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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视野中的庄子

2016-11-25陈少明

社会观察 2016年8期
关键词:儒家庄子观念

文/陈少明

启蒙视野中的庄子

文/陈少明

新文化运动百年之际,以纪念或反思的名义举办的各种活动,可谓盛况空前。而反思的主题,多集中在新文化运动的反传统声浪及启蒙意义上。启蒙与反传统关系密切,但有所区别。一般来说,反传统指称的对象比较明确,多集中于以“打倒孔家店”为标识的反儒家文化,特别是反其政治功能与伦理价值的思想运动。而以启蒙为对象的反思,除杜维明先生对“启蒙心态”略有谈论外,可能未有多大的共识。直观地看,似乎是纪念启蒙与反思反传统,各有侧重。我的问题是,由于孔子或儒学在时下的政治氛围中,符号形象有了改头换面的变化,为儒学辩护的呐喊虽然正当而合乎时宜,但是否会因此而遮掩反传统思潮中其他重要思想流派的处境,便成疑问。例如,传统不只有孔孟,还有老庄,不仅儒家,且有释道。儒家以外的重要思想流派,在新文化运动或者启蒙视野中的命运如何,并非可有可无的问题。以庄子为对象,探讨它在现代思想学术中的地位,意义不仅在于加深对传统丰富性的理解,还可能在于,由此而接触到反传统思潮的某种思想特质,后者与启蒙有关。

庄学、启蒙与新文化

庄学是古学,但它不是正统或者主流,其地位往往是通过参照儒学来界定的。对庄子比较完整的评估,当从西汉的司马迁开始。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司马迁说庄子“诋訿孔子之徒”、“剽剥儒、墨”,这就意味着庄子很早就被置于儒家的对立面。然至魏晋,儒道交汇,“三玄”之一的《庄子》,大行其道。因郭象注而影响深远,取得与儒家经典相提并论的荣耀。宋明理学虽以辨道统,拒二氏为主旨,但为庄子抱屈的儒者大有人在。王安石就辨析说,庄子是在“天下陷溺以至乎不可救”的情况下,“思其说以矫天下之弊,而归之于正”,“庄子岂不知圣人哉”。其后如苏东坡的《庄子祠堂记》、王夫之的《庄子解》所持,大致不出王说的范围。站在儒门的立场上,判断庄子非儒、属儒(或真儒)的关键,在于如何看待庄子对仁义观念的态度。换言之,仁义是传统庄学评判庄子的基本范畴。而在儒家传统被受责难的年代,这评判的标准自然不再是儒家提供的。

新思想的标准来自“启蒙”(enlightenment),不过它有借喻与实指两种用法。有人用它来形容清代近三百年学术思想,这种启蒙的用法只是借喻。至于实指,则是指受西方启蒙运动所带来的现代价值观念影响而形成的思想运动,以《新青年》为代表的新文化运动,是它的高潮。据伯林在《反启蒙运动》中对启蒙思想的概括,我们可以知道:启蒙相信在自然、人类与社会中,存在一种普遍的内在秩序,它能为理性所把握。人类充分地运用这种能力,就能通过斗争,从迷信与不道德的禁锢中解放出来。就能征服自然,改造社会,走向进步,迎接美好的明天。与此对照,一百年前陈独秀在《敬告青年》中的主张,虽可简化为要自觉地为科学与人权而奋斗,然而实际上新文化运动的基本价值观念,如自由、人权、平等、阶级、斗争、解放、科学、理性、进步等等,均已出现或包含在陈独秀这篇吹响时代号角的战斗檄文之中。虽然日后随着意识形态的变迁,这些不同的词汇重要性或其结构位置不一样,但毫无疑问的是,它们基于共同的思想根源。它是反传统的思想支柱,同样也是现代庄学的评判原则。只是由于庄子的思想特质,使其呈现的形象,与儒家很不一样。一般的读者也许会好奇:作为传统边缘甚至异端的庄子,其新的时代形象,会来个大逆转吗?

