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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筑具有中国精神和艺术气质的小说世界
----刘醒龙长篇小说创作论

2016-11-25周新民

当代作家评论 2016年6期
关键词:刘醒龙小说

周新民

作家作品评论

构筑具有中国精神和艺术气质的小说世界
----刘醒龙长篇小说创作论

周新民

自《威风凛凛》伊始,刘醒龙的长篇小说创作历经20多年,先后出版了《威风凛凛》《弥天》《一棵树的爱情史》《生命是劳动和仁慈》《圣天门口》《天行者》《蟠虺》等多部长篇小说。这些长篇小说曾先后引起过重要反响。刘醒龙长篇小说内容纷呈,艺术多元。我们很难按照常规分类标准来界定刘醒龙长篇小说的流派性特质。但是,刘醒龙的长篇小说并非没有内在的一致性追求。从总体情况来看,刘醒龙的长篇小说始终贯穿着不变的追求:构建具有中国思想精神与中国艺术气质的长篇小说。

中国现代典范性长篇小说作为一种文体形式,自从形成之日起,就带有鲜明的外来色彩。中国现当代长篇小说在形成与发展过程中,日渐形成了以“史诗”为最高审美规范。“史诗”性的长篇小说艺术诉求,使长篇小说大都以对社会生活的反映为“质”的文体规范——对一个时期或一段历史的政治、经济、文化包括社会心理的表现为艺术圭臬。这种有关长篇小说质的规定性的“集体无意识”客观上制约了中国现当代长篇小说的发展。于是,一些有艺术追求的小说家,常常在“史诗”规范之外寻求突破,以期拓展长篇小说的艺术之路。刘醒龙就是这样的一位小说家。回顾刘醒龙的长篇小说创作历程时发现,他的长篇小说虽然也有对政治、文化、与社会心理的深入表现。但是,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以及社会心理的刻画与描绘,已经不再是小说集中关注的核心。刘醒龙在叙写社会生活时,没有刻意去关注社会生活的历史变迁。而是依托社会生活的描写,表现特定的精神诉求。因此,我们可以发现,刘醒龙不是以社会生活为长篇小说创作的本体。这一论断可以从刘醒龙长篇小说具体内涵中找到答案。《威风凛凛》《弥天》写到了文化大革命的社会生活,但是它们并不是要对文化大革命时期的社会生活做客观描摹。《一棵树的爱情史》写到了三峡的历史变迁,但是并不是要表达三峡的变迁史。《圣天门口》最能体现“史诗”规范,小说从辛亥革命写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但是,它要表现的同样也不是天门口小镇的革命史。《蟠虺》描写了近20年中国社会的变迁,可是,社会经济变革的历程显然也不是小说要表现的主体内容。从外在形态上看,刘醒龙的长篇小说虽然具备“史诗”的某些审美基质,但是,这些长篇小说并不热衷于对社会、历史的描摹与展现。

刘醒龙长篇小说的特性和他的长篇小说观有关。刘醒龙对长篇小说有自己深刻的认识:“从长篇小说来讲,它应该是有生命的。在小说当中,中短篇小说确实很依附于一个时代,如果它不和时代的某种东西引起一种共鸣,它很难兴旺下去。但长篇小说不一样,长篇小说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体,它可以不负载当下的任何环境而独立存在,可以依靠自身的完整性来充实自身。”*周新民、刘醒龙:《当代文学精神的再造——刘醒龙访谈录》,《小说评论》2007年第1期。在刘醒龙看来,长篇小说可以不依附于时代。这是他的长篇小说虽然有着“史诗”的外壳,却超越了“史诗”规范的重要原因。由此,我们不得不深入思考一个问题,刘醒龙的小说到底要关注什么?刘醒龙曾说:“文学的第一要旨是表现我们的民族精神与灵魂。我始终相信,一个泱泱大国,一个有着五千年文明的古国,它的生生不息、绵延不绝,一定是靠着强大的精神力量延续下来的。但在我们的现当代文学中,这种表现非常不够。我们对自己的发现和了解是远远不够的。”*曹静、刘璐:《刘醒龙曾被人嘲笑“坐家”:我不是写作天赋高的人》,《解放日报》2011年11月25日。这段话揭示了刘醒龙长篇小说的核心问题:探寻中华民族繁衍生息的内在精神与灵魂。

