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更与艾米
2016-11-24徐东
徐东
李更想要开家酒吧,最初也仅仅是个想法。开酒吧需要租房子、装修、置办一应物品,少说也得二三十万。几年前他买了套房子还欠着银行的六十几万房贷,三十年的还贷期,每个月三千多。加上物业管理费等杂七杂八的钱,每个月少说也得支出四千块。李更在报社上班,每个月的收入大概在一万块左右,平时吃吃喝喝的也没有存下什么钱,因此自己出钱开酒吧不是太现实。
有一次,李更和张果在一起喝酒时谈到了开酒吧的事。张果开着小工厂,另外还盘了几个店面做生意,在城市里通过十多年打拼,有了老婆孩子,有了几套房子,有了一辆车子,有了一些存款,也断断续续地有过几个情人。那些情人多半是为了从他那儿获得一些钱财。张果也明白给不了人家将来。有的女孩想取代他的老婆。有的想获得张果不愿付出的东西,还有的是攀上了高枝弃他而去。男女之间的事如同一场接一场的游戏,张果失落时常在李更面前感叹,人活着啊,不过就那么回事儿,没多大意思。
张果认为李更的想法很好,他表示支持,愿意出个十多万让他玩一玩。张果的生活尽管丰富多彩,忙忙碌碌,即便是在那种情况下他还在坚持写诗,说起来也算是难得了。不过,归根到底。张果还是会感到活得空虚和无聊。现实生活与他所具有的那颗诗心相当不和谐,因此他就通过折腾,通过做更多在他看来无意义的事情来充实自己。例如李更想开个酒吧,他并不真正觉得能赚钱,但他也愿意支持参与一下。
李更想到了同样喜欢写诗的艾米。艾米是李更在一次诗人聚会时认识的,也是他的作者。后来他们聚过几次,也算熟悉了。李更想到了她,那么多的朋友为什么偏偏就想到了她?李更喜欢她,想和她发生点儿什么。李更对张果说起艾米,张果也见过,作为一个雄性动物,他也是喜欢艾米,想和她发生点什么。因此表示她愿意参与也是件好事。
艾米年轻时被一位富有的男人追求,家境并不富裕的她顺水推舟嫁给了他。她和那个男人生了一个女儿,在她三十岁以后,她发现自己的男人包养了不止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以满足他日益膨胀的情欲。艾米离婚后分得一套别墅,一笔数目可观的钱,那笔钱可以让她带着女儿不用工作,足够在物质上无忧无虑地过完她的一生。她是个漂亮优雅的女人,三十多岁,比起那些二十出头的清嫩女孩别有一番风韵。何况她也爱诗,与李更有共同的语言。但也正因为她是一位诗人。仿佛更适合做情人,而不是伴侣。不过。将来的事谁能说得清楚呢?
李更清楚艾米有个女儿,他甚至觉得那样更好,不用他再生养一个了。对于要不要孩子的问题,单身的他曾经想过。将来即便是和一个女人结婚。他也并不太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因为他感受中的世界并不安全,也越来越不美好。
李更约见了艾米,那还是第一次单独相见。在一间咖啡馆的包间里,面对面时多少还是有些怪。他们带着各自不同的现实世界,面对面即意味着他们之间有多种可能性的未来,意味着他们要有不知何种程度的相互融合。
李更对艾米笑了笑,艾米也客气地向他笑笑,微微点了点头。
没想到我会约你出来吧?是这样的,我有个想法想跟你谈一谈。
哦?什么想法?
喝点什么?
咖啡吧。
你是个怀旧的人吗?
现在还没到怀旧的年龄吧?
当然,呵呵,你想过为什么写诗吗?
就像有人喜欢喝咖啡一样,我想应该是一种嗜好吧——当初还在读书的时候喜欢上了看诗,后来便想要写一写。人生并没有那么多诗意,你认为呢?
当然,可我们还是在写着。人在众人之中被这个芜杂的世界所遮蔽,活得不如一块石头那么袒露。我们都不是好诗人,因为无法做到袒露。我们是虚伪的,不得不随波逐流的,我们也可以说是一伙装逼嫌疑犯。当然,在这个蝇营狗苟、庸庸碌碌、熙熙攘攘的城市里谁又能超脱。谁又能不装呢?
