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当代乡土中国的“灵魂摆渡人”
2016-11-25张丽军王大鹏
◎ 张丽军 王大鹏
做当代乡土中国的“灵魂摆渡人”
◎ 张丽军 王大鹏
“20世纪中国乡土文学形成了两大基本叙事传统:一是乡土写实传统,从鲁迅到韩少功,以知识分子立场、文化批判形成启蒙传统;二是乡土浪漫传统,从废名、沈从文、孙犁到汪曾祺、贾平凹,以知识分子的立场、人性审美形成诗话传统。”[1]鲁迅对于“隐现着乡愁”的乡土小说的创作,采用典型的“归去来”的小说叙事模式,将自己对于乡土世界的深厚情义融入到自己的作品之中,如《故乡》中通过对儿时故乡和玩伴的回忆展现了对乡土不舍。鲁迅对乡土世界书写的触及往往带有着批判和启蒙。而在沈从文构筑的“湘西世界”中,乡土世界的存在则像是一座充满人性美的“希腊小庙”。他用一种近乎完美的不现实的想象去描写乡村,看似美好,实则是以此来表示对于污浊病态城市的鄙夷和反抗,这个“湘西世界”是沈从文精神世界的“避难所”。随着时代的变迁,文学对于乡土的书写也在这两条经典传统路线的引领下越发的多姿多彩。
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乡土人口多,占全国人口比例大且分布范围广,随着时代的发展,城乡之间的变动也越来越大。这些因素都直接导致乡土世界的纷繁复杂,但是在中国古代传统文学中对中国乡土的表现却并不多。自20世纪以来,文学工作者开始关注乡土,并且很快,乡土文学成为文学创作中的重要的一环。经历不同的历史时期,文学对于乡土世界问题的反映也逐渐变得深刻。如即使是在政治形态对文学创作有着重要作用的时期,也出现了“农村题材小说”创作高潮。进入新世纪之后,乡土变化更加巨大,隐藏的问题也前所未有的多,但是文学对于乡土世界的表现却浮于表面,浅尝辄止,不像之前的文学表现的那样深刻,停留在描绘乡村变化初期的表象,却不能够挖掘变化进程中的内涵和变化未来的走向。那么在文学创作中如何去发现乡土世界,文学工作者是否真的了解乡土世界,如何去表现真实的乡土,则成了当下文学工作者急需解决的问题。
一、纷繁复杂的乡土世界
21世纪以来,甚至从改革开放开始,中国经济开始高速发展,城镇化进程也在快速地推进,“当前中国快速的经济发展、社会流动、信息传播及国家权力向农村的渗透,使得现代性因素全方位进入农村,并因此改变和重塑了农民的价值观,改变和重建了农民行动的结构性条件,从而导致中国农村出现以上各种现象,导致中国农村正在发生(也许是不可逆转的)千年未有之大变局。”[2]在这样的变动之下,乡土世界无论是从外部还是从内部,都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和问题。
从乡土世界的外部来看,随着城镇化的推进,乡村、乡镇与城市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小。空间上现代交通的便利使城市与乡村、城镇的边界逐渐变得模糊。城乡改建工程更是让原来一个个的自然村逐渐地消失,转化为城市的边缘地带。早期的乡土文学作品,包括八九十年代的作品中体现出的那种城市与乡村的格局已经打破。从乡土世界的内部来看,乡土人们的视野不再像以前那样的狭窄,不再仅仅局限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是逐渐跟随时代的潮流,打开视野,人们的内心和情感变化也与20世纪乡土农民大不相同。在早期的乡土文学创作中,我们看到作家们刻画的乡村人物确实有着一身的“土气”,有着那种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传统的“扎根”的精神。鲁迅的《故乡》中的“闰土”、柳青的《创业史》中的“梁三老汉”、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中的“二诸葛”、张炜的《古船》中的隋抱朴……作家们塑造的这一个个经典的农村人物形象,在那样的乡土世界里,他们没有想象着离开成长的这块土地,对于出现的新事物也是抱有一种诧异的态度,甚至排斥。但是当下的乡土人物却不再是这样,主要体现在人们对于新事物的接受上:电视、网络等大众传媒的快速发展,让人们有着足不出户也能知天下事的能力。乡村人和城里人接受的外部信息,不管是从数量上,还是从质量上,都在发生着革命性的变化。生活在乡村的人渴望走出去,对于乡土的留恋逐渐微弱。升学、入伍、打工……人们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走出农村,走出乡镇,一旦走出,便很少回来。当下的文学作品中展现出的似乎是他们回不去了,但是他们有的人从小就被教育要走出乡村。越来越多的乡村人不是已经回不去,而是就算能够回去也从来没有想过会回去。