刘醒龙显然更关注的是中国这样一个文明古国,能够繁衍发展五千余年,自有其优良的文化基因。而这优良的文化基因,按照刘醒龙的说法就是“人伦的高贵”。他说:“人伦的高贵,才是潜藏在历史最深层的中华文化神奇而伟大的动因。”*刘醒龙:《我们如何面对高贵》,《文艺争鸣》2007年第4期。由此,我们可以断定,刘醒龙长篇小说关注的焦点是中华民族的“人伦的高贵”。这也是我们解读刘醒龙长篇小说的命门。

何为“人伦的高贵”,刘醒龙并没有做出确切的解释。但是,通过阅读他的长篇小说,我们还是能够比较清晰地理解刘醒龙“人伦的高贵”的具体内涵。我以为,刘醒龙长篇小说所要表现的“人伦的高贵”的第一点,是不屈服于暴力的精神品格。

刘醒龙的长篇小说常常建构一个与社会环境格格不入的人物形象。《威风凛凛》中的赵老师、《弥天》中的温三和、《圣天门口》中的梅外婆一家即是如此。这些人物形象虽然都和周遭暴力肆虐的环境处于对立冲突状态,但是,他们毫不屈服于暴力。这是这些人物形象的共同精神特质。《威风凛凛》中西河镇众生,像爷爷、伍驼子、金福儿都可以在赵老师面前抖抖威风,以展示自己的地位。但是,在这些“狠人”的威风面前,赵老师一如既往地在西河镇教化乡民,践行父亲的遗训,施恩于乡民。无疑,赵老师寄托着刘醒龙的发现:在世俗、习惯以及所谓威风的暴力之外,最有价值的是“文化”。《弥天》故事发生的背景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叙写了主人公温三和在乔家寨修水库的故事。小说的第一章就是叙写县城公审并枪毙“反革命”的下乡知识青年丁克思一事,从而使小说的开篇笼罩着血腥与暴力的气氛。乔家寨大队党支部书记乔俊一是水库修建的直接领导人,他成天背着一支自动步枪四处游荡,碰到不顺心的人和事情,就朝天朝地朝人扫射。乔家寨水库本身就是一个弥天大谎。这个水库修建违背科学,修建过程中也是偷工减料。面对乔家寨暴力肆虐的环境和乔俊一为非作歹的行为,温三和并没有助纣为虐,而是勇敢地把乔家寨水库真实情况告知外界。温三和也是刘醒龙小说刻画的一位不屈于暴力,勇敢坚持道德操守的一个人物形象。

《圣天门口》在暴力革命和仁爱救世的二元结构中展开叙事。小说一方面叙写从辛亥革命到文化大革命期间种种革命的暴力活动在天门口小镇纷纷登台的历史情境,细致地刻画了傅朗西、杭九枫等人在天门口掀起的革命暴力风暴,另一方面叙写雪家人的宽厚与仁爱。梅外公、梅外婆、雪大爹、雪茄、雪柠、雪蓝、雪荭等等,都心怀济世情怀、反抗暴力,主张以仁爱之心来救赎世人。《圣天门口》是一部雪家人受难史。梅外公参加过武昌起义,是国民政府的要员和社会名流,因抗议反动政府而被暴杀街头。这仅仅是雪家受难的开始。在随后的岁月中,雪家频频受到各种苦难的折磨。梅外婆被日军凌辱。雪茄、荔枝非正常死亡。雪柠、雪荭受到形形色色的男人侮辱。雪家年轻一代身上,死亡、威胁、侮辱也如影相随。但是,雪家人秉承信念:“用人的眼光去看,普天之下全是人。用畜生的眼光去看,普天之下全是畜生”,一直以“高贵与优雅”的观念去面对暴力。可以说,《圣天门口》是一部表现“人伦的高贵”的集大成式作品。

