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草原题材影视剧的症候分析
2016-11-25郭培筠
郭培筠
当下草原题材影视剧的症候分析
郭培筠
与繁华喧嚣的国产影视剧相比较,草原民族(包括其他少数民族)题材影视剧的创作现状令人堪忧。要想突破草原题材影视剧创作的瓶颈状态,必须从作品内容方面进行深刻反思。就当下草原题材影视剧的创作内容来看,主要存在着将草原民族独异的民俗影像奇观等同于民族特性;以草原民族性格的“刻板化印象”取代了个体人物鲜活的生命与丰富的性格内核;对草原文化所蕴含的哲性之思和诗性之美缺乏艺术的呈现。
草原题材影视剧 创作内容 症候分析
在资本狂欢的当下语境中,我国的电影票房以高速逐年上升,2013至2015年,分别为217.69亿元、296.39亿元和440.69亿元的票房成绩,创造了世界电影史上的奇迹。但是与这种喧嚣热闹局面形成鲜明对照的,则是少数民族电影的“门前冷落车马稀”。如何突破少数民族题材影视剧,特别是草原题材影视剧创作的瓶颈状态,寻求发展繁荣之路是我们每一位从事影视创作和理论研究者无法回避的问题。这种反思,当然可以从政策资金的扶持、影视技术与艺术手段的提升、市场的发行运作等方面来思考,但是,毋庸置疑的是首先应该对草原题材影视剧的创作内容本身进行深刻的反思,认真寻找问题和差距,才有可能使其开辟出新的天地。毋庸讳言,近年来尽管有些草原题材影视剧在国内国际获得了某些奖项,但整体水平不高,没有产生真正意义上的精品佳作。根本原因是由于草原题材影视剧的创作内容方面还存在着某些问题。
一、将草原民族独异的民俗影像奇观等同于民族特性
浓郁的民族特性对于草原民族题材影视剧创作来说似乎是一个不言自明的话题。我以为草原民族影视作品中的民族特性应该是指草原民族在草原文化生活中繁衍形成的特有的审美观念、审美意识;是草原民族理解自然、理解人生,处理人与环境、人与社会关系的独特方式;就目前的全球化语境来说,还应该包括草原民族的文化传统在现代化进程中所必然遭遇的冲突与调适、吸纳与放弃的痛苦选择。
诚然,作为草原题材的影视剧作品,草原民族独特的民俗风情对形成影片的民族特点至关重要。因为风土人情、节庆仪式、服饰饮食是一个民族历史文化传统和心理素质的具体体现。但是,在当下草原题材影视剧创作中,从空间场景(大草原、蒙古包)的特殊设置到服饰饮食(蒙古袍、炒米奶茶手把肉)的有意展示,从日常劳作(牧羊、骑马、挤奶)的形态呈现到民俗风情、宗教仪式(祭祀敖包、婚庆仪式、丧葬仪式)的过分渲染,甚至包括音乐效果(马头琴、呼麦、长调)等等所承担的功能性意义极其有限,既没有充分考虑与作品内容表达和人物塑造的深层融合,也未能凸显少数民族文化的主体性价值,只是简单地以这种奇观化的影像作为草原民族的文化招牌或民族特性的体现。没有考虑这些元素是否是推动剧情的必要手段,是否构成了凸显人物性格的有力武器,充其量只是满足外民族好奇心的一种“影像奇观”,所谓的民族特性当然就无从谈起。
图1 .《长调》剧照