乡土世界的真善美与恶的错综交织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但是随着经济的发展,传统的道德判断逐渐让位于生存主义和实用主义。民以食为天,生存的权利是人一生最基本的权利,这本无可厚非。但是在这种思想的指引下,乡村底层人物因为生计问题已经全然不顾道德的规训,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尤其是一些女性,不管是留守在乡村还是进入城市,都因为生存问题逐渐沦为“不干净”的女人。而这也是当下诸多乡土文学作品展现的重要方面。这样的乡土人物刻画,虽然表现出这些乡村底层人们道德的滑坡,但是在生存面前,似乎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谅的。那么作家本来想要表达的问题意识就被淡化,本来要批判的问题也被掩盖,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更多的是被寄寓了需要同情之理解,甚至成了情理之中的事情。仔细探究之后不难发现,农民形象的刻画不应该是这样千篇一律的。当下乡土世界中留守的农民、在农村与城市间流动的农民、在城市中站稳脚跟的农民,随着城镇化大潮的推进,这三类农民形象的生活境遇和内心变化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差异。他们变动的文化人格和对于现实生活或激烈或顺从的态度,是中国新世纪社会变化和结构调整的产物。表现新世纪农民形象的价值取向和道德判断是文学表现真实的乡土的重要组成部分。当下文学创作者在表现真实的乡土时,应该结合历史语境和时代变化探求农民的形象嬗变和人格变化,建立以典型农民形象为中心的乡村想象。
二、浮在表面的乡土书写
纷繁复杂的乡土世界为文学创作者提供了“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而新世纪以来的乡土变化更是提供了众多新的创作视角和创作内容。但是视野的极致宽泛也使得文学工作者们不能够集中去反映现实问题,体现在当下文学反应现实的敏感度不够。当下乡土文学的创作数量巨大,当然其中不乏优秀之作,但是存在大量的浮于表面的创作,对于问题的发现与反映浅尝辄止。米兰·昆德拉曾说:“发现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唯一存在的理由。一部小说,若不发现一点在它当时还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说。”[3]不只是小说,在乡土文学的创作中,作家们一直绕不开的主题就是乡村与城市的二元对立关系。尤其是进入新世纪以来,城镇化推进的加快,乡村与城市之间的矛盾冲突更加明显、尖锐。作家对乡土真实的文学展现既是对于自身的要求,也是时代的要求。
对于乡土的文学书写的创作者分为两种,一种是由城市到农村中去,扎根农村一段时间,体会农村的真实生活,通过搜集农村的经验来进行文学创作,即是生活在农村中的城里人。这类创作者对于乡村的表现书写比较客观,像柳青的《创业史》。柳青把《创业史》作为一种神圣的事业去完成,《创业史》已经不但是一部作品,而是柳青心中的一个使命。他放弃了优越的生活条件,举家搬到农村住了十四年。路遥创作《平凡的世界》《人生》,陈忠实创作《白鹿原》,也都是深入到农村中去,去探索农民在历史变动中的生活和命运,并透过这种探索发掘出了当时对于整个社会的思考与意义,但是这种乡村书写的目的性太强,缺少的是一种原发性的书写冲动。改革开放之后,文学创作受到了市场化、经济化的冲击,开始变得浮躁化,追求潮流,出现了大量雷同的快餐式文学。深入乡村,探索乡土问题的文学创作者越来越少,他们离真实的乡土也越来越远。