艾米看着李更,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说法。
李更喝了一口水又说,我们都生活在没有我们的世界里的,那个真正的我们,愿意活的我们,可能只有在写诗的时候才能有一些显现。我们是孤独的,通常孤独得没有什么价值——所以我想开个酒吧。有个可以让大家在都市中放慢生活节奏,放松身心,自由自在地喝酒聊天的地方。那将会是一个由我们营造出来的小世界,是个有意思的地方。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想请你加入进来。
酒吧?
对,一个按照我们的想象,可以成为现实的地方。
为什么会想到要我做你的合伙人呢?
你不是也写诗吗?我觉得你合适。
为什么觉得我合适?
因为你有钱、有闲、写诗,而且又长得漂亮。
艾米笑了,喝了口咖啡说,好吧,说说加入的条件?
李更说,我,写诗的张果,你,我们三个一起来做。你们一个人先出十五万,一共三十万,前期也就差不多了。你们出钱,我出力。我们不一定能赚到钱,但我保证这个事儿会做得有意思。当然也有可能赚到钱,甚至将来会开分店,做成一个事业,那也是完全有可能。做到那一步会比较累了,到时可以请职业经理人来做,到时的事儿到时再说。
十五万对于艾米来说也就是一个高档包的钱。于是她说,试试吧,你什么时候用钱就说一声。
李更早就看好了地方,怎么弄心里也有了数。找了个周末,李更叫来张果和艾米,三个人碰了头,确定酒吧的名字叫“旧时光”。罗大佑有一首叫《恋曲1990》的歌曲,他们都喜欢,酒吧的名字就是从那首歌里的一句歌词提取出来的——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开酒吧的事儿确定之后,李更写好了辞职报告交给了社长。
社长是欢迎李更辞职的,并不是他工作不称职,而是他四十岁了还没开窍,没能成为部门主任。他们部门的主任一直是别的部门兼任,而报社中有许多开窍的聪明的年轻人都想得到那个位置。可谁也没有他有资格。
李更不思进取的存在碍着了想要积极进取的人,他明白,领导喜欢聪明人,喜欢别人对他溜须拍马,以各种借口给他送点礼物。也不是说领导稀罕那些东西,而是需要别人以那种方式来烘托出他当领导的优越感。可在李更看来,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许多成为领导的人并不真正懂得什么叫尊重,因为他们并不自知、自尊、自律。
李更什么都懂得,如果他乐意,是可以表现得好一点的。领导也会很乐意顺水推舟让他当主任,不过他最终觉得和一堆借着报纸说假话空话套话的人在一起没有什么意思,当那个主任也没有意思。除了收入高一点、地位高一点以外,每天都还需要值班,得不偿失。
问题是,如果他不离开的话,别人上来充当他的领导也有些不太合适,毕竟他是在报社工作了十多年的老编辑,而且是名牌大学毕业,到了四十岁也该被提升一把了。
李更辞职后去超市买了两大袋食物,把冰箱塞得满满的。他想把自己关在房中好好想一天,希望能想明白一些问题再出来。的确,他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还没有结婚,平时活得心意沉沉,现在又辞职准备做一件有可能不能赚到什么钱的事,是该好好想一想了。
最终想的结果是,他决定要把旧时光酒吧弄好,经营好。将来与艾米有可能在一起的话就在一起,不能在一起的话也无所谓。总之人活着还不能去死的话是要做事情的,何况现在他有了条件,可以做想做的事情呢。
在报社编稿子做版时,李更通常是在晚上两三点钟才睡觉,醒来后一般是中午或下午了。他会慢慢悠悠起床,在洗手间的马桶上坐上一会儿,用双手支撑着脑袋想些什么事儿。洗漱过后便挎上包出门去找个干净的饭馆吃午饭。他厌倦了长期一个人吃饭,不过要找到一个爱得起来、合适的女人陪伴也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以前他乘公交车,后来有了地铁便坐地铁,再后来他买了一辆车,便开着车去报社上班。他在报社足足有十六年的时间,十六年来工作单位是他必须要去的地方。最初,每个周六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通常他会去一个地方,与朋友见面喝酒,或者与别人介绍的、自己在网上认识的女孩子约会。
在与女孩约会时,他通常会更加坚定地认为自己并不需要结婚,仅仅是需要人陪伴。后来他甚至反感和她们上床,因为每一次和女孩上床过后,都会使他感到有一种空洞与沮丧的感觉,使他感到活得没有价值。凭什么没有爱情要与一个女人上床,凭什么有了欲望就一定要做爱?