时代形象

一开始,庄子研究的确出现顺应时代情势的新面貌。新形象的设计师,是真正大师级的学者与思想家章太炎,代表作是《齐物论释》,其序曰:“毕竟平等,乃合齐物之义。”虽然该书成于20世纪,《新青年》创立之前,但它的核心范畴——平等,无疑与影响新文化的启蒙观念相关。当然,太炎对平等的追求,并不止于西式的启蒙观念。在他的心目中,文明与野蛮之分,或者进步与落后之别,同样与庄子的平等义不相容,不过,这种对启蒙的“启蒙”,在启蒙时期,并没有太多的回响。

与启蒙相应的另一面,是“科学”注庄的方式。新近的研究者指出在《齐物论释》中,章太炎引用了包括生物进化论、细胞学说等在内的许多西方近代的自然科学知识。而新文化运动的健将胡适,则居然在《庄子·寓言》、《至乐》篇中发现了进化论的思想。胡适特重进化论,是因为达尔文学说挑战神造万物的观念,在西方造成广泛的影响。

冯友兰论庄子也带欣赏的态度,且也借助西学的观念。《中国哲学史》论庄章节的标题,就有“变之哲学”、“何为幸福”、“自由与平等”、“纯粹经验之世界”、“绝对之逍遥”等等。关于自由,冯氏认为“庄学中之社会政治哲学,主张绝对的自由”,“主张绝对的自由者,必主张绝对的平等”,并认为在此点上,庄学与佛学有着根本不同。冯氏论庄,对自由与平等关系及庄、佛不同之理解,似乎是延着太炎的问题来的。不过,他的哲学诠释,更倾向于西方哲学。例如,其以西方哲学的纯粹经验(Pure experience)来解释庄子的“知无”观念。

郭沫若的《十批判书》,辟有专章“庄子的批判”。他的特色是强调庄子的个性,并且是在同儒墨的对比中评价的。郭氏认为相对于墨家抹杀个性,在尊重个性这一点上,道家和儒家比较接近。郭氏是通过庄、颜一派的推测来界定庄子与儒家的关系的。他关于儒家主张个性的说法,不大可能得到当时主流意见的认同,但用个性来肯定庄子,无疑是纳入启蒙的思想范畴。

用平等、自由、科学、个性等观念读出来的庄子,与以辨道统或正道德为目标的传统庄学相比,自然大异其趣。不过,这只是庄子现代命运中比较风光的一面而已。启蒙视野中庄子的另一面,同样引人注目,甚至可能更耐人寻味。

反面典型

其实,现代庄子的反面形象,比正面形象给人印象更为深刻。而且,批评与赞扬相比,常常更显得理直气壮。焦点在于《齐物论》引出的“齐是非”问题,它是庄子哲学的核心所在。在《庄子的进化论》一文中,胡适在侈谈庄子进化论的同时,就表达他对其厌恶的一面。鲁迅也针对无是非的观点,在他的文章中,时不时拿庄子来开涮。

当然也有对此进行哲学分析的,代表作是侯外庐等著的《中国思想通史》。作者认为,齐是非的观点,会导致实践中互相矛盾的立场,即“一个是弃世的脱俗,一个是处世的顺俗”,而最终的结果,便是“处世的宿命论”。侯著是革命意识形态未占领统治地位之前,一种系统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史观点。它不但同样拒斥不利于革命的宿命论,同时,还把胡适或冯友兰称之谓神秘主义的东西,称做“唯心主义”——这是日后给所有不符合新意识形态要求的哲学观设计的黑标签。关锋便是顺着这一套路,把批判庄子的立场推到极端,把虚无主义、阿Q精神、滑头主义、悲观主义,等等,都安到庄子主观唯心主义头上。他发明了对庄子哲学的解读公式“有待—无己—无待”,并由此推出其主观唯心主义的归属。他较有创造性的说法,是把“精神胜利法”的发明权归于庄子,并认为“它是反动没落阶级的精神状态,阿Q其人不过被传染了这样一些东西”。把庄子说得如此不堪,在庄学史上是很少见的。原因在于,关锋嘴里说的是庄子,心里想的却是现实的意识形态敌人。与其他反庄的前辈比,关锋更强调阶级的立场。

