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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晚年学术转向的思想史意义

2016-11-25谌中和

社会观察 2016年8期
关键词:史观马克思文明

文/谌中和

马克思晚年学术转向的思想史意义

文/谌中和

学术界通常把马克思晚年“人类学转向”的精神实质解读为“从普遍史观到特殊史观”的转变。这种研究虽然意识到马克思晚年的东方社会论断已经蕴含着某种对世界历史发展道路的新理解,但缺乏对马克思晚年思想转变精神实质的深刻洞察。如果把马克思的所有思考置于人类思想史之“中”而不是之“终”,把马克思思想看作是人类文明从农业时代的“民族历史意识”向工业时代的“世界历史意识”迈进的一个节点,就有可能把马克思晚年思想转变视为“世界历史意识”觉醒过程中一次通过马克思自身而实现的理论升华与超越,即从具有深刻西方“民族历史意识”烙印的欧洲史观向真正的“世界历史意识”转变的一次伟大尝试。马克思晚年的世界历史思考不仅对当下中国道路实践探索的进一步展开,而且对世界历史未来发展方向的理论思考指明了方向。

马克思晚年思想转变

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认为,所有前工业时代的人类文明都依次经过三种所有制形式:部落所有制、古典古代的公社所有制和国家所有制、封建的或等级的所有制。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意识到资本将按照自己的本性开创世界历史。“正像它使农村从属于城市一样,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而人类最后的共同归宿是他所预期的共产主义社会。

基于这种对世界历史道路的理解,从19世纪50年代开始,马克思开启其对东方社会历史与现实问题的研究。他认为,农村公社是东方社会的基本单位,个人是这一实体的纯粹天然的组成部分。农村公社的经济特征是农业和手工业相结合,生活自给自足。国家是土地的更高或唯一的所有者。东方社会的这种经济结构不仅是东方专制主义的基础,还导致了东方社会的停滞。他说,中国像一个“小心保存在密闭棺材里的木乃伊”,而“印度社会根本没有历史”。因而马克思虽然对东方所遭受的侵略表达了道义上的同情,却欢呼西方资本主义力量对东方传统社会的冲击。他坚信东方社会的唯一出路是步西方资本主义后尘。

但是,在马克思生命的晚期,他对东方社会的历史与未来的理论判断发生了重大变化。在1877年给《祖国纪事》编辑部的信中,他拒绝将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上升为“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的作法,并且指出,不是一切民族都注定要走资本主义这条道路。在1881年给查苏利奇的回信中,马克思认为,俄国农村公社土地公有制及其与资本主义生产同时存在的特殊历史环境,使“它可以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而占有资本主义制度所创造的一切积极的成果”。马克思晚年把农村公社比喻为“下金蛋的母鸡”,认为它具有强大的生命力,是俄国社会新生的支点。他晚年谴责英国在印度对农村公社的破坏,呼吁俄国革命者挽救农村公社。

从普遍史观到特殊史观?

魏特夫在《东方专制主义》一书中,率先把马克思上述思想转变认定为从“普遍主义的历史概念”或“单线的社会发展概念”到谴责普遍主义历史概念的转变。魏特夫认为,马克思倡导的“特殊的亚细亚形态”理论“暗示了一种新的世界-历史概念”,因而是“无与伦比的科学成就”。但他批评马克思“在关键时刻没有道出他按照他的认识和信仰应该道出的思想”——那些由他在《东方专制主义》中才予以揭露的治水社会理论。“马克思后来既决心把亚细亚社会看成是一种特殊的制度形态,又不愿意讨论东方专制主义的管理方面”,这就是“从真理面前退却”。魏特夫对马克思前后期思想转变的这种认定(即从“普遍主义”或“单线”社会发展概念到谴责普遍主义的历史观念),产生了深远的理论影响。从普遍史观到特殊史观、从单线发展到双线发展,成为现在中国学术界进行相关讨论的首要范式。

