情贯穿于整个创作过程，小说就有成功的希望。

三、努力形成独特风格

作品的风格，一般说来包括作者的思想、语言、爱好、艺术手法。鲁迅的小说有个主要的思想：写出社会和人的毛病，引起人的拯救。现在有人说带暴露性的作品会引起人的不满、失望，这不对。鲁迅在《故乡》中写闰土，就说明这种摧残人的社会不能再下去了，要改变、要拯救。所以说暴露作品的讽刺，主要在引起人拯救，写得越准确、生动，功效就越大。鲁迅的作品是现实主义的，带讽刺味的，用语准确，风景不多，这便是他的风格。卢那察尔斯基说高尔基爱写风景，不写景小说就写不下去。写景，是高尔基的爱好，这样作品才有地方色彩。所以形成风格跟作者的爱好很有关系。

莫泊桑使短篇小说的新形式臻于完善，不去描写那些注目的事物，用传统的对世界的感受去写出他的小说。左拉则在描写镜头和小说中使用蒙太奇手法的同时，形成自己的风格。契诃夫常常假借主人公之口表露自己的思想，他真实地刻划人物，从不掩饰自己的爱憎，而形成读者喜爱的风格。我创作《南行记》中的小说，便沉入回忆和感受中，云南边地的丰富生活，丛山密林的绮丽风光，当地人民的生动语言，使我逐步形成了自己小说的风格。我总是这样想，一个作家，只要自己在思想和艺术上有所追求，坚持不懈，独特的创作风格就不难形成。

四、要写出人物个性

作品人物，首先要求有个性。因为小说是用文字描写的，语言很重要。说评书的人用语言，写小说用文字，如语言文字不丰富，写作就困难。中国从五四以后才有新文学，古代小说家大都没留下创作经验。果戈里总是随身带个本子记录人家的语言，普希金从他的奶妈那里学习、搜集语言，这是文学家最重要的事。一句话便可表现一个人物的性格，《史记》上写刘邦和项羽，刘邦说男儿大丈夫要像秦始皇就好了，项羽却说：“彼可取而代之。”表现出性格。《水浒》里写李逵见到宋江，张口就道：“你就是黑宋江哇！”就这一笔，把李逵的直率、粗鲁写得活灵活现。

作品人物的对话很重要，英国作家王尔德的剧本《少奶奶的扇子》，对话很精彩，是他在伦敦上流社会中搜集来的。莎士比亚在名剧《哈姆莱特》中说道：“懦弱的别名就是女人。”这便是带性格的对话。

最近，一个作者写了好几个长篇，我介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红岩》编辑部去，都不行。前天又寄来个短篇，写调整工资，概念化、脸谱化。这是小说的致命伤。我们写人不是去作结论，下鉴定，不能由作者去贴标笺，而是作品人物自己去表现，让读者自己去认识。我们要一面写作，一面读别人的作品，汲取经验。鲁迅先生读了二百多篇外国作品才开始写作，学习、借鉴非常重要。我们对喜欢的作品读一两次便算了，十九世纪的一位波兰作家，四十多岁才开始写作，他几乎把《包法利夫人》读背得了。他用英语写了一部关于南洋群岛的书，写得非常好。瑞典有个五十多岁的做佣人的老太婆，却写了部作品，因为尽可能挤出时间读书，再加上生活丰富，书出版后在瑞典很受欢迎。要下细读人家的作品，读作品很重要。做木工你看师傅拉锯，一会儿就可学会。学文学的人看人家坐在那里写是不行的，因为他靠头脑思维，你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可看成品，就是作品，看他的对话、风景、个性怎么写的，认真分析。读你喜欢的作品，可重三倒四地分析。高尔基跑到阁楼上去看《单纯的心》，翻来复去，越看越觉收获不小。高尔基的祖父是个非常吝啬的人，他开始很不理解，但读了《欧也妮·葛朗台》后，便懂得了。川剧常有些对话，自带个性，很精彩，值得学习。莫泊桑写贵族家庭丈夫与妻子关系不好，妻子坐车去游公园，丈夫问：“我可以坐车吗？”妻子说：“车子是你的嘛。”把那种内心已经僵冷表面还维持着的虚伪的夫妻关系，一下表露了出来。我们学写小说，重要写人物，不要去追求情节。没有故事，把人写活，就不简单。托尔斯泰说契诃夫写的小说《宝贝儿》，因为没什么情节而非常生动，令他吃惊，赞扬他的才华。我劝大家先研究没有故事的作品，研究如何写好人物。离奇的情节是容易编的。《薛仁贵征东》，写他有九牛二虎之力，少年时很感兴趣，现在没了，倒觉得他在柳员外家那一段真实些、生动些。

五、积极丰富创作生活

人家看不到的我们能看到，人家不能听到的我们能听到，人家不了解的我们能了解到，这便是创作小说的生活基础。不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作家要发觉人家发觉不到的东西。鲁迅的生活，人家也经历过，但写不出那样的作品来。很小的事，也能写出优秀作品来。高尔基回忆列宁，连他的手势都注意。生活很客观真实，写作的人应敏感，应注意人家细小的动作。有些生活现象应研究，如像街上骑自行车的人多，随时有人吵架，不要见惯不惊，其实应研究不是声音大的理由就充足，我们可从中找语言、找生活。屠格涅夫在火车上碰到一个医生，听他发挥了一些新观点，与一般人不同，受到启发，便用医生的观点记笔记，终于写出了名作《父与子》。我在火车上看到一个青年，他说中国人只看纵的——新的与旧的，不看横的——中国与世界，这就是青年人思想中的新观点。观察生活要仔细、认真，要做有心人，久而久之，你便会有丰富的生活素材，创作出自己和读者都满意的短篇小说来。

一九八〇年八月二十三日记录于四川文学编辑部

一九八〇年九月五日整理于达县师专学生宿舍

（责任编辑：王锦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