有许多次,李更坐在办公室会有种想要把电脑摔烂的冲动。他感到工作限制了他的思想和自由,使他被动地进入到一架庞大的机器链条中。成为一个小部件。他被工作分割。被欲望支使。被活着的种种现实干扰,变成许许多多的人,失去了自我。他在变成一个世俗的、庸碌无为的人,他讨厌那样的自己。
李更得了忧郁症。他经常感到自己一事无成,是个没有用的人。他为自己的平凡感到焦虑不安。他为感受中的时代喧嚣无所适从。时光流逝,而他不再年轻,那些莫名的感触使他心烦意乱,使他需要彻底闲下来,放下一切。他必须辞职,通过辞职与整个世界割裂开来,让自己彻底属于自己。
旧时光酒吧在马路边一棵巨大的大叶榕树旁的三层小楼里。一楼楼前的榕树下是露天的,几只遮阳伞下各自摆着几个小方桌,桌子旁边摆两只小圆凳。一楼房间里有厨房和吧台,另外还有三个包间。二层和三层各有五间包间。所有包间的墙刷成灰白色。可以随意写画。每个房间里挂着两幅从当地艺术家那儿拿过来的画作,画作标着不菲的价格,也可以出售。每个房间里的墙壁还掏空了两块地方,一块摆着当地诗人或作家出版的书,一块摆放着一些好玩的工艺品,那些东西可以用顾客带来的任何东西交换。餐桌是从旧家具市场挑来的,用来坐的地方有沙发,也有椅子或凳子,也是从旧家具市场淘来的,看上去不统一,也不必统一。客人愿意的话,可以在上面写字画画,那样仿佛它们也就有了生命,而它们合在一起就像个小世界。房间里用的不是电灯,而是那种带玻璃罩的可以调节光的大小的油灯,他们想故意营造一种怀旧的氛围。旧时光酒吧里除了服务员不可以带走以外,任何东西只要你喜欢,你出得起价格,或你有好玩的东西可以交换,你都可以带走。旧时光酒吧里,诗人可以现场写一首诗来申请免除酒水单。
李更用三个月的时间搞定了那一切,艾米和张果对旧时光酒吧表示感到满意。招了厨师和服务员,精心设计了菜谱,选了一个好日子,酒吧便正式开张了。最初客人多是艺术圈子里的,写诗的、画画的、搞音乐的艺术家。后来是爱好艺术的一些教师或公司的白领,再后来又有了一些不见得爱好艺术,但觉得那儿不错的客人。客人们有的在墙壁上、在桌椅上即兴留下自己的名字,写画他们认为有意义的字和画,那等于是把他们说不清楚的生命的部分留在了那儿,呈现给别人,于是过一段时间,他们就又想过来看看自己曾留下的东西还在不在。有的人把自己认为好的好玩的东西拿过来展示给别人,有的人看上了某样东西便拿自己的东西来换。有的人在特意设置的一个问题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下疑惑的问题,有的人会给予他一个自己认为正确的答案。总之,旧时光酒吧渐渐地成为了一个比在别处喝酒吃饭更有意思的地方了。
旧时光酒吧有创意,做的菜也好,因此生意很好,出乎意料得好。尤其是在晚上的时间。房间常常是三天前便预订完了。厨师和服务员忙不过来,便又招了一些人进来。虽说李更倒不必怎么忙活,但看着那个在他的想象中变成现实的酒吧里,看着员工们忙忙碌碌的身影,也会有一种被充实的美妙感觉。
艾米除了带女儿上学,平时没有事儿也会守在店里,多数时间是和李更坐在那棵大榕树下一起喝茶,看着外面的街道,看看李更,聊聊酒吧,聊聊诗歌和人生哲学。张果有时也会抽空过来,问一问酒吧的情况。
有一次张果过来时,看到李更和艾米坐在一起聊天,便笑着说,不如你们在一起算了。他虽然对艾米有想法,但觉得艾米和李更挺合适,有点想成人之美的意思。李更和艾米两个人相互有好感,但对结婚这件事都不怎么上心,或者说都不太想结婚了。一个人的孤独和寂寞有时候虽然难受,但两个人在一起的麻烦事儿也不少。他们都希望能生活得安静自由一些。
