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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混淆的严铁桥
——读《清史列传》札记一则

2016-11-25杨洪升

文学与文化 2016年4期
关键词:铁桥朱文乾隆

杨洪升

被混淆的严铁桥
——读《清史列传》札记一则

杨洪升

《清史列传》之《汪宪传》载“朱文藻尝介严可均见宪,宪即馆之东轩”句,被学界广泛引用,且误读为朱文藻介绍严可均馆于振绮堂。事实上严可均与汪宪年龄不相合,《清史列传》所载有误。今考其史源为《两浙輶轩录》中汪宪小传后的朱文藻跋语,且臆改“严铁桥”为“严可均”。据相关文献考证,介绍朱文藻馆振绮堂的“严铁桥”应该是严诚。

严铁桥严诚振绮堂《清史列传》

《清史列传》卷七十二汪宪传载:“朱文藻尝介严可均见宪,宪即馆之东轩,偕同志数人日夕讨论经史疑义,又悉发所藏秘籍,相与校雠;稍暇则投壶赋诗为娱乐。”①王钟翰整理:《清史列传》,中华书局,1987年,第5890~5891页。此语涉及乾嘉间三位著名学者,被研究者广泛引用,认为朱文藻曾介绍严可均馆于汪氏振绮堂。②如吴晗:《江浙藏书家史略》载:“朱文藻常介严可均见宪,宪即馆之东轩,偕同志数人,日夕讨论经史疑义。”(第35页)文字完全相同,当本于此。又郑伟章《文献家通考》“汪宪”条称汪宪“与朱文藻、严可均、鲍廷博相友善,可均、文藻均馆于其家”(第285页),出处概亦源乎此。见吴晗:《江浙藏书家史略》,中华书局,1981年;郑伟章:《文献家通考》,中华书局,1999年。但这种理解是断章取义的,未理通上下文气。《清史列传》紧接着此句云:“尝以徐锴《说文系传》四十卷,世罕传本,好事者秘相传写,鱼鲁滋多,或至不可句读。宪所得虽属宋影钞本,然已讹不胜乙,因参以今本《说文》,旁考所引诸书,证其同异,著《说文系传考异》四卷。又嘱朱文藻采诸书评论《系传》之辞,及锴兄弟轶事,为《附录》二卷。”这里所说的不是朱文藻介绍严可均入馆振绮堂,而是以严可均为介而入馆振绮堂。所谓“朱文藻尝介严可均见宪”之“介”字,是“以某某为介”之意。

实际上,《清史列传》这段文字是违背史实的。无论是朱文藻介绍严可均入馆振绮堂,还是严可均介绍朱文藻入馆振绮堂,与汪宪相交游,都没有可能。虽三人都是浙江人,可能有交集,但年龄段不相合。汪宪,字千陂,号渔亭,钱塘人。他是乾隆间著名学者、藏书家,乾隆十年(1745)进士,生于康熙六十年(1721)八月十一日,卒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八月初九日。③汪伯敔等编修:《平陽汪氏遷杭支譜》卷一,民国二十一年(1932)杭州汪氏铅印本,叶14a。严可均,字景文,号铁桥,浙江乌程人,生于乾隆二十七年(1762),“道光二十三年(1843)卒,年八十二”。④《清史列传》第5585页《严可均传》。又《严可均集》载严章福《铁桥漫稿序》称严可均“今七十七岁矣”,而序末署“戊戌秋九月”,均可证其生于乾隆二十七年(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14页)。当汪宪卒之时,严可均才十岁,不可能馆于振绮堂,更不可能为朱、汪之介。朱文藻,字暎漘,号朗斋,生于雍正十三年(1746)五月十五日。①梁同书:《文学朗斋朱君传》,见丁丙《武林坊巷志》,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6册第564页。他曾自述其初馆于振绮堂的时间是乾隆三十年(1775)②汪璐《藏书题识》载朱文藻跋《辽史拾遗》云:“此书文藻乙酉岁初馆振绮堂,首钞是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9页),此时严可均才三岁。

