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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验在场与实践传统
——作为文化研究议题的乡村建设*

2016-11-25潘家恩

文学与文化 2016年4期
关键词:实践者梁漱溟农民

潘家恩

经验在场与实践传统
——作为文化研究议题的乡村建设*

潘家恩

各位老师,非常感谢。我虽然也来自高校,同时也是当代乡村建设的一线实践者。2003年我大学本科毕业以后,就到了当年晏阳初做平民教育和乡村建设的河北定县翟城村呆了三年多,从第一天到最后一天,完整地经历了乡建学院三年多的各种培训工作,之后也一直在做乡村建设实践至今。今天和大家交流的这篇文章是我八年前的一篇作业,最初发表在《台社》(《台湾社会研究季刊》)上,为了参加这个会议,我感觉可能这篇文章比较合适,就把它改编出来。

我个人觉得为什么主办方把我、孟老师、吕途老师放在一起,因为我们都有这些共同点:第一,我们都希望有一个实践与理论结合起来的角度;第二,刚刚吕途也说了,虽然说大家看到的是“新工人”,但实际上这些实践也是一种广义的“乡村建设”——因为梁漱溟早就说过“乡村建设不等于建设乡村”,那什么是乡村建设?它直接面对着经济上“三要素”纷纷流出农村,政治上低成本与可持续治理结构解体,文化上不断把乡村当作问题,把“三农”当作一个转嫁发展成本的对象。对这种现状的不满、反思和改变,我认为这就是乡村建设。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和吕途老师、孙恒等人是分头在城市和乡村两个领域进行工作的,其实是彼此呼应的,这是第二个共同点。

第三个共同点,其实我想我们今天都尝试把乡村建设,把这种“广义的乡村建设”当作一个文化研究的议题去处理。在这个过程中,就涉及我们参加昨天一天的会后一直有的感觉:如果我们回到历史,回到中国当下的脉络可能会发现,这两天会议不断谈到的跨学科,不断谈到的教育与文化之结合和互动,还有我们的外国朋友谈到的对城市的批判性思考,对现实的介入,文化的自觉,其实一直存在着!它不仅存在于当下可能被遮蔽掉的当代实践,同样存在于我们的“历史乡建”之中,比如谈教育学肯定不能绕过陶行知,而陶行知当年对教育的批判当然是一针见血;我们别忘了梁漱溟先生说过一句大白话“文化是什么?文化就是过日子”;我们再看晏阳初,脱下西装、骑着毛驴下乡,“走出象牙塔,踏进篱笆墙”,并且坚持了一辈子。这些当然都是存在的,但为什么在我们今天的叙述和意识里面,他们却很难进入我们的视野?

作为一个乡建实践者,我特别要对孟老师多年来在各种不同的场合向不同人群介绍乡建青年的努力表示感谢。但是我一直感觉其实这种“存在”不仅仅包括事实和经验,同时也包括困惑、困境和张力。我们既要看到这种“新”的努力,也要看到这种“新中有旧,旧中有新”;我们既要看到一个个具体的微观行动,也要看到这些实践的宏观背景,别忘了它是发生在什么样的年代,它是发生在教育产业化的年代,它是发生在金融危机的年代,它是发生在“屌丝逆袭”同时“中产梦碎”的年代。所以如果我们把这样一些东西都结合起来,将有利于把我们的视野进一步展开。

文章都已经印出来了,详细内容我不说了。这里我想说一下问题意识,我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因为我作为一个实践者,作为一个实践过程中遇到困难和困惑的人,我需要进行自我反思,而在实践层面上有三个问题:

第一,对乡建本身的困惑。我们做了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想,为何百年乡建“差异纷呈”却“不约而同”?(你看梁漱溟、晏阳初、卢作孚他们的背景、学科和经历完全不一样);为什么“生生不息”却“不被看见”?(“看见”不等于“看到”,我们今天经常看到很多东西,但却视而不见);为什么“历尽艰辛”却“效果有限”?(不管是工友之家、梁漱溟中心,还是当年我们的晏阳初乡村建设学院,去过的人都知道条件非常艰苦,但是为什么却效果有限,难道只是我们不够努力吗?当然不是)

第二,对“实践—理论”割裂的警惕。一方面,我们常常能感觉到象牙塔内理论者的无力感,但我们也不要忘了一线实践者也常常容易陷入“事务主义”,在低头赶路的时候常常忘了抬头看天。面对这种现实,我们如何打破“行—知”对立,而是进行一种良性互动?我们如此在新的框架和认识论中,克服一种长期以来的“成王败寇”、“好人好事”与“就事论事”?