李更年轻的时候想过要成为一个大人物,那时的他想过从政,想过通过写诗改变世界。大学毕业后,在日复一日流水般的日子里,在越来越浮躁、越来越使人迷失的城市生活中。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一个不可能再有什么大出息的人了。他后来觉得,那些所谓的在时代的潮头呼风唤雨的风流人物也没有什么好羡慕的了。他们是破坏者,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知道自由是什么,诗为何物,也谈不上真正是个有文化的人。他不如他们有名气,有话语权,不如他们强势,因为他们代表主流。他觉得社会的进步是让每个人成为充分的自己,成为有文化素养、有一定思想自由的、不被时代和人群所裹挟影响着随波逐流的人。
艾米认为李更所说的是对的,她会笑他,笑他时也显得与他更进一步拉近了距离。她会想,如果非要找个人结婚相互陪伴的话,他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李更总是处在对自己的、对世界的不断怀疑中。面对现实时的无力感,又使他自我怀疑,那样的感受又让他认定并不值得谁爱,也不应该自讨没趣地去爱上谁。尽管他很想去爱上一个人,例如艾米。
张果单独和李更在一起喝酒时会鼓励他去追求艾米,一方面艾米人长得不错,经济条件不错,另一方面她也写诗,和他有共同语言。何况他们还开了酒吧,经常能在一起聊天,也算是相互了解。
李更说,两个清醒的人是结不了婚的。
张果便笑着说,结不成婚同居也成啊,扭扭捏捏的什么事儿也办不成,办不成,多没意思!
李更也笑,说,我也想啊,但同居不结婚,时间久了也是会有问题。我们从理论上认为没有问题,但生活在现实中,我们都还没有那么放得开。
张果说,想得多了。艾米真的不错,如果不是想到你们将来有可能在一起,我肯定上了。
李更想,像张果这样的人,是生活在现实中的,很多像张果一样的人,仿佛活得铿锵有力,比他要强。
一天上午,李更醒来后感到莫名焦躁。他起床洗漱后乘电梯到负一楼,开车出去了。外面阳光正亮,照得街道两边的楼白花花的让他感到目眩。街道两边的绿化树被烈日晒得没精打采。他开着车,莫名焦急地想。去什么地方?去什么地方?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旧时光酒吧,不过那天他不想要去那儿,去那儿他知道艾米也不太可能与他上床。那时他急切地需要一个女孩的身体的温度来证明自己活着。需要一个女孩与她在私密的空间中交换生命中孤单的感受,仿佛那样可以完成一次对生与死的体验,感受到人生的美好与意义。
李更暗自的想象中甚至想过直接去找艾米,强暴她,用肉体征服她,让她爱上自己,而自己之后再狠狠地拒绝她,让她痛苦和绝望。那样暗自想象让他感到危险。他觉得自己骨子里有一种暴力的倾向,有种想要成为一个坏男人的冲动,那种冲动仿佛来自对时代人群的感受。他不满意,对一切都不满意。
他有时觉得应该混入时代人群里,混水摸鱼,快意人生。但他的理性不可能让他成为一个坏男人,因此他并不太想见到她。他需要一个陌生女孩,那时他觉得陌生女孩对于自己来说是可贵的,她们能给予他想象的空间。给予他交欢的可能性。不过陌生女孩太多了,满大街、满世界都是,他该怎么去认识其中的一个呢?
