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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化”与“去问题化”(代主持人语)
——一场争论后的反思

2016-11-25周志强

文学与文化 2016年4期
关键词:劳伦斯学者学术

周志强

文化研究

“问题化”与“去问题化”(代主持人语)
——一场争论后的反思

周志强

2016年6月,在北京语言大学参加文化研究与教育问题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与会学者突然围绕乡村文化建设的合法性与合理性问题进行了争论。青年学者和新工人问题的关注者吕途倡导创建新的工人文化,为以皮村为代表的工人们创造更多的表达空间和良好生活的可能性。而长期从事文化研究的陶东风教授批评乡村建设运动有过多的道德姿态而缺失真正的行动,尤其是与强大权力机制进行正面对抗的勇气。争论立刻延展开来。乡村建设和新工人问题的青年学者,力主知识分子应该去底层劳动者那里去改造的自己的思想,并且以此确立学术研究的新理性,即抛开自私自利的学术资本主义,让思想回到当前社会阶层对立的线索中重新追问文化研究的价值和意义;而学院知识分子通过强调自身批判理性和学理反思的价值,鼓吹应该具备观察中国社会问题的思想力,并更强调让思想摆脱政治权力的操控和管制。这可能是一场永远也没有止境的争论。乡村建设和新工人问题的学者们确实存在用崇高的道德感和俯身下视众生的崇高感,创造着一种行动的价值幻觉——可能,没有比行动本身更能制造幻觉的;与之相应,学院派知识分子突出自身思想的社会困境,将思想的贫乏归结为权力体制的压抑,存在着将复杂的社会问题尤其是阶层差别问题简单化的趋势。有趣的是,作为大会总结者的我,因为过分强调会议争论本身的价值和意义,而没有表明自己的立场,而被一位学者称之为“中右派”。

这场争论,令我想起了另外两场有趣的会议论战。

2013年11月,南开大学与上海大学联合主办了“热风学术”论坛。与会学者在论及当前城市农民工和打工者的生活困境时,忽然使用了“知识分子的罪感”这个概念。这让我大吃一惊!一方面,知识脱离群众乃至脱离社会,这确实是当今中国学院派知识分子应该反思的一个问题;但是,另一方面,对于“罪感”的过分强调,有可能引发“学术服务大众”的天然政治正确的危险。用道德冲动和理想幻觉来确立学术理性的价值,这肯定是有问题的;同时,当时关注现实的能力,又是知识分子一种可见和常见的现象。

而2015年年尾,在首都师范大学召开了一场关于民族主义问题的学术研讨会。国内知名的老中青学者参与者颇多。会议明显可以感觉到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批判激情和带有新左派印记的知识分子的思考冲力。“民主国家之间不会发生战争”,这个议题激活的论证热情,让会议呈现高潮。我不幸做了会议的主持人。可是,两个思想派别明显不同的知名学者的“斗争”热情,已经不受我的控制。对于发展神话的批判和强调发展价值的思想、民主与法制的关系、民族主义会导致强大的未来还是导致混乱……种种议题,触及到对于当前中国社会形态和思想功能的反思。

而2016年12月于上海大学举办的乡村与城市问题的学术研讨会上,陈思和、王安忆、李陀、贺雪峰等学者和作家就“乡村消失了”还是“农民生活得更好了”等问题展开了争论。有趣的是,王晓明教授最终提出的一种融合了行动与思想的理论似乎让争论变得有可能“和解”:城乡结合度。王晓明提出,应该用城市结合度来考量今天城乡的发展,应该将乡村的自然资源与城市的现代化资源相互融合,让社会全面发展。他强调要注意“城乡结合度”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务,而应该是长期坚守的一种“意识”或者说“理想”。

显然,在文化研究领域,出现了一种我称之为“行动与思想”的矛盾命题。无论是吕陶的争论还是陈王的对立,都蕴含了这一个值得我们反复思考的话题:学者应该如何介入社会?有趣的是,这个问题也就天然地遮蔽了这样一种思考当前中国社会问题和处境的思路:历史地考察中国社会文化。

不妨重提另一件发生在南开大学的事情。2015年夏季,劳伦斯·格罗斯伯格(Lawrence Grossberg)教授在南开发表了重要的学术演讲。在演讲中,劳伦斯重申了葛兰西的“有机危机”这个问题。当前世界的井然有序,如同清晰简洁的电脑界面一样,掩盖了芯片组合的混杂与系统随时崩溃的可能性。在劳伦斯看来,人们意识不到这种危机四伏的存在,一方面是因为这种危机的形式是“有机”的,它既浸透在各个领域之中,又藏身在应该发生的地方;另一方面,“文化”成为掩盖这种危机感的有效方式,文化研究应该去掉文化的种种魅影,还原我们面临的真实的困境。

