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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不回的游魂庄之蝶论

2016-11-25张晓琴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6年3期
关键词:贾平凹作家小说

张晓琴

招不回的游魂庄之蝶论

张晓琴

贾平凹写《废都》时四十岁,他在后记中说自已在城里生活二十年却未写出过一部关于城的小说:“中国的《西厢记》、《红楼梦》,读它的时候,哪里会觉它是作家的杜撰呢?恍惚如所经历,如在梦境。好的文章,囫囵囵是一脉山,山不需要雕琢,也不需要机巧地在这儿让长一株白桦,那儿又该栽一棵兰草的。这种觉悟使我陷于了尴尬,我看不起了我以前的作品,也失却了对世上很多作品的敬畏,虽然清清楚楚这样的文章究竟还是人用笔写出来的,但为什么天下有了这样的文章而我却不能呢?!”一个不惑之年的作家的雄心摆在这里,他要写一部关于城的、天然存在的小说。这部关于城的小说里天然存在着一个人——庄之蝶,所有故事都与他有关,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灵魂的苦痛、他与景雪荫的一场难断的官司,以及与四位女性的情与性,这一切又和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和事件层层相扣,相互衔接。

小说从西京城里的一桩异事开始,在探讨这桩异事之前,不由先指出贾平凹叙事的独特,读者只知道是这桩异事与两个人物有关,却不知道他们是谁,在后面的叙述中,才逐步知道他们是庄之蝶和孟云房。再看《废都》开头:“一千九百八十年间,西京城里出了桩异事,两个关系是死死的朋友,一日活得泼烦,去了唐贵妃杨玉环的墓地凭吊,见许多游人都抓了一包坟丘的土携在怀里,甚感疑惑,询问了,才知贵妃是绝代佳人,这土拿回去撒入花盆,花就十分鲜艳。”于是两人也从杨玉环的墓地里刨了许多土,用衣包回,装在一只收藏了多年的黑陶盆里,土里竟然兀自长出谁也不认识的奇异四色花,引来观赏者无数,两人对这花异常珍惜,但其中一人不小心误把热水浇在花上,花死了。“此人悔恨不已,索性也摔了陶盆,生病睡倒一月不起。”这里的四色花是一种先兆,它来自唐代的墓地,包回后又放在黑色陶盆里,所有的信息与死亡有关,虽然奇异花美丽,但也迅速死亡。随后发生的故事与这桩异事的奇幻易逝多有相似。

需要注意的是这桩异事的起因,就是庄之蝶和孟云房的泼烦。泼烦是西北方言,在普通话里难以找到精准的词来替换。泼烦意指内心深处无名的、难以言说的痛苦和烦恼,也指活得艰难。就庄之蝶而言,他已经是西京城里的文化名人,生存层面不存在问题,但却活得泼烦,这泼烦其实就是一个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苦闷。庄之蝶在泼烦中喜欢上了城墙上的埙声,吹埙人周敏来自潼关,他和年轻美丽的唐宛儿一起私奔到了西京城,但一个月后,他便陷入了迷茫,觉得女人对于男人不过如此。西京城再大也不能实现他的愿望,不能让他得到想要的东西。西京城里到处是新的东西,一样也不缺,却没有新的思想和新的主题。周敏在苦闷中打工,闲时去城墙吹埙。

庄之蝶也是从潼关到西京城的,他有名有利,却同样苦闷,他在妻子面前性无能,也没有后代,常和一帮文化闲人一起消磨时光。庄之蝶的出场是分别通过周敏和唐宛儿的视角实现的。先是周敏去文联大院找他,看到一个人趿了鞋出来,个头不高,头发长乱,穿一件黑汗衫,前心后背都印着黄色拼音字母,这个人竟然直接对着一头奶牛的乳房吮吸牛奶。周敏直觉好笑,却并不知道这个人就是庄之蝶。后是唐宛儿看见的庄之蝶,又瘦又矮,上身是一件铁红砂洗布短衫,下身穿一条灰白色长裤,没穿袜子,一双灰凉软鞋。关键是还骑着一辆女式“木兰”车。遇到唐宛儿后,庄之蝶的生命力突然得到一次爆发,但随后却开始了无原则的堕落。

