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未知的高原
----论李成恩诗歌中的精神救赎
2016-11-25罗小凤
罗小凤
当代诗歌论坛
走向未知的高原
----论李成恩诗歌中的精神救赎
罗小凤
弗洛伊德曾指出,人的历史就是人被压抑的历史,只要文明存在,压抑和不幸也就必然存在。生活在有限时间里的人,内心深处总有一种超越有限的愿望,一种形而上的冲动:企图超越生命的有限性而企及无限。*〔美〕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对弗洛伊德思想的哲学探讨》,第3页,黄勇、薛民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这种“超越”生命有限性的愿望和努力其实是人对自己的一种“精神救赎”。而所谓“救赎”(Redemption),“就是对无限、超越、盼望和光的肯定,实现对有限、世俗、绝望和黑暗的最终胜利,从而使人与终极之间的对立成为内在的和谐关系。救赎是信仰一个绝对的实在后产生的生命事实,从而越过人类的最后一个虚假理想——乌托邦,使灵魂向一个新的世界伸越,并在其中居住下来。”*谢有顺:《救赎时代》,《文艺评论》1994年第2期。面对琐碎的世俗生活和物欲横流的当下社会,一些诗人自觉地将诗歌作为修炼自己的路径,在诗歌中修行、救赎,超越“有限、世俗、绝望和黑暗”,使灵魂向新的世界伸越。
李成恩的新诗集《酥油灯》便是她把灵魂向新的世界伸越的诗歌创作实践,她把灵魂伸越向青海玉树藏区这片“未知的高原”和“辽阔的大地”,试图在诗歌中进行精神救赎,追回自我,正如她自己所坦承的:“玉树藏区让我的诗歌进入一次精神的‘西游记’,我找到了天空与大地的灵魂,找到人类在灾难之后的精神力量”,“这些作品有了人类学的意义,有了诗歌语言的寒冷性生成后的灵魂热量,我试图从人内心的肮脏与黑暗进行反思,去寻找文明的源头”。*李成恩:《酥油灯·自序:寻找文明的源头》,《酥油灯》,第3页,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14。《酥油灯》成为李成恩用诗歌进行精神救赎的起点。
一
人为什么需要救赎?因为人有罪。这是李成恩进行精神救赎的重要原因之一。她反复在诗中认为人有罪,如“我向神灵说出我的罪过/我身为人的罪过/人啊/有多少罪过就有多少泪水/我的泪水盛满了一个银碗”(《我的寺院》)、“人有罪,草木皆知”“人有罪,眼露凶光/腰上挂小刀子,并有口臭//罪躲在口里/但口臭无罪/牙齿闪亮,有罪/嘴唇翻起/也有罪/嘴唇吐出的痛苦/像莲花/从淤泥里出来的并无罪”(《数罪并罚》)。
“人生而有罪”的“原罪”意识是基督教教义中最核心最基本的意识特征。这种“原罪”心态是一种深层的潜在的根柢性意识,使人对自身的缺陷与有限性有了清醒而自觉的意识。现代基督教思想史家勒塞(Kurt Lese)等人曾把“罪”定义为“人的一种总体状况、总体属性”,*〔德〕勒塞:《里尔克的宗教观》,《〈杜伊诺哀歌〉与现代基督教思想》,第121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在他们看来,“原罪”是一切生存之人与生俱来的共有属性,人的生存本身便是一桩“原罪”。李成恩便有这种“原罪”意识,正是原罪意识,使她试图在诗中救赎原罪。