那么《清史列传》是如何致误的?其史源是什么?王钟翰先生在整理《清史列传》时曾详考了其来源,认为“大别有三”:“一、出于原国史馆纂修的《大臣列传》稿本……小部分钞自《满汉名臣传》(京都琉璃厂菊花书屋巾箱本)……大部分钞自《耆献类征》(光绪十六年湘阴李氏家刻本)……”③《清史列传》卷首王钟翰点校序言,第5页。今检《满汉名臣传》及《耆献类征》,均没有汪宪传,则其可能出于《大臣列传》。虽《大臣列传》今残存不全,无法确定其为汪宪撰传的具体情况,但汪宪传收录于《清史列传》的《文苑传》中,说明它可能也收录于《大臣列传》的《文苑传》中。《文苑传》是阮元在嘉庆十五年(1810)年由浙江巡抚降编修充国史馆总纂时所创立,传文多采辑私家传志而成。④缪荃孙:《艺风堂文漫存·乙丁稿》卷三,《国史儒林文苑两传始末》,民国十年(1921)艺风堂刻本,叶16a。再考阮元《两浙輶轩录》卷二十三选收了汪宪诗文,小传后有朱文藻跋曰:“往岁甲申,滞留靖江,吾友严铁桥取予所制文,达之比部汪魚亭先生。先生赏予文,遂属铁桥为介,明年馆余于静寄东轩。日夕校雠经籍,悉发所藏,俾研究其中。轩有花木水石之胜,主客同游,十数人常以投壶赋诗为娱乐。”⑤阮元:《两浙轩录》卷二十三,嘉庆六年(1812)仁和朱氏碧溪草堂、钱塘陈氏种榆仙馆同椠本,叶48a。《两浙輶轩录》是阮元嘉庆元年(1796)至三年督学浙江时所辑,至嘉庆六年(1812)巡抚浙江时经朱文藻、陈鸿寿等重加编订而刊行之。该跋语当系朱文藻重编时所补入。朱氏的这段自述文字可能是记述朱文藻入汪宪振绮堂的最原始记录。它与《清史列传》所述极相合,很可能就是稿本《大臣列传》汪宪传之史源,亦为《清史列传》之史源。值得注意的是,这段文字有一处与《清史列传》不同,即记载介绍朱氏入振绮堂的是“严铁桥”,而非“严可均”。显然《清史列传》汪宪传的编撰者将这个别号称呼改为了名字。然而通过考察可知,这个严铁桥并非严可均,而是另有其人,他叫严诚。

对于严诚,《杭州府志》有传:“严诚,字力闇,浙江仁和人。垂髫就学,手不释卷,能篆籀,工绘画,诗歌一本性灵。乾隆三十年举人。卒年三十六。”⑥贡嘉儁修,李楁纂:《杭州府志》卷一百四十六,民国十一年(1922)铅印本,叶11b。严诚系以商籍入学中举者。⑦延丰等纂修《两浙盐法志》卷三十九商籍举人“乾隆三十乙酉科”载:“严诚,杭州人。”(清嘉庆七年[1813]刻本,叶39b)杭郡同以业商出身的友人汪启淑曾撰《严铁桥传》,述严诚生平极详:“严孝廉者,浙江仁和县人,名诚,字力闇,一字立菴,号铁桥。幼即颖异,好读书。家贫,其尊甫急图治生,置铁桥于市肆习会计。暇仍读书,日为制艺,洒洒千言。因反儒服,列胶庠,声誉藉甚,尤孳孳不勌,研经雠史,旁及诸子百家,莫不肆力焉。文师韩昌黎,诗法韦苏州,画宗黄大痴,隶学蔡伯喈,咸古致秀劲,澄莹萧散,非仅得皮毛者。继而究心六书,寄兴篆刻,见龙泓丁隐君敬身所镌印,遂规之,便能逼肖。后过予开万楼,纵观所藏秦汉铜玉章,其技益进,而另变创一格,颇苍润古雅,但不轻为朋侣奏刀,惜所留传者甚少。性豪饮,精通音律,醉后常高歌以自适。乙酉秋举于乡,北上就礼部试,一时名公巨卿见其著作,多愿与游。有高丽使臣之从子洪大容者,亦极嗜经艺,一日遇诸书肆,就坐各相问难,遂订交契,共数晨夕后,与哭别,有愿他生同聚首之约。裒其疏笔述唱酬诸稿名《日下题襟集》。归而得衉血疾,屡治不瘳,逾二载卒,年仅三十有六。所著有《小清凉室遗稿》,乃其友人朱生文藻编次者,藏于家。”⑧汪启淑:《续印人传》卷三,道光二十年(1840)海虞顾氏刊本,叶6。从汪氏传中,可知严诚在杭郡颇是以力学多才被称誉的下层士人,且与汪启淑有不浅的交谊。