庄之蝶之名源于庄周梦蝶的典故,小说里有一个细节强调了庄生晓梦迷蝴蝶之感。庄之蝶在街边看四个老太太玩牌,一个老太太先是说社会上出现的造假现象,后来又说庄之蝶:“这人说不定也是假的哩!”“庄之蝶听了,不觉也疑惑了,想起同唐宛儿的事,恍惚如梦,一时倒真不知了自己是不是庄之蝶?如果是,往日那胆怯的他怎么竟做了这般胆儿包天的事来?如果不是,那自己又是谁呢?!”然后,他在这样的想法中被自己的影子吓得半死,紧接又被洗出的模糊照片所吓。贾平凹的叙事之妙在于他很少让庄之蝶独自面对读者,也很少让庄之蝶独自面对自己,这一次庄之蝶独自面对自己时完全丧失了存在感,对自己究竟是谁的追问让他非常恐惧,丢了魂。

顺着这样的线走下去,就能明白为什么庄之蝶对于哀乐情有独钟了。第一次听哀乐是在一家小酒馆,他正在慨叹自己活得太累太窝囊,甚至很卑鄙,就听到了令他十分感动的音乐,这音乐“深沉舒缓,声声入耳,随着血液流遍周身关关节节,又驱散了关关节节里疲倦烦闷之气而变成呵的一个长吁”。于是,他把哀乐磁带买回了家。周敏到他家时,他要和周敏一起欣赏,认为哀乐比埙的味更浓,但是遭到了妻子的极力反对。这支由秦腔的哭音慢板改编成的哀乐在《废都》中反复回响,他给景雪荫写完信后又一次听起了哀乐,这个时候,唐宛儿来了。他和唐宛儿发生了一次极端的性行为,他说:“宛儿,我现在是坏了,我真的是坏了!”他和唐宛儿都有一种强烈的毁灭感,他不知道自己在怨恨唐宛儿还是在痛恨自己和另外两个女人,他倒在那里了,深沉低缓的哀乐还在继续流泻。

小说还出现了一首孝歌。庄之蝶的朋友钟唯贤死后,唐宛儿在庄之蝶床边落泪。与其说她在哭钟唯贤的悲凄爱情,不如说她在哭自己与庄之蝶。牛月清发现了她的异常,她为了掩饰一时的失态,就说起了在潼关听过的孝歌:“人活在世上有什么好,说一声死了就死了,亲戚朋友都不知道。”孝歌与小说里的埙声、哀乐共同奏出了一曲文化废墟上的哀歌。

让庄之蝶痛苦的不是他的堕落,而是他对堕落的清醒认识。庄之蝶自认为“声名是他奋斗了十多年寒窗苦功而求得,声名又给了他这么多身不由己的烦恼,一自一己已是一个伪得不能再伪、丑得不能再丑的小人了”。后来,当他身败名裂时,柳月说,作家到底还是以作品说话的,让他静下心来好好写作品,为自己正名,还可以产生更大更好的名声。而庄之蝶却大声说道:“我不写了!我不要这名声了!”他一无所有地回到家,只有把哀乐放到最大音量,方能在床上静静躺下细想。

《废都》充满了浓厚的死亡气息,古城墙上悲凉的埙声、收破烂的老头的喊叫、钟鼓楼上的成百上千只鸟的聒噪、墓地、墓志铭、棺材、哀乐、孝歌,还有西天上的游魂……小说其实是庄之蝶们的精神挽歌,他们空有一身虚名,在一个欲望的废墟中挣扎,却唯有孤独苦闷。《废都》里封存着一把当代知识分子的解密金钥,这座城里的路却是一张不规则的网,当每一个进入《废都》的人试图寻找一条通往那把金钥的通道时,会发现不存在什么路的问题,而是不由自主随着贾平凹前行,甚至因此忘了自己的初衷。