刘醒龙长篇小说关注的“人伦的高贵”的第二个层面是,弘扬了不为金钱所动的可贵品格。其代表作是《生命是劳动和仁慈》和《蟠虺》。

《生命是劳动和仁慈》依据对待劳动的态度,把人物形象划分为两组;一组是看重劳动,并始终脚踏实地劳作的人物形象,例如陈老小、陈二伯、陈东风、高天白等;另一组以不看重劳动的陈西风、赵爱喜为代表。陈老小劳动一辈子,临终前因为没有看到儿子陈东风按时耕田而咽不下最后一口气。而陈二伯、陈东风、高天白三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品格,面临金钱与富贵诱惑,始终不愿放弃劳动。陈二伯的儿子是陈西风是阀门厂厂长,家里经济条件较好,但是他一直坚持劳动,没有放弃劳动者的本色。高天白是阀门厂技术精湛的老技工,他几十年如一日地站在车床前劳动,虽然经济拮据,他并没有因为有人高薪聘请而出卖良知。陈东风是进城务工的乡村青年,经过刻苦学习,技术日渐精湛。他和他的师父高天白一样,也没有因为有人出高薪而出卖工厂的利益。与陈老小、陈二伯、陈东风、高天白等本分劳动者不同,陈西风等人,要么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利,要么为了金钱,要么为官位,放弃劳动者的本色,投机钻营,倒买倒卖。《生命是劳动和仁慈》构筑的二元对立的人物结构关系,其目的显然是褒扬陈二伯、陈西风、高天白等人,歌颂他们面对金钱、富贵,丝毫不改变道德立场的精神追求。

《蟠虺》是刘醒龙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直接延续了《生命是劳动和仁慈》的内在精神。《蟠虺》虽然塑造了众多的人物形象,但是核心人物形象是曾本之。曾本之是研究青铜器的著名专家。因为提出曾侯乙曾盘的铸造方法是失蜡法而成为著名学者,在学术界享有崇高威望。但是,随着研究的深入发展,学术界对曾本之的研究结论提出了质疑。曾本之也逐渐认识到了曾侯乙曾盘的铸造方法其实是范铸法。虽然曾本之知道,如果承认曾侯乙曾盘的铸造方法是范铸法,就有可能丧失所取得学术声望和所享受的政治待遇、经济待遇,但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向外界宣布,曾侯乙曾盘的铸造方法是范铸法。曾本之的学生、女婿郑雄为了个人之一己私利,和老省长狼狈为奸,成立青铜器研究会,以帮曾本之申请院士为交换条件,换取曾本之的支持与配合。但是,曾本之不但不愿意申报院士,还让郑雄的阴谋破产,并找回了真正的曾侯乙曾盘。曾本之身上有着传统士大夫不计个人荣华富贵的君子之风。

《天行者》获茅盾文学奖的原因,是“因为(《天行者》)表现了乡村知识分子,用十分简朴、简单的方式体现着我们的民族精神”。*刘醒龙:《启蒙是一辈子的事情——在华师范大学的讲演》,《新文学评论》2012第2期。那么,《天行者》体现的“我们的民族精神”是什么呢?我以为,就是在贫穷的生活环境中坚持乡村教育的奉献精神。《天行者》分别以张英才、余校长展当代代课教师的精神风范。这群生活在偏僻地区偏远小学的教师,生活艰苦,经济条件差,看不起病,甚至交不起转为正式教师的费用。正是这群教师,承载着乡村文明的梦想。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授奖辞这样评价《天行者》:

《天行者》是献给中国大地上默默苦行的乡村英雄的悲壮之歌。一群民办教师在寂寞群山中的坚守与盼望,具有感人肺腑的力量。刘醒龙以内敛克制的态度,精确地书写复杂纠结的生活,同时,他的人物从来不曾被沉重的生活压倒,人性在艰难困窘中的升华,如平凡日子里诗意的琴音和笛声,见证着良知和道义在人心中的运行。现实性、命运感和对人类精神灿烂星空的确信,使《天行者》的意蕴凝重而旷远。

授奖辞其实揭示了《天行者》借助界岭小学代课教师群像的塑造,阐释了“贫贱不能移”的文化传统。

从上文中对刘醒龙长篇小说的分析中,我们可以鲜明地感受到刘醒龙长篇小说的思想追求。他的长篇小说《威风凛凛》《圣天门口》所要表达的是,在暴力面前不屈服的精神。《生命是劳动和仁慈》《蟠虺》是表现面对名利、金钱不为所动,坚持做人本色的精神和力量。《天行者》则表现了不为贫贱而改变个人精神追求的价值诉求。上述长篇小说所表现的精神与理想,和中国传统“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思想有着内在的一致性。刘醒龙的长篇小说弘扬了中华民族的优良精神传统,并注入了时代内涵,解答了中华民族繁衍生息的精神奥秘。这是刘醒龙长篇小说的根本精神追求。

