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疾
2016-11-24李小琳
李小琳
过了五十岁,警察周至明显感到身体大不如从前,经常感冒,还不容易好。以前感冒不吃药都能抗过去,现在吃了药都不管用。虽然科学家也说了,对付感冒病毒没有什么好办法,你能做的就是好好休息,等待感冒症状自行消失。民间还有一种说法,当你把感冒传染给别人时,自己就好了。是不是这样呢,还有待专家们去论证。但这次周至感冒时间太长了,比坐月子都长,什么感冒灵一粒清头孢阿莫西林阿奇霉素乱七八糟吃了大一堆,结果病还在身上缠着,他依然浑身没劲,头痛鼻塞,吸气不畅,胸闷难受,最糟糕的是晚上躺在床上就开始大汗淋漓。
这天下夜班,他硬着头皮去大医院看病。以前他都是就近在家门口的小诊所里拿点药,图方便,可这次他们给他开的药一点用都没有。也不知道是医生有问题还是药品有问题。还是他周至已经混成一截朽木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了?
但大医院人多,走哪儿都要排队。这也是周至不愿意去大医院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害怕跟医生打交道。就像所有人害怕跟警察打交道是一样的,医生和警察,从事这两个职业的人总是让人敬而远之,原因自然不用说。地球人都知道。
这天早晨周至跟在一大群人后面排队挂号,到了内科门口又耐着性子排了十几分钟的队。看着周围一圈病人,心想这样看病没病也会折腾个病出来,不禁替医生着急起来。好不容易轮到他,开口说了不到三句话,医生就打断他让去看耳鼻喉科,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挥挥手就把他往外面撵。周至走到楼道里脑子才转过弯来,他或许真应该去看看耳鼻喉科,说不定就是鼻子惹的祸。他重新排队,挂号,心里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结果却发现耳鼻喉科冷清得要命,简直就是冷宫,诊室一个病人都没有,女医生正闲极无聊站在窗户那边扣手机。
他问刘主任在吗?
女医生说刘主任前年就调走了。
去了哪儿了?
市医院。
显然他好久没来医院了,不过刘主任调走他是知道的,他有他的电话,他明知故问。
周至把号递过去,女医生仔细问完病史,然后让他坐在高凳上,用器械扩开他的鼻腔看了两眼,结论是他患了鼻窦炎,女医生让他去拍个CT片。
要拍CT?
嗯,拍完了再过来看。
不拍不行吗?
不拍怎么看病?
开点药不行吗?
病没弄清楚你让我给你开啥?医院又不是菜市场,哪有人讨价还价?女医生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一脸的不屑。
医院怎么就不能讨价还价?看来人走茶凉,如今刘主任的虎皮一点用都没有。不过周至还是不甘心又说了一句:你都看出来我是鼻窦炎了还要照片子啊?
对啊,照完才能根据你的情况再决定咋治疗。
好吧,那就照一个。
姓名?
周至。
医生把周写好了,写至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个至,周至说至今的至,女医生瞪大眼睛看着他。至尊红颜?女医生还是不明白。至高无上?算了,周至伸手到裤兜里去掏医疗卡,女医生忽然说不用了,伸长脑袋去看电脑。也不知道她刚才在想啥,这给周至留下的印象就是此人业务不熟练,或者是心不在焉。
你说夏至未至我就知道了,女医生怪他没说清楚。
夏至未至是什么东西?