羞辱庄子几乎成为20世纪50年代以后、80年代之前庄学的主调。虽然任继愈极力为庄子“脱罪”,但成效不大。他是利用《庄子》文本的不同思想倾向,通过颠倒《庄子》内、外篇作者的归属,认为外篇才是庄子本人所作,而内篇反而不是,从而达成为庄子辩护的途径。但是,这一说法证据勉强,且论庄的思想框架与关锋也无实质区别,同样讲唯物、唯心,讲阶级,讲斗争,因而无力颠覆已经高度意识形态化的庄子形象。所以,任也承认:“庄子这一派道家思想是不能有殉道者的。中国历史上有不少的思想家,他们尽管对不合理的社会有所不满,但他们不敢进行斗争。这些人往往采取庄子思想中的消极态度。”

只是到了20世纪80年代,意识形态有所松动的状况下,庄学的调子才开始改变。陈鼓应起了号手的作用,新的关键词还是“自由”。陈认为庄子用“游”来表达精神的自由活动,而要求得这种自由则需要两方面的提升,一是使精神从现实的种种束缚下提升出来;一是使人从封闭的心灵中超拔出来,从自我中心的格局中超拔出来。陈甚至断定,“五四运动以来,我们中国的思想家,如陈独秀、鲁迅、李大钊,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尼采和庄子的影响,特别是在个性解放和精神自由方面。”这意味着,一个重新评估庄子甚至反思庄学的时代已经来临。

从庄学看启蒙

表面上看,现代庄子形象经历了前后两个阶段的变化。一个是前期与新文化思潮关系更密切、更具正面意义的庄子,另一个是后期特别是文革前后呈现的只有负面意义的庄子。而庄子同孔子等儒家人物一样被羞辱的时代,也是我们的政治生活、精神生活特别压抑的时代。这种区别很容易让人觉得,从革命意识形态中把庄子再“解放”出来,同回到新文化运动的启蒙理想,是可以合二为一的事情。但问题没有那么简单。

重读当年的批判文章,可找到两个指控庄子的基本概念,相对主义与唯心主义。与这两种指控相联系的当是《齐物论》和《逍遥游》的观点。《齐物论》因“齐是非”而由相对主义滑向无是非,混世随俗;而《逍遥游》则无视客观世界的规定性,回避现实,是主观唯心主义,并且是一种精神胜利法。而作为批判出发点的观念,则是科学真理、唯物主义、阶级斗争等等。而这些观念,几乎都可以追溯到新文化运动体现的启蒙价值上。在前面所列一组大词中,自由、人权、平等、阶级、斗争、解放、科学、理性、进步,等等,几乎就是百年来取代传统的仁义理智或天理人伦而流行的主流价值观念。革命意识形态对这些价值可能有所筛选或重新排序,如自由、人权的地位后来下降了,这使得庄子在启蒙期的好时光变得短暂;又如阶级与斗争的重要性上升了,因此庄子刚好撞到枪口上。这部分解释了现代庄子形象的变迁。然而,有几个重要的观念,如科学、理性与进步却百年来几乎没有争议。这几个重大概念对现代意识形态的支撑关系需要深入分析。