在这里,劳伦斯一方面强调文化研究操演的理论武器应该面对具体语境,确立自己的问题线索;另一方面,他又回到威廉斯的“感觉政治学”构想中,认为文化研究应该致力于改造我们的“感觉”(feelings),通过重新塑造人们的感觉结构来改造世界。这样,劳伦斯就把感觉的改造看作是文化研究改造世界的根本性使命。

毋庸置疑,改造人们的观念和感觉,乃是文化研究创造真理意识,突破文化幻觉的重要方面。但是,劳伦斯所强掉的感觉或者情感的结构的改造,却无形中掩盖了文化研究的核心功能。简单说,文化研究之所以可以在今天成为“显学”,并不是因为它可以变得人人可以使用,而是因为现代社会的权力机制已经完全不同于传统社会。如果说军队、宗教和权威在过去保证了权力的有效性的话,今天,是文化的“说服力”塑造了现代人对权力的服从。劳伦斯看到了这个“说服力”的获得,乃是通过文化创造人的情感结构的方式实现的,因此,文化研究归根到底就是重新塑造人的危机感,重新确立人对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向往,而不是身在不公平的世界却缺少愤怒的情感机制。但是,同时,劳伦斯也通过这种感觉或情感结构的改造工程的强调,将文化研究的政治魔术般地变成了一种“情感的社会政治经济学”。

这是一种类似于德里达意义上的“延异”的状况:文化研究为了改造社会而致力于情感结构的改造,即改造被资本主义文化濡染的感觉;却总是在现实的条件下变成了把感觉和情感的改造看作是社会改造本身。最终,对文化(符号体系)的政治斗争被文化斗争代替,即文化研究变成了现代社会中富有抵抗性幻觉的符号争夺战。

这使我想起了几年前伯明翰中心主任莫利来华交流时提出的主张。他认为,电影院里面青年人高声说话或者乱吃东西,这就是对资本主义电影文化体制的一种对抗。在这里,文化研究似乎找到了在日常生活层面随时可以斗争的方式,却也无形中把文化研究变成了资本主义文化体系中的活力四射的趣味性商品。每个人因此都会需要“文化研究”,就像竞争激烈的工作之余需要瑜伽的古典性生活想象一样。

这可能是文化研究一直以来的致命伤:文化研究是一种去除文化幻觉的活动,它本身也会给资本主义的文化符号体系制造幻觉吗?

这就让我们遭遇到一个值得反复追问的问题:文化研究能够改造世界吗?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改造”?

在这里,我意识到了一个非常值得反思的课题:劳伦斯所主张的感觉或者说情感结构的改造,问题到底出在哪里?简单说,在我看来,“感觉”和“情感”的改造太容易付之于行动了。就像莫利鼓吹电影院的噪音、菲斯克相信超市里中产阶级的孩子们所组成的“游击队”、劳伦斯所认可的摇滚一样,在这样的思路下,文化研究被迅速改造为一种“培养新的文化”的手段。也就是把文化研究变成立竿见影而迅速组建的文化斗争行动组织。于是,“文化研究”也就立刻变成了当下社会里面处理具体问题的理论原则和操作手册。也正是在这里,文化研究与社会工作就几乎要融为一体了。无论是乡村建设还是农工扶助,文化研究者们变成了现有体系内的“工作者”,文化研究也就由一种总体性的反思和批判的传统,变成了可以解决一个个具体问题的手段。

简单说,“问题化”正是一种“去问题化”的途径。即当文化研究的学者们把解决农民工的实际困难变成一个问题的时候,也就无意中把农民工看作是当下社会理所应当出现的现象。这就像劳伦斯把情感的改造看作是一个具体问题的时候,就无法质疑“情感”本身就是资本主义文化逻辑所生产出来的一个命题。

不妨这样来描述今日文化研究的内在学术倾向:即越来越倾向于用困境性的问题来取代结构性的问题。

事实上,文化研究为什么可以改造世界?一方面,是文化研究通过具体的问题呈现现代世界本身的危机状况;另一方面,文化研究不是用来解决危机的手段和方法,而是一种“创造危机意识”的诉求。换成劳伦斯本人所使用的本雅明的思路来说,这个世界的稳定有序,是建立在内在的“紧急状态”(emergency state)之中的——如同玻璃大厦的透明辉煌内在地蕴含着坍塌一样。文化研究本身就是结构性危机的产物,它通过强烈的批判精神来证明这种危机,并因此不断推动人们改造世界的勇气和动力。简单说,文化研究乃是危机的总体性意识本身,而不是去除这种危机感的方法。

本期刊发的两篇文章,则是来自北京语言大学上的会议论文。论文虽然并不是关于文化研究的学术伦理的思考,却以其鲜明的关注问题的方法和思考现实的角度,让我们可以借机对如何观察中国社会文化政治问题,以及如何思考文化研究的“去问题化”现象做出更多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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