郭敬明的电影。
医生写好检查单,周至拿着去一楼大厅交费,交完费再去放射大楼里照CT。到了CT室周至真正见识了一下什么叫做人山人海、人头攒动,队伍都排到楼梯口去了。这么多人都需要做CT?看这阵势排到这些人屁股后头下班都不一定能轮到他。周至决定不等了,下午再来碰运气,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走到就能做。
周至在医院晃荡了差不多两小时,病只看了一半,却把肚子饿得前心贴后心,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吃食,填饱自己的五脏庙。他跑到黄山小区对面的米粉铺子里屁股刚坐稳,一扭脸就看见一张熟脸,再看,旁边还有一张熟脸。没办法,小地方就这样,走哪儿都能撞见熟脸,甚至不熟的人多看两眼也觉得脸熟,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两人就坐在他旁边的旁边,中间隔了条小过道。他们显然比他来得早,饭都吃到一半了。中间有会儿女人的筷子毫无顾忌地伸进男人的米线碗里捞了一筷子喂进自己的嘴里。女人碗里是稀饭,桌子上还摆着一屉小笼包。没错,就是这两个家伙,昨晚害周至一宿都没睡成。一点之前,周至先是跟同事去小汉街处理了一起酒后斗殴,回来刚躺下女人电话就打进来了。是总机转接过来的。女人在电话里说,有人在她家砸东西,让警察赶紧去救她。周至没敢耽误,问清住址,带上协警小杨开车就去了她家。女人住一楼,敲开门果然屋里一片狼藉,东西被砸得七零八落。地板上一层碎玻璃,摔碎的花盆、茶几和凳子四脚朝天,四十二英寸的电视机也被砸了个拳头大的窟窿。战事显然已经结束,敌对双方就是屋子里这一对男女。女的披头散发,四十五岁左右,名叫崔玉,报警电话就是她打的。年轻小伙,也就是砸崔玉家东西的人,名叫常晓春。周至要过常晓春的身份证看了一眼,九四年出生,按月份算还不满二十二周岁。
你儿子?
崔玉忙摇头说不是。
你俩啥关系?
崔玉不吭声。
周至说,他为啥半夜三更跑你家砸东西?
崔玉哼哧半天了才说,她准备出门几天,他不让去,两人为这事吵架,他就动手砸她家东西。
周至说,你男人呢?
崔玉说,不在家。
去哪儿了?
崔玉小声说,新疆。
周至说,你准备去哪儿?
崔玉说,新疆。
周至说,你去新疆看你男人,他为啥不让你去?
这下崔玉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周至说,常晓春,你来回答,你跟她啥关系?
常晓春不吭声。
周至说,你为啥半夜三更跑人家砸东西?
常晓春还是低着头不吭声。
协警小杨站起来说,问你们话不好好回答,那就跟我们去派出所说吧,啥时候说清楚了啥时候再回来。我们可没时间跟你们在这儿瞎蘑菇。
崔玉说,我是受害者,我又没犯法,让我去派出所干啥?
小杨说,你报了警,我们来了你就要配合调查,不然你让我们来干啥?
女人这才说,她男人在新疆钻井队工作,一年只能回来探亲一次。这次男人打电话让她去新疆住一段时间,常晓春不让去,然后他俩吵架,他砸她家东西。常晓春是她买保险的时候认识的,他最初是为了推销保险给她,后来认识了就连自己一并推销给了她。
崔玉说她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他是这种东西,不知好歹,没心没肺,她看都不会看他一眼。崔玉说常晓春吃她的喝她的,房租也没让他掏一分,她给他买衣服买手机,结果把他惯坏了,惯成了白眼狼,居然敢砸她屋里的东西,敢动手打她。既然她拿他没办法,那就让警察来收拾他,让他知道一下恩将仇报是啥下场。她要跟他一刀两断,再不来往。他要敢来纠缠她就打电话报警,让警察收拾他。
崔玉在诉说的过程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她指着常晓春说,我买的东西你砸烂了就算了,房东的电视机你必须赔。等你赔了电视机我们就各走各的。一刀两断。明天我就把房子退了。
周至心里好笑,饶有兴趣看他们演戏。但还是板起面孔问常晓春,她说的是不是事实?提出的条件你答应不答应?愿不愿意给房东赔电视机?常晓春低着头不吭声。
周至说,你不吭声那就跟我们走,拘留二十四小时,治安处罚两百元。
一听说要拘留,两人都抬起头来看他,神色有些吃惊。他们以为警察是干啥的?
