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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历史做叙事的注脚
——郭小东《铜钵盂》

2016-11-25张定浩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6年3期
关键词:潮汕人潮汕杜鹃

张定浩

为历史做叙事的注脚
——郭小东《铜钵盂》

张定浩

郭小东的《铜钵盂》可以放在很多序列里考察,比如家族纪实小说,聚焦于作者父母两边所属的郭、马两大家族百年兴衰;抑或乡村小说,如小说题目所示,写广东潮汕一个名叫铜钵盂的小乡村的前尘后世和风情民俗;乃至文化小说,如副标题标明的“侨批局演义”,着眼于一种中国南部沿海地区特有的、通过信托将海内外勾连成一个整体的侨批文化……但无论哪种序列,都不能囊括作者的野心;甚至,作者都不愿意被小说这种形式所拘囿。阅读《铜钵盂》仿佛进入一个纷乱的生活世界,一切都是从中间开始,里面的很多私人故事和历史事件都是同时并举,忽现忽隐,分散,破碎,穿插,倒叙,抒情,议论,人物层出不穷,情节甫一开始经营旋即又被冲散,消失在新的叙述中。作者似乎不太有兴趣去讲一个完整的虚构故事,而是为中国百年历史构建一个个叙事性的注脚,以铜钵盂为中心。

这种志趣,有一点点像我们在国内年轻一代小说家那里偶尔可以看到的,以地方志、微观历史、人类学等等的实证知识装备闯入对于小说这种虚构文体的探险。但《铜钵盂》的作者可能更加复杂一些,带有知青一代特殊的激情。

在结构上,郭、马两个潮汕家族主人公的故事并举,构成小说的主干。马氏家族生意全在泰国,又和承揽海外码头运输生意的郑氏联姻,既做客货运,也兼营侨批局,代海外谋生的华人寄送钱物书信回家乡。光绪三十三年,革命党在潮州黄冈镇仓促起义,随后失败,马氏家族在国外留学的长房长孙马灿汉,奉同盟会之托,星夜回国筹款并安抚、营救起义人士。他在执掌家族大权的马老太太那里没有筹得分毫,只得偕同侥幸脱逃的起义领袖林达,蜗居在鸦片掮客出没的三不管之地烟桥,寻求脱身之道。马灿汉把目光转向在潮州经营批局和古玩生意的士绅周季礼,希望获得周的支持。但他不知道,其实周季礼早年海外留学时就是同盟会人士,一直在利用自己家族遍布华人世界的批局,为革命筹款,但他奉孙中山之命,一直坚持地下潜伏状态,并且,刚刚发生的革命失败也让已入中年企图安稳度日的他心有余悸。此时,清廷捕快也来到烟桥。几方势力在此遭遇,明争暗斗,各怀心机,是为小说重点描述的“烟桥会”。

小说的另一条线,则从郭氏家族的郭仁卿说起。1896年,他与同乡周季礼偶尔在万木草堂听讲学,认识了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一行,郭仁卿受谭嗣同慷慨陈辞激励,意气之下,为康梁一党捐出一份价值十万银圆的侨批,本为其父从南洋汇来为家乡筹建新居所用。随后,郭仁卿无脸回乡,遁居上海,经营钱庄生意,兼做鸦片烟行。他秘密在潮汕家乡烟桥附近的山里种植罂粟,把一座山岭经营得机关重重,密不透风,对外称为茶山,实际上就是鸦片烟土的生产基地。这里是他的财富中心,也是他的隐疾。1926年,郭仁卿终于亲手将茶山付之一炬。他的儿子郭信臣此时正在上海经营钱庄,同时负责刊行家族太祖母廖太夫人的纪念册,并约请沪上名流为之旌表,康有为和梁启超此时也在上海,得知这就是昔日怒捐十万银圆的志士家事,也都欣然从命。这一年9月,在上海大世界游乐场宴会厅,郭氏家族为太夫人的纪念册印行举办庆典,中外宾客名流与会千余人,为一时盛事,也是小说的另一个重心所在。

随后光阴荏苒。马灿汉入黄埔军校第一期,随后成为国军将领,暗地里则是中共地下党员。解放战争后期,胡琏残部退逃潮汕一带,准备渡海去台湾。马灿汉奉命策反其中的460师,从自己家族以及郭信臣处筹得巨款,作为起义军饷。但其随后被当地游击队俘虏,当作匪军误杀。郭信臣眷恋故土,不愿随孙辈中的一支远赴台湾,结果在土改期间不堪凌辱,自杀身亡。