用“普遍主义历史观”概括马克思早期的社会历史思想无疑是合乎实际的。但是,把马克思晚年思想概括为基于俄国经验的“特殊史观”,就缺乏坚实的证据。首先,“特殊史观”这个概念本身就存在问题。任何一种历史观,都应该理解为对某种历史普遍性的揭示。实际上,马克思的早期思想——在承认历史规律内在发生的意义上——固然表现为“普遍主义”历史观,但是这丝毫不意味着马克思认为世界各民族历史的具体展开可以是无差别的,而是必然包含着对历史发生的具体性与差别性理解。而马克思晚年对具体“历史环境”的强调与对“超历史”的“一般历史哲学”的批判,也完全不意味着他放弃了对历史普遍性的信念。当马克思晚年多次明确肯定,无论东方还是西方,虽然其具体历史道路可能不同,但都要趋向某个共同的世界历史结局时,就明确表明了他对普遍主义历史观念的执著信念。这就不仅使魏特夫对马克思晚年思想转变的认定只具有表象的意义,同时使国内学术界由此生发的关于马克思从普遍史观到特殊史观的种种议论成为无的放矢。因而对马克思晚年思想转变的精神实质,应该重新进行理论思考。

马克思晚年思想转变的实质

马克思很早就有一个对人类历史发展的洞见,即明确意识到“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这种历史转变的实质,是从农业时代的各主要文明区域之间缺乏大规模、经常性紧密联系的“民族历史时代”转变到各文明区域之间日益地建立起大规模、经常性紧密联系的“世界历史时代”。与这种历史发展状况相一致,人类的自我认识也必然相应地从民族历史时代的“民族历史意识”转变为世界历史时代的“世界历史意识”。包括马克思及其思想前辈与后辈在内的工业时代思想家们的主要努力,都可以归结为试图从某个侧面直接或间接地实现对世界历史意识的某种自觉或揭露。马克思及工业时代的很多思想家都认定,世界历史将以某种可以预期的确定的方式终结,世界历史意识也将随之获得最后的稳定的表现形式。这种乐观主义除了基于对人类理性的高度自信,还基于这样确定的历史经验:在民族历史时代,各主要古典文明曾经普遍达到过某种各有特色、各自稳定的民族历史意识。最先提示这一点的是雅斯贝斯的轴心时代学说,轴心时代的思想则标志着“民族历史意识”的形成。

根据笔者在《中国的诞生》中对农业文明发展道路的研究,从技术化时代(即解决在特定地理条件下与大众生活密切相关的各种核心技术问题)到伦理化时代(即在既定的技术或财富状况下,发明维持特定社会的稳定存续所需要的各种制度与思想)是民族历史过程展开的主要情节,因而民族历史意识(即轴心时代的思想)的呈现,只是在民族历史已经充分展开或即将走向“终结”之际(也就是轴心时代)才能实现。同样,工业时代的“世界历史”必然也有一个逐步展开的过程,当世界历史本身还处于不断展开之际,真正的世界历史意识是不可能呈现的。按照笔者的观察,当下的世界历史时代仍然处于工业文明的技术化时代,如何实现技术进步与财富增长,是迄今工业时代社会生活的主题,因而也是当下在实际生活中占主导地位的各种制度设计与思想发明(资本逻辑)的主旨。只有在资本逻辑运行的尽头即工业时代的技术进步与财富增长趋于稳定,从而使工业时代的人类文明既获得了一种具有充分稳定性与可持续性的生产、生活方式,也达成了一种与这种生产、生活方式相适应的具有最大普遍性的伦理与价值信念时,真正的世界历史意识才能最终呈现出来。那将意味着工业时代世界历史的终结。

在马克思早期最伟大的思想发明即唯物史观中,他不仅率先对工业资本主义展开了深刻的历史与道德批判,明确宣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命运,并且很肯定地把共产主义视为世界历史的终结,甚至非常明确地指出达至共产主义的具体途径与方法——虽然在具体细节上有所变化。由于世界历史时代所有的思想家都不可能凭空开启对世界历史的思考,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注定要以生活于其中的民族历史观念作为其思想的基本资源与起点,这就使其对世界历史的思考不可避免打上民族历史观念的烙印。马克思早期思想主要基于欧洲资本主义国家的历史经验来理解世界“历史必然性”,并把它作为一切民族都必然要承受的“铁的自然规律”,他的思想被批评为具有欧洲中心论倾向的欧洲史观就在所难免。马克思晚年的思想转变,主要并不是基于对他生活于其中的欧洲社会的新观察,而是基于对东方社会历史的新理解,这决不是偶然的。这意味着马克思在努力挣脱西方民族历史意识即西方中心论的束缚,自觉地站在整个人类发展史的新高度来重新把握世界历史,因而是马克思思想发展的一次伟大自我超越。