常晓春后来害怕了,哭着认错。喊周至叔。说叔我错了,电视机我赔,我这会儿没钱,等工资发了我就赔。说完就蹲在地上哼哼唧唧哭。那女人见小男人哭似乎又心不忍,转而跟周至求情,让周至放他一马,拘留就算了,给年轻人个知错改错的机会,赔东西的事他们自己协商解决,只要他保证以后再不胡来这事就算了。
这才过了多久啊,这一男一女又黏糊到一起,头对头吃米线。居然还让周至碰到了。周至心里的气儿就不打一处来。半夜三更一个电话把警察招过去。你以为警察是你家奴,专给你擦屁股,替你们解决争风吃醋?他可以以虚假报警的名义把他们抓起来。早知道这样,昨晚两百块钱的罚金也就不给他们免了。实际上周至这会儿也只是这么想想,但不会去付诸行动。要是搁前几年他或许还真敢这么做。那些年经周至抓进去的人要用卡车来装,卖淫的嫖娼的。打架斗殴的,小偷小摸的,为官的经商的,啥人都有。后来这些人放出来了,周至走到哪里都能碰见。有些人看见他假装没看见,躲着他,有些人看见他咬牙切齿,背后咒骂他。甚至还有人放话出来说,要把他怎样怎样了。但周至行得端走得正,该怎样还怎样,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四十五岁那年他从刑警队退下来,原以为去派出所会给他安排个副职当当。可是组织没瞧上他,倒是跟他一起去派出所工作的年龄比他小两岁的同事,被提拔成了副科。说心里话,同事的工作能力远在周至之下,只是比周至会来事罢了,会拍马溜须,会拉关系。这绝不是周至背后编排别人,而是同事们都这么认为。群众的眼睛永远雪亮,可群众眼睛再亮有什么用?周至虽然不喜欢当官。但被人比下去,不以工作手段取胜,心里当然很介意,觉得自己成了个笑话,被人嘲笑。因为他曾经拼命工作,节假日、休息时间都拱手奉送,生怕自己不够积极。如今倒好,平庸的同事成了他的顶头上司,而他要屈居在能力不如他的人手下混饭吃,这让周至很没面子,觉得自己很窝囊。既然拼了大半辈子都这么窝囊,还不如把自己的份内做好就是。所以这天早晨,周至心里哪怕再不爽,也仅仅是不爽而已,不会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周至的米线端上桌,旁边那一对野鸳鸯已经吃完了。女人起身的时候不经意瞄了周至一眼,觉得面熟又调转目光看他一眼。虽然周至没有穿警服,可是嘲弄人的神气她还是捕捉到了,连忙把目光别回去。但为时已晚,周至发现她脸上潮红一大片,红得跟月经纸似的。
周至回家洗了把脸,抽了支烟,还是累得不行。一夜无眠加上身体欠佳,让他有种瘫软了的感觉。他给他老婆小杜在卧房门上贴了张用便利贴纸写的留言条:午饭不吃,不许叫我!然后就爬到床上睡觉去了。下午如他所愿,上班就去拍CT,果然不用排队,走到就做,半个小时就拿到结果。他拿着那张像骷髅一样的黑白胶片,感觉自己好像死了几百年才被挖出来,拎着自己的骷髅头去耳鼻喉科看结果,女医生不在,旁边诊室的中年男医生接待了他。他接过片子对着光指着骷髅中间的那一块灰色部分对周至说,鼻窦炎,你看左侧窦腔里已经被东西堵满了。感冒时间很长?
周至说感冒了一个多月。
你必须做手术,吃药已经没用了。医生给下了结论。
给鼻子做手术?
是啊,只有通过手术才能把窦腔里的细菌块冲出来。
把鼻子割开?
医生笑起来,不是割鼻子,现在都是鼻内窥镜手术,创面很小,微创,听说过吧?
嗯。要是不做手术会咋样?
不做就你现在这样,会越来越严重。细菌繁殖速度非常快,过不了多久你刚才看到的灰色部分会持续增大,然后感染到其他地方。比如说旁边的鼻窦,颚窦,最后颅脑,甚至病菌蔓延到全身。你现在只是感觉到头疼,鼻塞,以后头疼症状越来越严重,甚至严重到夜里睡不着觉,躺在床上大汗淋漓。再严重就不用我说了吧?灰指甲我们都见过,真菌能把很坚硬的指甲都吃掉,变成齑粉,更别说你的鼻窦骨壁什么的,都能给你通通吃掉。所以遇到你这种情况我们都是建议做手术,因为只有手术才能治疗彻底。
你的意思是手术做完就好了?
那不一定,谁也不敢保证百分之百,每个人都有个体差异,有些人做完就好了,有些人做完还要复发。
复发了咋办?