在这两个家族叙事之外,作者又安排了瞽师和马伯两条线,一古一今,一虚一实。作者说,“瞽师,是潮汕人与潮汕的文化象征,亦是潮汕文明文化的传承者。《潮汕歌册》在潮汕母语文化中,有无可比拟的教化事功,是古旧潮汕不可或缺的文化与精神资源。他们与水客批脚乃至革命党人,融有同一的精神谱系。他们出现于小说叙事的关键之点,他们也是‘铜钵盂’密码破译的关键。小说中所有歌谣乃至革命党人的‘绝命辞’,都出自他们的吟唱传播。关于他们出没穿插的描写,形成小说最为重要的‘总体象征结构’,是为小说的灵魂,是潮汕文明的火种”。与此象征性群像对应的,是实实在在的历史见证者马伯。他从当年侨批局的小伙计做起,见识过马氏家族兴衰并活到改革开放之后,文化局的郭同志发现马伯和侨批的渊源,一直跟踪访谈,他们之间的谈话和叙事,构成小说在深入历史的同时,另一个始终来自当下的时间维度。

现代物流的发达,极大拓展了人们对于空间的概念,千里之外的物品朝发夕至。而在此之前,侨批,作为一种民间自发生长出来的银信制度,则很早以来就培育了潮汕人对于世界的开放态度。那些远赴南洋谋生打拚的人,依靠侨批来和故乡亲人保持联系,维持他们在故乡的生活。同时,侨批也发展出一种类似于现代快递员的从业人员,即水客和批脚,他们的立身之本就是重诺守信,这也暗暗影响了潮汕人的精神品格。在《铜钵盂》中,侨批虽以“演义”之名,却实际上不构成一个虚构连贯的事件,而是被作者有意识地作为一种非虚构、无意识的集体史料,像空气和水一样,散播扬溢于小说各处。

小说中有许多对潮汕风物的描写,倒颇有意境。比如他写潮汕咸菜:

花圃荒芜了好些年,马伯便开始种菜,那种腌制咸菜的荠菜,潮汕人俗称“大菜”。大菜在冬天生长,到了开春,宽大多皱的叶片簇拥着大大的菜苞。好的大菜每棵有十几斤重。马伯在灿烂的阳光下翻晒大菜,他高大的身躯蹲在地上,有些佝偻。他翻晒得很认真,把菜一棵一棵地摆好,上午把菜苞对着东方,让阳光直照到菜苞上,午后则把菜苞侧过来,让西斜的阳光把有些蔫的菜苞照晒得软软的。到了傍晚,晒软了的大菜,撒上粗粒的海盐,用双手反复地搓,一棵棵挤压进大土缸里,横上几根竹蔗,压上几块大石,然后用黄泥封缸。待到年底,腌渍密封了一年的咸菜就可以开缸了,黄澄澄的开缸咸菜有着独特的香气。而地里的大菜又到了收成的季节,又开始了一年的腌制。

又比如写到烟桥茶山的双色杜鹃:

烟桥漫山遍野长有一种开黑色花的杜鹃。杜鹃在春天开放,树上同时长有淡紫、洒金的双色花。这种双色花杜鹃只长在茶山上。杜鹃的花朵及颜色类似茶花,因此烟桥人便把长有杜鹃的花山称为茶山。烟桥的味道由茶山而来,茶山上飘来的杜鹃味道,有一种血的味道,一种微苦的清香。

以及潮汕地区随处可见的下山虎建筑:

马文荣的“下山虎”,形制复杂,它以大门为嘴,嘴却侧开,尤为怪异,两个前房为“前爪”,俗称“伸手”,后厅为肚,厅两旁各有大房为“后爪”,整座屋宇有如浑身是劲,张开大口吸纳天地精气,时时蓄势待发的下山老虎。这座由“下山虎”再添加前座的巨大屋厝,其实是联结了三四座“下山虎”再加前座和后库的“四点金”。屋厝内形制复杂,便于藏匿,可是,它有内敛防守的功能,却无主动突围的可能,大门若被攻击阻守,则屋厝便形同牢房,屋里的人难以逃逸。潮汕民居突出了潮汕人善于保守而少攻击的本性。

小说中还暗伏了诸多脉络,如对祝允明《箜篌引》书贴的寻访追踪,其出没弃归,也将诸多人物和历史事件勾连一处;另外比如以作者身份不断闯入小说中寻访父母故事的元叙事,也让小说在戏仿古典话本叙事的同时多了几分后现代的意味。

凡此种种,按照作者的话来说,“每一事件、人物,单独都可敷演为多卷本长篇小说”,但作者依旧要将它们以一种匆遽繁杂的方式聚拢在一起,亦是有他美学上的追求。如果说他是要用这部作品为历史做叙事性的注脚,那么这篇小文不过只是他注脚的注脚,将他力图混融一体的东西,再略微拆开来看看。

编辑/吴亮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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