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审美理想是“史诗”。“史诗”虽然是“诗”,但是,其基本内容是“史”,偏重于对社会生活、文化与历史等的表现。毫无疑问,“史诗”的审美思维模式是建立在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二元分裂基础上的,所重视的是认知价值。这和中国古代长篇小说的审美理想与审美模式是有所不同的。中国古代“长篇小说开头有‘楔子’,它的作用是为整个情节制造一个观念的框架,阐述作品的主题思想,或者暗示人物命运和情节归宿,在全部情节中,它具有某种总纲的性质”。*胡良桂:《史诗类型与当代形态·绪论》,第36页,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2。而中国古代长篇小说的“楔子”大都是神话故事。《说岳全传》《水浒传》《红楼梦》等基本如此。这些神话体现了中国古代的“天人感应”的思维模式,以神话故事来预示、解释小说中人物的命运。这些长篇小说中的楔子,用神话的形式,把小说中的人物命运、或者小说的主题,做了介绍与归纳。现代小说着眼于现代性,这种被看做是封建迷信的楔子在现代长篇小说中不复存在。但是,体现“天人感应”审美模式的小说审美思维并没有消失。我们在刘醒龙长篇小说中,可以发现“天人感应”审美思维得到了典型的表现。

刘醒龙的长篇小说常常塑造具有特殊禀赋的怪异人物,这是刘醒龙长篇小说的“天人感应”审美模式的重要体现。这些怪异人物能接通天地之灵气,具有预知未来、预知鬼神的特殊能力。《弥天》中的“黄瓜种”因为全身皮肤发黄,被家人关在家里,足不出户。但是,他却知道外边世界发生的事情。《圣天门口》中的说书人瞎子常天亮表现出了超出于常人的神秘力量。他的梦境中经常出现将要死去的人的形象。常天亮的这种特异功能的表现,也体现了“天人感应”的思想。

刘醒龙的长篇小说常常有灵异动物出现。《威风凛凛》《弥天》中多次写到狼。但是,刘醒龙并不是为写灵异动物而写动物,他的小说中的这些灵异动物往往和小说的主题直接联系在一起。《生命是劳动和仁慈》中的大蛇就很有特别意蕴。陈万勤是位勤劳的农民,跟随儿子一起生活,住在城里。儿子是厂长,家里经济条件很好。但是,陈万勤仍然坚持劳动,每天捡石头去垒河岸。显然,陈万勤这一人物形象寄寓了刘醒龙对于劳动者的讴歌。陈万勤上山捡石头,碰到了了一条大蛇,“有碗口那么粗,但没看清楚有多长,只看到蛇一窜动,山坡上的草就往两边倒。那大蛇与他擦肩而过时,似乎抬头说了句什么。他听不懂,只是隐约看见那蛇的口中,有一颗夜明珠的东西”。《生命是劳动和仁慈》如此叙述这条蛇,并非简单地描写一自然物,而是把这条蛇看作是与人相感应的动物。这条大蛇几次与陈万勤相遇,但是,并不伤害陈万勤,还让陈万勤从它身边从容经过。对于这一奇异现象。陈万勤和高天白这两位看重劳动的人认为,大蛇不伤害陈万勤的原因是,大蛇有灵气,不伤害带着劳动工具的陈万勤。大蛇的灵气随后得到了证明。听说上山有大蛇,武警出动了,并动用机枪等武器,企图射杀大蛇。但是,部队官兵折腾了很久,大蛇并没有现身。两年后,在一次洪水之中,大蛇现身了。在这次洪水之中,大蛇和人之间展开了一场搏斗,最终人与大蛇两败俱伤。这次人与大蛇的搏斗,显示了自然对于人的惩罚。由于人们陷入经商的狂欢之中,疏于整修河岸,最终才酿成悲剧。因此,小说中的“大蛇”,提醒、警示人们:劳动才是根本的。《生命是劳动和仁慈》刻画的这条大蛇,起到了彰显主题的目的,也是刘醒龙长篇小说展现“天人感应”审美思维的一个例证。