医生笑。说接着再做啊,没别的好办法。
就是说我这病做完手术也不一定能保证好,但不做肯定好不了。你是这个意思吧?
是这意思。
手术要做多久?
手术很快,最多一小时就结束了。
那啥时候做?
这要看你的意思了。手术要提前预约,你定下来做手术,我现在就可以给你预约,下周三左右就能做手术。术后住院一星期。你把单位和家里的事情安排一下,周二之前住进医院就可以了。
费用呢?周至问。
一万左右,有医保卡能报销。你要约吗?
让我再想想吧。周至紧张起来,一说动刀心里就害怕。挨打他不怕,但从小就害怕打针。跟医生说了这几句话,他手心里都是汗。
医生善解人意地冲他笑笑,表明像他这样的病人司空见惯。没有什么奇怪的。他从盒子里拿出一张名片给他说。你想好了就给我打电话。
周至接过来看了一眼,医生姓黄,是耳鼻喉科的主任。
在周至要不要做手术这件事情上,他老婆小杜给出的意见是。手术能不做尽量不做,只要是动刀子的事情都要弄清楚了再说。小杜的经验来源于她在老家医院当护士的表姐,表姐每次说起医院都是自黑,她以前说过,他们医院为了效益不择手段。该做的不该做的手术都要做。因为做一个手术。医院各个科室都有活干,都盘活了。上次小杜就是因为腰椎间盘突出要不要做小针刀的事征求她表姐意见,表姐说你千万别做,他们医院就是因为给一个老太太做了椎间盘手术,这会儿还在打官司。没做之前人家能走能跳的,做了反倒不会走路了。医院说病人是术后用力不当所致,不遵照医嘱,没恢复好,不是医院的责任。手术有风险,术前病人家属都知道,都签过字,医院不会给你保证百分之百的成功率,所以这种事就算你打官司都很难打赢。再说你打赢了有什么用?无非是赔点钱,可是人折腾坏了,就再也别想修好了。小杜的表姐说,不管得了什么病,只要是动刀动枪的,你搞清楚了再做也不晚。医生又不是一个。多看一个医生多挂一张号,你也穷不死。多掏几块钱的咨询费,在医生那里长了见识,学了知识,难道还亏了你不成?
周至说,要不,明天我再找个医生看看?
小杜说先给她表姐打个电话,说一下他的情况,看表姐啥意见。
半个小时后表姐电话打过来。给出的意见还是尽量不做手术,因为术后恢复特别麻烦,弄不好还会再次复发。可以先试试负压冲洗或者穿刺治疗,实在不行再说手术的事。
第二天周至又去了躺医院,这次碰巧是给他开CT的女医生坐诊。女医生也像黄主任那样把CT单对着光看了看,结论也是要做手术。
这次周至有备而来,就问能不能不做手术。
女医生说不做手术吃药没有用,你这已经不是吃药能解决的事儿了。
周至说那能不能负压冲洗?
女医生看了他一眼,一听这话就知道啥意思了。女医生说我们这里冲洗不了,机器坏了,你要冲洗去别的地方冲洗。不过,就你这情况我敢说也冲不出来啥东西,里面都堵死了。
那穿刺行不行呢?
穿刺也不行。
要不,你给我穿刺一下试试看?话是这么说,周至对穿刺是干啥的一点都不懂。他只不过是依葫芦画瓢跟女医生学舌。
女医生说,我已经告诉你了,你的病必须做手术。穿刺一点用都没有。穿一回你多受一回罪,东西冲不出来或者冲不干净,最后还得做手术。鼻骨也不是随便乱穿的,你何苦要多折腾一回?还不如直接做手术来得简单。
周至听她说得也在理。有些动心。就问做手术保证能治好吗?
这谁敢给你打包票?有些人做完就好了,有些人做完好不了,医生又不是神仙,谁也不敢给你做保证。做不做你自己看。
你们保证不了百分之百,那好的和不好的能占多少比例?