考察近几年来的草原题材影视剧创作,我们发现在《长调》《额吉》《德吉德》《诺日吉玛》《斯琴杭茹》《圣地额济纳》《第七种味道》《母亲的飞机场》等影片中有不少呈现草原民族的民情风俗、宗教仪式的镜头段落,在某种程度上确实体现出了草原民族的文化特质与思维情感方式。例如“劝奶歌”是草原上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一首神奇的民歌。它没有歌词,曲调哀婉悠长,像祈祷、像低语,缠绕不断、连绵不绝。每当牛、羊、骆驼等牲畜产出幼畜而不愿意喂奶之际,蒙古族妇女特别是老额吉就会连续地、重复地唱起这首歌,直到母畜眼中泛泪、乳汁流淌为止。这种草原风俗在影片《额吉》《长调》中均被呈现。难能可贵的是影片中的“劝奶歌”已经完全超越了单纯的“影像奇观”效应,创作者不仅将其巧妙地编制于故事链条中,使之成为情节发展的必要情节点,而且也是作品中人物(琪琪格、锡林夫)灵魂得以拯救的重要手段。
此外,在处理人与动物的关系,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关系上是最能显示草原民族精神与灵魂的独特之处的。影片《德吉德》记述了人与自然、人与生灵之间的温暖与爱。首先是德吉德和狼的故事。母狼杭辛在德吉德家旁边“居住”了数年,不时偷袭德吉德家的羊圈,但是当饥饿来临时,德吉德可怜母狼养不活狼仔,主动把羊肉送给了杭辛。当德吉德家的干草告罄时,德吉德听见狼叫出门,意外地发现杭辛把一捆干草放在了蒙古包门口。又如,德吉德和羊的故事。为了一只羊,德吉德可以踩着深雪跋涉一天,甚至顾不上嗷嗷待哺的孩子。由于羊羔额尔德尼没有奶吃,电影里甚至出现了德吉德同时为自己的孩子和羊羔额尔德尼哺乳的震撼画面。这种具有“奇观”特质的画面,实则是草原民族日常生活的真实再现,它所传达出的是这个民族独特的生态文化,是他们尊重生命、崇尚生命的哲学观念:即大自然中所有生灵的生命都是至高无上的,无论是人、是动植物、是山川河流,都没有尊卑、贵贱之分,都应该得到尊重、接纳和爱护。
正如对生命的独特理解一样,草原民族对死亡的理解也充分表达着其独特的民族文化精神。在草原民族的生命观中,生命是长生天赐予的,值得珍视;而死亡只是生命又回到了长生天的怀抱,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因此,与对“生命的尊重”相关连,草原民族对死亡的态度是从容豁达的。影片《母亲的飞机场》中有两段安葬死者风俗仪式:一个是影片开端额吉的儿子去世,另一个是影片中间部分额吉的孙子在找寻公社的羊群时被暴风雪吞噬了年轻的生命。面对两位至亲的先后离世,我们没有听到撕心裂肺、捶胸顿足的哭嚎,也没有任何渲染烘托悲哀情绪的画面,我们看到的只是额吉那张凝重而悲伤的脸颊上流淌着的无声泪滴,是默默地用洁白的布匹来包裹逝者身体的虔诚,是载着逝者的勒勒车一步步行走在草原上、为其灵魂寻找安放之地的步伐。这种含蓄内敛的情感表达方式,既是蒙古民族的性格,也是他们的生命哲学。因为在蒙古族人的心中,平和与静穆的缅怀才是对死者最崇高的敬意。
二、以对草原民族性格的“刻板化印象”取代了个体人物丰富的性格内核
在当下草原题材影视剧中,人物形象的类型比过去时代有所丰富,如蒙古族女歌唱家琪琪格(《长调》)、女画家娜吉雅(《帕尔札特格》)、蒙古族电影导演“父亲”(《告别》)、成吉思汗的嫡系传人斯琴杭茹(《斯琴杭茹》)、蒙医温都尔(《第七种味道》)等等,都是此前草原题材影视剧作品从未有过的银幕(荧屏)形象。然而,多数作品中的人物类型与20世纪末相比上没有太大的突破,以普通牧民形象居多,人物身份也多为生活在草原深处的额吉、阿爸、孩子、中年女性。他们的性格单一、扁平,缺少鲜活的个性生命特征、缺少丰富复杂的性格内涵以及对灵魂的深度挖掘,只是将人物当做民族性格、民族精神的象征符号,如阿爸的沉默寡言、彪悍刚毅,老额吉的善良仁爱、慈悲宽厚,中年女性的勤劳坚韧、隐忍内敛。正是这种人物塑造的方式,强化了其他民族对草原民族的“刻板化”印象。