刘醒龙长篇小说还多次写到灵异事件。《生命是劳动和仁慈》中的陈小手临终之前,儿子陈东风“分明看见一个壮实的男人在父亲床前飘然而过,无声无息地走向房门。房门是关着的,但那人却没有受一点阻挡,随随便便地走了出去。那人肩上扛着一把锄头,一件蓑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手里拿着一只箩筐”。陈西风的父亲陈万勤也看到陈小手的鬼魂在陈家埋头整理花坛。这两处灵异事件的都有一个核心词“劳动”。这两处描写,看似是闲笔,实际上深化了小说礼赞劳动的主题。《弥天》中写到乔俊一碰到鬼叫,以烧冥钱的方式驱赶鬼魂。温三和高烧不退,最终是烧了冥钱,高烧才退。《天行者》中的第三部写到界岭小学的新教学楼竣工之后,余校长连续五天做了相同的噩梦。于是,他决定检验教学楼的质量。结果,果然发现教学楼存在质量问题。可见,作者通过描述这些“灵异”的细节,一定程度上承认了宇宙、人生的神秘性。

刘醒龙并不拘囿于刻画灵异的人物、动物、事件,而是注重充分调动“天人感应”的审美思维来构筑长篇巨著。《圣天门口》完全可以看作是刘醒龙“天人感应”审美思想的集大成之作。

《圣天门口》在叙述过程中广泛引用《黑暗传》。《黑暗传》是流行于神农架地区的汉民族创世史诗。《黑暗传》以神话的形式演绎中国上古历史,从盘古开天地,讲到到三皇五帝。《黑暗传》的主题是创世神话。讲述天、地、人的形成。天地一体,人由神造。这是《黑暗传》这个创世神话中的重要内容。而“天人感应”是其最主要的审美思维。《圣天门口》中的《黑暗传》还加入了《纲鉴歌》。《纲鉴歌》是讲述中国王朝兴衰历史。贯穿《纲鉴歌》中的王朝兴衰,遵循循环论的历史观。刘醒龙以“从此民国开新天,都说国父是孙文”作为《黑暗传》的结尾。而《圣天门口》所叙述的故事刚好是从辛亥革命开始。《黑暗传》所叙的故事结尾,刚好是《圣天门口》所叙述的故事的开端。从故事发生的时间来看,《黑暗传》很像是《圣天门口》的“楔子”,虽然《黑暗传》的引文是分散在故事的叙述之中,而不是作为独立单元出现的。不过,从功能上看,《黑暗传》就像是中国古代小说的楔子,它的主题就是《圣天门口》故事叙述所要表现的基本内涵。

《圣天门口》还把“天道”与“人道”统摄起来。这一“天人感应”的审美思维集中体现在柳子墨这一人物形象上。柳子墨是气象预报员,能沟通“天道”与“人道”。他的气象预报中,我们常感知到“人道”的变幻。例如,柳子墨在1927年对武汉地区的气候预报,就很难把它看成是单纯的自然气候预报:

本来武汉三镇地区的气象条件越来越具备暴戾倾向。在今后十数年乃至数十年内,这样的气候从任何角度来看,都不能使当地居民享用风调雨顺的时光。从客观上看,此类气象危机主要来自东南两个方向,在对此尚无高屋建瓴之认识的目前形势下,种种由意想不到的因素导致的灾难将是各类灾患的主要根由。

这不仅是对气象的预报,也是对以后若干年里武汉地区的社会形势的预示。恶劣的天气和险恶的社会生存环境形成了一种契合。

“天道”预示了“人道”,在一定程度上,“人道”也感应着“天道”,人的合乎正义的要求也能感动“天道”。天门口面临着日军的屠杀,此时天门口正处在一个少雨的季节。但是,为了抵御日军的进攻,傅朗西他们要求一个洪水来临的气象预报,以鼓舞抗战的人心,争取有利的战争局势。于是,当洪水对于天门口人来说非常需要的时候,柳子墨率领人们拿着火种,点燃了天门口的森林,火势催生了云朵的变化,天门口峡谷发生的洪水,变成了千军万马,打垮了日军的进攻。这次天气因为人为因素而发生了转化,展示了“人道”和“天道”之间存在的呼应。