乾嘉间,在杭州以汪氏振绮堂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士人交游圈。严诚、朱文藻都是这个交游圈中的人物。汪宪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曾有《柬朱朗斋》一诗云:“夫子有贤母,何为成此行。云衣翻手顷,胶漆故人情。累耻诚相负,舟虚任自横。今朝重翦烛,不见铁桥生(谓严力闇)。”①汪宪:《振绮堂诗存》,光绪十五年(1789)刻本,叶14a。诗写因朱文藻之远行,汪、朱两人阔别重逢,剪烛而谈之事,然这次重逢已经没有了铁桥生严力闇。言外之意,以前促膝夜谈时是往往有严诚参加的。为什么此次相聚没有严诚了呢?据汪启淑之传知其已经下世了。汪诗末句颇有怀恋怅惘之意。此诗证明汪、严、朱三人交谊并非泛泛。同时我们也可以发现,友人们称严诚多呼“铁桥”。关于汪启淑传中提及的严诚与朝鲜人洪大容相交之事,洪大容曾著《乾净衕笔谈》一书,记录了其详细经过,与汪传完全契合。②洪大容:《干净衕笔谈》,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日下题襟合集》的编纂,朱文藻实亲为之,朱氏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曾记其经过:“十月既望,铁桥疾亟还里,两旬而殁。痛哉!易箦之夕,招余坐床笫,被中出洪书令读之。眼角泪潸潸下,又取墨嗅之。爱其古香,笑而藏之。时已舌疆口斜,手颤气逆,不能支矣。悲夫!今犹子奏唐收拾遗稿,乞余编次。余感铁桥弥留眷眷之意,因先取其所存诸人墨迹编录一册,凡铁桥所与赠答诗文悉附入,故本集不载,而筱饮数诗存者亦录之,其在秋处者未及也。题曰《日下题襟合集》。”③朱文藻编:《都下题襟合集》卷首朱文藻序,见《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朝鲜版汉籍善本萃编》第10册,广西师范大学,2014年,第446页。此集文藻并钞藏于振绮堂。④汪諴:《振绮堂书目》载:“《日下题襟合集》不分卷,一册。朱文藻手钞本。卷首小像,悉依原本重摹。国朝朱文藻编。所录严诚等与朝鲜使者李烜等倡和之诗,并洪大容往来书札附焉。严诚,字力闇,号铁桥,仁和人,乾隆乙酉举人。文藻自序。”(南开大学藏玉笥山房钞本,第五册叶58a)严诚的著作后被合为《铁桥全集》,据该集卷首朱文藻序,其编纂实亦出于朱文藻之手。⑤参祁庆富:《中韩文化交流的历史见证——关于新发现的〈铁桥全集〉》,见《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1年第1期,第77页。可见严、朱二人交谊之深。

此外,严诚与在汪氏振绮堂坐馆的另一位著名学者吴颖芳交亦极厚。吴颖芳乾隆三十二年(1767)与朱文藻同馆于振绮堂。⑥汪璐:《藏书题识》载朱文藻跋《辽史拾遗》云:“此书文藻乙酉岁初馆振绮堂,首钞是书。越岁戊子,吳西林同馆,复取郁陛宣本校过,遂成善本。”(第19页)《乾净衕笔谈》中载洪大容问及吴颖芳德行,严诚答之极详,并谈及其本人曾参与校吴氏所著《说文理董》之事:“弟亦曾为校对,时参末议。先生虚怀之极,无论是否,皆许条记之书中,以备抉择。故弟亦时有驳杂之语,先生不以为忤。”⑦《干净衕笔谈》,第25~26页。又引文中“驳杂之语”,“杂”疑为“难”之讹。

通过以上考察可知,严诚与朱文藻、汪宪及其身边友人多有交谊,推论他介绍朱文藻入振绮堂是合乎情理,也应该是符合事实的。严诚与朱文藻年相近,而经历亦相仿,多年坐馆谋生,都于科第汲汲以求久而不得,最易有交集而相识相知。在朱氏入馆振绮堂之前,乾隆己卯(1759)自浦城还家,教塾乡里⑧梁同书:《文学朗斋朱君传》。,严诚在朱文藻与汪宪不甚相知的情况下荐需要馆谷的朱文藻进入振绮堂是情理中之事。至于介绍的时间、地点,据上文引朱氏之言,是在乾隆二十九年(1764),这一年严诚尚未中举,二人遇于靖江,遂有引荐之事。

《清史列传》将严诚混淆作严可均显系失考,其原因除了两人姓、号完全相同外,可能与汪宪、朱文藻、严可均都治《说文》有关,学术趣味相同,易令人想当然。更重要的是,严可均是著名学者,而严诚在世之时名位不显,常年屈身塾师间,除几位挚交外,知之者少。其诗文集等著述生前卒后亦没有刊刻,仅有二三钞本,流传并不广泛。可以想见,《清史列传》之汪宪传的撰者未必知悉严诚其人。

(杨洪升,南开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Yan Tieqiao,A Mistaken Person——On a Reading Note of Biographies of The Celebrities In The Qing

Yang Hongsheng

In Biography of Wang Xian of Biographies of The Celebrities In The Qing Dynasty,it is recorded that“Zhu Wenzao introduced Yan Kejun to Wang Xian,and Wang Xian invited Yan Kejun to his library.”This sentence is widely quoted in the academic world,and it was mistakenly thought that Zhu Wenzao recommended Yan Kejun to work at Zhenyitang,i.e.Wang Xian’s library.In fact,it is mistakenly recorded in Biographies of The Celebrities In The Qing Dynasty,because the age difference between Yan Kejun and Wang Xian.The mistake can be traced back to Zhu Wenzao’s postscript to Wang Xian’s brief biography in Liangzheyouxianlu,in which Yan Tieqiao was arbitrarily changed into Yan Kejun.Through some textural researches,it proves that the person named Yan Tieqiao who was introduced by Zhu Wenzao must be Yan Cheng.

Yan Tieqiao;Yan Cheng;Zhenyitang;Biographies of The Celebrities In The Qing Dynas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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