女医生想了想说,一半以上肯定没问题。
从医院出来,周至又去了另一家医院的耳鼻喉科,结果发现医生们跟商量好了似的,众口一词,说他这病只能做手术,也必须做手术,手术结果怎样谁也不敢保证。有个医生甚至还说,做不做是你的事,你有选择权,医生不会勉强你。医生又不是警察,非要把你抓过来做。
至于周至提出的负压冲洗或者穿刺治疗,他们不是说做不了就是说做了没意义。
就在周至都认为他的病非手术不可的时候,忽听说楼下邻居做过鼻窦炎手术,赶忙去邻居家取经。邻居的手术就是黄主任做的,住了一星期医院,花了一万多块钱。不提起手术还好,提起手术,邻居就骂骂咧咧,说现在的医生都是黑心肠,病人哪是去看病,简直就是送上门去挨宰。邻居说他躺在手术台上,医生问他要不要特殊止血?给他推销进口海绵止血效果如何如何好。他明知医生想赚他钱,但授人以柄,只好答应。医生说海绵八百块钱一个,你需要自费买两个。他说行。家属把钱也交了,后来黄主任却说,他两个海绵不够用,要三个,原因是他的鼻孔比一般人大。你说这不是笑话吗?邻居说他手术做完了,他们钱也赚了,他罪也受够了。现在三个月了鼻子还没好利索,出院后又去做了两回穿刺,现在天天在家里用盐水冲洗鼻子。邻居说手术后鼻腔里一直很干,感觉特难受。有时候还胸闷头疼,他上网搜了一下,说是手术后遗症。
听邻居这么一说,周至又矛盾了。去单位跟同事说鼻窦炎的事。同事说,2.17齐齐哈尔杀医案就是一场鼻子手术引发的血案,凶手对治疗结果不满意,用榔头残忍地把医生脑袋敲碎了。由此断定做鼻子手术肯定不会很好受。不然好好的一个人也不会无缘无故跑去杀人。他们说老周你做手术前先做好思想准备,遗产拿出来给兄弟们分了,不然都留给老婆可就亏大了。
他们越说周至越害怕,不做手术别的治疗医生又不给做。医生有一点没说错,那就是他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头疼得越来越厉害,晚上根本别想睡觉,刚一睡着就浑身是汗,然后湿淋淋地从梦中醒过来。小杜让周至去市医院看看。这时候周至才想起他以前的老熟人刘主任。他不是去市医院了吗,那就去市医院找他好了。
刘主任是个其貌不扬的干巴瘦小老头,跟周至年龄相仿,但看上去比周至至少要老上五六岁。周至到派出所后不久,有天值夜班,忽然接到报警电话,说某酒店某客房有人聚众淫乱,他带了两个协警匆匆忙忙赶到酒店,敲开房门,哪有什么聚众淫乱?屋里就两个人,刘主任和一个年轻女人。两人年龄相差太大,警察当然不可能把他们当成夫妻。事实上他们也不是。女人是刘主任的女病人,看病看到床上来了。女人一看警察进屋立马蹲在地上哭起来,双手抱住脑袋。刘主任当时估计也是惊吓过度半天都说不出话来,额头上冒着汗,不停地用手去摸脑门。周至当时懒得跟他们哕嗦,让俩辅警把人带到派出所,先关上半夜,出出他们的洋相,让他们尝点苦头,第二天再说怎么处理的话。就在这节骨眼上,刘主任眼尖认出了周至,连呼周警官,接着颤颤地把手伸过来,救命般抓住狂握。这么一折腾,周至也认出了眼前这个脑袋铮亮的家伙正是给他女儿治疗中耳炎的刘主任,既然是熟人,对方又不是什么聚众淫乱,简单问了几句就当场放人。两人就此成为至交。有一次酒至半酣,周至问刘主任当时有没有被吓坏?其中有些人因为惊吓过度那个惹是生非的小东西最后萎靡不振落了个再也站不起来的可悲下场。刘主任却摇晃着脑袋说,吓是吓不坏的,越吓越威风。惟一让刘主任耿耿于怀的是谁打电话举报了他。
周至在市医院轻而易举就找到刘主任,那会儿他正忙得跟光腚猴似的,围着一群病人上蹿下跳。他把周至拉到走廊里,简单说了两句,看了一眼CT单,就把他晾那儿了,你等着,他说。他要先把一堆病人解决完再来解决他。
周至说,要不我去给你挂个号?