他是盲目的、无望的。他想到一些以前认识有过好感的女人。想到她们,却又生出一种厌倦感。长期单身的那种孤单感使他有了那种不该有的感受。李更鄙视自己,又感到自己一无是处。他想到了去海边看看海,接着他想到了自己的第一位女朋友胡美。
李更和胡美十六年前在海边认识,那时候他二十四岁,她二十二岁。他和胡美在一起总共有四年时间。直到他们谈婚论嫁时胡美才告诉他,她爱上了一个非常有钱的也一直在追求她的男人,其实他的出现仅仅比那个男人早了一个星期。
胡美和李更在一起的四年来。那个痴情的男人每天让人给胡美送一束鲜花,胡美在决定与李更结婚时,想到李更从来没有给她送过一束花,而且也没有什么经济基础,觉得应该与那个男人结婚。当然,那只是胡美想要表达的一个意思,如果李更坚持,会哄她的话,她也未必会找那个男人。可为了她的坦诚,李更和她吵了一架。结果她一气之下晚上没有回来。李更猜想,她有可能和那个男人睡在一起了。
李更后来想到胡美和一个为她送了四年花的男人好也无可厚非,但问题是,三个月后胡美怀上了那个男人的孩子,男人却又爱上了别的女人,把她给抛弃了。更没想到的是,胡美竟然生下了那个孩子,一个人带着。李更觉得胡美的不幸自己也有责任。当初他为什么不能让她拒绝别人追求。一心一意和自己结婚过日子呢?如果他认真对待,情况也许会有改变。不过他实在无法接受胡美了,尽管那时的他尚还单纯,甚至还在爱着她,但他还是无法接受她了。
李更后来听说胡美在夜总会上班。成了陪酒小姐,大约也会与出钱多也看得上眼的男人去开房了。李更每次想到胡美,对她都有一种恨,那种恨里面又有着一种爱,他也会因为胡美不断地否定自己。他为什么就不能接受胡美和别的男人有一个孩子的事实呢?如果他当初接受了她,两个人再生一个孩子,一家四口共同生活又有多大关系呢?
不过,后来,再后来,李更再想起胡美的时候,感到也差不多把她放下了。每一天。社会上差不多都在发生着让人匪夷所思、稀奇古怪的事情,社会上各种信息充斥着他的脑海和心田。再有心生活的人也不得不变得麻木和冷漠了。他感到胡美有一天会在自己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他突然就害怕那种消失的感觉,闭上眼睛时仿佛觉得自己的前半生已经死去。
当然,李更在与胡美分手后,经别人介绍又谈过一些女孩。其中有两个女孩。一个在银行上班,有一个在海关工作。比起漂亮、天真可爱、有点缺少脑子的胡美来说,她们的长相显得一般,但她们知性的、穿着工作服的样子还是让他肃然起敬,觉得和那样工作化、生活化的女孩结婚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李更在不同的时段和她们牵手了,拥抱了,接吻了,和其中一个还上了床。不过,最终李更与她们还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或者说是借口分手了。
她们认为李更不够浪漫,过于普通。当时他还住在出租房里,每天坐公交车上下班,有时一起出门时甚至还显得有些小气,的确会让她们看不到将来。分手后李更甚至记不清她们的名字了。想到她们时。有点儿想要确定一下与她们是不是曾经认识过。他的手机丢过,换过号码,她们的信息失去了。他可以请当时的介绍人提供她们新的手机号码,他这么做了。
打通电话时,那位他也已经很久不联系的朋友说,你说的是张艳啊,她已经不在银行上班了,她嫁给了一个厂长。虽说那个厂长结过婚。有一个孩子,但人家很有钱啊。现在她都生了两个孩子,开上宝马了。对方的意思是,你就别再想着与人家见面了。
李更又打通了另一位曾经的介绍人,那位朋友说,你是说孙碧丽吗?几年前她就放弃了自己的工作,出国嫁给了一个德国人,我也没有她现在的联系方式了。
通过朋友,李更又确定了她们的名字,她们的名字不是他不记得,而是不太确定了。他知道在将来肯定还会忘记她们,不过得知她们各得其所,可能都也还在幸福中,他还是为她们感到高兴。
半个小时后,无处可去的李更在按摩的地方解决了生理的问题。他带着一种羞愧和自责。甚至也带着对那个陌生女孩的感谢离开了那个地方。找了一家餐厅。简单吃过饭,想了想,他最终还是来到了旧时光酒吧。
那时正是下午三点多钟,李更在榕树下找了个座位坐下来抽烟,看着街道的车和人,盼着艾米出现。似乎那时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话,要让他向艾米表达真实的想法——他不想要一个人过了,想和艾米结婚,如果艾米同意的话。