“原罪”心理一方面使李成恩在诗中不断呈现人类的罪恶和历史的罪恶,试图负责、担当起这些罪恶,为世界和人生负责,对宇宙、世界和大自然负责。如《人为什么不吃草》中对人类的各种“罪”进行批判,“你们说说/野兽何曾背叛过我/而人类/你们何曾忠诚过我?/你们制造了家庭/又亲手将家庭交给了虚伪的法庭/我被人类驱赶到草原/但置身于傲慢的野兽之中/我有了怀疑病”,对人类缺乏忠诚、信赖和习惯背叛、怀疑、虚伪的“罪”进行了追问、揭露;“人类没有理想/人类太实际了/人类深陷物质里/正在腐烂”则批判了人类的过于“实际”、缺乏理想、物质至上的“罪”;“我痛恨人类为什么那么喜欢吃权力下的蛋/吃权力的臭蛋/已经成了人类维持体面生活的习惯”,批判了人类对权力的过度欲望。在这首诗里,李成恩深刻透彻、尖锐犀利、体无完肤地解剖了人类的本性,揭露和批判了人类的“罪”,但诗人并没有绝望,而是“坐在一堆牛粪上/我点燃了人类残存的良知/火苗在草原左右摇摆/我用我弱小的心护着这豆火苗”。“我”对“这豆火苗”的呵护,其实象征了诗人对精神救赎的渴望和实践,她试图以自己微弱的力量呵护人类残存的良知,拯救人类,救赎灵魂。在李成恩看来,人类都是“污染之身”、都是肮脏的,只有“草原”才能拯救人:“草原上的人/是纯粹的人/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人类保留草原/就是让肮脏的人/来清洗灵魂”(《草原笔记》),因此,李成恩在《低头吃草》《草原上的尊严》《巴塘草原》《致草原先生》《草原腰》等诗中试图通过“草原”救赎人类的罪。
另一方面,“原罪”意识使李成恩对自身进行无情地自我解剖、自我批判,在批判人类之“罪”的同时批判了人类这个大群体中的个体“我”所沾染的人类的肮脏、污浊,“我来草原之前/一直被过度的爱困扰/我生活在过度的爱里/爱人类的身外之物/爱人类不该爱的权力与名誉/爱父母亲人与朋友也就罢了/但为什么我们还要爱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为什么讨厌这个世界/还要居住在那里?/为什么明明可以绕过去/我们还要与权力交朋友?”(《人为什么不吃草》)李成恩的原罪意识使她不断地对自我进行重新寻找、重新定位,一直试图在诗歌中招魂,如“我守住了/一颗沾满灰尘的心/但我的魂魄/寄存在哪里?/谁又能还我?”(《招魂歌咒》),“我千里迢迢/来高原寄魂”、“我来高原/寄魂/高原呀/给我一块绿松石/我命中的寄魂之石”(《寄魂》)。这种“寄魂”的愿望便是她进行自我救赎的努力与实践。
二
“高原”是李成恩所探寻文明源头的一个方向。在寻找精神救赎路径的过程中,李成恩“有意识地走向西域”,走向“高原”,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便是她地域诗歌写作新的开始,在她看来,“那片神奇的雪域高原是我最想写的诗歌”,*李成恩:《酥油灯·自序:寻找文明的源头》,《酥油灯》,第2页,青海,青海人民出版社,2014。事实上,“高原”成为李成恩精神救赎的一个精神高地,她的诗中遍布“高原”意象群。在李成恩的诗歌版图上,“高原”不仅仅是地理学意义上的高原,更是指未被文明完全裹挟、淹没、席卷的精神领地,是文明的发源地。因此,李成恩“千里迢迢/来高原寄魂”,她在诗中大声呼喊:“我来高原/寄魂/高原呀/给我一块绿松石/我命中的寄魂之石”(《寄魂》),显然,诗人将“高原”视为其精神救赎的一块寄魂之所。
“高原”在李成恩笔下既指地理学意义的“高原”,又指诗歌艺术和精神、心灵世界的高原,象征着诗人的精神高地,而向高原攀登的过程则象征着诗人追寻自我、精神救赎的努力和对自由的追求与对世俗的超越。在地理学意义上的“高原”上,人的视野更开阔,灵魂能得到洗礼,心灵可以挣脱世俗的羁绊,实现真正的自由。“在高处”的人生姿态则既象征着登高望远的视野,又象征着灵魂的超脱、精神的自由。易卜生曾说:“我从高处看着人群,看清了他们的真正的本质,他们在上界将是什么情景。也许在山下站在人群当中,这件事不会理解。”*王忠祥:《易卜生》,第95页,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确实,“在高处”的姿态能让人更清醒地反观人类自身的局限性,看清“本质”。李成恩为了获得这种“在高处”的姿态,进行了艰苦的努力。她面对重复性的、惯性的、保险的、冷漠的当下诗歌写作景观曾明确宣告:“我不能这样写作,我的肌体需要新鲜的血液,我的诗歌需要重新上路,走向寒冷的高地,融入陌生的审美境地,走出惯性的写作,抛弃保险的写作,哪怕我呼吸困难,甚至有窒息的危险,我也要走向未知的高原”。*李成恩:《酥油灯·自序:寻找文明的源头》,《酥油灯》,第2页,青海,青海人民出版社,2014。显然,这个“高原”既是现实生活中的“高原”,也是诗歌艺术的“高原”。因此,李成恩笔下的“高原”意象成为其灵魂和思想的重要载体,喻示了她对高原生命意义的求索和对精神自由的渴望,也是其理想主义的一种象征和体现。