刘主任摆摆手:挂个鸟!你先出去转转,一会儿再来。
周至转了无数个圈,每回转回来看,刘主任都在忙,他又出去转。终于转到下班时间了,刘主任也忙完了。他用棉签沾了麻醉剂塞进周至的鼻孔里,然后眨巴着眼睛领他到住院部楼上的一间治疗室。刘主任解释说,这是私活,只能用下班时间来做,医院到处都是摄像头。不过这会儿下班了谁也管不着。
刘主任的技术水平自然是毋庸置疑,虽然穿刺前他也说穿刺不一定能冲出东西来,但是穿刺效果明显摆在那里,冲出来了一大堆脏东西和脓液。
为啥你们医生事先都说穿刺不一定能冲出东西来,这不冲出来了吗?穿刺针在周至的鼻子里还没有拔出来,他就已经开始质疑他的老熟人。
我这样说了,冲出来东西你岂不是更高兴?我要说能冲出来,结果偏偏冲不出来,你是不是要把我吃了?刘主任眨巴着眼睛说。刘主任眼睛不大,但眼睫毛很长。女人似的眨巴眨巴,让人觉得这个人很具有幽默感,很容易亲近,甚至还有点色迷迷,让人心里一跳一跳地。
那你说这种病应该穿刺还是不应该穿刺?周至的职业病也上来了。凡事不搞清楚不罢休。
因人而异,这你都不懂?刘主任说,不过我的病人我都是先穿刺,穿刺不行再说别的,这一点我说了算。不用听别人的。
穿刺完毕,周至请刘主任去小酒馆吃饭。刘主任说,你至少还得穿刺两回才能好彻底。不过下周你不许上午来找我,我上午忙。你下午来,干完活我们出去喝酒。
刘主任好喝酒,他说酒是男人的挡箭牌,喝点酒,啥话都可以说,啥事都可以做,百无禁忌。但他不抽烟。他不想做个有味道的男人,用刘主任的话说,男人本来就臭,还想臭上加臭?这人有洁癖。
有一次穿刺结束他们去喝酒,周至仗着酒劲问刘主任,你拍屁股跑了,那二嫂呢。
刘主任先是不吭声,继而眨巴眨巴眼睛,神秘兮兮地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在屏幕上划拉了几下子,递过来让周至看。屏幕上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嫩得能掐出水来。
周至睁大眼睛问。这谁?
你二嫂。
啊?你离婚了?
哪能呢,刘主任说,家里红旗不能倒。
哇。你不怕嫂子知道了跟你闹。周至见过刘主任的老婆,长相还说得过去,配他这个光瓢绰绰有余。
想闹闹吧,也就这几年的工夫,随便闹。过几年让她闹也闹不起来了,不行了。刘主任一边感慨一边摇头晃脑。
你也太牛了吧,我早就不行了。是不是你们当医生的都有灵丹妙药回春之术?赶紧说说。周至半是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刘主任听了这话。眯起眼睛笑了。他孩子似的翘起尾指晃晃:在我看来你们警察应该更生猛才对。看看你们那身板,啧啧,谁人能比。
周至说,我们都是空架子,当摆设还行,早成空心萝卜了。别人咋样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不行了。赶紧给你兄弟传授点经验啊。
刘主任说你是真不行还是假不行?是跟你老婆不行还是跟别人不行?
周至张口结舌看着他不知道咋回答。他在老婆之外从来就没有过性关系,被刘主任这么一问,不禁心生愧疚。他知道他就是实话实说,刘主任也绝对不会相信。
刘主任给周至穿刺了四次,最后一次已经彻底干净了。刘主任除了用生理盐水冲洗又外加了一小瓶氟康唑在周至的鼻腔里过了一遍,让他回家再吃一盒伊曲康唑以防复发。
刘主任说,这下你彻底没事了,以后爱干啥干啥。过一月拍张CT片看一下效果。
周至的鼻窦炎就这样被刘主任给治好了。最后一次穿刺结束周至本来打算请刘主任好好喝一场酒,再谈点别的,结果遭遇急诊,刘主任又匆匆忙忙返回医院,一头扎进手术室给人修补被咬掉的鼻子去了。
周至只好驱车往家赶,一路上哼着小曲儿,心情大爽。虽然鼻腔里穿刺针留下的创面还在木木地钝痛,但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那点疼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看来人就得时常生点小病小灾的,不然哪能体会到好了之后的爽劲儿呢。
车子下了高速,缓缓开进匝道。这时候,周至接到小杜打来的电话,小杜说她晚上有饭局不回家吃饭。
周至说,那我吃啥?