答:唐诗的本质是情景交融,兴生象外。它最主要的两个构成:一是诗歌中人的精神,有充沛的人的精神,语言刚健爽朗,我们就称之以有“风骨”;二是语言或雄浑、或绮丽、或清新、或自然、或飘逸、或华美,具备最大的诗歌形式美学要素。而这两个要素都是汉、魏、晋、宋、齐、梁、陈和北魏几百年民歌的传承,为唐朝诗歌高峰准备的。汉、魏、北朝民歌准备了“风骨”, 晋、宋、齐、梁、陈准备了词采等形式美学要素。

这部小说涉及庄之蝶与几名女性的情感与性的描写,书中一些情节和语言让一些人感到不适,更让一些人难以接受而又浮想联翩的是那些替代删去文字后的方框。小说中的性被一些人看作是明清艳情小说的延续,更有人认为这部小说中体现出了强烈的男权思想,甚至有不尊重女性之嫌。当然,也有批评家认为小说中的性是一种无望的救赎。至于小说中的方框,《废都》出版十年后,贾平凹坦言其中的真相,说是受古典文学书籍删节本的处理办法的影响。小说中的方框有的是他实写一部分后,就没有再写了,因为得考虑当时的中国国情,就将未写出的一部分以方框替代。稿子到出版社后又被删去了一部分,编辑同样也以方框替代。更具讽刺意味的是,有些盗版《废都》中按盗版者的想法把这些方框填了起来,还有一些人见了贾平凹说对这些方框填了空,而且嘲笑贾平凹写性的那部分没有实用性。由此可见,且不说被出版社删节后放上的方框,仅就贾平凹本人所用的方框而言,并没有要引起人的欲望的意图,它更大程度上是一种书写方式,一种将小说的书写本质袒露出来的方式。

按时间顺序看,庄之蝶遇到的第一个让他动心的女性是景雪荫。景雪荫出身高干家庭,年轻时也很美丽,但是高傲自私。庄之蝶曾经与她笃好,虽内心如火但从未敢动过她一根头发,甚至正常的握手也没有。周敏的一篇文章《庄之蝶的故事》让庄之蝶和景雪荫再度发生交集,周敏写庄之蝶原本是为了在杂志社求得一席之地,未料其中写到庄之蝶年轻时的一段情感,虽然隐去了姓名,却冒犯到了景雪荫,她不但对号入座,还恼羞成怒把周敏和庄之蝶一起告到了法庭。这个贯穿《废都》始终的案件非常值得分析,因为这个案件和《废都》本身的遭遇很相似,同时这里面又牵扯到文学的本质问题。文学是创造,小说是虚构,但文学作品常常被当作真实的历史来读。周敏写这篇文章时并没有见过庄之蝶本人,只是从孟云房那里听说了一些故事,就极尽渲染,连庄之蝶本人读了都觉得生动有趣。这只是一篇文学作品,而且取名为《庄之蝶的故事》,偏偏《废都》里所有的人信以为真。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连庄之蝶本人读了以后都很慌张。注意,庄之蝶本人是个作家,他在看这篇文章前还在想:天下的文章都是作家编造出来的,却让这些读者喜怒哀乐。他的妻子牛月清知道他写文章的过程,所以看不上他的文章,却在看别人写的书时流过满面的泪水。但是当他看了周敏的文章后却想到自己和景雪荫的家人看了以后会怎么想,会怎么样,于是立刻愁苦起来了。