李成恩笔下,高原上的草原、牦牛、雪山、群山、格桑花等无不入诗。李成恩在诗中多次表达了“做一条牦牛”的愿望,如《独自吃草》中的“我无数次想象/来巴塘/做一条牦牛/低头吃草”,“我吃过生活的垃圾/那枚生锈的炮弹/咬掉我的一颗门牙”,“我吃过甜饼/一种圆圈圈/像是骗人的”,“我口里残留的农药越积越多”,诗人在批判人类之“罪”的同时以“做一条牦牛/低头吃草”作为救赎自己的一种方式。高原上的“草”是未经污染的原生态的草,是未施加过“农药”、未被垃圾、炮弹、甜饼侵蚀过的纯净之物,只有像牦牛一样“低头吃草”,方能自我救赎。李成恩还表达了“做一棵青草”的愿望:“做一棵青草/做青藏高原腹地的一棵青草/比做喧嚣都市里的有钱人/更加挺立/关键是/更像个人”(《在草原我想起你们》),当今社会,人不像人已成为普遍的社会事实,如何救赎?李成恩认为“做青藏高原腹地的一棵青草”可以让人“更加挺立”、“更像个人”。《我请求白云》中的“白云”,《格桑花仙境》中的“格桑花”,《遇见一座雪山》中的“雪山”、“野花”、“鹰”,《与群山对话》中的“群山”、“菩提树”、“嘛呢石”、“鹰”、“雪花”、“野花”,《我的藏獒》中的“藏獒”,《过西域》中的雪、沙、风,《与狼对视》中的“狼”、狼群,《青秆青稞》中的“青稞”等都是高原意象群的个体意象,是李成恩建构其精神“高原”的系列意象,是她进行精神救赎的外在载体。在“高原”的洗礼和救赎中,李成恩写道:“我的诗/学会吃草了/我的诗/拉出热气腾腾的牛粪了/我的诗/被卓玛捡进背篓里了/我的诗/在牧民的炉子里/发出温暖的火光//在去神山的路上/我的诗/被一块嘛呢石/迎面击中了”(《草原笔记》),可见,李成恩的“高原”救赎路径于她个人而言是成功奏效的。正是循此路径,她建构起了独属于她自己的精神“高原”。
三
佛教自西汉末、东汉初传入中国后,对中国文学、诗歌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正如有学者指出的:“佛教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无论是文体的开创、技巧的表现、文藻语法的讲究、境界的创新、内容的蕴涵、价值观的突显等,还是对人们思维领域的扩大,都产生了既深刻且广泛的影响”。*陈沫吾:《围炉者墨》(下册),第573页,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14。李成恩在青海不断受到宗教氛围的感化,并多次见到活佛,她于2014年2月正式皈依藏传佛教,但她并非削发为尼,而是将佛教作为一种信仰,一种超越世俗的智慧和精神引领的向导。显然,李成恩在佛教的信仰中保持了对和平、幸福、理想的坚定期待,而且,佛教已成为李成恩反观世俗生活,追求精神性超越的重要催动力。
由于皈依佛教,李成恩的诗笔下具有了神性维度。她在诗中反复写到神性力量、佛、神,出现了一系列具有佛学意蕴的意象,如酥油灯、嘛呢石、菩提树、经幡等。
“酥油灯”是一个具有佛教意蕴的象征体,李成恩将诗集名命名为“酥油灯”,并在诗中不断写到“酥油灯”,“酥油灯”成为她进行精神救赎的一个重要载体。《酥油灯》这首诗中她集中以“酥油灯”为意象,书写了酥油灯对她的引领:“一千盏酥油灯点亮了来世的路/我明亮的额头散发清淡的奶油香味”,在酥油灯的引领下,“我跪倒在神的面前,我跪倒在万物的怀抱”,并回望自己在黑暗的人世走过的路和经历的各种世态,最后,“我”得到了新生:“一千盏酥油灯点亮了来世的路/颓废的人呀抬起你的头,擦掉脸上肮脏的泪//我眼睛里的业障看不见了/我的灵魂经过了酥油灯日夜的舔食/现在,我的灵魂呀燃烧得像婴儿嗷嗷叫唤”(《酥油灯》),“酥油灯”消除了“我”眼中的业障,燃烧了“我”的灵魂,点亮了来世的路,让“我”成功地进行了自我救赎。在酥油灯的感化与引领下,诗人的灵魂、心灵得到了净化、救赎,获得了神启,获得了新生。