科学是最没有争议的。从康、谭、章满纸声光电化,到严复对西方科学及其思想的译介,再到新文化运动科学与人权(或民主)的口号;从科学与人生观论战中科学派的得势,再到马克思主义以科学的名义对意识形态的支配,科学扮演启蒙最重要的角色,在中国现代史上可以说是一路高歌。而国人对科学的理解,首先是与技术的效能相联系。在一个物质贫乏的年代,拥抱科学意味着追求富强,意味着现代化的展开,其正当性几乎是无须证明的。而科学与客观知识、物质利益的联系,又恰好成了唯物主义哲学宣传的依据。在科学与人生观论战中,科学派就有人把科学与物质文明、人生观与精神文明对位连结起来的。这种思想逻辑演化出来的唯物主义对唯心主义的斗争,就把一切重视精神生活意义的思想,都当成虚妄无用的观念、甚至维护反动阶级利益的说辞加以谴责。在科学派为说明科学如何支配人生观挖空心思而未能服人之际,陈独秀就声称唯物史观就是能够说明社会与人生问题的科学。对照前引伯林对启蒙运动精神的概述,陈独秀的这份信心,其实就是理性的独断。在这副启蒙的照妖镜里,任何怀疑主义、相对主义以及逃避主义,自然都会“原形毕露”。

庄子哲学的核心“齐是非”,在《齐物论》中有一连串的论述。其要点是指诸子尤其是儒墨的文化或政治立场,即那种今天可以称之为“主义”的问题没有是非。依其观点,定是非的困难在于对立的各方之间没有或不愿意接受公共评判标准,同时又不能以自己的标准作为标准。尽管有人会根据《人间世》中支离疏的行径,指责其混世的人生导向。或者从逻辑上指出无是非观点因自相矛盾而不能成立。但是,庄子不是在任何层次的问题上强调无是非,他对权势者不合作与拒绝的立场非常清楚。今日各种宗教以及意识形态斗争的现象,表明庄子的假设更合乎事实。任何一种以抽象信念为出发点的原教旨主张,都会造成冲突的激化而非是非的解决。

与“齐是非”相联系的另一个重要观点,是庄子向我们指出,什么是美好的生活没有公认的标准。与孟子不同,他强调独乐,不讲共乐。其不讲共乐的动机不是见不得别人幸福,而是每个人可以各乐其乐,但不要把自己的愿望、标准强加于人。从而也不能设计自以为让每个人都能幸福的社会秩序。他怀疑儒家的仁义礼乐,就是怀疑这种制度设计不合乎人类参差不齐的自然天性,它可能在实践中起反作用。

庄子这两种观点,在现代庄学中都没得到应有的回应。它与斗争哲学、进步主义及科学的人生观隔隔不入。关锋式的批判当然是革命意识形态的一种表述,社会主义不但是斗争来的,而且要给每个人规划有意义的生活。虽然这种理论受其革命胜利者的身份所左右,但思想来源与启蒙思潮相关。其要点是相信自己(有知识者或进步阶级)具有掌握真理的能力,相信依据某种科学的思想方式,就能发现、规划让每个人行为统一的整齐的社会秩序,如人民公社、五七干校之类的生活模式。同时,要清除那些落后的、非科学的,或者无用的观念,给健康的精神生活规定方向。所以对庄子式的思想表现得特别的不宽容。

本文不是针对庄子而是庄学。其实,不论是褒是贬,现代庄学所依托的信念都与启蒙有关,不管自由、平等,还是科学、斗争(革命)。但庄子形象前后反差极大,意味着启蒙虽有某些共同的倾向,但不是一个完整的思想系统,即不是从一个前提推演出来的诸观念的集合。这些观念必须在广泛的社会生活实践中协调起作用,而非按理性序列可自动实施。因此,每种价值的作用都有自己的限制,它们本身是需要被反思的。庄子思想可以被压制,但不会被消解。你很难把它归结为现代的什么“主义”。20世纪90年代以后,庄子又逐渐作为正面形象出现学术或文化读物中,就是它思想不屈的证明。庄子哲学一直作为文明的批判者的角色而存在,其避世逍遥的主张也许对人类社会生活没有普遍的吸引力,但它提出的问题,特别是对理性作用的质疑,对启蒙的推动者来说,也是十分重要的思想考题。

【作者系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摘自《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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