打这场官司的过程中,庄之蝶与赵京五有关文学的对话很有意思,赵京五说:“到底纪实性作品能不能集中概括和归纳,他们是门外汉,懂得不多,还要向一些文化界专家学者了解。”庄之蝶说:“事情担心的也就在这里。严格讲,纪实性文章是不能当小说来写,集中概括和归纳是小说的做法。”然后,他让赵京五找些西京的作家、批评家和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写出论证意见交给法庭,直接影响审判员。后来,为了打赢这场官司,庄之蝶付出了沉重代价,包括让柳月嫁给市长的瘸腿儿子,官司还是输掉了。庄之蝶对景雪荫彻底失望,他在梦中实现了与景雪荫结婚然后立刻解除婚约的愿望。这是梦,但庄之蝶却分不清楚这是梦还是真实的经历。

文学究竟是否意味着客观真实,文学有没有自己的创造权?最后作答的竟然不是作家批评家和中文系教授,而是法官。同样耐人寻味的是,庄之蝶为了让钟唯贤心灵上有所寄托,就假扮成钟唯贤一生最爱的女性给他写信。老钟死后,庄之蝶觉得此事和信件都很感人,想交付出版社出版,但是,牛月清却反对,认为会引来像景雪荫的官司一样的麻烦。

再看后面的几位女性。妻子牛月清是一个式微的名门之后,贤惠,但也世俗,对庄之蝶并不理解,他们没有孩子,婚姻名存实亡。其他三位女性都来自民间,其中最重要的是唐宛儿,她与庄之蝶的关系也最为复杂。《废都》里有明显借鉴中国古典小说的因素,比如叙事时对唐宛儿的称呼——妇人,细观之,妇人二字只用在唐宛儿身上,其他女性却没有用过。可见唐宛儿在小说中的位置之重。唐宛儿与庄之蝶是同乡,能做庄之蝶喜欢的家乡饭,能让庄之蝶恢复性与写作双方面的自信。从她的言语中可以看出,她把自己与庄之蝶的性行为并不看作偷情,而是一种为了让庄之蝶写出伟大文学作品的献身,她认为自己给对方提供了灵感。而庄之蝶也说因为有了唐宛儿,自己才要写那部长篇小说。当然,他始终没有写。庄之蝶对这些女性的情感建立在一种向古代溯源的基础上。而这些女性也以自己与古代女性的相似而得意:唐宛儿一连数日不出门,在家读的书是《浮生六记》、《闲情偶寄》和《影梅庵忆语》。读《影梅庵忆语》时,她联想庄之蝶如冒辟疆,而她如董小宛,她甚至联想到自己与董小宛的名字中都有一个宛字,便嫣然笑了。随后看见梨树又如黛玉般伤心落泪。这分明是个诗人。然而,她最后被自己的丈夫抓回潼关,处境惨不忍闻。柳月和唐代的侍女长得相似,阿灿和庄之蝶一起把《素女经》中读过的动作都试了。但是庄之蝶和她们终归没有共同的世界,柳月在临出嫁前声讨庄之蝶,认为是他把她们创造成了新人,又毁灭了她们。庄之蝶在她的声讨声中醒悟了自己长期以来苦闷的根蒂。可以下一个结论:庄之蝶在《废都》中虽然喜欢过不止一位女性,却和她们没有共同的精神世界,表面上他通过性来拯救自己,其实却被所有的女性抛弃,成为一个孤绝者。