酒吧里的服务员阿英没来上班,因为家里出大事了,她的爸爸喝了毒药,正在医院抢救。李更得知后吃了一惊。四年前,他见过阿英的爸爸和妈妈,没想到那样一个阳光的男人竟然会喝药自杀。
对于阿英家的事,李更后来也听说过一些。
阿英的爸妈二十年前因家里发洪水把房子冲塌,没有钱建新房才来到城市打工,他们打算赚到钱回家新建一所房子。阿英的爸妈最初在一家手袋厂找到了工作,一个小时只有六毛钱,上十二个小时班,一天下来也不过六七块钱,一个月下来也不过一两百块。除掉尽量节省的必要花销。也只能存个五六十块钱。那时阿英还小。放在老家中由爷爷奶奶带着。
阿英初中没毕业就不想读了,爸妈便把她也带回了城里。十五岁的阿英改了身份证。送了点礼给负责招聘的人才进了工厂,成为流水线上的一名普工。阿英的爸妈那时在城市中已经打了十多年的工,除去吃用和租房子的钱,还得给各自的老人寄钱看病,并没有存下钱。过了没两年,阿英爸妈所在的工厂搬到了另一个城市,他们都失业了。因为年龄大了,别的工厂也不愿意再收留他们。一家人只有阿英工作。为了省钱,原来租住的两室的房子只好与别人合租。阿英在厨房里支一张铁丝床睡觉,早晨上班时再收起来。
阿英的爸妈实在找不到工作,便从商品市场批来一些发卡、橡皮筋、指甲剪、小镜子之类的小商品出来摆摊。摆摊一天也赚不到多少钱。家里没有风扇,夏天热,有一天阿英的爸爸去公园乘凉,结果醒来后发现自己的嘴歪了,站起来后,走路歪歪斜斜的也不正常了。家里没有钱去医院看,阿英的妈妈借了钱,把人送到医院。医生说,中风了,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以后可能好不了了。雪上加霜的是,在检查时又查出了糖尿病、胆结石、高血压。住院治疗需要花很多钱,而且他们没有买社保,看病报销不了。阿英的爸爸觉得自己再活下去对家人是个累赘。还不如自己死掉……
虽说一直过着穷困的日子,阿英的爸爸妈妈感情却一直很好。
四年前,李更在报社办的一次文学活动结束后顺路送阿英回家,因为阿英说了自己家里的情况,他想要去她的家里看看,顺便也看看爱好文学的阿英写的作品,便去了她的家里。那时阿英的爸妈都还是非常乐观开朗的人,夫妻两个坐在一起时手搭着手,说说笑笑的特别自然。阿英的妈妈把阿英用笔写下的一大摞稿件拿给他,希望他能帮助阿英多发表赚些稿费,贴补家用。阿英的爸爸是个挺帅气守礼的男人,那时也不过五十刚出头,自己不抽烟,见李更抽光了,还专门跑下楼去为他买了一包十块钱的香烟。李更没有想到阿英一家人的生活竟然到了那种地步。
李更给阿英打了电话,然后开车去了医院。
在住院部的走廊里,李更看到有个瘦高的少年正在跳舞,他大约是个自闭症患者。他说自己在模仿大海,想表现出大海的波浪,浪花朵朵。他希望别人也像他一样,跟着他跳,那样就可以真的成为大海了。六七个闲人看着他都在笑,并没有听他的话。李更站了片刻。突然感到那个少年就像自己。那少年竟然要模仿大海。他为什么会那么想呢?李更感到好奇,心里也有些为那男孩感到难过,但想到阿英的爸爸,他没有多停留,穿过人群去寻找阿英爸爸的病房。
病房里躺着四位病人,阿英的爸爸住在最靠里面的床上。他闭着眼睛,脸色青灰,痛苦地皱着眉心,正在打吊瓶。药水从细长的管子流下来,源源不断地注入他身体。阿英的妈妈坐在床边,穿着灰蓝色的工装看着丈夫,背影消瘦。阿英站在床尾,呆呆地看着爸爸妈妈,眼眶灰黑,一脸愁容。李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阿英看到他,向前走了两步,低下了头,小声叫了声李老师。
阿英的妈妈也发现了他,站起身,用一双失神的眼睛看着他,走过来连声说谢谢,谢谢,谢谢李老板来看我们。
李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后来他把阿英叫到病房外面,想了解一下具体的情况。
阿英告诉李更,她的爸爸住院后没有钱交住院费,已经欠了一万多了。医生说后续还需要一大笔钱,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阿英的妈妈也走了出来,用空洞焦急的眼神看着李更,憔悴的脸上浮现出期待的表情。显然她需要帮助。需要解决当下遇到的困难,因为再交不上钱,她的丈夫就有可能被停药赶出医院了。