作为少数民族题材的影视艺术作品,鲜明的民族特色是我们衡量作品的重要标尺,也是应该永远坚守的准则。但是,在强调民族特性的同时一定不能忽略对人物个体命运的深度关注,如若舍此,所谓的民族特性也就无可依傍。举凡中外影视史能够载入史册的经典之作无一不是深入人心、直击灵魂,对人类的生存境遇、人性欲求、情感维度和理想信念给予深切的人文关怀的作品。去年年底在央视八套黄金时段播出的草原题材电视连续剧《鄂尔多斯风暴》的最大亮点就是在这方面取得了可喜的成就。它不仅塑造了塔拉、桑杰、满达、诺丽玛、苏王、鄂王等血肉丰满的人物形象,而且对人物的生存状态、命运遭际、情感欲求和理想信念给予了真诚的关注,并最终提升到了对人的生存意义与价值、对人的尊严与信仰进行哲学思考的层面。二号人物桑杰是全剧最具艺术魅力的人物形象。起初他贵为苏王府的大少爷,胸怀大志、聪慧睿智,思想开明,一心想振兴蒙古草原;他与塔拉虽为奴仆但情同安达,他为救塔拉的父亲乌力吉不惧触怒父亲苏王倾力相劝,而且偷盖苏王的盟长大印从牢中救出塔拉;他单纯地相信他的日本老师田中只是一个不涉政事的清白商人;他深爱着美丽的诺丽玛格格……但是,当得知了“换子”真相后,他痛苦纠结,丧失理智、认贼作父甚至穷凶极恶。直到他亲眼目睹了日本侵略者的凶残杀戮,认清了田中的豺狼本性后又幡然悔悟,以肉身作为献祭来救赎罪恶的灵魂。人性的是非、善恶、美丑、真假像万花筒一样在桑杰的身上得以尽情绽放。正是对上述复杂性格内涵的精细刻画和对真实人性的深度挖掘,才使桑杰的形象有了坚实可信的基础,有了打动人心的艺术力量。
三、对草原文化所蕴含的哲性之思和诗性之美缺乏艺术的呈现
少数民族影视剧创作题材内容的同质化倾向已经引起了业内专家学者的关注。新世纪以来,尽管草原题材影视剧涌现出了如《圣地额济纳》《锡林郭勒·汶川》《德吉德》《第七种味道》《母亲的飞机场》《斯琴杭茹》《诺日吉玛》《第七种味道》《鄂尔多斯风暴》《鄂尔多斯情歌》等在内容方面有所开拓的优秀之作,但是题材同质化的现象依然存在。如反映草原母亲救助收养三千孤儿的作品有《金色的草原》《草原母亲》《白骆驼》《额吉》《静静的艾敏河》;描写城市孩子迷恋网络不能自拔,而来到草原后幡然悔悟的有《爱在他乡》《布尔塔拉》《寻找那达慕》;讲述生活在城市的草原艺术家只有重新返回草原才能唤醒艺术创作的激情与活力的有《长调》《帕尔札特格》《草原人闯北京》;通过城市与牧区的二元对立隐喻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的矛盾冲突的有《季风中的马》《索米娅的抉择》《成吉思汗的水站》《蓝色骑士》;讲述大学毕业生到草原支教的有《冲动是天使》《蓝学校》《孤驼泪》等等。那么,这种反复叙述所带来的接受疲劳势必影响观众对草原影视剧的观赏热情,甚至会造成严重的拒斥心理。因而,我们除了要打破僵化的思维模式,勇于开拓创新新的题材领域外,还可以将草原文化所蕴含的哲性之思和诗性之美艺术地呈现于银(荧)屏,以期达到感染观众、打动灵魂的效果。
图2 .《母亲的飞机场》剧照