“天人感应”审美思维带来神秘的审美效果。而神秘在刘醒龙的文学世界里具有重要意义:“世界的确有许多不可思议的神秘之谜,这也是生活永远有魅力的根本所在,爱因斯坦说神秘最美,所以他说他倾向文学作品可以有点朦胧感,有点说不清楚的神秘感。我茅塞顿开,大悟播然:生活本来就是解释不清的,能解释清楚的就不是真正的生活,因而文学的功能应该是去表现生活,而不是解释生活。”*刘醒龙:《机遇之谜》,《杂家》1987年第1期。这也是刘醒龙长篇小说能专注精神世界的构造而不是描述社会生活与历史事件的根本所在。

戴维·洛奇说:“小说就是讲故事,讲故事无论用什么手段,总是通过提出问题、延缓提供答案来吸引住观众的兴趣。问题不外乎两类:一类涉及因果关系(如:谁干的?);一类涉及时间(如:后来会怎样?)。”*〔英〕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第14页,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通过提出问题、延缓提供答案来吸引住观众的兴趣”即是悬念设置。在戴维·洛奇看来,小说这种叙事文体,其艺术本质就是设置悬念。因而,从一定程度讲,悬念是小说情节的基本内容。

小说设置悬念的方式有多重多样。不过,相对于种种构筑悬念的小说艺术而言,预叙是刘醒龙长篇小说设置悬念最为常用的方法。而预叙也是中国古典小说相比较西方小说而言最为常见的设置悬念方法。因而,这种方法也最具有中国小说的民族特色。热拉尔·热奈特曾说:“提前,或时间上的预叙,至少在西方叙述传统中显然要比相反的方法(指倒叙)少见得多”,“广义而言,其重心不如说在19世纪‘古典’构思特有的对叙述悬念的关心很难适应这种作法,同样也难以适应叙述者传统的虚构,他应当看上去好像在讲述故事的同时发现故事。因此在巴尔扎克、狄更斯或托尔斯泰的作品中预叙极为少见”。*〔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第8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与西方小说截然不同的是,对中国古典小说而言“预叙也就不是其弱项而是其强项。”*杨义:《中国叙事学》,第15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如果套用这句话的话,我们可以说,刘醒龙的长篇小说通过预叙来设置悬念,也是他的“强项”。

刘醒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威风凛凛》一开头就通过预叙来设置悬念。小说的开头说:“在这一切还没有发生之前,如果有人说起,赵老师将被人谋杀,西河镇的人肯定会讥笑说话的人神经不正常。他们认为,除非西河镇人都被谋杀光了,才可能轮到赵老师。当然,也许凶手根本就不在乎杀不杀赵老师。杀条狗,可以得四条狗侉子,吃了补补阳气。杀赵老师屁大的好处都得不到。”小说开头就把赵老师之死摆在读者面前,通过议论,表明谋杀赵老师没有任何益处。但是,小说预叙了赵老师被谋杀的命运。赵老师为什么会被谋杀,这是小说叙述伊始就摆在读者面前的悬念。

徐岱《小说叙事学》的将叙事结构关系归结为四个方面:顺序、反差、间隔和比例。其中间隔指“属于同一故事链的各个事件之间相互衔接的距离”*徐岱:《小说叙事学》,第182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悬念就是通过“提出问题,延缓提供答案”而有意识地制造间隔。这是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艺术手法。就连《红楼梦》这样的文人气息浓厚的小说也不能免俗。哈斯宝《新译红楼梦》第二十八回评云:“文章极妙处,是眼观此地,并不马上写出,从远远处写起,曲曲折折,方要到此,又停笔不写,又曲曲折折,弯弯绕绕,才要到此又住下了笔,不肯轻易写出自己着眼之处,置人于将信将疑之间,方突然道破。《红楼梦》之作,全书都用此法。”*哈斯宝:《新译红楼梦》,第46页,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79。

