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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埋在别人的记忆里
——“文化记忆”视野下的《软埋》

2016-11-25胡一峰

长江文艺评论 2016年3期
关键词:记忆小说历史

◎胡一峰

我们都埋在别人的记忆里
——“文化记忆”视野下的《软埋》

◎胡一峰

方方近作《软埋》在时间跨度上几乎贯穿了整部共和国的历史,小说讲述了一个关于记忆与遗忘的故事。人,是地球上唯一拥有记忆的生灵,也是唯一会主动遗忘的动物。那些在记忆与遗忘之间徘徊的东西,我们称之为历史。历史是小说家的宝库。在历史时间构成的叙事空间里,创作者纵横驰骋,表达着他们对社会、人性的观感和思考。剥去《软埋》复杂的情节外衣,我们会发现,其核心是一个延伸至今的历史故事,大意如下:川东土改,“坡南坡北的大户人家,被羞辱折磨完,大多都也还是个死。没死的也活得不像样子”,面对紧缩的政治空气的巨大压力,地主陆子樵觉得“摆不下这身骨头架子,也丢不起这个脸,更是吃不起这份儿打。我不如自己死”,于是,全家老少除了儿媳胡黛云、孙子汀子之外,全部服毒自尽,不用棺木草草入殓,是为“软埋”。胡黛云在逃命路上历尽艰辛,落水获救后失忆,遇到了医生吴家名,改名丁子桃。吴家名本姓董,也是在时代变局中再世为人的地主少爷。两人结婚后,生下儿子吴青林。吴青林在刘小川开的公司打工,颇受后者器重。刘小川的父亲叫刘晋源,是当年川东剿匪的将领,又受过吴家名的活命之恩。而丁子桃,也就是胡黛云,则曾在刘家做过保姆,一手带大了刘小川。

稍有阅读经验的人都能感觉到,仅这一张人物关系图就孕育着许多世人喜读的戏剧冲突,具备了写出各种恩怨情仇的多种可能。在我看来,这些可能性像古希腊传说中的海妖,以魅人的歌声引诱着创作者的笔,使其陷入庸俗的剧情之中。万幸的是,方方高明地绕开了这些可能,直接把小说带向了一种更具洞察力和现实感的境界。

在《软埋》中,上述故事不是被直接叙述的,而是通过胡黛云记忆的丧失与重获,以及胡黛云的儿子吴青林对父母记忆的追寻与揭示逐步展现出来。由此,小说的核心就从一个令人纠结的历史故事变为一场关于“记忆”的严肃讨论,当然这并没有降低小说的故事性以及由此而来的阅读快感。

小说一开篇,是失去记忆的“丁子桃”与记忆作斗争的内心体验,“她只是觉得有很多奇怪的东西拼命朝外跳,似乎在撩拨她的记忆。而那些,正是她一生都不愿意触碰的东西。她拼命抵抗。她的抵抗,有如一张大网,密不透风,仿佛笼罩和绑缚着一群随时奔突而出的魔鬼。她这一生,始终都拎着这张网,与它们搏斗”。“多少年了,她一直是这样。每一年的时间,都如一张严实细密的膜,将她记忆背后的东西层层覆盖。一年一张,岁岁年年,由薄而厚,凝结成板,那些深藏在她意识里的魔鬼统统都封压了下去。”

从第四章开始,丁子桃陷入了梦境之中,这是一种类似于灵魂出窍的状态,用小说中的话说“她的灵魂不在这个世界”。“她一动不动,纵使有两个人在她的身边说话,于她来说,仿佛什么都不存在。她的眼睛望着墙,旁若无人,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在梦中,丁子桃变回了当年的胡黛云。小说也就此开启了平行线索时而交错、时而平行的叙述模式。一条线索在清醒的吴青林、刘晋源等人之间行进,随着刘晋源老人怀旧的心绪,故事渐渐向当年的史事逼近,而吴青林在陪伴刘晋源寻找过去的过程中,也慢慢解开自己的家世之谜。另一条线索则随着昏迷的丁子桃的梦境,从另一角度把往事缓缓展开。梦本是人内心深处最隐蔽的东西的曲折表达,各种碎片化的图景,在梦中可以得到看似合理的拼接和完整化。借助于“梦”的氛围设定以及丁子桃的意识流动,整个故事蒙上了一层虚幻的面纱,使作者得以按照小说自己的逻辑挥洒裁剪,叙述也更跳脱自如。刘晋源、吴青林、丁子桃,三双眼睛从不同的方向,聚焦在了一段史事上。如梁启超所言,历史现象只是“一趟过”。史事无疑是唯一的,但当它以记忆的形态呈现出来,由于观看者的身份、立场、心态的差异,却幻化出不同的模样和色彩。

关于记忆,有学者认为不仅是一种生理行为,而且具有强烈的社会性。那些与社会成员的身份相关联,表现为一种机制的记忆,也被称为“文化记忆”。文化记忆是一个群体的成员所共有的一种集体记忆。群体成员的个体记忆受到“集体记忆”制约,后者构成了“记忆的社会框架”。个体的记忆作为一种特定的记忆,必然置身于这个框架之中,受到这个框架的规训。符合这个框架的记忆才允许可以被回忆,不符合的则不能回忆。