优秀的影视剧尤其是优秀的电影作品就其本质应该是一部哲学电影。因为每一位创作者都要运用镜头光影、声影色彩来表达着自己对世界与人生本质的认识与理解,引发人们对重要哲学命题的思考。伯格曼、安哲罗皮洛斯、基耶洛夫斯基、塔尔可夫斯基都素有银幕哲学家之称。他们的影片对人类生存价值与意义的思考,对生命与死亡的思考,对宗教本质的思考,都堪比世界上最优秀的哲学著作。而且从世界电影史来看,凡是优秀的艺术电影如《第七封印》《红白蓝三部曲》《永恒的一日》《乡愁》都传达着某种深刻的哲学思考。少数民族题材的影视剧特别是电影作品最容易具备哲学意味。前些年塞夫、麦丽丝创作的《东归英雄传》《悲情布鲁克》《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天上草原》,宁才导演创作的《季风中的马》《帕尔札特格》《额吉》,卓格赫导演创作的《成吉思汗的水站》《尼玛家的女人》《蓝色骑士》《德吉德》,哈斯朝鲁导演的《长调》,巴音导演的《斯琴杭茹》《诺尔吉玛》无不包蕴着丰厚的文化哲学,诸如自然与人类、传统与现代、情感与理性、宗教与现实、生命与死亡等哲学命题在上述影片中均有出色的表达。尤其是草原民族独特的生命哲学更是给予了充分的阐释。正是这样一种特质,才使得这些作品赢得了观众和专家学者的高度称赞,也使它们当之无愧地进入中国少数民族电影以及整个中国电影优秀作品的行列。
传达诗意之美是艺术电影特别是少数民族题材影视剧创作的必然要求,也是形成其隽永含蓄风格的重要手段。新世纪以来的草原题材影视剧尤其是电影作品已经完成了由历史题材向现实题材的审美转型,这就意味着历史题材影片中宏大壮阔的战争场面、激烈尖锐的生死搏斗、英雄人物的出生入死、大开大阖的情节设置将让位于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和普通人的凡俗之情。挖掘出平凡日子里的氤氲诗意就成为草原现实题材影视剧创作打动和感染观众的有效途径。《母亲的飞机场》在这方面具有典范意义。影片以舒缓平稳的叙事节奏描摹着生活的原态,只在场景和细节上仔细着墨,使其富于诗美的意味。仅以影片开头段落为例:道勒吉玛正在安葬去世的儿子,不经意间看见了远处毛淖海小小的身影。丧子之痛丝毫没有减弱道勒吉玛对这个幼小生命的关爱,她一次次关切地注视着孩子的行踪,终于,在空旷的草原上发现了睡在草地上的孩子。额吉带着慈祥的笑容唤醒了孩子,把食物与牛奶放在地上,还故意悄悄走远背转身子,为的是让孩子打消顾虑尽情享用美食。母性的仁厚与慈爱,使语言的障碍得以跨越,孩子的惧怕也无影无踪。在这个纯净而韵味深长的远景画面中,我们看到天格外高远,草原格外辽阔,天地间一老一小两个人在慢慢靠近。这个普通的日常生活场景,经过创作者对细节的精准把握与精湛处理,草原额吉那种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般的母爱升华为一种灵动的诗性之美,深深地拨动了我们的心弦。
有专家指出,少数民族电影要想摆脱边缘地位,应该从两个方面作出努力。首先是神话题材的大制作,以民族特色进入市场中心,去赢得观众。其次,中小成本创作,那就要在思想境界、艺术水平、文化深度上下工夫,别无他法。①就目前的创作现状来看,由于资金和技术条件等方面的限制,高投入、大制作还不能成为草原题材影视剧创作的主流,更多的是集中于中小成本的制作。那么,故事是否吸引人,内容是否有共鸣,艺术上是否有感染力,制作是否精益求精,就成为观众衡量草原影视剧作品的绝对标准。因此,我们应该牢固树立“内容为王”的观念,努力实现精深的思想和精湛的艺术相结合,才能真正拥有草原影视剧创作的希望与未来。
【注释】
①牛颂.小成本制作表现的“真我”与“真实状态”—电影《德吉德》监制手记[N],中国民族报,2014年09月19日。
郭培筠,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