“嘛呢石”是李成恩笔下另一个喜欢的意象。“嘛呢石”是藏传佛教文化影响下一种信仰的产物,是藏族地区一块刻上六字真言、慧眼和神像,以及各种吉祥图案的石头,所表达的是藏族同胞对于信仰的赤诚和发自内心的美好愿望。李成恩多次写到“嘛呢石”,如“我是20亿块石头中的一块/我是沉默者中/唱歌的那一块/我是挣脱黑暗发光的那一块”“我的肉身上/雕凿了美丽的/嘛呢石经”“我终会飞翔/你终会从长跪中获得我的爱”(《你怎样获得我的爱》),诗人已与“嘛呢石”合二为一,具有神性、佛性;“我静静呼喊明亮的嘛呢石/嘛呢石呀我的泪水打湿了静夜”(《与群山对话》)中诗人则静静呼喊嘛呢石,实际上是对信仰的呼唤和对美好愿望的祈祷,都是自我救赎的路径。
李成恩笔下还有一个集中的具有佛学意味的意象——“菩提树”。“菩提”是梵文Bodhi的音译,用以指人忽如睡醒,豁然开悟,突入彻悟途径,顿悟真理,从而达到了超凡脱俗的境界,*郭宏若:《真假菩提树》,《思旅无涯》,第133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而菩提树则是一棵觉悟的智慧之树,亦带有浓郁的佛教意蕴。李成恩反复写到“菩提树”,如“我一步一步走向菩提树”、“我说出内心的业障等于说出了人世的不平”、“一棵菩提树养育了来世”(《与群山对话》),“菩提树”成为引领她自我救赎、获得新生的精神向导。
除了这些代表性意象,李成恩笔下几乎万物都具有佛性、神性,如《与群山对话》中的“经幡”、《格桑花仙境》中的格桑花、《酥油灯》中的“鹰”、《人为什么不吃草》中的“石头”、《与群山对话》中的“山”等,都由于具有佛性、神性而成为诗人自我救赎的载体。
此外,在虔诚的诗人看来,诗本身就是一种宗教。诗人昌耀于1986年12月曾在《诗的礼赞》中指出:“诗,可为殉道者的宗教”。诗是昌耀生命的寄托与艺术的追求,是他选择的一种应对荒诞人生和悲剧命运的工具。而诗,也是李成恩的另一种宗教:“我是虔诚的诗歌圣徒”、“经书即诗书”(《晒经台》),她以诗对自我的精神、灵魂进行救赎。李成恩表现出了她“在高处”的姿态,她以“走向未知的高原”的诗歌姿态试图对诗歌进行救赎,对诗人进行救赎,同时对自己进行救赎。她“置身玉树,做采诗者”(《到玉树采诗》),她以“牦牛的步子”、“白云的姿态”、“高原采诗者”的身份走向高原,“我只在白云上写诗,只在草原上/把我的词语、意象、节奏与音乐/全部拿出来与玉树交换她的诗篇”,超脱于世俗,在诗中实现了自我救赎。在青藏高原采诗的经历是李成恩作为诗歌圣徒向西天取经的一次“西游记”,是她将诗歌视为一种宗教的虔诚膜拜与“取经”的历程,也是一个自我救赎的过程。
李成恩在青海玉树藏区采诗而得的《酥油灯》是李成恩以诗歌创作为媒介进行的精神救赎之路,昭示了李成恩诗歌创作新的起点,正如她自己所说的:“我的灵魂仿佛经历了一次天葬,我看到了活着的意义,人是可以超越尘世的,我重新认识了大自然与人类的关系、人与动物的关系”。①李成恩:《酥油灯·自序:寻找文明的源头》,《酥油灯》,第3页,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14。在经历这场灵魂历险和精神救赎之后,但愿她走向更高的高原。
〔本文系2015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新媒体语境下诗与公众世界之关系新变化研究”(15XZW035)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李桂玲)
罗小凤,博士,广西师范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