另一种则是由乡村走向城市,在脱离乡村后追忆乡村的人,即是生活在城市中的乡村人。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使越来越多的农村人涌入城市之中。大量“披着城里人外衣”的乡村人在城市里摸爬滚打,最终取得一定社会地位,在城市里站稳脚跟。从这群人之中走出来的乡土书写者有着真正乡村生活经验,对于乡土的书写更加具有真实性的感触,但他们也只是注意到了乡村在大环境下消亡的表象。进入了城市之后,与乡村经验的断裂使得这类乡村书写者仅仅能写出乡村以及乡村表层的变化,但是写不出乡村的内部变化。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当下的所谓城镇化进程中的农村书写依然是对于农村苦难的书写,但是“苦难不是目的,展示苦难之中人性的光辉与拯救才是苦难叙事的解放大道。……苦难叙事很容易蜕变为不断刺激读者神经的,比狠比惨的‘残酷叙事’或者苦大仇深的‘仇恨叙事’。而当苦难被注入太多的道德内容时,这样的苦难叙事不是在批判苦难,而是在神化苦难,为苦难辩护”。[4]苦难书写并没有真正的表现出当下乡土变化,依然是一种想当然的想象性书写。其写作依然停留在表现城镇化与乡村冲突的初期,而对于发展中的变化以及未来的发展走向描写的不够深刻。清楚地了解乡村内部变化的乡村人都在忙于生计,解决如何更好地生活,如何又好又快地变成城里人,他们对于乡村文化的传承意识逐渐消失。而当下文学书写者的乡村真实经验书写也越来越欠缺,将两者结合起来,才能够更好地描绘真实的乡村。
当下对于乡土的文学书写,歌颂多于批判,批判又缺少深刻。乡土书写对于主旋律的依附性、倾向性使得乡土书写越来越失真,其影响力也越来越弱,其探索问题的深刻程度也越来越浅薄。近几年著名作家梁鸿的作品《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用一种非虚构的写作方式来展现当下的乡村,表达对于乡村问题的思考,深刻且具有震撼力。但是真实的乡土问题远不止这些,浮于表面的书写更不能作为一种描写乡土的趋势。
三、深入灵魂的乡土叩问
当下乡土文学的书写,虽然展现了在城镇化变革中的乡土风貌,反映了一定的社会问题,但是大多数创作者都还是对乡土进行一种感叹式的、怀念式的书写,与其说是对当下乡土的书写,不如说是对于过去乡土的挽歌。因此,当下文学想要表现真实的乡土,文学创作者就必须厘清自身与乡土世界之间的关系,自身在乡土世界中扮演着一种什么样的角色。不管是有没有乡土生活经验,在描绘乡土世界的时候都不能只是流于现象表面的书写,而是要深入到灵魂深处,寻求一种情感的共鸣与升华。不仅要去描写乡土中暗含的生存命脉,更要去关注内部的文化命脉。
真实的乡土要想表现出来是十分困难的,但是文学是人学,也是来源于生活,同时又是作家对生活进行的经验性的总结发现的学问。在城镇化进程中,乡土问题层出不穷,土地问题、生态问题、人权问题等等,城乡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乡村人被快速发展的城镇化大潮所裹挟,一股脑儿的跟着往前走。他们看似是目标明确,前途光明,实则是一种悲伤的迷茫,是一种生活只为求生存的盲目的追寻。文学表现真实的乡土,则可以发挥文学的功能,作为一种精神上的力量,从精神上用一种新的视角来展现乡土。深入到乡土人文背后去开掘隐藏的文化内涵以及心理镜像,这不仅仅是要求民俗文化以及日常生活的书写,还要有着对于乡村人内心的情感体验和价值追求的探索。“哀莫大于心死。比起极具变迁的社会革命和法律制度的修改,民俗文化的嬗变更为缓慢,但其显现出来的持续性和侵染性的心灵变量更为巨大,因而更需要特别重视民间文化生态的演变。”[5]那么书写乡土首先要“入心入肺”地去关心乡土问题,关注生活在乡土的人们的心理和精神世界。不仅写出城镇化乡土变迁的“变”,还要写出乡土中“不变”的传承,文学应该为乡土留住逐渐消逝的灵魂。