换句话说,那些与集体记忆相悖的个体记忆,往往被“软埋”起来。借助于“文化记忆”理论提供的视角,我们在《软埋》中看到了两种“软埋”。一种是陆家人在政治运动中的自我软埋。另一种是胡黛云关于软埋的记忆被再度“软埋”。历史上的人物遭“软埋”的事实,也随之变为历史记忆遭“软埋”的现实。二者在小说中形成强烈的互文关系。也因为如此,软埋故事本身所具有的冲突被转化为关于软埋的“个体记忆”试图突破“集体记忆”的框架,张扬自身的冲突。小说中的每一个人,不仅丁子桃、吴青林,也包括刘晋源、刘小川,乃至刘晋源在面店偶遇的老起,吴青林的同学、建筑学家龙忠勇等,既是编织记忆之框时使用的一根篾条,也是软埋记忆时覆盖的一抔黄土。是的,我们都埋在别人的记忆里。

然而,这个看似严丝合缝的箩筐却在不经意间被合规律地刺破了。这就是“冬红”的出现,她如同一块尖锐的小石头,把看似连底冻住的记忆之湖打破了,被埋藏的过去像冰水一样奔涌出来,冲决了多年来覆盖在丁子桃心中的那张网。冬红在小说中的戏份并不多,作为吴青林雇来照顾母亲丁子桃的小阿姨,她的出场是这样的:

临睡前,冬红放了一杯水在她的床头,笑着对丁一桃说:老太太好好休息。丁子桃说:加蜂蜜了吗?小茶。冬红说:您是要喝蜂蜜水,还是茶?明天我去买。老太太,我叫冬红,您要记得哦。丁子桃说:你怎么不叫小茶了?你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你从小就跟我哩。冬红笑道:小茶?老太太您喝多了,我是今天才到吴家的哩。老太太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沉沉地睡去了。

这段文字不长,却极为重要。若古代评点家批阅此书,想必会在书眉重重写上:此处断不可轻轻滑过。它确实是洞悉小说主旨的一把钥匙。当然,从小说本身的逻辑而言,丁子桃的记忆迟早要被揭开。但揭开的方式有许多种,以我们的阅读经验,一张老照片,一个老朋友,一场疾病,甚至一次极其偶然的撞击,都可以合逻辑地实现这一内在要求。然而,方方的处理比这些都要深刻。当丁子桃被冬红服侍,称为“老太太”时,一瞬间,她多年来被强制取消的“主人”的身份突然恢复了。她又成了小姐、少奶奶胡黛云,而不是给人当保姆的丁子桃。这个身份的封印是政治运动烙下的。而随着体制变革、社会转型、阶层重组,政治运动被重新认识和评价,身份封印获得了解除,被深埋的那些记忆一下子都苏醒过来。在史家写来,这是气势磅礴、波澜壮阔的一部书,小说家却以一句“老太太”,收到了四两拨千斤之效。正是这种身份巨大转化带来的冲击,让丁子桃无法承受,一下子陷入昏迷。小说进入另一重天地。当然,不仅是冬红的出现,周遭许多变化都把丁子桃推向另一个世界。吴青林买的独门独院的别墅,让她想起了夫家的“三知堂”或娘家的“且忍庐”,仿佛听到有人在吟诵谢朓的诗“窗前一丛竹,青翠独言奇”,而客厅高及人肩的瓷瓶上的鬼谷子下山图,又让她心里咚的一声,“像是被人用重手打击”。我以为,这些并非简单的悬疑技巧,虽然客观上起到了布置疑阵的效果,而是作者对历史深刻洞察的流露,几十年风云变迁、天翻地覆,悲欢离合,时光的轮回与世事的吊诡,尽在其中矣。

最后我想说,对一些人而言,《软埋》这部小说无疑触碰了近现代史上一些“敏感”的地带。从集体记忆的角度而言,这些地带的功过是非当然早有定论,但若从个体记忆角度来看,这里却依然充满着争论的喧嚣。当刘晋源重返当年战斗过的地方时,和吴青林、老战友发生过关于土改是否过激的讨论。刘晋源承认川东土改做过了火,死了好多不该死的人。但他也认为,矫枉必须过正,当时情况复杂,不这样做就镇不住。和刘对谈的几位老人中,有的埋怨当年的镇压导致了今天的贫困,但也同意如果没有土改造成的震撼,匪患就无法根除,也就无法实现社会稳定。这些讨论激发了吴青林的思考。后来,吴青林对龙忠勇这样说,“不一定所有的历史我们得必须知道。生活有它天然的抛弃规则。那些不想让你知道的东西,它会通过某种方式就是不让你知道。所以干脆不知道算了。”“我要学会自然而然地记住,自然而然地忘却。时间是人生最好的导师,跟着它走就是。”龙忠勇表示要写出这段历史,“因为历史需要真相”。吴青林对此却没有表示,他想的是:“真相又岂是你一本书所能描述出来的?这世上,没有一件事,会有它真正的真相。”软面的故事在这里走向结束。

正如另一位小说家巴尔扎克说过的那样,“回忆能够美化生活,但惟有遗忘让生活变得可以承受。”作为小说家的方方,保持了清醒而审慎的书写态度,没有过多地介入到小说的场景之中,而是让小说中的人物以自己的身份出场,说出自己的个体记忆,努力达到对历史的和解。黑格尔曾经说过,古代艺术品无法被修复,因为那种“对神灵的崇拜”和“有生气的灵魂”,由于“周围世界”的变迁而“没有了”。艺术品尚且如此,社会生活更不待言。而当文学回望历史,它的任务正是要帮助人们以“了解之同情”回望并理解“有生气的灵魂”的“周围世界”。《软埋》做到了这一点。于是,借助文学的翅膀,一个历史故事超越了它赖以发生的情境,走向了一种关乎家国命运、人性情怀的哲思。

胡一峰: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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