李更自己是有一些钱,但也不多,他还要继续生活。而且他辞了职,还有还房贷的压力。酒吧的账上是有一些钱,但用的话得经过艾米和张果的同意。他想到报社,在征得阿英和她妈妈同意后,给报社的同事打了电话,让他们来采访,希望通过报道,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让社会捐一些钱。
记者来到医院,采访完后已经是六点了,要赶着回报社写稿子。
李更也告别阿英一家,又开车回到酒吧,然后坐在大榕树下给张果打电话。
艾米走过来,她也知道了阿英家的情况,听李更说时,微微皱着眉,不时地为阿英一家人的生存状况感叹着。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张果来了,李更又对他介绍了阿英家的一些情况。
艾米也在旁边,李更看到她的眉心又皱成了一团,漂亮光洁的脸上显示出痛苦忧虑的表情。他喜欢艾米的那种表情,觉得真该爱上她,因为她对阿英家不幸的事在难过,她是有同情心的,善良的,她因此有了光芒,而且那种光芒被李更看到了,觉得珍贵。
李更问张果,能不能从酒吧里拿出一部分钱来。
张果认为,像这样的事情,他们管不了,也不该管太多。酒吧前期的投入也挺大的,现在还没有回本。社会上很多人的家里都会有些大事小情,如果再有员工家里有事,酒吧还能不能开下去?
李更觉得张果让他有些失望,但他也理解,那就是张果,那样的他才算真实,像很多人一样真实。不是说他们没有了同情心,也不是说他们不善良,而是他们变得真实和现实了。
艾米对他们说,这样,我们自己出这个钱吧,不要从店里拿了。你们随你们的心意,看病不够的到时我来补上。
张果拿出了三百块钱,三百块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李更问过阿英父亲前期看病的花费。他想了想对艾米说,不够的我们一起出。
事情定了之后,张果稍坐了一会儿,说有事就走了。
李更又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对他感到失望呢,他知道自己不该有那样的情绪,但那种情绪却实实在在产生了。后来,他把自己想的问题说给了艾米。
艾米笑了,她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现实,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品性,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和选择,张果和阿英并没有多大关系,可能他觉得自己出三百块也算是不错了。
你呢,为什么说要承包了不够的部分?
我觉得阿英人不错,是我们的员工,而且还写诗。你又怎么说要和我一起承担阿英爸爸的医疗费呢?
我看不得人遭难。
你是个好人,这个世界上好人也许不少,但能让自己碰上的也许不多。
艾米,今天我一直在想,不,自从找你开这间酒吧时也许就想了,但我一直不敢说,甚至也不想说,但我今天想明白了,我们两个结婚吧。你不用想太多别的,我现在真的是这么想的。我们将来都会老,都需要个伴,需要相依为命,所以我们得找个人结婚。我觉得你是合适的,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再答复我。
你不是一直想单身吗,怎么转变这么快?
在医院里我看到一个自闭症的少年,当时他在模仿大海,我突然觉得他就是我自己。其实我感到自己工作后活的这十多年,我对现实、对很多人,包括我对自己都不满意,我觉得世界是有问题的,我们人类是有问题的,我们为了各自的生存和发展,无形中会伤害到别人。或者被别人伤害……
你想说什么呢?
我要结婚了,请你嫁给我吧,让我们结婚、相爱,我们应该用爱来相互治疗。
我可没有什么病需要治疗啊!艾米笑着,她有些莫名其妙的感动,显得很开心,甚至,她感到自己那颗封闭已久的心也在开始发酸、泛甜。
我病了。感觉挺重的!
嗯,嗯,请让我再考虑一下吧。
一年后,旧时光酒吧结算,赚了大约有二十万。
艾米和李更和张果见了个面,三个人达成了协议,给了张果三十万,想让他退股,理由是他们要结婚了,结婚后他们成为夫妻,再继续合作,有些事情就不好说了。
张果说,成,谢谢你们为我赚了十五万,如果将来做大了,在全国开分店的话,你们别忘了让我投资啊。
李更说,再说吧。
艾米觉得李更对张果说话时应该笑一笑,因为他们摆婚宴的时候还得请张果来参加呢,在城市中生活,总归不能显得自己太纯粹,还是应该多一些理解和包容的,何况每个人在都市中也都活得不是那么纯粹。
责任编辑:段玉芝