除了预叙制造悬念之外,刘醒龙的小说还通过间隔的艺术手法来制造悬念。《圣天门口》开头的第一章的标题就是“谁最先被历史所杀”。但是,小说并没有急于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围绕雪家和杭家的恩怨展开了圣天门口近70年的历史风云。直到小说的结尾,才展开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杭九枫和雪柠答案不同:“杭九枫有些得意起来,他第一次听雪柠问谁是历史上第一个被杀的人时,就想到了犯下天条的共工,这也是杭家人一代接一代传下来的天赋。雪柠于是对杭九枫说,就像当年杭家人刁难雪家人的那副对联,谁最先被历史所杀只是上联,还有下联,在历史中谁是最后一个被杀死的?”至于谁是被历史杀死的第一个人?答案到底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历史的暴力什么时候能终止。这才是《圣天门口》要思考的问题。这也是对于通过间隔制造悬念的重要审美思考。通过间隔来制造悬念的还有《蟠虺》。《蟠虺》的开头,曾本之收到了一封用甲骨文写的信。这封信的主人非常了解曾本之的日常活动,收信地址是:“省博物馆背后,进东湖公园大门,过小梅岭、可竹轩,道路尽头俗称老鼠尾的半岛最前端先月亭前,周一下午四点十分钟独坐在此前的曾本之先生亲启”。而写这封信的人,应该早就在20多年前就死去了,曾本之本人全程参加了这个人的守灵、下葬、立碑等活动。既然写信之人十分了解曾本之的生活细节,而写信之人早就死去了,那么真正的写信之人到底是谁?小说并没有急着解答这一问题,而是开始了叙述曾本之寻找真正尊侯乙尊盘之事。但是,到底是谁给曾本之写了这封信,一直是悬在读者心头。直至小说快接近尾声之时,他的朋友、同事马跃之才道明,他才是真正写信之人。从而把传统知识分子重道义的形象彻底勾勒完成。

法国叙事学家罗兰·巴尔特对悬念形成的心理机制做过如下描述:“一方面,悬念用维持一个开放性序列的方法用一些夸张性的延迟和重新推发的手法加强同读者的接触,具有明显的交际功能;另一方面,悬念也有可能向读者提供一个未完成的序列,一个开放性的聚合,也就是说,一种逻辑混乱。读者以焦虑和快乐(因为逻辑混乱最后总是得到补正)的心情阅读达到的正是这种逻辑混乱”,因此他说“悬念是一种结构游戏,可以说用来使结构承担风险并且给结构带来光彩”*张寅德:《叙述学研究》,第36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刘醒龙继承了中国古代话本小说的艺术方法,他的长篇小说通过制造悬念,刺激了读者的阅读兴趣。

中国古代话本小说的艺术特色除了悬念外,巧合也是重要的构成要素。与悬念有关联的是,刘醒龙长篇小说也有大量的巧合。何为巧合?戴农伯格认为,巧合是两个后者是两个以上随机的事件,在空间和时间上形成某种联系。虽然中西小说都常常运用巧合。但是,在西方文化语境中的巧合常常缺乏因果关系。例如,汉耐认为,巧合是相互之间没有因果关系的事物通过临近性和相似性汇聚于一点。不过,中国传统话本小说运用的巧合是和因果关系有着紧密的联系的。话本小说源于佛教宣讲的变文,接受这种报应思想是必然的。夏志清先生甚至认为,说书艺人严格地依照因果报应的观念来解释历史和传说。*〔美〕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导论》,第7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8。

同样,我们能从刘醒龙的长篇小说中发现,表面上没有关系的事物而发生关系,是有着某种特定的因果关系的。这是刘醒龙长篇小说艺术的重要特色。

《生命是劳动和仁慈》中陈东风与兔子多次巧遇。陈东风和翠一起在山上与一只正在生小兔子的母兔相遇,这是陈东风第一次与兔子相遇。翠为正在生小兔子的母兔摘了几把嫩草。后来这只母兔和生下来的小兔子和陈东风、翠再一次相逢。这是一次巧合。第三次和这两只兔子相逢的是翠,这两只兔子生病了,翠给他们喂了土霉素片,治好了两只兔子的病。这次与前两次相逢的兔子再次相遇,实属巧合。《生命是劳动和仁慈》表面上在写人与兔子的巧合相遇,但是,小说如此叙述人与兔子相遇的巧合,其实暗藏玄机。当翠和水珠被困悬崖,命悬一线之际,奇迹出现了。这两只多次相遇的兔子,口衔有些枯萎的燕子红,使陈东风意识到翠遇险,并在这两只兔子的带领下,找到了翠,使翠脱离了危险。《生命是劳动和仁慈》几次写陈东风、翠和两只兔子相遇,这种相遇实属巧合。但是,这巧合之中,却蕴含着善有善报的因果报应。