最后,我的问题意识还来自对常见之“对象化书写”的反思与自觉。开始时候,还没有自信,后来我看了文化研究奠基人威廉斯的那本《乡村与城市》,我看到他把自己的经历,把他的爷爷、外公、童年的记忆都放进去以后,我就找到自信了。我后来发现,其实情感的在场和对经验的正视,是非常重要的,这恰是文化研究的一个传统。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将文化研究所提倡的“复杂化”和“脉络化”真正展开;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内在产生出一种对“参与的”、“介入的”和“改变的”要求,实践者的动力才会出来。

带着这样的实践中的困惑,我后来去香港岭南大学文化研究系读了硕士和博士,随后我在理论方面又有了一些新的困惑:

第一,多年前听到过一句话“中国文化研究无农民”,我非常有感触,同时觉得不仅是“无农民”的问题,这种“农”其实是广义的,也就是“三农”,不仅是无农民,也是无农业,无农村,同时还可以理解为无工农(特别是我们说的“新工人”)。我们如果去对比“伯明翰学派”的工人教育传统,而工人对于英国来说的重要性当然就相当于农民对于中国,它是一个庞大的问题和国情的底色。如果我们看到“伯明翰学派”的“大佬”们直接参与这种介入实践的传统,我们如何看待中国大陆文化研究的“工农盲点”?

第二,这几年我们都谈到文化研究的“实践性”和“介入性”,但别忘了文化研究也非常强调“历史感”。假如说我们要去研究当下的农村问题,我们怎么能够让其“历史化”,我们怎么能够往前追溯“百年”?很多年前就有人提到文化研究缺政治经济学的“临门一脚”,这是给我们的一个重要提醒,在此基础上,文化研究如何再进一步加上“城乡视野”(城乡互斥/城乡互动)?

第三,我们已经强调过很多关于全球化的维度,全球化给我们带来许多。但是文化研究还很强调“在地化”,我们怎么能够让“文化研究真正接上地气”,在落地中让“文化研究中国化”?

最后给大家讲一个小故事,很多年前我们在定州培训的时候,我不是今天这个形象,而是你们刚刚看到孟老师放PPT中那张我照片的样子,我们常说“欲化农民,需先农民化”,由于我们已经戴着眼镜了,脱掉以后就看不见了。那么我们只能在穿着打扮上尽可能像农民,那时我们每天穿着十三块钱一双的棉鞋,我们不是说要农民化吗?有一次我去西安组织一个农民培训,我们说“农民化”,农民应该穿布鞋,所以我专门也穿了一双布鞋。可到现场后我发现,全部的农民脚上都穿着皮鞋,只有我一个人穿布鞋,我又一次没有“农民化”(笑)。

这看起来是一个笑话,但却给了我一个巨大的刺激,它给了我一个什么样的体会,给了我一个什么样的思考呢?它让我们看到在今天这样一个全球化的时代,面对这样一个充满流动和变化的社会,常常是“变化的农民”和“不变的我们”,我们的“偏见”其实一直存在着,面对这些“偏见”与“定见”,我们如何在其中保持一种充分的敏感,保持一种充分的自觉?我们如何从一线的实践中,从经验、困惑和张力里寻找这样的一种自觉和敏感?

与此同时,它也让我们看到了无论做文化研究也好,做乡村建设也好,其实一直是在“见招拆招”,一直是在“见缝插针”,一直是在某种意义上的“得寸进尺”。那么在这种过程当中,如何动态地、展开地去推进我们的研究和实践?它让我们看到这绝对不能是一种一劳永逸,如何能够让文化研究真正地保持开放和活力?谢谢。

讨论回应一:

感谢各位老师。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其实是让我们更好的反思自己的问题。关于第一个问题,其实就像我们读威廉斯写的《乡村与城市》,需要同时反思的是“双重浪漫化”。在近年来“乡愁体”出现之前,我们强调需要反思城市,对“城市梦”的浪漫化。而当乡愁成为社会的主流和时尚,成为一种症候时,我们当然需要同时反思对“乡愁”的浪漫化。从另一方面说,我感觉很多时候乡村建设在做的其实一直是“左右开弓”,也因此而“左右为难”。不只是今天的实践是这样,我们如果去看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乡村建设实践者们同时面对“中国农村派”与“独立评论派”的批判,就能看到这种张力。

其次,我需要澄清的是:我们并不是简单的“避重就轻”,我们并不是回避难做的,而去挑好做的事情来做。如果在座的知道晏阳初乡建学院2007年是如何中止的,相信大家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之后我们什么话都没说,因为我们不想“悲情”,我们不想让真正的大众实践被部分知识分子的“理念”、“理想”和某种“道德洁癖”所劫持。实践有实践的逻辑,实践是为了活着,实践是为了让事情持续下去。而我们的目的是什么?不是为了成就自己,而是为了真正的乡村。