作为乡土文学的书写者,应该发现乡土世界存在形态的多样性。一方面要写出乡土的问题所在,即乡土中的丑恶、污浊的一面,“在当前中国农村,农民家庭关系日益理性化,孝道的日益衰落,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的盛行,公共生活日益萎缩,公共舆论日趋无力,村庄社会日益灰色化”[6],如叶炜的作品《后土》中,作为“麻庄”支书王远,借职权之便,在村中行污秽之事。作者也通过支书之口说出村干部都做着“夜夜新郎官,家家丈母娘”的美梦。当然,这反映的只是乡土问题的冰山一角,在城镇化进程中,由于占地问题引发的官民冲突、村内换届选举贿选问题等等,这些都需要有人去展现和探索。作为文学创作者要敢于书写,敢于揭露,因为这些日益涌现的问题背后是乡土人内心的情感诉求。贾平凹的作品《带灯》借助“樱镇”这一叙事空间,展现出“乡镇干部”与“乡民”之间的情感纠葛和利益冲突,构筑了中国的新乡镇的生态图景。传统乡土文明的颠覆,一种“新意识形态”[7]裹挟着物欲、享受在腐蚀着当代中国乡村人的内心。另一方面也要展现乡土中美好、淳朴的一面。一味地去展现极端粗鄙落后的乡村,这种绝对化的乡土书写是不能够作为真实的乡土展现的。当然,也不能神话乡土的美好,但是乡土文明中,“乡土召唤起的是一种家园似的亲近与留恋感;而传统乡土文明所包含的义礼伦理文化结构对现代文明的道德矫治,更是让作家们产生文化上的自豪感和复活这种文化的冲动意志。”[8]守护乡村的某些精神价值存在。这些精神价值的存在不仅仅是在传统的乡村有着极其重要的价值,在当下现代化、城镇化的进程中同样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这是一种首先作为人本质应有的一种伦理与责任,是源发自内心深处的呼喊,是一种评判能否守住“人之根本”的价值尺度,具有超越时空、超越民族、超越政治的普世价值与意义。对于乡土的描写,要深入乡土内部,叩问乡土的灵魂,呈现出新乡土中国的“当下现实主义”,展现真实的乡土。
四、结语
“百年乡土中国文学绝大多数都是以乡村为单位,聚焦农民生存悲剧的苦难命运,展现乡村民俗民风的乡土文化审美书写。”[9]乡土世界是培育乡土文学的土壤,是孕育乡土文学的子宫。在当下社会,真实的乡土是怎样的,如何书写当下的新乡土经验,是每一个乡土文学创作者都应该认真思考的问题。“新世纪文学深入表现现实生活的能力、展现正在裂变的能力、剖析生命个体灵魂的深度叙事能力,以及文学语言形式实验的先锋探索精神都在不断受到削弱和侵蚀。”[10]但是乡土问题的严重性和乡土世界描绘的必要性需要文学去揭露。文学作为一种精神力量,在乡土文化、乡土文明的记录、传播、保存有着重要的作用,而且乡土人们的精神世界需要文学去引导,尤其是对当下的农村知识青年精神困境的解救。“读书无用论”随着经济发展越发盛行,由农村进入城市的文学研究者也逐渐地物质化,这时候真实的乡土世界展现就像是一声声警钟,时刻提醒着人们的“根”之所在,在不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深。文学表现真实的乡土,通过对于乡土文明的书写与思考,我们不仅能够追溯作为生命个体的成长根源,也能在回归本源的基础之上达到一种精神的叩问和超脱,从而留住乡土中的文化命脉,做当代乡土中国世界的“灵魂摆渡人”。
张丽军: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王大鹏: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注释:
[1]白忠德:《浅析中国乡土文学内涵及其叙事传统》,《作家》,2016年第6期,第16页。
[2][6]贺雪峰:《什么农村、什么问题》,法律出版社2008年3月版,第251页,18页。
[3]【法】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21页。
[4]王念灿:《90年代以来新乡土文学的症候分析》,《漳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2期,第114页。
[5][9][10]张丽军:《“当下现实主义”的文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6月版,第52页,47页,45页。
[7]王晓明:《九十年代与“新意识形态”》,《天涯》,2000年6期,第12页。
[8]周保欣,荆亚平:《“文学”观念:理论、批评与文学史》,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11版,第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