因此,马克思晚年思想转变的实质,应该理解为从欧洲“民族历史意识”视野下的世界历史观念——因而本质上还是工业时代的西方“民族历史意识”——向人类历史视野下的“世界历史意识”的转变。这一判断主要基于这样一个思想史的基本事实:直到马克思晚年之前,马克思一直没有看到东方社会成为世界历史进程的主动或积极因素的可能性与现实性,东方被当作世界历史的必然附属物或“猎获物”。世界历史不仅是由西方文明开创的,而且也将在西方文明的主导下进入未来社会——共产主义。在马克思早期的共产主义设想中,人们完全看不出东方社会的元素或贡献。但马克思晚年的社会历史思想,不仅意识到东方在工业时代有可能走出一条不同于西方的文明发展道路,而且明确肯定东方历史传统对于人类共同未来的积极意义,因而是一种具有崭新内容的世界历史思想。

马克思虽然没有来得及充分展开他的思想就与世长辞了,但他晚年的思想至少有这样两方面的重大启示。一方面,马克思既充分意识到东西方文明的历史差异会导致不同的达致人类共同未来的道路,也提示了这两种不同道路的内在关联。马克思认为东方社会有可能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的主要依据,是因为它和资本主义生产同时存在,所以它能够不经受资本主义生产的可怕波折而占有它的“一切积极成果”。这就非常明确地提示我们,新的生产技术和与生产有关的机构创设,对于工业时代的物质生产具有普遍意义。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技术化是工业时代的必经之路。马克思当时没有充分考虑到的一个历史境况是,在他生活的时代,工业文明的技术进步与财富状况还远没有达到工业时代的极限。在资本逻辑的全部积极成果还没有充分呈现前,资本逻辑不可能真正被超越的。另一方面,马克思对东方社会的历史与性质作出了很多迥异于前期甚至与之前相反的价值判断——他作这些价值判断的时候态度非常肯定,而且对世界历史终结或人类具有共同未来的信念丝毫没有动摇,尤其是,他认为现代社会所趋向的“新制度”将是“古代类型社会在一种高级形式下的复活”。这就意味着,马克思不仅认为东方社会的历史传统对于东方社会如何从传统走向现代具有明确的积极意义,而且启示了工业时代的未来发展方向。不过,从马克思晚年两个重要文本的具体内容来看,由于考古学当时还没有发展起来,而人类学对古代文明的揭示又具有相当的局限性,马克思当时既不具备充分把握“古代类型社会”发展过程与实质的历史条件,也不可能深入地展开关于“古代类型社会”如何“在一种高级形式下复活”的各种想象。按照笔者的研究,主要生产资料的集体所有和集体生产是农业文明技术化时代普遍实行的制度安排,其目标是实现社会的技术进步与财富增长。到农业文明的伦理化时代,基本生产资料的家庭支配与小生产成为占主导地位的生产形式,其目标是维护基本的社会公正与自由。因而当代的社会化大生产(无论是公有制还是私有制大生产),主要应该视为工业文明在技术化时代为实现技术进步与财富增长而采取的制度措施——虽然公有制经常还被过多地赋予实现社会公正的责任,而工业文明的未来即工业文明的伦理化时代,应该是农业文明的伦理化时代在一种更高形式下的复活。因此,马克思所说的未来社会向古代类型社会的复活与复归可能不是他所预期的趋向古代类型社会早期的公有制与集体生产,而是趋向古代类型社会的成熟时期。

近代以来,中华民族被不由自主地投置于世界历史之中,而且长期扮演世界历史的配角,但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努力,我们的状况正在或已经发生重大改变。可以肯定的是,世界历史决不可能仅仅是西方文明的历史,世界历史也不会单独终结于西方世界,东方文明的历史经验必将成为世界历史意识不可或缺的重要资源。马克思晚年的教导启示我们,仍然活着的中国文化传统必将对之作出重大历史贡献。笔者深信,中国文明在农业时代创造的伟大伦理传统,不仅是中华民族开创中国道路的重要思想资源,而且将成为世界历史时代人类文明共同的伟大精神财富。以马克思晚年思想为起点,经由中华民族在21世纪对中国道路的创造性开辟,呈现或复活中国文明伦理化时代的历史经验所具有的世界历史意义,既是中国思想的历史使命,也是中国思想的无上光荣。

(作者系复旦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摘自《中国社会科学》201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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