梁漱溟先生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他说,官府就像铁钩,豆腐就像农民。很多时候,铁钩想帮豆腐,但是不管多么小心翼翼,主观愿望多么好,最后受伤的肯定是豆腐。很多人听了很有感觉,梁漱溟够批判。但是我想,不要忘了建国后梁漱溟写文章对当时政治十分佩服。如果辩证和动态地看:第一,铁钩也是有可能发生变化的,有可能“豆腐化”,因为梁漱溟当时看到了彼时的政权“透出了人心”,同时正是这些“没有乡建派的乡村建设”实现了当年乡建派梦寐以求的乡村改造理想;第二,这个“铁钩”难道只是特指“官府”吗?放到今天的脉络下,难道其同时不也是各种纷纷下乡的“强势资本”,不也是今天很多中产阶级乡村置业的良好愿望吗?是,我们可以自愿的自由交易,但是,普通小农真的和你处在一样的位置上吗?所以,这一点我感觉我们作为知识分子要有自觉。

爱因斯坦说过,我们不能用产生问题的办法来解决问题。所以说乡建当然要创新。我们绝不是简单地“回去”。如果这么简单,那就不需要我们,也就没必要跟大家广泛讨论。

再讲一个故事。我们在农民培训中有一个形象的说法:“培训的时候像钢条,培训之后像面条。”为什么?我们不断问自己,只是培训本身的问题吗?当然那有不够好的地方。但我们仔细想一想,农民来参加这个培训最多两周、十五天,但他回去后要度过另外的三百五十天。如果说在一个培训班的集体中,他感受到了不一样的知识和城乡关系,但他回去后要面对什么?在这种意义上你简单的问一次培训效果如何或到底做成什么,并以此来“倒推”,其实是不足的,同时也是取消了真正的问题。相反,我们拒绝“好人好事”、“就事论事”和“成王败寇”,就是希望把更为整体和复杂的东西呈现出来。

在这种意义上,乡村建设自然也一定是广泛多元的,我们做了很多工作,包括我们随后成立了小毛驴市民农园,我们一起进城,我们一起推动跨界参与的“爱故乡”等。我们并不在意现实成败与否,重点在于打开各种新的可能性。那么在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就有不断扩展和跨界的努力:我们要去高校,我们要去做研究,我们要尝试从新的角度打开乡建的实践空间。

最后一句话:乡村建设同时是一个实践命题和理论命题。它之所以必须是一个实践命题,是因为我们要让现实得以改变,让行动变得有力。它之所以也是一个理论命题,因为它必须对抗一种充满“偏见”和“定见”的主流论述,同时创造一种新的论述,打开我们对一种更可持续与包容社会的想象空间。

讨论回应二:

我没有问题,我想有一个呼应,特别是郭春林老师刚刚讲到我们大会的题目。我们大会的好处和特点是“跨学科”和“整体性视野”,这应该是让我们看得更多、更远。

比如今天早上大家谈到的农民到底“要什么”、“更想要什么”、“你凭什么给农民说话”这样一些问题。我想再举个例子。大概十年前,我在组织农民培训时,不是一上来就先入为主的讲“新农村是什么”,而是先问他们,他们理想中的新农村是什么。最有意思的一个回答是,他们理想中的农村,是家门口有一个直升飞机的停机坪……作为一名文化研究者,相信大家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我们今天到底怎样看待农民的“反应”和“需求”?

一个方面,我们需要理解他这个话是怎么来的?他这些梦想的动力来自哪里?同时也需要理解他恰是基于当下不合理“城乡关系”的某种合理反应;另一方面,我们如何回到历史脉络,历史化的思考这个问题。当下对“城市梦”的浪漫与偏执,难道只是今天才有吗?百年来的中国,难道不一直是以城市为中心和导向,同时不断把乡村“问题化”并“去价值化”的吗?

第二个问题紧接着就来了。无论我们在做文化研究也好,还是教育也好,我们都是尝试做一个批判的知识分子,解构的知识分子。但我们如何在其中拥有自觉的动力和反思的基础?我们如何面对已然如此的社会现实?实际上,如果真正直面现实,我们难道看不到这种“城市梦”本身是需要被追问的问题?无论是它的“不可持续性”和“排斥性”,还是“蜗居”、“蚁族”、“严重堵车”、“雾霾”等问题,想象中的“自圆其说”其实早就“捉襟见肘”了,我们必须对此也有所回应。

(潘家恩,重庆大学高研院文学与文化研究院助理教授)

*本文根据2016年6月25日由北京语言大学举办的“生活新样态:教育观察与文化研究”国际研讨会现场发言整理,并经作者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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