小杜在电话里咯咯笑着回答说你吃草。笑够了又说,去菜市场买点面条回家煮,中午以为你能赶回来,给你留了菜。把面条煮好拌进去就行了。
周至把车开到菜市场旁边靠路边停下,然后去菜市场买面条。他这会儿还开着公车,穿着制服,上午去市局办事,顺便给自己看了医生。他打算饭后去单位还车,然后再步行走回家。
他称了一块钱的宽叶面,付完钱一扭脸又看见了那张熟脸。不过这次就女人自己,小男人没跟着。女人看见他,主动打了声招呼,虽然表情看上去有些不自然。周至本来要走,忽听女人跟卖面条的说也要买一块钱的面条时候,周至就立在那里动弹不了了。
你还好吧,周至客气地招呼她说。
还好,女人说,上次的事谢谢你。
周至说,不谢,你以后有事找我就行了,我姓周,所里就我一个姓周的,我知道你家住的地方。周至本来想问问她怎么一个人,姓常的那小子去哪儿了,但是一看女人那神态就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了,胡乱抓了句话来应付。
女人说。谢谢。
出了菜市场,周至冲女人摆摆手,上了路边的警车。开了几步,发现女人在前面步行,就把车窗摇下来,靠过去冲她招手:我送你一程。
女人忙摆手说不用。
周至说。上来吧。顺路。
见周至坚持。女人这才迟迟疑疑坐进来。
我家跟你家离得不远,正好顺路。晚上老婆有饭局,让我自己回家煮面条吃,周至近似讨好地说。
女人抿嘴笑笑。周至发现她笑起来的样子像个小姑娘,眼睛弯弯的,脸庞圆乎乎的跟一棵向日葵似的,就忍不住八卦了句,你今年多大呀?
女人说,你看我有多大?
四十几?
呵呵,还四十几,我六七年生的,马上就奔五了。
周至说,我家那口跟你一样大,不过你看上去比她年轻太多了。至少要小上五六岁。她脸上的褶子都跟沙皮狗似的,一抓一大把——周至边说边伸出右手的几根手指对着空气抓捏了几下子,我比你大三岁。
接下来两人都不说话了。几分钟后车开到女人家楼下,女人道谢,正要开门下车,周至忽然说,你现在还来月经吗?
女人像看见了鬼似的睁大两眼,愣愣地盯着他看,随后又抿嘴一笑。女人说,我不告诉你。
周至说,我家那口子两年前就断了,早就不是女人了。唉,你看上去还是那么好。把自己女人说得那么不堪,用来抬高别人,这伎俩虽然不够磊落,但屡试不爽。周至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好的说辞,再说她确实不错,刚才买面条的时候,他已经留意过她的身材了,该凸的凸,该凹的凹,确实值得夸赞一番。相比之下小杜这几年不知道怎么搞的,越来越柴,跟柴火棍似的,脂肪都人间蒸发了,就给她留了一张松垮垮的人皮。根据周至对女人的经验,胖女人性欲似乎都旺盛,像小杜那种的柴火妞,从一开始就冷淡。他为此吃了不少的亏。难怪大多数男人都喜欢脂肪女人,不光肉肉的摸上去手感好,那方面应该也好,可惜他领悟得太晚了。
女人再次道谢,莞尔一笑随即推开车门。周至说,有机会去你家请教点私事,你不会介意吧?女人再次回头盯紧他看,不说介意也不说不介意,眼里随即泛起盈盈笑意。
女人笑盈盈的样子让周至毛骨悚然,浑身的肌肉顿时收紧了。就在等他走神的当儿,女人已经推开车门走了。
周至伏在方向盘上好一阵心慌意乱。回想刚才说的那些话,自己都脸红。不过,他马上脸就不红了。重新发动车的时候,他发现行车记录仪开着,这一惊非同小可,脸色登时就变白了。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