庄之蝶动过一次真情,并且毫不掩饰,对方却是一个古代女性。他在清虚庵马凌虚的墓碑前读罢墓志铭,感情冲动,双目微红,慨叹马凌虚如在眼前,并对唐宛儿说自己好像是见过马凌虚的,全然忘了顾忌唐宛儿的感受。马凌虚是唐代一位才女,她原是一名道姑,不但“鲜肤秀质,有独立之姿;环意蕙心,体至柔之性。光彩可鉴,芬芳若兰”。而且极有才华,却在乱世“归我独孤氏独孤公”,年纪轻轻“不疾而殁”。历史上真有马凌虚其人,但她还是让人想起了《红楼梦》中的妙玉。马凌虚的碑文引在《废都》里,似是无心,实则有意,庄之蝶内心倾慕的仍然是古代那种有才的女性,她们的美丽与才华,不苟活于世的节气。庄之蝶对马凌虚的动情让唐宛儿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庄之蝶一时竟然听不出她的嗔笑中的醋意与讽刺,接着说自己若与马凌虚同时代,定要会会她的。现实中的清虚庵却不再有佛门的清静,年轻的慧明成了这里的当家人,大兴土木,结交社会各色人等,最让人意外的是,连她都堕了胎。这样就能理解为什么后来庄之蝶独自在马凌虚的墓碑亭下,手抚了碑文,泪水潸然而下。

贾平凹意欲写出一本让读者觉得其中的故事就在那里,而不是作家的杜撰的书。既然如此,贾平凹自然也预料到此书可能给读者带来的误会——作品所写之事都是“真的”。所以,他在1993年就为此书做过一个说明:”情节全然虚构,请勿对号入座;唯有心灵真实,任人笑骂评说。”即便如此,还是有人在庄之蝶与贾平凹之间粗暴地划上了等号。虽然庄之蝶与贾平凹的关系就是庄周与蝴蝶的关系,然“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庄之蝶与贾平凹也必有分矣。贾平凹在这本书的后记里自问:“这一部比我以前的作品能优秀呢,还是情况更糟?是完成了一桩夙命呢,还是上苍的一场戏弄?一切都是茫然,茫然如我不知我生前为何物所变,死后又变何物。我便在未作全书最后的一次润色工作前写下这篇短文,目的是让我记住这本书带给我的无法向人说清的苦难,记住在生命的苦难中又唯一能安妥我破碎了的灵魂的这本书。”这本书就有了双重意味,既是作家在一个特定时代的精神苦难之书,又是一本知识分子的安魂之作,然而,作品中更多的却是庄之蝶们的尴尬处境和失魂状态。

小说里有个细节,庄之蝶在饭店开人民代表大会,唐宛儿去找他,两人发生性关系后,庄之蝶说:“下午大会发言,我还是第一个哩。”唐宛儿说:“谁能想到一会儿你在台上庄庄重重发言,这会儿却在干这事!”庄之蝶和朋友们一起玩麻将时,唐宛儿也不留情面,说:“你们这些文人一整儿都堕落了,原说晚上来好好谈谈文学的事,却又打开麻将!”来自民间的唐宛儿只是轻轻一拨,一群文化闲人的虚伪面纱就被撕了下来。

这是一个作家泛滥成灾的年代。庄之蝶在街头遇到一个卖假石头眼镜的青年,他知道庄之蝶的真实身份后竟然给他敬了个礼,说自己从小就梦想当作家,市报上还发过他的小诗。庄之蝶又气又笑。细柳巷里也出了个作家,有十多个笔名,每个笔名都请人用蓝田玉给刻了章,发表过一些作品,还应书商之邀写过色情暴力的故事,但终究没有成名,为了生计和亲戚卖蒸馍也赔了。给庄之蝶引来麻烦的周敏,到西京后无路可走就梦想当作家,这都是对这个时代的反讽。周敏为了爱情和唐宛儿私奔到西京城,却发现没有新的主题和思想,他想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并为此付出全部代价,但迎接他的只有失败。《废都》里的主要人物都是从乡土进入城市的,他们在城市里都遭遇了失败。周敏为了报复打断了景雪荫丈夫的腿,而且让对方以为是被人错打。他以自己的方式报复了这个城市。他主动辞去了杂志社的工作,给社里的人一人一包香烟,说了感谢的话后又说,“现在我走了,请各位烟抽完就忘了我,我就是燃过的烟灰,吹一口气就什么都没有了!”后来,庄之蝶在西京车站又一次与周敏相遇,其实庄之蝶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周敏说他要去南方,庄之蝶说:“咱们又可以一路了嘛!”也就是说,他们在这座城里曾经是一路人。周敏曾经写过一首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我走遍东西,寻访了所有的人。我寻遍了每一个地方,可是到处不能安顿我的灵魂。”这才是周敏与庄之蝶的共同之处——无处安顿自己的灵魂。作家已经失魂,又何谈作为知识分子的立场和担当?所以,庄之蝶决定不再写作,并写文章宣布自己正式退出文坛。