巧合的情节在刘醒龙小说中广泛存在。而刘醒龙正是通过这种巧合,表现了因果报应的文化传统。《蟠虺》则是刘醒龙以巧合来表现这一主题的集大成式作品。《蟠虺》充满了深厚的因果报应文化内涵。小说表现了高尚之士的高尚节操必定战胜邪恶之人的观念。以郑雄、老省长为代表的一帮人,他们蝇营狗苟,企图窃取国宝尊侯乙尊盘。为了掩盖罪恶,成立青铜器协会,布置各种力量。而郑雄们的罪恶行动被察觉被暴露,和一辆“挂北京车牌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多次巧合出现有关系。第一次是青铜器研究所研究人员万乙发现了这两越野车:“与来的时候一路右转弯一样,万乙上了一辆出租车后,逢路口便向右行驶,打算从中北路拐到黄鹂路再回到东湖路,没想到先前因一起车祸引起的交通堵塞刚刚恢复,又有一辆公交车与一辆挂北京车牌外形像装甲车的越野车蹭到一起”。第二次是华姐失踪时,“有辆挂北京车牌的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在我这小店门口转了好几次”。华姐是青铜大盗何三口的妻子,她与尊侯乙尊盘的下落有着紧密关系。第三次是曾本之本人亲眼目睹了“挂北京车牌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从侧门出去要经过停车场,曾本之正走着,迎面来了一辆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这辆越野车的外型太像美国军队的装甲车,所挂的车牌是‘京’字开头的。曾本之马上想到昨天在圆缘招待所听那瘦男人说过,华姐失踪后,有一辆挂北京车牌的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在附近不怀好意地转了好久。”《蟠虺》三次写到与尊侯乙尊盘有关联的三个人与“挂北京车牌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三次相遇,的确是巧合。然而,这三次巧合,也是拉开了揭穿郑雄、老省长等人罪恶的重要推手。

20世纪80年代中期,当代作家开始重视传统文化。韩少功的《文学的“根”》、阿城的《文化制约着人类》、郑万隆的《我的根》等相继发表。这些文章反思了20世纪中国反传统文化思潮,显示了重视传统文化的理论自觉。阿城认为:“五四运动在社会变革中有着不容否定的进步意义,但它较全面的对民族文化的虚无主义态度,加上中国社会一直动荡不安,使民族文化的断裂,延续至今。‘文化大革命’更其彻底,把民族文化判给阶级文化,横扫一遍,我们差点连遮羞布也没有了。”*阿城:《文化制约着人类》,《文艺报》1985年7月6日。郑义也反思了20世纪激烈的反传统文化思潮:“‘五四运动’曾给我们民族带来生机,这是事实。但同时否定得多,肯定得少,有隔断民族文化之嫌,恐怕也是事实?‘打倒孔家店’,作为民族文化之最丰厚积淀之一的孔孟之道被踏翻在地,不是批判,是摧毁;不是扬弃,是抛弃。痛快自是痛快,文化却从此切断。儒教尚且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被扫荡一空,禅、道二家更不待言。”*郑义:《跨越文化断裂带》,《文艺报》1985年7月13日。“寻根”作家们意识到中国传统文化在中华民族繁衍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因而发出了向传统文化开掘的呼吁。刘醒龙从“人伦的高贵”切入,找到了中华民族繁衍生息的密码,在“寻根”作家们发掘的道路上走得更加深远。刘醒龙长篇小说在文体探求上比当代作家也走得更远。刘醒龙的长篇小说从“天人感应”的审美思维入手,革新了中国现当代长篇小说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分离的弊端,显示了刘醒龙从审美思维的内在诉求上构思长篇小说的创举。当然,刘醒龙从精神追求、审美思维、审美观念上借鉴了中国传统文化与美学的优秀品格,也借鉴了中国古代小说的叙事技巧,以悬念的设置和巧合的灵活运用最为典型。通过这样的努力,刘醒龙长篇小说实现了对于中华民族精神和艺术气质的回归。这样的艺术努力,无疑是有意义的。

〔本文系武汉市“黄鹤英才(文化)计划”资助项目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王 宁)

周新民,博士,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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