回过头思考一下,庄之蝶的文名如此之大,他的代表作品究竟是什么?小说里始终没有交待庄之蝶到底写过什么书,只知道他有一个长篇小说要写,但始终没有动笔。能够了解到的信息是,庄之蝶写过西京城郊101药厂黄厂长的报告文学,一个晚上就写好了文章。钟唯贤死后庄之蝶逐字逐句地改过悼词,连夜写了一篇悼文,又拟好了会场两边的挽联。还有市长要他撰写几篇西京古都文化节的文章,因为厌恶节徽大熊猫,就故意将孟云房的初稿改坏。这些似乎都不能算作作家的正式作品,小说里只暗示庄之蝶写过一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但是小说素材却来自牛老太太。牛老太太以棺材为床,她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感,出门脸上要戴个纸做的面具。这让她的女儿牛月清觉得丢人,但庄之蝶却认为她有特异功能。庄之蝶想,要是自己能这样,不用学外国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照直感写出来自然而然就是魔幻现实主义小说。老太太能看见鬼魂,西边天上忽然一片红光,老太太却看见一群饿鬼在打架,而且要抢她烧给去世的老头子的钱。她看见一个鬼魂去投胎,果然一个孩子就出生了。老太太半夜不睡觉看鬼打架,她看见满城的鬼比满城的人多,在她的眼里,西京城就是一座鬼城。在常人看来,牛老太太是犯病了,但她能清楚看见女儿牛月清的魂丢了,她通过自己的方式把女儿的魂招了回来。老太太对庄之蝶唠叨自己看见的鬼打架的事情,庄之蝶来了兴趣,详细过问,又告诉柳月她要写一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

不必说,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对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作家的冲击力是不容否定的,当时的魔幻现实主义意味着先锋,意味着和世界文学接轨。但是《废都》里庄之蝶唯一写过的这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却是来自于中国的老太太之口,或者说,来自中国民间。若非要以魔幻现实主义的标准看,《废都》中的许多情节都是符合这一标准的,比如小说开头的四色花,天上的四个太阳、每个人做的梦对未来的预兆,等等。中国民间的神秘文化和外来的魔幻现实主义在《废都》里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契合。贾平凹的作品不乏民间神秘文化因素,陕西的奇人异事特别多,有个“神秘文化研究会”,贾平凹也在其中。神秘文化在贾平凹这里也有对生命万物的尊重。《废都》中的牛对庄之蝶很感激,又听他说“牛像个哲学家”,从此真的有了人的思维,以哲学家的目光来看这个城市了,只是不会说人的语言,所以人却不知晓。牛不但记得自己的前世,还记得柳月的前世。这是一种叙述视角的转换,也是一种万物有灵的体现。

贾平凹往往以小说解《红楼梦》,在他看来,好的小说就是人读时恍惚如所经历,如在梦境。《废都》终究是一场当代知识分子的梦。庄之蝶家里的一场筵席很有象征意味,古都里的一群文化闲人逐一粉墨登场,在筵席之后开始成语接龙,接不上者罚酒。每个人说的成语仿佛是谶语,从汪希眠老婆的空谷箫声起,唐宛儿说声名狼藉,庄之蝶则说积重难返。积重难返的是庄之蝶的灵魂,二十余年来一直游荡在废都上,等待有人为他招魂。

编辑/张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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